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我身体里的人造星星》中女性主体性的重塑

2023-09-28 03:16:26李平传深圳大学广东深圳518000
名作欣赏 2023年11期
关键词:身体

⊙李平传 [深圳大学,广东 深圳 518000]

希内德·格利森(Sinead Gleeson)是爱尔兰著名的女性作家和记者。在其最新出版的散文集《我身体里的人造星星》中,希内德从自身际遇出发,将女性的身体比作战场,把嵌合在自己身体里的全部金属视作一张追踪生命连接处的地图,喻之为“人造星星”。希内德主张,我们生命的故事即是关于这个身体的故事,她以自己的身体为据点,言说女性作为病人、母亲、作家等不同身份的身体经验,试图在讨论身体和书写身体的过程中夺回身体主权与女性主体性,体现了鲜明的女性主义立场。

一、作为一种主体建构模式的“批判”

受疾病困扰,希内德命途多舛。她在十三岁时患上单关节炎,她的“左侧髋关节内的滑液开始像雨一样蒸发”①。此后,她频繁地出入医院,先是接受了“关节融合术”,这在当今是一种只适用于马的矫形固定术。二十年后希内德因两次相隔十六个月的妊娠导致髋部恶化,她主动说服医生要求进行“全髋关节置换术”,用陶瓷和钛做成的关节替代原有的髋骨。祸不单行,希内德在快三十岁时又患上了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

在漫长而煎熬的医疗过程中,希内德深刻意识到自己作为女病人在医患关系中始终处于客体位置。她首先察觉,医生针对女性身体的治疗总是以保证生育能力为前提。当十三岁的希内德刚拿到诊断结果时,医生们就提出可以使用“关节融合术”,但他们并不愿意做这种手术,尤其是病患为女性时。无独有偶,她在记录自己因血癌而接受化疗的过程时也写道:“你在备孕吗?这是治疗任何女性之前必问的问题。”②而在进行髋部治疗时,希内德则在失衡的医患关系中不断体验着强烈的无力感,她指出:“病人的王国不是民主的王国。并且,那些年给我做检查的所有骨科医生都是男性。”③作为早已有性别意识的女孩,希内德常常因为男性骨科医生的凝视目光而感到不安、羞耻和尴尬,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并不属于自己,而是被别人掌控。作为病人,希内德总是经历着自己对于病症的言说并不被医生信任的情况。她刚做完“关节融合术”时,身体的三分之二都覆盖着石膏,十周后,一位医生试图用锯子把石膏取下,希内德很明显感受到刀片划过皮肤的疼痛,她将这种感觉告诉这位骨科男医生,却被指责为反应过度,直到她的挣扎和尖叫持续十五分钟后,医生才备感恼火地收手。等到第二天在手术室里,石膏底下出现锯齿状的新鲜伤口,这才证明她当时的感觉与制止都是正确的。希内德在第二次怀孕后,她的髋骨再次恶化,她将疼痛告知一位外科医生,却只得到了产后抑郁这种敷衍的解释。为了消除髋部无休无止的疼痛,她只有自己努力说服医生给她做“全髋关节置换术”。她对此质询:“需要恳求和劝说才能证明我值得医疗干预,这是多么熟悉的感觉。我的身体不应是一个问号,疼痛也不容谈判。”④

为了摆脱由现代规训权力与生命权力交织而生的驯顺的自我,希内德逐渐重视起自己的主体性生成(subjective becoming)。她认为医院视野如同福柯所提出的全景式监狱,病人几乎没有隐私,总是以某种方式经常且随时被观看,正是这一事实使得病人处于受支配的地位。然而权力在发挥压制性作用的同时也有积极的一面,“它使某种主体位置(或个体的某种行动或能力)得以可能”⑤,并使得业已形成的主体获得某种身份。希内德借由规训权力所形塑的“女病人”这一主体位置作为其窥探个人身份的窗口,并对其成为主体的过程加以批判。恰如福柯的论断,“批判提供了一种与现代权力关系协商的方式,从而动摇了作为现代权力关系之特征的‘真理—权力’的内在关联”⑥。希内德秉持批判的态度,“‘不服从’当下境况的思考、言说、行动和关系模式”⑦,她在意识到自身作为“女病人”是被建构的同时,赋予了自己质疑真理的权力效果和权力的真理话语的权利,主动参与自我建构。常年与医生沟通病情的互动使她学会了医生的语言,她经常使用自己病史中的医学词汇来询问自己的健康状况,希内德坦言:“我对医学语言的吸收——颠倒医患之间的提问方和回答方的位置——一直是一种主张自我权利的方式;抓牢我自己故事的一小部分、我身体的一小部分。”⑧女病人希内德与医生之间不再是主客关系,而是主体间关系。

