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倩[扬州大学,江苏 扬州 225000]
《大地》三部曲以王家三代人的起落人生线为线,描绘了中国现代化推动下家庭内在统一性发生弱化离散,经思想重构达成回归,在土地经济上经历的断裂又在土地文化上实现了整合,家族血脉力量以不同方式最终实现合力。作品展现的中国形象脱离了以往传统西方想象中的荒诞怪异之貌,将中国普通民众作为中国形象的主体,优劣好坏客观地呈现。
赛珍珠《大地》三部曲涉及时空广阔,讲述了王家三代人的坎坷情事。三代人的职业身份变化折射了民初以来中国的发展形态,在传统与现代以及中西的冲击碰撞之下,中国社会都市文化正在逼近,小说叙事的自然空间从乡村书写到都市,静态凝固的生存空间由于社会的革命性变革,农业文明受到冲击。王家三代人在中国社会现代化转型下也在逐渐现代化,直到第三代人王源经过情感互斥的矛盾挣扎,最终实现了知识分子现代性身份的完全转化。土地与现代化并不是相互剥离、独立、对视的,而会有一种平衡的方式走出困境,中国农民家庭在现代化力量进入后发生转型,由封闭走向开放流动的现代化社会。在这一过程中,家庭内在的统一性发生弱化离散,经思想重构达成回归。
《大地》文本以传统中国农民王龙、阿兰一对夫妻为主人公进行叙事,赛珍珠将其刻画得既有中国农民的传统美德,亦不避讳人性里的劣根性。土地有限的生产力以及地主的盘剥、灾荒的残酷等因素使他们的生活水平极低,面临生死绝境。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土地和不可知的自然,这是长期处于小农经济复制的生产方式、根植于农民文化心理的落后愚昧而形成的传统心理定式。在长期的被压迫中,对地主士绅滋生了畏惧和崇拜,这种崇拜甚至带有盲目性,将士绅当成偶像标榜。王龙、阿兰在致富路上时刻将黄家当成理想目标,种种表现不难看出传统农民对于士绅强势力的崇拜追捧。在惨烈现实和失衡心理二者的裹挟之下,贫农在太多不可抗力量之下陷入愚昧无知,从鬼神迷信中寻求心理暗示。潦倒的生活现实让他们对幸福的感知力加剧,同时也产生了对好运的不安和怀疑,企图用祭神这种方式来寻求心灵的庇护。在流亡南方城市时王龙依旧有强烈的恋土情结,土地对于王龙已经不只是生存资料,更是一种精神寄托,是活着攀爬的精神蓄力物。
王龙是起家的第一代,但他片面地认识向上的社会流动,未能主动回应时代化产物,当然几千年沿袭的传统理念要更新必然需要循序渐进,王龙也势必不能摆脱认识和眼界的桎梏,但子代仍涌现出了现代化能量。王家从第二代人开始逐渐有了转变,他们对王家的财力资源进行了配置,而王老三在思想上与父辈产生剧烈矛盾,他作为家庭转型中的“分离”力量,开启了下一代的故事。
王龙因循守旧,惧怕尝试新事物,不敢冒险,同时对战争避之不及,害怕社会的革命性变动。而王老三身处军阀混战之时,大小军阀盘剥百姓,国内战乱不断。他有着对自己命运的好奇,具备探索和冒险意识,与上一代人对生活的想象与体验完全不同,他从青年时就仇恨父亲被土地束缚,想要冲破上一代人一生为农的状态和父亲王龙对他的既定规划。此时现代化变革主要局限在城市,并没有走向传统农村,在此发展状态下中国家庭处在力量分散的阶段,没有形成父代和子代对于家庭的能量合力。中国家庭在过渡时期存在忽视家庭整体维度,过分强调“个体”的问题。王虎的叛逆、父子关系的断裂、两代人的对抗,最终还是因着“家”而存在共通性,即为后代积聚财富,文化价值、审美追求等观念看似割裂,实则并未脱离命运内在的赓续。中国家庭会在逐步实践中显现出更大的弹性和活力,能动性发展以推进整个社会的转型。
王虎是逃离土地的叛逆者,他以逆反的行为模式走向土地以外的世界。王虎的儿子王源这一代人,从空间地域上来说已经完全实现了从乡村到都市的转移。城市化发展之下,土地的文化内涵也发生了变化,但仍然是作为一种文化象征而存在的。王家两代人的财富积聚使王源自小的成长并未真正靠近普通农民。父权统治下,王源和父亲王虎青年时一样选择了离家出走。传统思想与新思想的剧烈碰撞使王源一直找寻不到真正的理想归属,内心进行着长期斗争。他身上不但有着对父辈行为模式的反思,同时也有对思想价值、文化观念的打破和重构。家国情怀、民族危机、愚弱国民种种因素让王源在实践过程中挣扎、撕裂,既要历史又要未来,无法割舍土地又渴望进步,同时又有局限于旧时代的部分,最终他在彷徨和大胆中走出迷茫。他不再纠结于土地的归属权,脱离了土地的羁绊,找到了这一代人的新生活。三代人不同的职业身份是中国家庭发展形态由传统到现代的历史演进,由农耕文明起始,也由土地文化闭环,时代变幻下隐隐消逝了一些东西,但不断挑战由此带来的压力以求达到平衡就是进步。
