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试论曹操《苦寒行》

2023-09-28 03:16:26黄慧敏山东大学济南250100
名作欣赏 2023年11期
关键词:苦寒周公东山

⊙黄慧敏[山东大学,济南 250100]

《苦寒行》是曹操乐府的代表作,脍炙人口,多为古今诗选收录。历代评点多以此诗备言气候酷寒、行军艰苦,而忽略了其中慷慨深远的志意。《文心雕龙辑注·乐府第七》“三祖哀思淫荡”下黄叔琳注:“魏太祖《苦寒行》‘北上太行山’云云通篇写征人之苦……所谓伤羁戍,辞不离于哀思也。”①又见《文选六臣注》江淹《望荆山》“一闻苦寒奏,再使艳歌伤”下注:“沈约《宋书》曰:‘《北上苦寒行》魏帝辞……’铣曰:‘若一闻奏苦寒之曲则使美艳之歌亦悲伤也。’”②两者皆以“哀思”“悲伤”释诗,均为“苦寒”二字所限,未能由全篇统观之。笔者拟从《苦寒行》点睛之句“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入手,以《诗经·东山》典故作为《苦寒行》的解读背景,以此打通《苦寒行》的意脉,挖掘诗作丰富而深沉的情志内涵。

一、《东山》之解诗意义

《乐府诗集·相和歌辞八·清调曲一》中收录《苦寒行》诗作十二首,除曹操《苦寒行》外,还有魏明帝曹叡、陆机、谢灵运等人的同题诗作。曹植《吁嗟篇》、李白《北上行》虽题名不涉“苦寒”,但均为对《苦寒行》的拟作,亦一并收录。从内容看,后人诗作多着力于行军戍卒途中的苦寒难挨,在曹操《苦寒行》的句法、章法下展开。陆机《苦寒行》以“北游幽朔城,凉野多艰险”开篇,继而叙写穹谷高山、凝冰积雪、寒鸟喧鸣,陆诗中“猛虎凭林啸,玄猿临岸叹”与曹诗“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句式一致,都以凶兽衬凶境,“渴饮坚冰浆”则直接转化运用了曹操“斧冰持作糜”的表达。谢灵运拟作中亦多有对原作的直接化用,如“寒禽叫悲壑”“饥爨烟不兴,渴汲水枯涸”。杜甫写下《前苦寒行》《后苦寒行》共四首,辞藻更为精致凝练,篇幅较之曹操《苦寒行》简短,尤以情韵见胜,但在“虎豹哀嚎又堪记”“寒刮肌肤北风利”“猛风中夜吹白屋”诸句中还是能捕捉到曹诗的风貌。魏明帝曹叡拟作除对原作亦步亦趋外,于诗末宕开一笔,“徒悲我皇祖,不永享百龄。赋诗以写怀,伏轼泪占缨”,追念先祖,明述己怀,与其余拟作略有所别。诸篇拟作呈现出的主题倾向反映了后人对曹操《苦寒行》诗意诗旨的普遍理解,这一理解又见于乐府题解、点评之中。据《乐府诗集》所引吴兢《乐府解题》:

晋乐奏魏武帝《北上篇》,备言冰雪溪谷之苦,其后或谓之《北上行》,盖因武帝此而拟之也。③

《苦寒行》因首句“北上太行山”又被称为《北上篇》,“备言冰雪溪谷之苦”正是对《苦寒行》中将士远征途的艰苦情状的强调突出,点评视角与《苦寒行》诸篇拟作所呈现的“备言艰阻”主题是一致的。

《乐府诗集》于《苦寒行》同题诗作后收录了李白《北上行》,此诗亦是对曹操《苦寒行》的模拟,思路却与前述诸作均不同,以“叹此北上苦,停骖为之伤。何日王道平?开颜睹天光”作结尾,别有深意。诗人感叹连年征战戍卒劳苦,百姓生活动荡不安,希求社会太平安稳。这一祈愿正是对曹操《苦寒行》“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志意的演绎阐发,更贴合曹诗的面貌。笔者认为,这两句正是把握全诗意旨的关键,清人方东树也视此为作者精神气质的体现:

乐府以此为文帝作,余以结句断之,知为武帝作。子桓溺豢乐之犬豕耳,无此志意矣。④

《乐府诗集》以《苦寒行》为曹丕所作,中华书局校订本《乐府诗集》据《乐府解题》《宋书·乐志》以及《文选》卷二七已将《苦寒行》(北上太行山)改为武帝所作,以“北上太行山”诸句面貌参之,确应为曹操所作。今人选本亦皆以《苦寒行》(北上太行山)为曹操所作。方东树仅凭结尾两句便断言《乐府诗集》记载有误,可见“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于全诗的重要性。

