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太太》的神话结构

2023-09-28 00:58黄雪晶王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名作欣赏 2023年20期
关键词:奥德修伍尔夫丽莎

⊙黄雪晶 王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神话结构”一词最早由法国作家列维-斯特劳斯提出,借助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思维方式,他认为神话结构由神话素组成,后者的不同编排形成的无意识结构恰恰是对人类文化的深层透视。《达洛维太太》是伍尔夫的一部著名长篇小说,小说对于战争、生死等主题的聚焦以及对意识流、平行叙事的运用给后世留下了无限玩味的空间。谈及此书,不可不提的便是当时风靡文坛的神话结构,除了伍尔夫之外,更是有詹姆斯·乔伊斯、T·S·艾略特和威廉·福克纳等代表作家使用,蔚为风尚。但此前学界对本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意识流、意象和女性主义等方面,关乎神话结构的分析寥寥无几。因此,本文拟对《达洛维太太》的“奥德赛式”神话结构作进一步的分析。

一、彼得与奥德修斯

《荷马史诗》可谓是西方文学的奠基之作,其中的很多典故、人物,甚至是神话结构都被后世的文人大加青睐并二度创作。《奥德赛》作为《伊利亚特》的续曲,主要描述了英雄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之后苦于海上漂流、历经艰难最后返回家园的故事。除了这条主线之外,故事中还贯穿了其妻佩涅洛佩对丈夫忠贞不渝而巧施织布之计、儿子特勒马科斯外出打听父亲下落等线索。

而这些情节,似是与《达洛维太太》中的部分片段及设定遥相呼应,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彼得远赴印度五年而后回国、克拉丽莎缝补裙子及举办宴会、伊丽莎白街头漫游等情节,都分别神似奥德修斯于海外漂流二十载后返回家乡、佩涅洛佩在家织布以及求婚者的骚扰宴会、特勒马科斯千里寻父等原型。因而彼得、克拉丽莎和伊丽莎白便组成了一个神话式的结构,但这一结构显然不是对《奥德赛》的僵硬复刻,而是注入了新思想的当代变体,其中的差异便是伍尔夫的独创之处。

史诗中的奥德修斯坚毅睿智,追求荣誉和自我价值。他献出的木马计声名遐迩,各种谋略也是信手拈来,甚至面对幻化成少年模样的智慧女神雅典娜,他也并未轻信其言。也难怪雅典娜说:“一个人必须无比诡诈狡狯,才堪与你比试各种阴谋,即使神明也一样。”①

然而,这种崇高感在彼得身上荡然无存。克拉丽莎甚至直接指出:“他的一生都是失败。”②这个“现代奥德修斯”,缺乏理性和目标,年过半百却仍然受情绪支配。布鲁顿夫人、休等老友虽然知晓彼得此时的落魄处境,但也因他的性格缺陷而爱莫能助。毕竟“他之所以在印度的英国人圈子里落落寡合,正由于这脾性——多愁善感”③,情绪上的飘忽不定在一定程度上也印证了他并不是克拉丽莎所要的“靠得住的人”④。

在笔者看来,彼得的失败与他的爱情观实为唇亡齿寒的关系。虽然他看似对克拉丽莎一往情深,但也难以掩盖他老是同女人纠缠的浪子形象。与克拉丽莎分手后,彼得与在旅途中相识的女人结婚,后又爱上了印度的已婚少妇。在回国见到克拉丽莎后,似乎又被女仆露西所吸引,“他觉得她纤细迷人,姿态妩媚”⑤。走上街头漫游时,又被一位妙龄女郎勾引了心魂,声称她是“他始终神往的理想的女人”⑥。据他所言:“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沉湎在恋爱中。这幸运儿便是他自己。”⑦可见,爱情于他而言是人生的头等大事,而这无疑也成了他的致命弱点。身为年过半百的人,却兀自任由女人摆布,把恋爱作为生活的唯一宗旨。在他身上早已觅不见奥德修斯那股追求信仰和人生价值的韧劲。