赛珍珠拥有中西多重文化背景,出生美国却自小久居中国,在接受儒家教育的同时,在美国家庭中浸染西方文化。因中国当时时局的变幻,她长大的过程亦是渐渐明白无法无视自己白人身份的过程,久居中国收获的与中国邻居、朋友之间的友谊更使她深切地爱着中国。作者敏锐的观察力让她比常人更容易感受到白人与中国之间的关系伴随着局势的发展而时刻变化。这种特有的人生经验不断促使她进一步思考中西异质文化的冲突,她亲身体验接触到一个个具体生动的中国人,使其笔下的中国形象更加贴近真实。在《大地》三部曲出版的时代,20 世纪40 年代至70 年代,西方正妖魔化地看待中国,而赛珍珠以西方人的身份从“他者”的角度一定程度上真实书写了中国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
作者将最能代表中国形象的生动活泼的人物塑造得具有人类的共通性,在外部环境及自身境遇的变化下,他们展现出了或正或反、有美好品质亦有缺点的形象,符合不同社会环境产生不同思想气质的客观规律。在一些正反角色的对比之下,体现出思想与选择、自我追求与价值认定对人物性格命运的影响。作者将他们视作中国的主力,在人文主义关怀下以同情的笔触挖掘底层人民的伟大可爱之处,以这样人性化的书写向西方传播中国,让西方人民发现中国人民与他们的共同之处。
小说中很多人物的塑造都来源于作者居住中国时接触到的现实人物,她书写的中国人即是她眼中看到的中国人形象,这个过程是诚实自然的。熟悉的事物成为小说部分素材的来源,作者的视角、人格及意识形态都会有意无意地在小说中体现。美国拓荒式的文化精神中有先锋先驱意识,有拯救式的英雄崇拜,因而赛珍珠不论是在自身的价值追求上还是在作品中都对这些精神有隐隐透露,正如小说中王源这一人物就在不断寻求自我价值的挣扎矛盾中定位成功自己的坐标。王龙、阿兰式的中国农民形象是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写照,作者认为占中国绝大多数人口的平民百姓最能代表中国人,他们平凡而伟大,有着高贵的品质和坚韧不拔的意志,沉默地经历着时代的兴衰沉浮。作者敬佩这样的普通人,认为他们看似目不识丁,实则有着丰富的经验和智慧。而王盛、王孟的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亦蕴含着作者在上海感受到知识分子的颓废状态而产生的厌恶,这些知识分子具有现代思想,却在追求全盘西化,丢掉了中国古老而珍贵的品德,作者对此否定,并认为知识分子蔑视农民群众,二者之间存在巨大鸿沟。形象的塑造中是作者价值观的表达,《大地》三部曲是小说,书写中会有想象的注入以及作者对于理想的寄托,但这些人物形象也并非乌托邦式的存在,作者并未过分美化违背真实,只是含有理想式的寄托,但并非空想。如理想式的女性人物梅琳以及知识分子王源,二人都是同时具备中西方优秀思想的人物,其实赛珍珠本人就在努力向心中理想式的人物靠近,她汲取儒家思想精华,尊重热爱中国古老的智慧和经验,又具备西方现代思想,她为人类自由和平而呐喊,憎恶种族歧视,关心遗弃儿童等,作者本身就在以实际行动呼吁世界人民消除偏见,她思考国家乃至人类的命运,尽自己的能力关注底层人民,促进中西交流,以一生的行动践行自己的价值。