二、私人政治与身体主权

夏洛蒂·邦茨(Charlotte Bunch)1968 年说:“每一个人生活的私人领域都是政治的,而政治问题最终都是个人问题,过去的界线不复存在。”⑨“个人的即是政治的”成为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的经典口号。毫无疑问,希内德也受此感发,“无论你书写女性身体的哪个方面,如何书写女性身体——从生育到性,从疾病到母职——都是政治化的”⑩。当“私人政治”作为一种重要的认识范式(intellectual paradigm)出现在希内德的文章中,她势必将引入对女性身体新的理解。她认为,现今“关于女性的身体是什么,应该怎样,或者可以做什么的假设已经进步了,但是让她们最终选择做母亲的期望却一直存在”⑪。譬如“无母性的”(Unmaternal)、“无子”(childless)等含有女性诽谤意味的词语旨在将选择不生育的女性塑造为没人爱的孤僻者。已为人母的希内德强调自己成为一名母亲:“主要是因为我喜欢这个想法,而不是因为我知道人们期待着女性追随这一宿命。”⑫

此外,希内德毫不避讳地传达出自己作为母亲在孕期与孕后的身体体验,以及在理想与现实、理论与实践中必然存在的落差感和失落感。正如舒斯特曼所述,女性因为妊娠和分娩而被感知到的身体差异常常“通过一种根深蒂固的社会文化框架规定下的歧视性观点被视为重大的弱点”⑬,这使得主体会不自觉地重新陷入虚弱以及被支配感中。在希内德怀孕的过程中,她无可避免地重复体验了一次作为女病人丧失主体性的感受,“即使是陌生人也会对孕妇的身体发表意见”⑭。“孕妇的身体不仅仅是它主人的领地。在孕育另一个生命的过程中,你变成了公共财产。全世界都觉得有权对此发表意见。”⑮“我很快又回到了通常为自己的身体情况进行申述的旋转木马上。”⑯等到分娩之后,成为两个小孩的母亲的希内德也并非如她原先所想“做人先于做母亲”⑰,母职的压力很快地落在她的肩头,母亲与个体、母亲与职场人士、母亲与作家之间的冲突很快凸显。她意识到,太多人可以借由“假装关心”的名头随意斥责母亲;她无法不承认“婴儿大脑”(baby brain)和“妈妈失忆症”(momnesia)这类陈腐的术语;所有创造性的冲动会被母性的内疚所取代;在艺术家进修所里只有女性才会谈论孩子以及在背后支持她的伴侣,也只有女性才会讨论腾出时间进行创作与履行家长义务之间的矛盾……希内德揭露了每一个母亲普遍面对的不适、尴尬与困境,这些少有人提及的私语在她的书中以白纸黑字的形式成为共识。

希内德亲身体验着并试图平衡着这些结构性的不平等,她的目光不仅仅是向内转的,她将每一位女性的身体及其生命经历视作一条独立存在的弧线,而这条弧线在爱尔兰却会轻易地触及禁止堕胎的高压线。“在2019 年1 月全民投票结果生效之前,爱尔兰的任何妇女都不能通过医学方式终止妊娠,除非符合一套非常具体和严格的标准。”⑱这时刻提醒着女性,她的身体及其子宫根本就不属于它真正的主人。希内德在文中枚举了十二位女性因无法自主选择堕胎所遭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和悲伤的身体处境。同时她回顾了自己在成年后所参与过的与支持堕胎合法化相关的全民公投,每一次希内德都无一例外地感受到司法系统和医疗系统施加在女性身体之上的残暴与背叛、损害与创伤。希内德也回忆起她自己在癌症治疗过程中发生的一次节育事故,她直言,对于她当时的健康来说,直接去死甚至比怀孕还稍微好一点,因为法律并不在意生育将对她造成的致命影响。面对浸满女性鲜血的历史背景,希内德不禁发问:“我们怎么能认为爱尔兰女性的身体终究不带有政治意味呢?”⑲她强调,爱尔兰的历史就是女性身体的历史。在这部身体史的光谱上,排列着爱尔兰女性的主体化历程,妇女们纷纷站出来发表意见、抗议、游行、游说、阐明立场,力图推进宪法的变革;她们将自己的故事从私人空间转移到公众的聚光灯下,以此对抗父权制社会对女性身体自主权利的偷窃。

