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晓光,范广垠
(安徽大学 社会与政治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当前,我们处于一个物质丰裕、需求旺盛的消费高阶时代,在社会科学领域围绕消费的学术研究汗牛充栋,衍生了诸如消费经济学、消费社会学、消费行为学等与消费产生相互影响相互关联的学科。而消费政治学作为社科领域的一块研究版图,在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学、提升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消费高阶时代需要新的学科涉足、发挥学科新的创造力,消费政治学是一个可以成为“指导”消费社会发展的学科领域。因此,对消费政治学的研究需要全方位的理论创新、方法创新、视角创新和体系创新,从政治议题角度对消费展开探索和考察,是消费高阶时代洞察国家、社会和公民之间的互动状态以及消费嵌入国家和公民行为现象的可行路径之一。
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中国有十四多亿人口,中等收入群体规模全球最大,市场规模巨大、潜力巨大,前景不可限量。”[1]李克强总理也曾在国常会上强调,“消费是经济的主拉动力,是当前推动经济运行回归正轨的重要发力点。”[2]换言之,正因为拥有超大规模的市场,消费才能成为我国经济发展的主要依靠。辩证看待“超大市场”与“经济增长”的因果关系是新时代发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现实要求,而党和国家领导人对消费的一系列政治论述,为当代中国消费政治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现实理论依据。也正如此,建设消费强国是中国在二十一世纪的现实之景、发展之路、时代之策,而消费政治学的研究则为建成消费强国提供学术之鉴。消费虽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共通行为,但囿于历史文化、社会制度、宗教信仰等因素的差异,国外消费政治的研究多是基于其本土社会的现象阐释,因此不能简单地抱有“拿来主义”幻想,中国需要有自己独特的消费政治理论、方法和制度。在现有的国际运行体系中,政治仍是起主导、引导和领导的作用,因而在积极构建“中国话语”、提供“中国方案”、讲述“中国叙事”的今天,消费政治学的本土化研究成了应时之势。
一般认为,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为政治学科研究之滥觞,开创了“政治+”的社会政治研究模式之先河。所谓“政治+”模式,即亚氏将其对城邦、经济、文化、教育、艺术等领域的哲学思考与政治联结,探讨了社会各领域与政治之间的关系以及介入政治场域后的发展图景。因此,政治学研究者皆肇始于此开展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政治学理探索,试图将“政治”贯穿于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始终。如今,以政治学视角切入现代化的消费现象之中,开展消费与政治社会的互动状况研究当是为一种学术指向。事实上,我国发展消费政治学已具备良好的学术积淀,尤其是消费社会学、消费行为学、消费心理学、消费经济学等学科研究已经为消费政治学探索奠定了较为深厚的学术基础。从我国现行社会科学学科研究体系看,消费政治学是在消费社会学和政治社会学的交叉研究中衍生的子学科,因而,为了加强对消费的政治属性的进一步探究,消费政治学不仅提供了一项全新的学科视角,也是一项集中关注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管理学等学科遗漏的“剩余科学”。故基于“人的消费活动天然具有政治属性”的理论契点,探索消费行为与政治因素的互动成为消费政治学研究的主导方向。 而对一项学科的探究往往需要梳理其学史脉络,能够帮助我们更好了解其“前世今生”。因此,研究消费政治必然要在历史中寻找渊源,使之走向更为主动的学术探索之道,从而能够推动消费政治学的发展。同样,对消费政治史的查考,“不单是历史现象的事实罗列与议题呈现,应当通过‘理解中国’寻找其核心分析概念,探究议题背后的政治发展进程以及议题之间的因果逻辑关系。”[3]
