⊙暴雪停 [昆明学院人文学院,昆明 650214]
1946 年5 月24 日,“圭山彝族音乐舞踊会”在昆明如期举办,并轰动一时。这次舞踊会是如何策划的?在什么样的时代精神和文化观念的召唤下,将那些散落在田野的民间歌舞搬上了光鲜的舞台,并且大获成功、深受好评?本文试图通过原始文献的梳理,对这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做深入探讨。
1945 年暑期,西南联大、云南大学与一些中学生组成“暑假服务队”在路南县圭山彝族开展农村工作。在开展工作时,他们看到彝族歌舞鲜明的民族特色和乐观昂扬的生活气息,联大剧艺社负责人王松声便想将其搬演到昆明。随后,他们去请声名远播又热心于戏剧活动的诗人闻一多指导。闻一多大力支持他们的想法,并嘱咐他们做充分的准备。事实上,早在1945 年春节后,闻一多先生就曾随联大“悠悠体育会”组织的“路南旅行团”看过彝族音乐舞蹈表演。随行学生宗璞后来回忆说:“那时大同学组织活动,目的也不在风景……只记得在操场围成一个大圈子,学《阿细跳月》。闻先生讲话,大同学朗诵诗、唱歌,内容都不记得了。”①返昆后,闻一多先生作过关于彝族生活的演讲。
1946 年春天,王松声、梁伦和毕恒光再赴路南、弥勒组织节目,挑选彝族演员。4 月中旬,节目在路南进行排练,青年舞蹈家梁伦担任指导,提炼、加工原始素材,突出民族特色。闻一多在昆明积极响应,做出相应的努力。这支彝族演出队伍于5 月17 日抵达昆明,在西南联大师范学院住宿、排练。许多昆明文化界的民主人士、地下党员都参与其中:赵沨担任音乐指导,梁伦担任舞蹈指导,王松声担任戏剧指导,温公智、聂运华负责朗诵,徐树元负责舞台指导,演出艺术顾问有闻一多、费孝通、楚图南、尚钺、李广田、李仁荪、徐守廉、胡宗礼等人。这次“彝族音乐舞踊会”,正如当年报刊所说的“集全昆明艺术界于一堂”。5 月19 日晚,三千多人参加了在西南联大师范学院举行的招待演出。演出结束后,闻一多等人提出了改进意见,并进一步整理提炼。5 月24 日,以“圭山彝族旅省学会主办”的名义,“圭山彝族音乐舞踊会”在云南省党部礼堂公演。
演出期间,昆明各大报社争相报道。演出结束后,时任《时代评论》主编的费孝通出了一期“彝族音乐舞踊会”特刊,收录费孝通、赵沨、梁伦、尚钺、杨一波、张域、高寒(楚图南)、徐嘉瑞等人的评论文章,对此次活动做出高度评价。
“彝族音乐舞踊会”是彝族民间歌舞登上大雅之堂的成功范例,它不仅是把少数民族民间舞乐搬上城市舞台的滥觞,也是“五四”以来所倡导的文艺民族化和大众化的一次成功实践。此次舞踊会扩展了彝族歌舞的传播和影响,使其从田野走向舞台,从大山深处走向都市。
抗日战争期间,国土相继沦陷,几重大山的压迫,使民族精神受到沉重打击,一批人认为这是中华民族衰老的迹象,中国已经到了亡国灭种的地步,而另一些人则在为民族的存亡进行着血与火的抗争。在西南联大,学者就“妥协还是战斗”进行过激烈的争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之初就提出:“我们的艺术不能不呈献给‘胜利不然就死’的血腥的斗争。”②在血淋淋的斗争中,非生即死,于此可见一斑。那种危局正需要精神和力量,闻一多振聋发聩地说道:“你说这是原始,是野蛮。对了,如今我们需要的正是它。”③野蛮、原始之力正存在于下层民众、西南边地少数民族的生活中。音乐舞踊会的策划者们正是充分肯定了彝族歌舞的现实价值,顺应了时代精神的召唤,故而积极筹划、组织,他们要借此唤醒藏在民众心底的“兽”力。
彝族人民生活在边地大山深处,彝族乐舞和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周络在《观彝族音乐舞踊会后感》中写道:“当听到那悲凉的葫芦笙,如泣如诉,倾注了他们生活的辛酸,悲壮中带着忧郁和愤怒,我的心沉重起来了。”④这些演员将生活中受到的苦难都倾注到了他们的音乐和舞蹈中。“这些民间舞踊里,正存在着一种最可爱的朴素、单纯、健康、有力的风格,存在着真正中国人民的气息。”彝族音乐舞踊会“稀有的力量”“强大的力量”⑤传达着中国人民不屈不挠、奋发向上的气息。“从这些艺术形象中,我们认识了这个民族的无限丰富的生命力。”⑥论者充分肯定了彝族音乐舞踊传达出的不屈力量和反抗精神,认为这是勇于抗争的民族气象。知识分子正是想借助这文化的生命力激活低沉的民族精神。“同时也看见了各民族同胞的潜在力是如何的雄厚了”⑦,少数民族同胞们的舞蹈让知识分子看到了抗战胜利的希望,这种潜在力正是抗战时代所呼唤的民族再生力,这力“对照说明了中国新生的方向,保证了中国民族再生的光荣”⑧,这力也是“为任何反历史进化的恶势力所不能抗拒的”⑨,是抵抗日本侵略者最有力的武器,是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和取得抗战胜利的基础和保证。