三、意识觉醒与阴性书写

从“批判”态度到“个人的即政治的”分析,希内德在表达一种时时刻刻(moment-to-moment)的自我观念时,也在尝试着于文本中建立一个对女性社会现实的经验认知(lived knowing)。希内德在此采用了一种女性主义的认知方法,即意识觉醒(consciousness raising)。因为“女性的意识不是个人的或主观的观念,而是一个集合的社会存在”⑳。希内德在意识觉醒中发觉,尽管每个女性亲身经历的社会状况和她的自我观念各有千秋,却能从中或多或少地识别出所有女性参与过的社会现实。每一位女性都可以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向其他女性分享自己在生活、工作、关系、性等方面的日常生活经验,创造彼此联结和不同种类的集体的知识,并建立了一个经验意义上的观念,即女性的从属问题是可以通过女性对她的状况的意识或生活认知而介入(access)的观念。譬如,希内德在《六万英里的血》一文中引介了艺术家瓦妮莎·蒂格斯命名的艺术表现形式——“Menstrala”,意为用月经作画,像特雷西·艾敏(Tracey Emin)展示沾染经期血液的内裤的标志性装置艺术作品——《我的床》(My bed)、安格丽德·贝尔东-穆瓦纳(Ingrid Berthon-Moine)将经血涂红女性嘴唇的肖像组图——《就是那红色》(Red is the Color),都是使用女性的经血进行创作的艺术作品。女性艺术家们将经血作为对抗工具展开创作,力图抹杀月经禁忌,促使女性摆脱月经羞耻,不再隐藏流血过程及对流血的反应。她们公开地在艺术的身体中展演女性自我,用作品证实了女性长久以来被迫藏匿的自我意识,对女性身体经验的意义加以批判地和集体地重构,重申了女性主义权利。

《伤口释出自己的光》讲述了希内德最崇仰的三位女性作家和画家——弗里达·卡罗(Frida Kahlo)、露西·格里利(Lucy Grealy)、斯彭斯(Jo Spence)是如何引导她去过一种平行的创造性生活的。这三位女性艺术家让创伤成为灵感的源泉,凭借不同形式的艺术作品表达个人体验、反思公共生活。弗里达的画作充满了对生活的自我反省,涉及疾病的禁忌和女性的身体,画中展现的“扭曲的骨头,被贬低的自我之感”㉑和希内德多年受疾病困扰的状态不谋而合,这使得希内德与她惺惺相惜。希内德写道,在《折断的圆柱》(The Broken Column)中,她共感于弗里达拒绝向痛苦臣服的坚忍;在《弗里达与流产》(Frida and the Miscarriage)中,她看到在弗里达的身体历史中潜伏在画框之外的母性;在《公共汽车》(The Bus)中,她震撼于弗里达身体的语言和科学的医学词汇的不一致性。如此多的感同身受,使希内德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隐约意识到残破的身体和疼痛的经验是可以通过艺术为媒介向外界分享的。格里利在《一张脸的自传》(Autobiography of a Face)中直接、专注、深刻地书写身体疾病带来的自我意识。尽管格里利坦诚术后的丑陋面容使她极为痛苦,但她在写作中所展现的与病体不相符的自信唤起了希内德写作的欲望。她发现,身体经验也许不全像伍尔夫所说的那样抗拒文字,反而能为作者提供安全的掩护空间。斯彭斯的摄影小说作品以她的身体为主题,把镜头对准自己,将乳腺癌作为创作对象。在《健康的图片?》(The picture of health?)、《癌症休克》(Cancer Shock)中,斯彭斯用图像再现了由男性组成的医生群体对病人造成的胁迫氛围,又用文字记录下她向医生宣告“她的身体也属于她自己”。希内德认为,斯彭斯在她在作品中既抵制又消解了对自我的医学表征,模糊了公与私、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界限,其中蕴含的激进能量给予希内德书写身体的动力。这三位女性作家与画家均以一己之力让病人的私人世界与具有创造可能性的公共世界相联系,在希内德黑暗的生命中点亮了一个三角形星座,指引她用自己的方式讲述疾病。

