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李白《将进酒》中的儒道结合

2023-09-28 00:58林韫琨华南师范大学广州510006
名作欣赏 2023年20期
关键词:将进酒道家李白

⊙林韫琨[华南师范大学,广州 510006]

一、从作者形象与情感看《将进酒》中的儒道结合

(一)积极入世的情怀与达观超脱的风骨

《将进酒》开篇即不同凡响,黄河之水,浩浩汤汤,自天际奔涌而来,雄浑豪迈。下句由江水之逝到岁月之逝,由自然迁移至人生,纵横交织,“朝如青丝暮成雪”,夸张中又蕴含着深沉的时光之思以及年华易逝而壮志难酬之悲。“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明明失意,为何又说得意?金樽对月,又有友作陪,还有自己喜爱的美酒,从这种处境中诗人有所领会,得其旨趣,便值得为之欢喜,抛开一切失意落寞的负累而“得意”就尽其欢,未尝不是一种超脱。接下来的诗句一直到“但愿长醉不复醒”,情绪渐趋高亢,尽显达观超然,历史与现实之间,作者已然挣脱人世间一切束缚,而漫游于无忧无虑之境。诗人做到了将自己从不堪的现状中抽离,用他的豁达抵御常人难耐的失意,还能以一种超然物外的气度尽情痛饮,并看淡“五花马”“千金裘”等物质财富。同时,《将进酒》看似及时行乐,意志消沉,实则秉承儒家积极入世的情怀,以强大的精神力量抵御失意怅惘。“但愿长醉不复醒”,诗人借酒一吐不受赏识之怨、官场黑暗之愁,情愿以醇美酒液与无忧醉境抵挡人世烦扰;“千金散尽还复来”,又基于对自身才华的肯定,表达了对有朝一日得以施展拳脚、实现治国平天下这一儒家士人自古以来的夙愿。“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对修齐治平入世价值观的倡导,体现了儒者们植根于古远传统的文化价值理念。这一系列创作观念被历代作家自觉用以指导文学创作,对历朝历代乃至如今都有着重要影响。儒家占主流而道家思想影响深远的唐代社会,对李白的思想观念无疑起到塑造作用。作为盛唐诗仙,李白自然在其文学创作中渗透儒家文论所提倡的价值理念。正是积极入世价值理念的指引,使得李白不辞辛苦,希望为国为民奉献自己的心力,面对仕途不顺,又是“君子固穷”和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支撑着他坚定信念,百折不挠。

(二)对“诗言志”文论(诗论)纲领的贯彻,言儒道之志

《尚书·尧典》中记载:“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自古以来,阐释文学理论的儒家学者反复强调“诗言志”的诗格创作目的与功能。诗言“志”,“志”以感情为基底,而非普通的个人意志与目标动机,由情生诗,无情则无诗;“志”是情感的仪式化,是情感的群体性表达,“诗言志”之论一开始就是关于情感问题的理论。《将进酒》中,首二句即言时光飞逝、人世匆匆,岁月不居的遗憾与一事无成的怅惘扑面而来,如果没有未竟之志向,怎么会对本将失去的岁月感到惋惜?诗中对修齐治平的追求不得、统治者不善用人才引发的怀才不遇之感,富有儒家强调的政治伦理特色,也是不得志的儒生们在创作中时常表达的情感和主题。三四句格调与情感又趋于高扬,呈现出尽管怀才不遇却依然不失希望的大气与旷达,看淡世俗中蕴藏的道家气质。由醒时自我安慰的悲凉之语,到醉时在享受当下与追溯历史中自由翩跹。在儒家与道家情感基调之间跳跃,在劝酒痛饮中向古来圣贤寻求安慰,只字不言情,又字字都是情。

利用儒家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文学批评解读方式,进一步把握《将进酒》中的作者形象与情感内蕴。《孟子·万章下》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知人论世”基于对作者生平与所处之世的了解,把握作者在作品中表情达意的深层动因,无论是从哲学、心理学,还是文学理论角度都有利于更好地理解作品的主旨与内涵。“逆”指迎,朱自清先生在《诗言志辨·比兴》中将“以意逆志”解释为“以己之意迎受诗人之志而加以钩考”,以自身所感迎合诗人之志,达成作者与读者的双向交流,同样是理解作品的良法。从“天生我材必有用”“会须一饮三百杯”等诗句可以看出,李白的诗人形象一方面积极入世,具有儒家特色,一方面自由洒脱,有道家气度。他天性豁达开朗,否则难以在俗世重压下保持灵魂自由,亦难以写出如此豪壮之诗。此诗约作于天宝十一年(752),结合诗背景是安史之乱前不久,国家社会的矛盾积累严重、官场愈发黑暗压抑、有识之士唯有嗟叹忧心。李白当时与友人岑勋在嵩山另一好友元丹丘的颍阳山居为客,三人尝登高饮宴。酒逢知己,李白便将多年的抑郁与怨愤借酒借诗一吐为快,成就名篇。欲建功立业而不得的失意,借酒浇愁的苦闷,一展抱负的渴望,读者通过代入诗人的角色,将自己的情感与诗人相沟通,亦容易体味诗人的境遇。