异国形象的塑造中本身就存在跨文化的复杂面,在中国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赛珍珠极力想避免异域形象书写的不真实,但《大地》三部曲仍然存在顽固的西方集体想象物残留。如外貌上中国人长着小眼睛,男人有辫子,女人裹脚,对阴险狡诈之人外貌的想象是干瘦细高,还存在吸食鸦片、养小妾等现象。作者致力于不断找寻人类的共通性,会从整个人类层面思考现实的困境,但她无法像当时的中国人一样有强烈的焦灼感。当时中国的天灾人祸汹涌无比,国家苦难丛生,革命者需要彻底地揭露中国的丑态,去批判农民的褊狭和缺乏常识。底层人民固然有着优秀品德以及伟大的一面,但当时中国需要有所侧重地发表言论去觉醒民众。在赛珍珠的自传中,面对船夫喝洪水以及佣人李嫂表达想法时,选择微笑沉默,明知不对而不去反驳,认为和这样的人讲道理是愚蠢的。虽然她尊重底层人民,但此种表现却是置身事外的冷静甚至漠然。当然赛珍珠的书写让西方认识到了中国的普通人,同时她对于土地和人民的认识,对当时社会带有阶级性政治性的普遍经验甚至是批判地发出质疑和挑战。作者对于中国家庭千年延续的经验和古老意蕴持肯定态度,她认为在中国老人都可以赢得尊重,受到爱戴,儿童即使父母不在也会有其他亲属照顾,很少有老人得不到照顾、儿童被遗弃不管的现象,虽在中国生活几十年之久,但中国世界的庞大令作者终究无法触及真实的全部,就像她所认为的中国知识分子蔑视忠厚老实的底层农民,这亦不是全部。
自小母亲便给了赛珍珠家庭式的美国教育和熏陶,她长大后接受了正规的美国高等教育,传教士的家庭也使她深受西方基督教文化精神的影响,因而赛珍珠童年对祖国地域的空间归属感的缺失并未造成她对于国族身份接受认同的障碍,但长期寄居异国确实曾让她对美国产生边缘感和“异乡感”。如此特殊的双重身份让她在作品的书写过程中,能在双重文化视角下以更宏大、包容、亲切的态度描述中国形象,但白人的血统和身份使得书写中亦有意无意产生局限性,作者对于中美两国以及欧美与亚洲之间关系的认识不断发展,加之受狄更斯人道主义精神的影响,赛珍珠形成了更为宏阔广博的视野,作品也更聚焦于现实主义层面的人民性,也因此有着更为冷静的笔触。
从后殖民主义视域看,赛珍珠无疑是反对帝国主义文化霸权的,但其书写中会流露出美国血统的优越性以及西方文化的先进性,她自己内心深处也认为美国不同于其他西方帝国主义。从文本存在的形式挖掘,作者的生活经历加深了她向美国传播真实中国的情绪,因而她本身就难逃在美国文化的语境下去阐释中国,而在中国的经历以及所接受的中国文化思想又使她极尽用心地去客观性地书写。作品的描述中有意无意地会流露出赛珍珠在西方文化框架中以美国精神去创造中国形象。书中将中国底层人民作为代表,对当时具有深刻革命思想、探索国之出路的爱国先锋者却极少刻画,书中描述的革命者要么是王虎式占地为王的军阀,要么是王孟式残忍冷酷的极端革命者。赛珍珠对中国普通百姓和中国妇女的近距离接触和观察,使得作品中的这些人物更为生动典型,而对于其较为陌生的人事的描写却空洞单调且带有以偏概全之感,作者以间接方式接收信息加上自我的解读阐释,使描述脱离了真实,叶兆言评论其作品有道听途说的感觉可能也是源于此。赛珍珠对中国形象的书写是以促进东西文化共融为本意,因而在关注群体和所持态度上有所选择。她让当时处于殖民地阴影之下的被边缘化的中国以全新之貌出现在西方人面前,是对西方文化权威和种族歧视的对抗和瓦解。
《大地》三部曲第一部于1932 年问世,在20 世纪东西方文化真正开始互动,而对于异域形象这一概念,他者本身不可避免地被自身语境下所建构的价值观影响。尤其在20 世纪西方文化中塑造的中国形象,更加受制于地理空间上对异国的有限了解。拥有双重身份的作者有着两面性,有着独特的甚至超越时代的广博视野,但也带给中西读者矛盾感,立场和现实需要的不同也带来局限性。赛珍珠的某些思想无疑是包容且超前的,孔先生的影响让她体会到中国人全球观的实际含义。
作品自出版至今已有将近九十年,但赛珍珠自身文化的复杂性以及她在文学创作中对于跨文化传播领域做出的成功示范仍有待讨论和研究。在如今极为重视文化输出的时代,国家形象的宣传、如何更好地传播中国声音、塑造好更为真实的中国形象仍是不可忽视的问题。作为历史底蕴深厚的文明大国,我们的文化之源如土地和伦理等蕴含的独有文化精神应与当下现实适应融合,从自我认定和他者认知两方面以更加客观宽和的态度看待国家形象的构建,将自我认知和在国际体系中的认识结合起来,在思考中发展自身,从而提升国家的软实力,达到话语权地位的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