纵观两文,希内德看似在回忆各种女性艺术家对自己的启蒙,实则揭示了意识觉醒使女性的认知社会化并对其加以改变的过程,“它通过共同批判女性的状况,使共有的感觉、理解和女性的作为其状况的产品的经验具体化。通过这样做,它建立了一个团体的参照系(frame of reference),重构了社会生活的感知内容”㉒。意识觉醒开辟出一个女性世界,它收集并暴露出那些成长于男性统治的社会的女性所遭受侵犯的全部情况,同时提醒女性必须创造新的条件,支配自己的决定性。

于是,备受鼓舞的希内德决心通过写作来记录女性对其生活状况的形成、拒绝和延续,造就女性独有的认识方式(way of seeing),正如埃莱娜·西苏(Helene Cixous)在《美杜莎的笑声》中所呐喊:“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就被压制了。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㉓希内德选取阴性书写(female writing)的策略书写自己的身体,呈现了父权制社会对女性身体的压迫,以不同于男性的书写格式存在的阴性书写,凸显了文本中的女性尤其是“我”对父权的颠覆力量。第九篇文章《哪里疼(与麦吉尔疼痛指数有关的二十个故事)》里,她创造了一系列以女性患者为描述主体的形容疼痛的词汇,将不同的病症分别归纳进相应的疼痛词汇下,并用诗歌的形式详述身体的疼痛经验。例如,术后引流对应的是跳痛、闪电般的痛、枪击痛(Jumping,Flashing,Shooting),“痛像叉子插进肉里,管子从最深处猛拉出来。/它出现了,一条伪造的脐带的/分身。留下的洞,皮肤上的红色硬币”㉔。希内德通过写她自己,解锁了巨大的身体领域,并重新返回到她曾被收缴的身体中去。在写作中,希内德以颠覆“女性神话”话语的抵抗策略保持控制、维护权利,标识着经历围城之困的女性最终能摧毁隔阂、穿越障碍。

四、结语

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激烈批评女性“待在世界的边缘,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客观地自我确定,她的神秘隐藏的只不过是虚无”㉕,这是因为“她们什么什么事也不做,她们不让自己成为任何有作为的人”②6。我们可以说,女性主体性的重塑必定依赖于实实在在的行动才能完成。希内德在《我身体里的人造星星》中展开的三类主体性实践正是说明了这一点:她在关注如何将自己建构为主体的同时,也在思考自己是如何被建构为一个主体的,而她的每一次省思都伴随着一种可以打上“女性主义”标签的反抗行为。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洞见:当女性身体在场并发声之后,还需要有切实的行动才能使女性夺回自主权利,实现真正的解放与自由。

①②③④⑧⑩⑪⑫⑭⑮⑯⑰⑱⑲㉑㉔〔爱尔兰〕希内德·格利森:《我身体里的人造星星》,卢一欣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4页,第128页,第10页,第21页,第136页,第254页,第107页,第109页,第117页,第118页,第121页,第150页,第251页,第258页,第215页,第184页。

⑤⑥⑦〔美〕狄安娜·泰勒编:《福柯:关键概念》,庞弘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96页,第217页,第221页。⑨〔美〕鲍尔多:《不能承受之重》,綦亮、赵育亮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页。

⑬〔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程相占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02页。

⑳㉒〔美〕麦金农:《迈向女性主义的国家理论》,曲广娣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8页,第139页。

㉓张金媛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3—194页。

㉕㉖〔法〕波伏瓦:《第二性Ⅰ》,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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