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慧[山西工程科技职业大学,山西 晋中 030619]
20 世纪后期,语言学由语义学研究向语用学研究方向转变,由此,语用学理论,如言语行为理论、合作原则、关联理论和语言礼貌等理论应运而生,并被广泛地应用到语言习得、认知语言学以及翻译研究各领域。在言语行为理论的基础上,斯博伯和威尔逊(Sperber &Wilson)从认知的角度出发,提出把语用学的研究重点转向认知理论,并且合著了《关联性:交际与认知》一书。关联理论研究的重心是交际和认知,交际涉及说话人和听话人对于信息的认知和处理,该理论认为语言交际的过程是明示—推理的过程,即说话人用明确的言语表达自己的意图,听话人根据说话人明示的信息和语境来推断出说话人的真正交际意图。①每一个明示—推理的交际行为的关联都包含两种预设:一方面,它创造了一个适宜的预设效果;另一方面,它创造了一个最小努力的预设。如果两种预设都达到了,那产生的效果便称为最佳关联,也就是关联原则。
最佳关联的获得要靠人的认知能力和外在环境来实现。交际双方寻找最佳关联时,实际上是说话人有意识地将听话人引向其所欲传达的语境,使听话人从语境中推测其含义,也就是说,这种交际过程实际上是双方认知走向趋同的结果。在关联理论指导下,译者的认知心理就显得尤为重要了,所以,格特认为,翻译是一种语际的、文本加语境干预的、与原语作者意图和接受语读者意图建立关系的过程。②译者的翻译过程是译出原语读者意图的过程,无论是明确所表达的还是隐含所暗示的,译者应该在此过程中意识到目的语读者的认知差异以及文化背景。
隐喻是原文文本所隐含的意义,如何将潜藏在原文中的意义外显,是都翻译出来,还是保留部分便是摆在译者面前的首要问题。首先,译者要面对原文信息和语境寻找最佳关联,能对原文作者的意图进行推理。其次,译者要充分考虑目的语读者的认知,使其用最小的努力达到对原文作者意图的理解。
诗歌是诗和歌的合体,是用最简洁凝练的语言表达对世界的认知。诗人的认知思维是超乎一般具象事物的,因此诗人的隐喻思维是诗歌创作的基础,缺乏隐喻,也就缺乏了诗人对世界的独特认知,也就没有了诗歌的灵魂。诗歌与隐喻紧密相关,语言学家对隐喻的最早研究对象就是诗歌中的隐喻,而且这些研究经历了从词汇层面的修辞手法到句子层面的语义现象,进而发展到认知、思维层面的研究。
关联论认为翻译的关联过程是一个三方面互动的、认知和推理的交际过程。③译者在这个交际过程中肩负着两方面的责任:一方面,译者要从原文的交际暗示中体会出原文作者的意图;另一方面,译者需要了解目的语读者的认知语境,从而选择恰当的翻译方法,使译文和原文之间达到“关联性等效”,这样,原文作者和目的语读者的间接“互明”便可实现。诗人通常借助隐喻来表达对于某些不能直接表露出来的或人们难以接受的事物或道理,对于诗歌中隐喻的理解就需要译者充分解读原文中的交际暗示。译者的主体性需要在翻译的过程中充分发挥,考虑到目的语读者的认知和文化背景,运用恰当的译法完成明示—推理,使目的语读者用最小的认知努力达到对原作的最大认知关联。
同一首诗歌由不同的译者翻译成英文后,一定也是存在差异的,而从关联论角度出发,造成这些差异的原因正是中西文化的差异、中西认知的差异以及译者个体的认知差异。译者对诗歌隐喻意象的翻译是译者要将原诗中的文化意象的意义传达给目的语读者,目的语读者通过译文中的意象推理出原诗中的隐喻意象所要表达的意义。诗歌意象可以是单纯的情景替代,也可以是隐喻的象征意象。④以下从诗歌标题隐喻翻译、动植物隐喻意象翻译、物体隐喻意象翻译、自然现象隐喻意象翻译和抽象隐喻意象翻译五方面对比分析不同译者对同一首中国古典诗歌隐喻意象在这个“明示—推理”过程中所采用的不同策略。
五言诗《七步诗》出自《世说新语·文学》,是三国时期魏国著名文人曹植所作。这首诗用萁和豆这两个同根而生的物体来隐喻骨肉兄弟的关系,用豆萁煎其豆生动形象地隐喻兄弟之间为了利益和权力而相互残杀。借助形象的隐喻,诗人将封建统治集团内部的残酷斗争生动展现在读者面前。将该诗译成英文时,如何处理豆萁和豆子的隐喻意象,怎样使目的语读者通过最小的努力达到最大的认知关联是摆在译者面前的问题。然而,笔者更关注的是不同的译者对该诗题目的翻译。
Herbert A.Giles 将该诗的题目《七步诗》直接转译为“The Brothers”,而许渊冲将题目翻译为“Written While Taking Seven Paces”⑤,比较两位译者对题目隐喻意象的翻译,Giles 的翻译使目的语读者不需要付出很大努力即可知该诗主题是描写与兄弟相关的内容,有了这样的认知铺垫,再进入诗歌中体会豆萁和豆子的关系就相对容易些。而许渊冲的译文将七步直译出来,给目的语读者以想象的空间,这同时也给目的语读者造成认知上的挑战,七步写诗,为何偏偏是七步,这七步有什么样的背景。结合诗歌内容的译文,读者需要付出较大的认知努力来体会该诗的隐喻内涵。因此,前者的翻译更适合建构源语和目的语读者之间的认知关联,而后者的翻译给目的语读者以新的文化体验。