二、从表达方式看《将进酒》中的儒道结合

(一)怨而不怒的表达方式与儒家温柔敦厚的文学批评标准的契合

在传统儒家文论中,格外注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委婉中和之美,《将进酒》追求夸张豪放,看似不受拘束,实则委婉曲折。全诗聚焦“饮酒”“劝酒”,个中蕴含的个人遭际与得失或经由用典曲折流露,或根本不提,任由读者透过纵酒欢歌的表征揣测人生失意的内核。《礼记·经解》云:“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可见“不指切事情”的温柔敦厚之风,不仅是儒家衡量诗歌教化作用高下的标准,也是将作者人格与作品相连、衡量诗歌表达境界的准则。怨而不怒作为温柔敦厚的表现之一,使怨愤之作亦显克制有度。李白的《将进酒》中仅“悲白发”“须尽欢”“皆寂寞”“恣欢谑”“万古愁”几处含有情感词,两处描绘古人,一处阐释众人的“人生”,仅两处较直接地涉及自己,仿佛那悲苦与自己关系不大,但读者只需将自己代入,便知诗人有多少分率性就有多少分凄凉无奈。诗中虽饱含壮志难酬、功业未成之怨愤,却因幽怨伤感与自我排遣的张弛有度,使情感不至失衡,抑郁中又似有所希冀,低回中亦显高亢大气。浓郁的感情若直接表达,不仅词不达意,而且悲喜失当,经由饮酒宴乐抒发,则显得委婉曲折,恰如其分,遂成佳作。

(二)在言语表达中折射朴素自然与自由洒脱之美

道家文论强调重意轻言、重神轻形,诸如“滋味”“风骨”之说,善从具体品评迁移至审美品评;道家文论提倡自然朴素,少加雕饰,体现“无为”的态度以及对自然的尊重。李白与道教、道家的缘分,自少年已始。从少年随道士修行,到中年求仙问道,道教、道家的理念已然渗入他的作品之中。《将进酒》诗中少华丽字词与铺陈,多情感的主观表现与抒发,例如“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的劝饮之辞,直白明快,使人如见一位举杯劝酒的豪迈诗人,这杯酒,饮的是满腔愁绪和壮志难酬的孤独落寞。悲凉幽愤之时,唯有几位朋友理解与陪伴,于是他愿意将自己的悲喜与他们分享,于是他希望一杯接一杯下肚,让忘却烦恼的时间再长久一些。全诗不拘声韵,除几处押韵外音律相对自由,既体现乐府诗的特点,也反映了作者豪迈不羁的洒脱性格,不因刻意追求音韵而限制一腔豪情的抒发。诗中用典恰如其分,“烹羊宰牛”借用曹植《箜篌引》中“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与后面“陈王昔时宴平乐”遥相呼应,极言宴酣之乐,用典贴切且暗含诗人与陈王曹植经历体悟相似的惺惺相惜之情。此外,诗中连用两个“君不见”,突破乐府诗传统,更自由的表达增强了与读者的对话感,感情流露更明显,产生了强烈的表达效果。

