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亚丽[长春理工大学,长春 130012]
自古以来,湖南文学与巫文化的关系特别密切,表现出鲜明的地域文化特征。地理位置上湖南四面环绕山水,多崇山峻岭和宽阔的大江大河,这导致楚人在面对自然困惑且无法解决时便会求助于“万能的神巫”。由此,楚人文学中潜藏着诸多类似于神巫的思维方式。此外,屈原的 《楚辞》 开创了楚地文学崇神近巫的先河,他将“事神之敬”与“己之冤结”即神与我结合在一起,形成神我相通的文学传统。
既有适宜于巫文化存在的自然地理环境,又有神我相通的文学历史资源,湖南各个时代的文学会自然与巫文化产生密切的关系。新世纪湖南籍女作家盛可以的小说创作同样也离不开楚巫文化对其或显或隐的渗透与影响,正如作家所自陈的“湖湘文化内蕴已经融入我的精神里面”,而楚巫文化对盛可以小说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小说情节和内在思维、小说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和作品的整体风格这三方面。
楚巫文化在叙事方面对小说创作的影响,首先表现为作家往往会设置梦幻离奇的情节;其次,作品中时常出现时空混淆、人物移位的内置思维。
盛可以在小说世界中通过现实与想象(梦幻)的互渗,朦胧地呈现生命的奥秘。同时她以梦幻的形式突破了现实世界理性的重重束缚,深入人类的灵魂内部,挖掘出人的潜意识深处被掩藏的经验与感受,尤其是其笔下的人物总在神秘、诡异的氛围中以近“巫”的情节复现了超验的想象世界,瓦解了传统小说建构的貌似客观真实的世界,表达了他们在现代社会里感受到的压抑、焦虑、恐惧等真实的生存感受。
如长篇小说《水乳》中女主人公左依娜多次梦见家中铁钥匙突然断了的情景,她与前进离婚后再回到之前的家时,这幕多次在梦中出现的情景在现实生活中上演,这是她在情感与道德双重煎熬的境况下对于离婚事件的渴望和内心深处对未来道路惶惑的潜意识流露;短篇小说《乡村秀才》中平日嗜赌如命、得过且过的秀才却能够预知自己时日不多,备下阔气的安葬费,亲手写下符合自己人生的挽联,定制舒适的棺材以及把早已丢失的金戒指提前含在了嘴里,这些行为是现实生活中很难出现或者自然科学无法解释的,读来让人惊诧。盛可以之所以书写这些言行举止,正是想通过叙述看似梦幻离奇的情节来探究人的潜意识深处被掩藏的感受与经验。
巫文化在处于诗性品格时,巫是人与神对话的媒介,施行巫术礼仪的目的是要使人能听到神的声音。但人与神处在两个不同的时空中,前者是现实的时空,后者是想象的时空,巫的功能就是打破这两个时空的界限,使现实融入想象,想象包含现实,两者浑然一体,不分你我。楚巫文化这种时空混沌的诗性传统,非常深刻地影响了盛可以进行小说叙事时的内在思维。
如短篇小说《德懋堂》开始是以女人买下昔日情人设计的徽式建筑来展开叙事,不知道是女人的幻想还是女人自杀前的执念再现——情人马墙不再要求女人堕胎,而主动提出负责。然而情节一转,令人毛骨悚然、细思极恐:怀孕的女人早已在遭到马墙抛弃的当晚跳楼自杀。那么之前“两人再次相遇于徽式建筑”“女人与其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戏”“马墙忏悔并请求重新开始”等事件的真实性便成了一个值得怀疑的问题,这种通过时空的混淆和人物移位的内在思维方式正是作者文化基因中的楚巫文化所导致的叙事选择。短篇小说《上坟》更是被学者童娣评价为“充满了《聊斋志异》般的诡异氛围:恐怖的坟山、阴暗的橘园、阴鸷的老黑狗,营构了阴气、神秘的乡村景观”①。它叙述一个发生在农村的恐怖故事——乡村少女吕玉与母亲、家中黑狗相依为命,后吕玉和徐鹏相恋并度过一个个缠绵的夜晚。黑狗的狂吠引来村人们,发现死去了好几天并被挖去内脏的徐鹏,同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黑狗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吕玉家埋葬祖辈的黑洞里。那么之前与吕玉缠绵的对象是徐鹏的鬼魂还是吕玉夜深人静时的意淫呢?吕玉去徐鹏葬礼上念叨的话语,是和死去的徐鹏还是黑狗或是在与其他人对话呢?诡异的氛围和错位的故事情节把读者带进一个混沌迷茫的状态,真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界限就这样被消解得十分模糊,分不清自己处于哪个世界,只能跟着作品中人物的思维亦是作者的思维在现实和想象这两个时空之间自由进出。