东晋诗人郭璞所作的《游仙诗》(其三)的主题是通过隐士隐居深山的境界来表达诗人对自由自在生活的向往和对那些追名逐利的人的摒弃。诗歌的最后一句“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中的“蜉蝣”是一种生存期非常短的昆虫,用来指涉目光短浅、趋炎附势的小人之流。“龟鹤”指乌龟和鹤这两种动物,用来喻指长寿之人。这两句意指那些如蜉蝣般朝生暮死之流怎么会明白像龟和鹤一样长寿的人呢?Wai-lim Yip 将此句翻译为 “You,you ephemeras/ Would you rather know the age of a turtle?”⑥而Burton Waston 将此句翻译为 “Let me ask those short-lived mayflies,what could they know of the years of the tortoise and the crane?”⑦从两个译本中,我们可以看出前者采用直译法,而后者的译文在对“蜉蝣”这个隐喻意象的处理上增加了形容词short-lived,这样,目的语读者可以用最小的认知努力来解读出蜉蝣之辈在汉语里所喻指的意义。同时,译者在后半句的翻译上将龟和鹤的意象都保留,与前半句的short-lived 相对,此处增加了the years,更衬托出原诗中龟和鹤要传达的隐喻之意。通过这样的翻译,目的语读者的认知中增加了中国文化中表达寿命长短的隐喻动物意象。相比于后者,前者的译本中可能考虑到鹤在西方文化中并无长寿方面的联想之意,便将之删去,笔者认为通过前后隐喻意象对比,增加词汇后目的语读者完全可以接受源语文化内涵,选择删译的方法有些可惜。
李白的诗歌《送友人》通过青山、白水、浮云和落日等一系列意象描摹出一幅送别友人的场景,其中的依依不舍与离别情绪都通过景物得到了很好的展现。“孤蓬万里征”中“孤蓬”又叫“飞蓬”,是一种野草,秋天干枯后随风飘扬,在诗中喻指孤身远行、漂泊不定的朋友。Herbert A.Giles 将此句译为:“And one white sail alone dropped down.”⑧Amy Lowell 将此句译为:“The lonely water-plants go ten thousand li.”⑨前者将 “孤蓬” 这一植物隐喻意象翻译为白帆,用白帆缓缓地漂浮比喻人的漂泊不定。而后者将孤蓬是植物的这一特点保留,但是转换成了水生植物,在其前加上lonely 来体现人的孤独之感。这两个译本对于目的语读者而言,都不需要付出太多的努力就能达到认知上关于孤身漂泊的理解,但是两个译本似乎又缺少了对于中国文化中用孤蓬这一特有的植物所传达的随风飘扬、漂泊无所的寓意。
陶渊明的诗歌《归园田居》(其一)为读者描摹了一幅风光美好的田园生活,表达了作者隐居自然、远离官场、如释重负的心情。诗中最后一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中的“樊笼”用来喻指官场生活。笼子在中西文化中都有束缚之意,只是在诗中特指官场环境的拘束与压抑。Charles Budd 的译文为:“Escape from cares of office and routine;I live a free and natural life again.”⑩Arthur Waley 的译文为 :“Long I lived checked by the bars of a cage;Now I have turned again to Nature and Freedom.”⑪两个译本对原诗中“樊笼”的处理略有不同,前者将樊笼的隐喻意象所指官场之意译出,这样使目的语读者付出很小的认知努力便可理解诗人选择田园生活的原因是为官场所困扰。后者的译文中只是将“樊笼”直译成 “cage”,这在目的语读者的认知中虽然能架构起牢笼的束缚之意,也能体会作者受到拘束的不满,但是无法与官场的束缚联系起来。
李白的送别诗《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以烟花比春色,将浩瀚的长江作为背景,描绘了一幅充满诗意的离别画面。“烟花”喻指柳絮如烟、鲜花锦簇的艳丽美景,Wai-Lim Yip 将“烟花”译为:“In smoke-flower third month”⑫;许渊冲将“烟花三月”译为:“When willow -down and flowers reign”⑬。比较两个译文,前者将烟花进行直译,目的语读者看似不需要太多努力就可以理解,并且借助 “third month” 来探知诗人要描绘的是三月景色,但是 “smoke-flower” 并非原诗作者想表达的意境,此处的烟花并非可以点燃的烟花,而是初春的蔼蔼薄雾。后者用willow 和flower 来给读者想象三月盛景的空间。