清人张玉榖虽以《苦寒行》为“行役苦寒”之作,评点时尤拈出末两句:

末二,援古醒出所以行役之故作收,更得恤下大体。⑤

所谓“援古”,即为末句“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所用《诗经·东山》典故。张玉榖敏锐地捕捉到曹操的用心,评点中“恤下”二字颇具眼光,同时,据此以《东山》作为《苦寒行》的解读意旨的线索,将二者的联系,由机械的文字比附上升到深层情感意蕴的呼应。评点正中要害,只是寥寥数字,未能详论,失之过简。更进一步说,“《诗》无达诂”,《东山》文本本身亦被历代诗家赋予了诸多丰富的阐释面向,因此,我们需要厘清《东山》的释意层次,才能借由文本间的对话,准确而深入地体会和把握《苦寒行》的诗作意旨。

二、《东山》之诗旨讨论

历代解诗者对《东山》“作者”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其中“大夫作诗说”“周公作诗说”影响最大,以《毛诗序》、朱熹《诗序辨说》为代表。《毛诗序》主张“大夫作诗说”:

《东山》,周公东征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劳归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诗也。……君子之于人,序其情而闵其劳,所以悦也。悦以使民,民忘其死,其唯《东山》乎!⑥

《序》以大夫称美周公东征为作诗缘由。大夫作为代言,摹情写意,体贴入微,尽言征士之劳,征士郁结之情得以纾解,烦闷之意顿消,这种被理解、被关注带来了无上的忠诚、为君前驱的热忱,《东山》“劳归士”的政治用意即在此。

朱熹《诗序辨说》持“周公作诗说”:

此周公劳归士之词,非大夫美之而作。⑦

朱熹称此为周公自作,并非君子大夫的称美。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在此基础上作了进一步发挥:

诗为周公劳归士作,毛云大夫美之,殆非。以诗代归士述室家想望之情,大夫不能如此立言也。⑧

王先谦从文本内部提出判断依据,认为《东山》一诗中对故土家室的怀想,情意深挚,非亲历者不能言,诸大夫身处平静的“后方”,不能体会这种细腻的情感,周公与征士同行同处,既是“亲历者”,又是“见证者”,更能为征士“代言”。

细究之下,朱、王二人对《东山》的作者判断虽与《诗序》相异,但各家对诗作“周公劳归士”的用意理解是一致的。朱熹从《毛诗序》“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劳归士”的说法倒推判断《东山》作者当为“周公”,若以“用诗之意”与“作诗之意”区分,朱熹实际上以“用诗之意”取代了《诗序》所称“大夫美周公”的“作诗之意”。因此,不论是“周公作诗说”还是“大夫作诗说”都是在“周公劳归士”的共同理解下展开的,这正是我们解读《苦寒行》所需把握的关键依据。

《东山》文本内部有着丰富的情感层次,“我来自东,零雨其濛”的反复咏叹意在渲染戍卒归心似箭却苦于现实阴雨绵绵、道路泥泞,内心焦灼不堪,此时远行的征士已然身在归途,心境仍如此沉重,更可想见曲折征途的苦困艰辛。此处正与《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以下八句所述征途的艰难备至相呼应。另一方面,《东山》细致刻画了征士“久别而归”,在路途中自然生发的想望,阔别乡土难以化解的哀伤,都变成陌生而熟悉的想象,“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人与故土分离多年,原有的生活空间、人事轨迹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一去数年,归途中的想念必然生发出故园荒芜的想象和担忧。随之而来的还有与家人重逢的情怯和期待,“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回忆中的婚礼场面盛大热闹,妻子新婚之初容貌姣好,令人心生怜惜,一别数载,不知面容是否依旧。《诗经·东山》借由对新婚妻子容貌的期想,委婉曲折地表达出对妻子深沉的思念。潜藏在思念中的些微忐忑不安,空间导致的陌生和疏离,这种复杂的情绪恰恰是心灵世界纤细生动的私人化呈现,个中曲折,需要真切实在的生命体验作为支撑,难以由他人代笔。而从用诗的角度来看,周公之所以能以此诗慰劳士卒,正在于此诗呈现的情感画面能够作为情感纽带,使得将士因共情在心灵层面上获得深层的抚慰,正如朱熹《鹿鸣》章注“故先王因饮食聚会,而制为燕饗之礼,以通上下之情”⑨。平日里君臣上下尊卑礼俗有别,宴饮赠礼的仪式恰好提供了君臣亲近的机会,通过情感的呼应和共鸣加强君臣彼此间的信任,君臣合力共图大业。《鹿鸣》虽借和乐融融的君臣宴饮言事,与《东山》慰劳士卒的深层机制是一致的。