“巫女”是指“一批不被传统道德伦理所认可,言行有悖于社会日常行为规范的女性,在某种意义上,她们具有文化先行者的意味”②。盛可以的创作状态类似于巫师施行巫术时的“临界状态”,她在与灵魂的对话中,塑造了一系列血肉丰满、既可爱又可恨的“巫女”形象,她们大多数野性十足,有着歇斯底里的狠劲,表现了对曾被大众语言遮蔽的另类女性的勘探、对人的“真实的灵魂状态”的审视。
盛可以通过对狂野、嚣张得近乎跋扈甚至于令人恐惧的“巫女”形象的塑造,完成了男权社会下现代女性悲壮的逃离与无望的拯救。盛可以企图以这种“巫女”形象的建构,逃离不合理、不公正的男权世界,重返女神崇拜的神话时代,通向一个男女平等、两性互相尊重且相处融洽的理想国社会。
如长篇小说《北妹》中塑造了一个颇具“巫女”气质的女性——钱晓红,该形象完成了楚巫文化精神和超前女性意识较为完美的对接。钱晓红一反传统女性三从四德、坚贞不屈的良家妇女形象,只听从自己的感情需求,在她看来,听从自己身体的性才是道德的。她可以随便跟男人上床,如宾馆住宿的北方男人、路上偶遇的大脚,但拒绝将性与交易等同,放在首位的永远是“我要”。她的人生中既不乏像警察、医生等体面职业的追求者和像村主任金树海这样的理想结婚对象,但她仍然选择靠自己打拼。她看待男人也是站在一种平等甚至蔑视的视角,认为李麻子和老马这种无法解决自己生理需求的男人可怜,把男人的性发泄看作“猪打滚”,在看到同事吴樱为无爱婚姻隐忍时劝告她“你应该离开他,大家各自追求幸福去,没理由要女人独守空房”③,她坚持认为女人应该活出自我,有主宰自己人生的能力;在意外怀孕后,她也能冷静思考自己的出路,淡定地自行解决。钱晓红意欲通过自身看似放荡不羁、毫不掩饰的身体欲望和离经叛道的反抗话语,构建两性平等的关系。长篇小说《道德颂》同样塑造了自由自在、具有蓬勃野性生命力的巫女形象——旨邑。她不顾世俗甘愿当历史教授的地下情人,只因为死里逃生时教授温暖的抚慰。她知道自己介入的是一个完好而非破败的家庭,结局无非永不见天日或战败而归,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地甘受每日嫉妒、思念等多种情绪的折磨,最后为了爱人孤身向北。她能看透生活和婚姻的本质,不渴望获得婚姻那虚假的证据,而只想给爱人生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当水荆秋要求她堕胎时,她用强硬的态度拒绝他,也不愿其他男人帮忙。另一部长篇小说《水乳》中的左依娜割脉自杀实际上是为了报复前进,这种通过伤害自己来报复别人的疯狂心理是鲜明的巫女气质。
这些“巫女”形象以自己特别的方式去爱、去恨、去应对生活给予的一切,坚忍中蕴藏着叛逆正统、反抗男权的积极力量。西方女性主义批评家认为,女性小说中的“巫女”形象是受压抑的女性形象的复活,往往表现出歇斯底里的姿态,以反抗父权文化语境。这意味着盛可以笔下的“巫女”形象既有承继千百年来地域性楚巫文化血脉的历史作用,又具有与以男性为主导的传统男权社会分庭抗礼从而高扬女性意识的现实意义。
盛可以的语言像把手术刀一样凶猛地扑向人生本质,尤其对于人性深处的残酷、自私、阴暗、邪恶等可怕的人性形态看得极为透彻,通过对“巫女”形象以及女性周边人物的塑造道出了人性原始的本能。在其小说中,爱情、亲情和友情无一不是遭到放逐,各种情感的温度接近于零。