龚自珍的诗歌《己亥杂诗》第一百二十首是一首政治诗,诗的前两句用隐喻传达了诗人对当时特殊时局的看法。“风雷”隐喻清末社会出现的新兴力量所进行的猛烈改革。“万马齐喑”用来隐喻在清政府落后腐朽、残酷动荡的统治下,人们的思想被禁锢,人才受到压制迫害,整个社会一片死寂的社会现实。许渊冲对“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这两句的译文为:“ From wind and thunder comes a nation’s vital force.What a great pity not to hear a neighing horse!”⑭Gladys M.Taylor and H.Y.Yang 的译文为:“Our whole land needs wind and thunder to revive it,Sad it is when all courses are mute.”⑮两个译本对“风雷”这个自然隐喻意象都采用直译的方法,显然,相比其他的隐喻意象,自然现象所承载的隐喻意象的寓意在不同的文化中多数是相同的,加上该诗的政治背景,目的语读者在认知上很容易产生关联性,即通过最小的认知努力可达到信息的获取。
李白的《长相思·其二》描写了一位思念远征亲人的妇女通过弹奏乐曲寄托相思,肝肠寸断的想念溢满画面。诗中“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将恋人昔日含情脉脉、顾盼彼此的眼神与今日相思泪长流的泪泉之间的变化进行对比,突显出痛苦的相思之情。“横波”喻指女子眼神流动、顾盼生辉的样子。“横波”和“秋波”都是中国文化中特有的用来描绘眼神的词汇,如何很好地将“横波”的隐喻意象翻译得恰当,是译者需要斟酌的。W.J.B Fletcher 译此句为:“The eyes once liquid waves exchanged.”⑯Witter Bynner的译文为:“ And my eyes that once were sparkling.”⑰比较两个译本,前者在源语读者的认知中,eyes 和liquid waves 相结合,很自然会想到是什么样的眼神。而对于缺乏传统中国文化背景的目的语读者来说,能体会到曾经的泪目,但却缺少了横波所传达的顾盼彼此的眼神。后者的译文中sparkling 能激发目的语读者的认知,有“闪烁”的眼神的光芒,即横波的寓意。
隐喻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精髓,它所承载的不只是修辞手法,随着认知语言学的发展,学者对隐喻的研究也跳出对修辞手法的研究,更多地关注隐喻的认知功能。因此,结合关联论就不同的译者对同一中国古典诗歌隐喻意象的翻译策略进行对比分析是有必要的。本文从诗歌标题隐喻翻译、动植物隐喻意象翻译、物体隐喻意象翻译、自然现象隐喻意象翻译和抽象隐喻意象翻译五方面对比分析不同译者对同一首中国古典诗歌的隐喻意象,意在揭示译者在这个“明示—推理”过程中考虑目的语读者认知差异和文化背景的重要性,译者的责任是努力做到原文作者的意图与译文读者的期盼相吻合⑱,力求能从原文的交际暗示中体会出原文作者的意图,并充分了解目的语读者的认知语境,最终达到原文、译者和目的语读者之间的最佳认知关联,从而更好地传播中国文化。
①⑨ 何自然,冉永平:《关联性:交际与认知导读》,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01年版,第85页,第200页。
② Gutt,E.A.A Tale of Two Translation Theories[J]..Journal of Translation,VolumeI.No.2005:54
③ 刘军平:《西方翻译理论通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15页。
④ 贺权宁:《诗歌意象类型及跨文化翻译研究》,《南开学报》2015年第3期,第70页。
⑤⑥⑦⑧⑩⑪⑫⑬⑭⑮⑯⑰ 华满元、华先发:《汉诗英译名篇选读》,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3页,第136页,第137页,第199页,第138页,第139页,第175页,第416页,第416页,第416页,第180页,第181页。
⑱ 林克难:《关联翻译理论简介》,《中国翻译》1994年第4期,第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