不可否认,奥德修斯在海外漂流时也曾有很多艳遇。他先后遇见魔女基尔克和神女卡吕普索,尽管她们想方设法地媚惑他做其丈夫,但最终也未能如愿,之后爱恋他的瑙西卡娅得到的结局也如出一辙。面对如此诱惑,奥德修斯非但没有耽于其中,而是亟欲返乡复仇,把捍卫自己的爱情和荣耀摆在生命的首要位置。

从以上的细节不难看出,彼得远不是现代人心中的奥德修斯,他身上承载着神话精神失落的西方文化没落主题。两者之间形象的落差在某种方面也是对西方以男性为中心的古典英雄主义精神逐渐式微的揭露和思考。

二、克拉丽莎与佩涅洛佩

自19 世纪后半叶开始,女性意识觉醒之势一触即发,关爱女性的呼声在社会上日益高涨,女权主义的第一次浪潮由此兴起。而《达洛维太太》作为女权主义先驱伍尔夫的作品,自是不乏相关思想的流露。戏仿佩涅洛佩而塑造的克拉丽莎便是例证,而这两者的碰撞也产生了奇特的互文性效果。

在奥德修斯战后未返、生死未卜时,当地百余名傲慢的贵族子弟日日来到奥德修斯的家中,向佩涅洛佩求婚。但她始终忠于自己的丈夫,于是便借口为公爹织造寿衣来敷衍求婚者的骚扰,“她白天动手织那匹宽面的布料,夜晚火炬燃起时,又把织成的布拆毁”⑧。如此循环往复地坚持了三年,对丈夫的忠心不言自明。

而克拉丽莎在书中也有类似于此的缝裙子情节,“她一针又一针,把丝绸轻巧而妥帖地缝上”⑨,正如佩涅洛佩那样,坚持织布便守护住了自己的爱情。这基本是一模一样的移位结构。下文彼得的突然造访似乎也在暗示读者,克拉丽莎在等待着彼得归来。人物设置的相似性于此浮出水面。在彼得真正到来之时,“她急忙藏起裙子,犹如处女守身如玉”⑩,也和佩涅洛佩的洁身自爱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强烈对应。“我在印度的全部时光,她就这么坐着,缝补裙子”⑪,难道不是佩涅洛佩在丈夫离家时整日坐着织布的隔空重现吗?

然而,克拉丽莎跟神话中的妻子原型略有出入,她的丈夫是理查德·达洛维,而不是出门在外的彼得·沃什,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也不及奥德修斯夫妇那般亲密。从小说细节来看,克拉丽莎如果对异性抱有激情,那必定是在彼得身上,她认为他已达到“令人万分神往”⑫的程度,两人久别重逢后的亲吻也由此得到了解释。作者如此安排,意在否定西方男权社会要求女性守贞的野蛮要求。但事实上,克拉丽莎是个同性恋者,也是一个性冷淡者。在萨利亲吻了自己的嘴唇时,她称其为“整个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刻”⑬。这既是伍尔夫自身的个性,同时也是其响应当时的女权主义运动而呈现的一种极为激进的女性主义姿态。

除此之外,佩涅洛佩求婚者的宴会和克拉丽莎的晚宴之间也值得比较。从阵仗上说,前者的贵族子弟坐拥酒肉歌舞,投掷圆饼长矛,女仆侍童一应俱全,实乃狂欢之至;后者名流荟萃,首相的驾到更是让晚宴的气氛达到顶点,各种服务无微不至,精致优雅。两者不分伯仲,皆为盛宴。但在笔者看来,无论是此或彼,都蒙着一层虚伪的面纱。克拉丽莎曾问自己为什么要举行宴会,“为什么要爬到顶上出风头,实际上在火堆里受煎熬”⑭。表面光鲜亮丽的宴会下埋藏着的是克拉丽莎孤独麻木的心,但她仍渴望与外界获得共鸣,宴会便是其灵魂最后的庇护所。而《奥德赛》中的宴会更是极尽丑陋,这是一群匪徒以爱之名实则为了私利而上演的闹剧,强取豪夺之余还欲杀人泄愤,浓墨之下尽显人性的悲哀。