如短篇小说《白草地》中原本相濡以沫、温柔贤惠的妻子,在知晓丈夫有外遇后,每日下药来使丈夫的性能力逐渐丧失,身体日渐垮掉,最后让其落得丢掉工作、家庭破碎的悲惨境地。除此之外,打着真爱名义的情人,其目的只是想拆散天底下所有的夫妻,等达到目的便把男人一脚踢开,这种极度扭曲的变态心理让人不寒而栗。《鱼刺》中被鱼刺卡住的男人遭到妻子和情人的联手算计。《致命隐情》中妻子知道丈夫出轨后眼睁睁地看着丈夫病死而不送去救治,以目睹丈夫的痛苦而达到泄恨的快感,妻子在丈夫葬礼上的心理独白表现了妻子桂贞的嫉恨心理。长篇小说《野蛮生长》中泼辣、能干的肖水芹主动追求劳改犯李顺秋,不过是出于对城市户口的渴望和各方面的权衡利弊。即使对于女儿李线线,她更多的是把她作为替自己完成大学梦的工具。《时间少女》中的许县长因与情郎偷食禁果,生下西西之后千里寻夫,却被情郎另娶他人的消息刺激至疯。西西亦重蹈母亲被恋人抛弃、被舆论淹没之苦。她们在冥冥之中相互亲近,却又只能被命运捉弄,看着对方渐渐沦陷。盛可以将女人生命中可能遭遇到的悲惨命运集中于这一对母女身上,揭示出现实生活中人情的冷暖和人性的丑恶。小说里神秘的宿命轮回,是现实的、普遍存在的对女性的碾压,以及人性深处的自私、冷漠和残忍。爱情的甜蜜与安全感、亲情的温暖与柔软等传统价值观念所肯定的事物在这里被消解得无处立足,人性中所有不好的品质在小说所塑造的“巫女”形象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巫女”形象的人性深处之恶在特定情境下异常膨胀,盛可以用巧妙的笔让读者们从文本的细微之处窥探到人性的残忍、仇恨等。这些人物被欲望控制,人性发生了扭曲、变异,盛可以通过对“巫女”形象的人性特写,突破了以往脸谱化的女性人物形象塑造,揭示出过去往往被理性世界隐藏的人性真实。
女巫由人的位格转换为神的位格,必须经历一个迷狂的阶段。迷狂包括两个相互融合的基本要素,一个是天马行空的幻想,一个是非理性、无意识的强烈情感的流露与展示,它说明在巫术礼仪中,情感因素极为重要。所以,巫术礼仪的诗性传统之一就是充满激情的幻想,它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楚地文学多浪漫激情。
盛可以的作品就鲜明地表现了楚地文学特有的浪漫色彩和激情想象,抛开每部作品中随处可见的对于身体自由与欲望的大胆书写和奔放狂欢的文字风格,《道德颂》里旨邑与水荆秋的相遇相爱颇具浪漫色彩——旨邑前往沙漠旅行,同行的伙伴都惨遭不幸,只有她被水荆秋所救而死里逃生。英雄救美的浪漫故事发生在粗犷无边、极具崇高意味的佛教圣地,是多么唯美浪漫。女主人公旨邑对于相遇经历的美化加工、孤身一人前往北方的心理活动和纠结痛苦的情感体验以及对于梦境、幻觉和真实情境的描写,都氤氲了一股楚地的浪漫气息。长篇小说《火宅》设想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荒诞故事——十六岁的女孩球球目睹一个男人强奸一个疯女人,她不知道那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一个男孩在疯女人的眼皮底下诱奸球球,疯女人却低声吟唱,她并不认识那是自己的女儿。故事情节打破了日常的生活逻辑,充斥着作者激越的具有冒犯性的想象。长篇小说《死亡赋格》写了热血激昂的诗人源梦六的诗情画意,以及他的传奇经历:变成一个写不出诗歌但医术超群的外科医生,从“大泱国”意外地到了“天鹅谷”。长篇小说《水母》中年近三十的女子朱妙原本不相信爱情,打定独身主义的态度游戏人生,却不由自主地卷入少年和中年男子的感情旋涡,其中的情感宣泄达到了几乎赤裸的程度。
综上所述,盛可以小说创作中奇特的情节和内在思维、颇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冒犯性的主题思想和整体的浪漫主义色彩,都与湖湘千百年以来的楚巫文化有着由内到外的紧密联系。我们从生养她的楚巫文化来审视其作品,无疑更能够直达她创作的深处和本质。
① 童娣:《论盛可以乡土小说的叙事流变》,《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22年第1期。
② 傅建安:《新时期都市文化与都市“巫女”形象的现代性建构》,《小说思潮研究》2011年第3期。
③ 盛可以:《北妹》,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