中国左翼作家强调表达无产阶级的思想情感内容:“我们不能不援助而且从事无产阶级艺术的产生。”⑩在左联作家内部,一直存在争取民主的讨论。抗日战争结束,内战爆发,曾尊崇国民党政府的民主人士,包括闻一多在内的学者,一路走来,看到战乱中民众的生存现状后,对国民党产生了怀疑。因此,一些知识分子积极投身于建设真正的民主工作,形成了以费孝通创办的《民主周刊》和《时代评论》为核心的民主同盟,吸纳了西南联大教授潘光旦、吴晗、闻一多等人和云南大学的楚图南、尚钺等教授。
闻一多借助文艺宣传民主。1946 年5 月,他在《今日文艺》创刊号上发表的《昆明的文艺青年与民主运动》中指出,西南地区的人民,尤其是少数民族人民,既是受苦受难最深的中国农民,“也是代表最优良品质的中国农民”⑪。此文发表时间和彝族音乐舞踊会演出时间相近,闻一多在看到少数民族独特的文化和雄健的精神力量后,认识到少数民族的精神内核对民主宣传的意义,因此,他呼吁昆明的文艺青年充当民主运动的先锋。尚钺在看完彝族音乐舞踊会后写道:“所以欲保存中国还残存的一点真正文化艺术中的国粹,唯一的道路,只有实行民主。”⑫“看了这样的乐歌和舞踊,令我们想到了在现时的中国,如何迫切地需要民主政治之彻底实现,使劳动人民都生活的很好。”⑬民主诉求是时代的大势所趋,在这样的背景下,彝族音乐舞踊会作为一次民主实践活动得到高度重视。
要实现民主就要看到人民的力量,承认人民在历史进程中所起的作用。战争年代,更要看到人民身上对黑暗现实的不屈和反抗的野性力量。费孝通在《让艺术成长在人民里》说道:“路南彝民的歌舞,又是一个强烈的例证,多少被压迫、贱视的对象,却为中国保留下了复兴的种子,让我们从此不再向爵士和舞池存在丝毫的幻想,这些是时代浮飘出来的渣滓,救不得我们。”⑭费孝通将彝族歌舞与爵士、舞池作比较,认为彝族文艺根植于彝民生活,它原始有力,有热有光,是文艺复兴的种子。这简洁的评价背后暗含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在战争年代,沉溺于靡靡之音,只会更加颓废萎靡;而投身人民中间,才会斗志昂扬。因此,有人呼吁:“我们不能够有偏见,对民众抱着一种鄙视的观念,假如我们的音乐家,诗人,要成为一个时代的喇叭,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必得向人民学习,这是历史的公例。”⑮“舞蹈者不应再爱好和表演那些苍白的衰弱的舞了,赶快向广大的人民学习吧。”⑯“是要从民众自身的血管里去发现新的血轮,新的热,新的光……我们要在自己的泥土中布下文艺的新种,就必得要向民众学习。”⑰
“彝族音乐舞踊会”为什么能从田野搬上舞台,并且广受观众的喜爱和评论家的好评?李光荣认为:“这与闻一多策划把昆明各界头面人物尤其是艺术名家组织起来指导演出有关。”⑱舞踊会的成功,闻一多显然起到重要作用,他不仅策划了整台舞会,并且还担任艺术指导。那么为什么闻一多会如此重视此次舞踊会?仅仅从时代的角度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
在《时代评论》“彝族音乐舞踊会”专号上,闻一多题词到:“从这些艺术形象中,我们认识了这民族的无限丰富的生命力。为什么要用生活的折磨来消耗它?为什么不让它给我们的文化增加更多样的光辉?”⑲闻一多在彝族音乐舞蹈中惊喜地发现了他长期呼唤的民族生命力,并敏锐地指出其文化意义:激活传统文化,这就涉及包括闻一多在内的一大批知识分子思想文化观念的转变。“七七事变”后,清华、北大、南开三个学校组成“长沙临时大学”,南京失陷,这些学人又组成湘黔滇步行团,向西南漂泊。这次漂泊经历让“象牙塔”中的师生深受震撼。对很少深入农村,更没有到过西南边疆的一些师生而言,路上的见闻、经历甚至改变了他们的思想。⑳见到其他地域的风景和多彩的少数民族生活,余树声感叹道:“因为我们都是从内地去的,没有见过少数民族——非常惊讶,好奇!”㉑这些知识分子在目睹中国农民的生活后发生了深刻的改变,对中国的农村、农民有了直观的认识,他们的灵魂被边地雄壮的山河与少数民族粗犷的民风重新塑造。
闻一多视这次西南之行为“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育”,他说道:“这次走路对我教育最大,真是看见最基层的人民是怎么活的,感触很大……很落后,愚昧落后。可就是这些人支持我们的抗战,出人、出钱不都是他们?”㉒以闻一多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深入农民的生活,发现下层民众是大多数,他们愚昧落后,但身负重担,他们的生活是当时社会的缩影。少数民族的形象印刻在知识分子脑海中,由此沟通了知识分子与下层民众。