三、《苦寒行》之志意释读

在上述讨论的基础上,我们再反观曹操的《苦寒行》。兹录全诗如下: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

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

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

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苦寒行》以“艰哉何巍巍”起势,叙议结合,古直疏阔的笔调不仅叙写出行军路途的曲折陡峭,还以萧瑟凄清的景色、呜咽呼啸的北风从视觉、听觉的角度进行气氛的烘托渲染。“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既写沿途环境的险恶,又衔接“溪谷少人民”,以示战乱中百姓离散,人烟寥寥,只有野兽频繁出没,故而“雪落何霏霏”的感叹,成为诗人身心双重煎熬的写照。下篇“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由大背景的宏阔叙述转而聚焦于诗人的内心情致。“东归”一词尤其值得注意,当今选本多以“东归”为诗人离家出征而欲归东边的故乡,有明确的方位指向,全在于实指。夏传才《曹操集校注》则认为是“想得胜班师东归”⑩,突显了将士的志意。结合上述对《东山》文本的阐释,这一理解更为贴切。此处也是对《东山》典故的运用,“东归”不仅是归家,更应是高歌还乡。但此处“东归”裹挟了艰难行旅中的复杂心绪。古今诗家多以“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以下八句为将士欲归家,心愿落空后,无奈继续行军的实写,仔细揣摩其中的意象,诗句的思绪是跳跃的。“水深桥梁绝”写的是“失路”,“中路正徘徊”是为“迷路”,“迷惑失故路”讲的也是“迷路”,“薄暮无宿栖”则是迷路失去方向后无所归依的写照。若从写实的角度来看,虽则可以理解为情绪的反复渲染,但显得重复无章法。将其视为诗人焦灼心境下思绪的反复横跳,以示现实困境的无解更为通畅。“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承上言行军寒苦,又有力收束了迷茫消沉的情绪,转向迎难而上的进取意志,与结句《东山》典故有机融合,情感层次丰富。

张玉榖称美曹操“恤下”,朱乾亦有此论,且表达得更为直接:

魏武善用兵,今观其言,与士卒同甘苦如此,魏安得而不昌乎?⑪

“恤下”仍不免统帅将领的“高高在上”,“与士卒同甘苦”则充分展现出将领在战时以己为先的平等姿态。方东树断言《苦寒行》为曹操所作,正是敏锐地捕捉到“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所蕴藏的深厚情感。有些学者由“体恤”二字进一步引申出曹操厌恶争战,则不免引申联想过头:

《东山》来比照行军的苦况和还乡的思念,来说明战争的不得已。⑫

《诗经·东山》虽有“周公作诗说”“大夫作诗说”,但均以“周公劳归士”为共同的阐释原点,再结合《苦寒行》全诗的脉络,曹操在结句“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中所用典故的意味亦由“周公劳归士”生发,是曹操欲平乱凯旋、澄清四海志意的体现,混杂着回首坎坷行军征程的苍凉,“恤下”“同甘苦”都依托于此,以此作为“战争不得已”的论据,则不免放大了细枝末节。更进一步说,“悠悠使我哀”有对征途艰难险阻的感慨、士卒劳苦万分的同情,更是对惨淡战况、攻势难进的长叹,而非“反战情绪”的流露。

四、结语

陈祚明称“孟德所传诸篇,虽并属拟古,然皆以写己怀来。……本无泛语,根在性情”⑬,正与方东树“志意”说不谋而合。《苦寒行》一诗笔调古直,跌宕悠扬,而自有苍劲矫健之势,雄奇揽括之志。细致厘清众家对《诗经·东山》文本的不同阐释面向,进一步明确曹操用典之意,方能充分体会曹操《苦寒行》中多维深厚的情感与古直沉郁的气质。

①《文心雕龙辑注》卷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②《六臣注文选》卷第二十七,四部丛刊景宋本。

③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725页。

④方东树:《昭昧詹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68页。

⑤张玉榖:《古诗赏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76页。

⑥《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06页。

⑦朱熹注:《诗集传》,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41页。

⑧王先谦撰:《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532页。

⑨⑩夏传才校注:《曹操集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7页,第17页。

⑪《乐府正义》卷八,清乾隆朱圭刻本。

⑫赵福坛选注:《曹魏父子诗选》,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2页。

⑬陈祚明评选:《采菽堂古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1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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