(三)“意象”之由内而发与“兴象”之由外而感的结合

所谓意象,古义指“表意之象”,即体现某种象征意味的具体事物;而兴象指的是物象对心灵情感的一种自然触发,事物于其中起着导引作用,保持着本真形态。意象是意念先行,是“人心营构之象”;兴象则是物象在先,触发主体所感。德国作家斯莱格尔曾经说过:“作诗不过是永恒的象征的模式,我们或寻找外在的东西来传播某种精神的东西,或描写某些外在的事物使无形的内在的东西得以呈现。”前者相当于“物以情观”,可视作“意象”;后者则相当于“情以物兴”,可视作“兴象”。《将进酒》中,共饮千杯酒,同销万古愁,“酒”的意象作为文人作品中的常客,承载着作者源自有才却不为人所用的孤独、理想不得实现的幽愤、忧国伤怀之怨。除却贯穿全诗的“酒”意象,还有象征高位厚禄的钟鼓馔玉、影射白驹过隙的黄河逝水,丰富的意象增加了读者品味回味的价值。而兴象作为物象触发情感的概念,兴与象之间的感应关系体现了禅宗顿悟式的直观思维把握,不主观地向事物中注入情感,不用人为的概念去为事物构建框架,可视作“天与人不相胜”在精神领域的延伸,体现道家对事物自然原初状态的尊重。这首诗为李白在颖阳山所写,此地距黄河较近,作者很可能观黄河之水势汤汤,灵感随之而来,又因同友人饮酒,才气因酒而激荡,河水与酒和月,共同成为作者感情的触发与催化因素。由自然引申至人事,天人合一的观念与道家不无关系,于天地间更显人之渺小,人的衰老与亘古流淌的黄河之水相比根本不足一提,作者心中悲凉更甚。

儒道结合的表达、虚实相生的描绘笔法、宏大之景的衬托,使情感更为丰富深沉。

三、从价值观角度看《将进酒》中兼具儒道特色的生命意识和生存姿态

生命意识,在诗中体现为对生命意义的体悟。生存姿态,或放浪形骸,或自我约束,或大气达观,或郁郁寡欢。《将进酒》展示了李白的格局与人生境界,渴望兼济天下,又超脱世俗,顺其自然,唯有这样的气概,才能成就一代诗仙。

诗中传递儒家积极有为的人生信条,自强不息,匡济天下。自强是儒家的重要主张,天道自为,人道自强,养浩然之气,以自己的才华为国为民做出贡献,即是自强不息、匡济天下。李白一生执着于实现抱负,为朝廷出力,先不被赏识,短暂得意后又被赐金放还,后逢乱世,不得不辗转漂泊,大半生都寄人篱下,更加郁郁不得志。但从《将进酒》中可以看出,李白纵然失意,纵然落魄,却从未放弃过对济世理想的追求,将自己的生命意义与国运、民生相连,一直希望建功立业,哪怕“与尔同销万古愁”,誓要一醉方休,依然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诗中蕴含道家顺其自然的人生态度。“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无拘无束,道法自然。只要当下及时行乐,忘却烦忧,获得灵魂片刻自由,才华自在我身,我也自有我的价值,这份价值不需要当权者的赏识作为衡量的准绳。千金的“散”与“来”,应当顺其自然,强调人生浮沉无常、世事无绝对,体现出一种辩证的处事态度,又与道家哲学相吻合。乐观之中,亦含有自我安慰的情感。在感受过官场黑暗之后,诗人虽仍努力争取报效国家的机会,却并不违心地强求上位者的接受。诗人无时无刻不怀有建功立业、造福苍生的希冀,并相信自己终能迎来这样的一天。

但是诗中的这份逍遥超然,是自由与不自由的相反相成,来自儒家和道家的共同影响。《庄子·秋水》云:“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庄子提出“逍遥”“无所恃”,体现对自由的追求,但面对高官厚禄、礼法约束,他宁愿曳尾于涂。在贫困之境中为生存而挣扎,这难道能称得上自由?正因为处在这样的境地,身体饱受贫穷之苦,精神却无拘无束,他能去思考他愿意思考的事,活出自然的样子,于乱世中保持清醒与自知,这便也是一种自由。李白的不自由体现为两方面:一是生活拮据、寄人篱下的物质上的不自由,二是为苍生社稷所羁绊、不能轻易出尘离世的意志上的不自由。但他的强大在于,即便有如此多的不如意、如此多的牵绊,他还能够行走古今、遨游天际,用他丰富的想象力和过人的才情描绘世界、抒写人生。在《将进酒》中,诗人的肉体虽穷困潦倒屈居下位,精神与灵魂却自由游曳于广袤天地之间,寻找着人间的诗意。正因为他没有抛下一切空谈自由,他的作品才更有思想张力,因为把自己与家国民生相连,他的精神才更崇高。

四、结语

上述分析进一步加深了对李诗《将进酒》创作特色的认识。《将进酒》一方面符合儒家推崇的价值,一方面体现道家自由的气度,这与李白的个人经历和感情倾向不无关系。正因为融合了中国传统思想的两大重要来源,诗的表达才会富有韵味,情感与内蕴才会如此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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