在古代中国,消费观念往往与等级观念产生联系。作为主流信仰体系——认为只有上层(贵族)阶级才合法拥有奢华消费行为,更认为这理所应当,却不强调所有人去追求奢华生活,认为人的物质生活水平应当与身份“等称”,即“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贵有常尊,贱有等威,礼不逆矣。”(《左传·宣公十二年》)还有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又如“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论语·学而》)以及“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等著述都有相关论作。遵循消费礼制,实际上是儒家对于古代封建政治统治秩序的维护,主张消费等级与政治地位相适应,因为“等级消费的本质特征是一个人的消费不取决于其经济条件和消费欲望,而是由政治地位所决定的。”[4]且看,在中国春秋时期就已经产生了消费政治的思想雏形,但消费的作用仅之于“礼”而言,不仅是一种行为态度,更是一种政治文化。
一般认为,西方消费政治思想肇始于柏拉图的《理想国》(又译作《国家篇》),书中有段描述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探讨城邦公民如何过上理想的消费生活以及资源如何分配的问题,并认为当资源消费供不应求衍生为政治问题时,将会产生冲突甚至战争的风险[5]。在之后,随着西欧经贸发展,奢侈消费成为人们生活的主流追求。与中国古代类似,西方前社会的消费主义不仅“包含维护等级制度和群体标志,甚至包括来世的宗教目标”[6]。在英国的宫廷消费时代,宫廷消费代表着一种统治方式,它要求精英们在宫廷或他们自己的城堡里进行破坏性的消费,但统治者所颁布的奢侈法律却将一种基于礼貌和克制的文明观的消费限制在一个狭窄的、世袭的社会阶层,以此规范消费以符合一套预先存在的标准,而正是这些标准定义了一种静态的、高度分化的社会秩序[7]。在大西洋对岸,美国消费革命的起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追溯到1773年12月16日的波士顿倾茶事件(Boston Tea Party)对消费者的抵制。反叛的殖民者在港口倾倒英国茶叶,以抗议大英皇室的帝国主义政策。当时,北美大陆购买了英国所有出口商品的25%,在这种背景下,殖民者的“不进口”战略是一种强大的政治工具,目的是向英国政府施加经济压力,要求其废除殖民税,并且这一战略得到了普通殖民者的支持。这种建立在有组织的民众抵抗和日常政治参与基础上的新型大众政治在波士顿倾茶事件中达到了顶峰。因此,曾有学者感叹道,“一场购买美国货的运动催生了美利坚合众国。”[8]
纵观人类历史长河,消费具有宏大的政治发展叙事,它既见证了一个个国家民族的兴衰,也生动着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消费与政治社会彼此相互关联又催生嬗变,消费以其独特的社会叙述手法丰富了人们的政治智慧、政治经验、政治实践,并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政治困境。消费不仅是充实人类公共生活的具体行动,也通过消费呈现了作为国家公民的人之性情。与消费政治相比,长久以来人们开展的政治学研究或许更关心权力、民主、自由、选举等传统关键词,消费在政治学中则是一项一笔带过的课题。然而,无论从历史社会视角还是政治社会视角,消费总有能力担当起协调社会矛盾冲突后平息它们的角色。在这方面,中西方的消费历史起源证明了消费的确在不同社会发展阶段具备维系社会秩序和政治传统的“天赋”。千百年来,为什么消费主义得到了持续的发展与升华,又是什么原因使得消费主义不断适应人类社会发展变革,是人们的政治冲动将消费嵌入了政治,还是消费本身天然带有挑起人们政治欲望的功能,从政治学视角回答这些疑问或能真正理解“消费政治”。