事实上,早在闻一多的《诗经》研究中,他已经将《诗经》与少数民族生活联系起来。自晚清、“五四”以降,知识界展开了激烈的反传统文化运动,胡适、郭沫若、傅斯年、闻一多等人对《诗经》做出了现代阐释,从观念上颠覆了经学权威。闻一多强调“《诗经》是一部淫诗”㉓。他将《诗经》时代的生活和“较落后的少数民族”生活进行拼接,认为人类早期性开放的法则是“较落后的少数民族”的风俗,《诗经》时代就存在这样的风俗。正是对民间文化资源的重新发现、理解,确立了闻一多等人新的文化观念。他们试图捡拾起散落在乡间的文化根脉,从民间小传统寻找激活民族文化的资源,以更新衰老的传统文化,应对生死存亡的民族危机。
从更宏阔的文化视野来看,宋明以来,尤其是晚明之后,民间文化逐渐受到重视,向来被视为街谈巷议、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文体得到发展。“五四”时期,民间歌谣的搜集、整理蔚然成风,到20 世纪20 年代以后,北大歌谣运动名噪一时。新中国成立后,民间歌谣的搜集整理更是作为一项政治任务得以开展。在社会文化总体上“向下超越”的大势下,民间文化受到重视亦是大势所趋。这一文化观念的确立,涉及的核心问题乃是如何理解、处理“大传统”和“小传统”的关系。㉔
无疑,闻一多等人对民间“小传统”尤为重视。战争本来是野蛮的事,却被殖民者美化为文明的助推器乃至方向,一些知识分子开始怀疑自己接受的教育。基于此,闻一多等人不得不发出野蛮的呼声——以野蛮对抗野蛮:“我们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们没有路走,我们该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张牌来,让我们那在人性的幽暗角落里蛰伏了数千年的兽性跳出来反噬他一口。”㉕在闻一多的论述中,“兽性”被理解为神圣的。他对彝族音乐舞踊会的重视与此时代文化观念相关。
然而,闻一多的表述中明显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兽性即神圣,文明的方向即野蛮,这一矛盾同样反映在闻一多、傅斯年等学者对《诗经》的去经学化阐释中。
闻一多受弗洛伊德、现代人类学的影响,强调本能欲望的力量,在本能与文明的二元对立中,关注文明对本能的压抑。闻一多肯定了“小传统”的正面价值,用以解构“大传统”。他认为文明和原始的力量是对立的,文明会造成对生命力和人性的压迫和扭曲。因此,他要批判作为“大传统”的文明,张扬被压抑的原始生命力,然而,文明的本质是使人摆脱野蛮状态,它并不是出于对人性的压抑,而是通过情感上的疏导,教化上的规范,让人在言行举止和德行上都不断向上。在此意义上,闻一多对文明的理解失之偏颇,缘此之故,他才会得出文明的方向是野蛮这样矛盾的结论。
诚然,闻一多等人的观念对传统不免误解和歪曲,然而,只要我们仍能在彝族音乐舞蹈中听出时代的声音,便能对他们的偏颇多一些理解。
①先燕云:《三千里地九霄云——宗璞与云南》,云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17页。
②⑩马良春,张大明:《三十年代左翼文艺资料选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33页,第133页。
③㉕刘兆吉:《西南采风录》,中国台湾东方文化书局1976年版,第11页,第11页。
④周络:《观彝族音乐舞踊会后感》,《民意日报·边声》1946年5月31日,第1版。
⑤⑥⑦⑧⑨⑫⑬⑭⑮⑯⑰弥勒县文化体育和广播电视局,弥勒县文化馆编:《阿细跳月》,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1页,第81页,第85页,第81页,第88页,第86页,第88页,第81页,第89页,第84页,第89页。
⑪⑲余嘉华:《翰墨传千秋——闻一多在昆明的题词集释》,《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4期。
⑱宋敏芝:《梁伦与广东舞蹈:区域舞蹈史视域下的个案研究》,中国艺术研究院2015年硕士学位论文。
⑳㉑㉒张曼菱:《西南联大行思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59页,第62页,第68—69页。
㉓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三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90页。
㉔〔美〕罗伯特·芮德菲尔德:《农民社会与文化:人类学对文明的一种诠释》,王莹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