进一步来看,佩涅洛佩和克拉丽莎在宴会中所扮演的角色也不同。前者被动承受,后者则是积极举办。佩涅洛佩虽以巧计应付了求婚者的骚扰,但也对他们的无耻行径束手无策。在后文父子大开杀戮时,神明赐予的酣眠也让她隔绝在丑陋的现实之外。克拉丽莎则努力挽救人们大厦将倾的精神世界,认为设宴是奉献,极具伍式色彩的女性主体性呼之欲出。

三、伊丽莎白与特勒马科斯

在《奥德赛》中,特勒马科斯为了捍卫家族的荣誉和父亲的尊严,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寻找父亲的征程。一路上,他听闻的都是别人对父亲光荣业绩的歌颂,“像饱受苦难的奥德修斯那样坚强”⑮,“他从未对人们作事不义,说话不公正”⑯,“品德最高尚”⑰这样的描述层出不穷,古典英雄的形象顿时变得立体又伟岸。

但是反观伊丽莎白的漫游,其中的精神内核已然大相径庭。她在途中所思考的是家族中曾经出过女性的“修道院长、大学校长、中学校长,以及各种显要人物”⑱。与此同时,面对当时社会强加于女性的淑女仪范,她“蓦地一个箭步,抢在众人之前,挺麻利地登上了公共汽车。她占了顶上一个位置”⑲的“先锋”举止以及作为达洛维家族的代表对河滨大街的极具冒险精神的探索都仿佛在重建一个女性传统。对女性意识的发掘、女性地位的日渐凸显也在侧面反映了以男性为中心的古典传统的衰落。

另外,同为成年之际的他们也都有导师相助。特勒马科斯在雅典娜的指引下开启寻父之旅,女神更是幻化成老者门托尔的模样,教他各种待人接物的礼仪。拜谒之前,提醒他“切不可怯懦羞涩”⑳;途中面对主人的挽留,劝说他“应该听从,这样更相宜”㉑;返回后也教导他及时向母亲报平安。这都意在让他接受男权社会下成人世界的规范,而这也让这位王位继承人进一步对父亲角色产生认同,为后文协同父亲大开杀戮埋下伏笔。

那么身为职业女性的无产者基尔曼,则把伊丽莎白引向了更广阔的公共空间。她曾说:“对于你这一代的妇女来说,所有的职业都是敞开的。”㉒后来伊丽莎白便去到聚集着各种职业特征鲜明的法院、档案馆等建筑的河滨大街漫游,而这也使她与母亲逐渐疏离,遑论对母亲角色产生认同。作为一个全新的女性,迎接她的是新的时代。伍尔夫激进的女性主义姿态再次跃然纸上。

四、结语

伍尔夫曾经在《贝内特先生与布朗太太》一文中这样写道:“1910 年的12 月,或在此前后,人性发生了变化。”㉓不少学者认为这个时间点是现代主义文学时代的滥觞,从中似乎也能看出伍尔夫与传统小说决裂的写作倾向。而融合了多种元素的《达洛维太太》或许就是伍尔夫对于新时代小说观的呈现之一。

依托于古代经典神话,后起之作《达洛维太太》得以在新时代推陈出新,为古老事物注入了鲜活的血液,使其重新迸发出昔日的活力。同时也为现代文坛在艺术形式方面实现新突破做出了一定的探索,为铸就下一个史诗般的辉煌提供了可能。

①⑧⑮⑯⑰⑳㉑ 〔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48页,第21页,第63页,第78页,第79页,第35页,第47页。

②③④⑤⑥⑦⑨⑩⑪⑫⑬⑭⑱⑲㉒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孙梁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6页,第143页,第109页,第39页,第48页,第44页,第36页,第36页,第37页,第38页,第32页,第158页,第130页,第128页,第123页。

㉓ 盛宁:《关于伍尔夫的“1910年的12月”》,《外国文学评论》2003年第3期,第25页。

猜你喜欢
奥德修伍尔夫丽莎
穿白裙子的女孩(中)
穿白裙子的女孩(下)
穿白裙子的女孩(上)
论弗吉尼亚·伍尔夫《伦敦风景》中的情景交融
To the Light House—A Journey of Life from Moments to Eternity
论《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的过度自我言说
谁骗谁
奥德修斯的苦难
谁骗谁
伍尔夫《黛洛维夫人》的意识流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