对消费政治史的简单梳理,或可能更好理解消费政治的未来。可以发现,消费政治学的学科建构已然形成了初步的认知轮廓,而研究消费政治学,关键是需要了解消费的“社会真相”,还要用以概念之界定来进行学理阐释,概念是了解真相的媒介,将消费政治概念的内在逻辑联结起来,才能发挥消费在政治学中的创造力,从而建构较为完整的学科框架体系。
所谓“消费政治学”,是指从政治学视角对“消费”的一系列与之产生相互关联的权利关系、权力配置和权益保障等层面展开的学科审视和研究,并探讨公民消费行为的政治动因以及消费的社会性表现如何反作用于社会政治的学科。事实上,从社会政治角度研究消费早已开始,但尚未形成一种学科视角,更多是以经济和社会视角的研究为主,形成了包括消费社会学、消费经济学在内的诸多学科概念。消费政治学的研究是大政治学科研究的分支领域,既探究了公民消费行为背后的政治动因和政治后果的社会议题,还包括对国家(政府)在内的各行为主体在消费高阶时代产生的诸多现实问题之后如何进行有效治理的理论方法的建构。区别于其他学科研究,消费政治学主要回答:国家(政府)如何运用消费进行管理和治理社会的?作为公民的消费者如何通过消费与外界进行政治互动并影响企业生产或政府决策的?消费者的个群体心理活动如何影响其政治表现性消费行为的?要回答这些问题,需要理解消费政治最显著也是最常见的社会现象,即作为公民的消费者,在决定购买或抵制某些产品时所要考虑的政治伦理与政治动机,以达到改变制度、组织或社会条件的目的。其主要形式,一是表现为积极抵制购买(boycotting)或购买抵制(buycotting,亦有学者译为“买抵”①)具备某些道德或政治因素、特征的产品,如可持续性、社会正义、企业社会责任;二是则反之,刻意抵制缺乏这些特征的产品[9]。能看到,消费政治总是将抽象理论和实际日常问题结合起来,而后者不断引发新的政治考量,因为商品购买的特殊性常常使其他普遍的政治问题变得具体化[10]。因此,对消费政治的研究是一项基于观察市场选择以此影响企业、政府以及政治家的学术尝试,而消费政治学研究的重点在“消费政治”,但更在“政治学”学科,将“消费”的研究嵌入政治研究范畴中,可以丰富政治学研究领域。从政治学角度研究消费,从政治上引领消费发展,或能更好把握“消费强国”的建设和发展。
开展消费政治学研究,即是政治学视角中消费的多样性研究。消费政治学研究分为两类,一是基于国家层面对“消费政治”的治理研究,二是基于公民个人层面的“消费者政治”的研究。“消费政治”的宏观治理研究围绕国家的“五位一体”治理结构开展,即消费经济治理、消费政治发展、消费文化治理、消费社会治理以及消费生态治理。而消费者政治研究,则以消费者政治文化、消费者政治心理、消费者政治参与、消费者政治表达等具象化事件为主要探索视角,着重讨论自下而上消费与政治的关系互动。因此,无论是以国家层面开展的消费政治研究,还是个人层面突出消费者参与消费政治过程,都决定了消费政治学具备浓厚的学术研究基础。
从“生产政治”转向“消费政治”的发展状态后,消费政治内蕴着丰富的学术价值和理论创新潜力,其作为政治学的细分研究领域,尽管目前已有国内学者开展了多视角的消费政治研究,但仍处于零散碎片化的状态,国内学术界尚未形成具有共识性的消费政治学理论框架,亟需构建适用于“消费国家”的消费政治学理论体系。本节基于我国消费政治社会现状通过三向度逻辑框架来观察其在国家社会与公民关系中的运行状况。
1.国家(政府)领导力逻辑。在我国,政治领导力在社会改革和治理过程中始终发挥着核心作用,这是在社会主义建设长期实践中形成的顶层逻辑。而我国国家(政府)领导力在一定意义上等同于执政党领导力,即中国共产党始终是中国国家治理的领导核心,在实现高质量经济社会发展中担负起现代化愿景的勾画者、经济社会发展目标的设定者、现代制度体系的建构者和国家治理活动推动者的重要作用[11],其政党领导力作用于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等社会各领域,使顶层设计更能有效解决社会矛盾和问题并转化为治理效能。运用在消费场景中,国家(政府)领导力是消费发挥社会治理作用的决定性因素,国家依靠代表多数人利益的合法性能力将政治决策渗透于社会,使消费成为服务于政治决策、作用于经济发展的治理手段。
2.焦点事件社会反馈逻辑。一般而言,往往较大甚至重大的社会焦点事件发生,政策领导层的注意力会形成突变转向。公众关注的事件是社会领域矛盾爆发的显性状况,在消费场景中,通常分为两层逻辑,一是国内企业社会责任的缺失,导致消费者权利受损引发的国家政策改革;二是国际外交斗争引发消费者民族情绪形成的消费抵制进而影响国家层面的政治表态。因此,焦点事件助推了消费政治现象的产生,作为消费者的公民通过多样的“消费姿态”、“形式理性”将个人的、群体的政治诉求、政治情感等反馈国家,给政治决策提供合法性来源。这种反馈逻辑,具有“全民性”、“开放性”、“回应性”的特征,既可以提升公民的间接政治参与水平,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释放消费潜力促进国内经济循环发展。
3.消费者公民身份责任逻辑。身份赋予责任,政治性消费被广泛认为与公民身份和政治参与有显著联系,消费者作为消费政治的核心参与者,承担公民的社会政治责任是诠释消费者公民概念的社会表现。消费者基于焦点事件进而引发的选择性消费行为,是建立在“爱国主义”、“民族主义”、“集体主义”、“消费自由”认知逻辑之上,是现代社会公民的身份价值与精神内核。在强调公共与集体的社会模式下,消费者承担的公民身份责任符合其政治表达偏好,既能促进公民对其社会责任的思考,同时也将市场和消费行为带入政治场域,一方面是表达对国家(政府)的支持,另一方面则可以获得个人权利的保障。因此,消费政治产生的另一重要条件则是,消费者的公民身份被激活并积极承担社会政治责任。
图1 基于我国社会现状的消费政治三向度逻辑框架
消费政治过程实际上受到上述三重逻辑维度的共同影响,其中国家(政府)领导力和焦点事件社会反馈共同作用于消费者公民身份责任。前者决定了拥有公民身份的消费者其道德社会责任的感知强弱,后者则是将消费者公民的身份激活进而影响国家政府决策。一方面,消费者公民的身份责任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国家对于消费治理的指导思想和政府的有效执行力,拥有科学性理论指导思想的国家政府才能驱使制度良好运行,另一方面,借助焦点事件社会反馈契机,形成消费者公民与国家的有效政治互动,从而提升国家(政府)的领导力。因此,可以说,国家(政府)领导力层是消费政治的顶层保障,消费者公民的身份责任层是消费政治的基础要素,焦点事件社会反馈层则是消费政治的关键表征。
人类社会真正进入消费时代后,学者们经常研究、评估消费者或商品在物质消费文化中的地位,却很少对其行为或性质背后的政治逻辑进行考量。唐顿(Martin Daunton)和希尔顿(Matthew Hilton)所著的《消费政治学》一书填补了这方面研究的空白,他们将消费视为一种高度政治化的行为,着重探讨18世纪至今政治文化、消费者以及公民之间的关系,阐述国家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干预消费问题和消费者在政治进程中的活跃程度。
一般认为,消费政治是生产政治的宏观转向,生产是过程,消费是结果,政治则在其中扮演“掌舵者”作用。在彼得·桑德斯(Peter Sanders)看来,生产政治和消费政治是社会转型的两种政治形式,并以社会阶层分化的表征体现出来,尽管生产和消费是相互关联的,但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具有显著差异的进程,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决定[12]。因此就需要确定生产和消费对政治的干预有哪些方面的不同。桑德斯提出了一种理性框架,即由被动员的利益群体或“社会基础”类型、利益群体的动员方式、在国家系统中的动员水平以及在各自领域体现在国家行动中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等四个维度[13]来阐明生产与消费在现实中的经验模型。当然,在今天以马克思主义视角来看,生产力是基础性且决定性的,生产力决定着生产关系,而生产关系又建构起现代宏观的社会政治制度。不过消费政治与生产政治的重要性取决于社会发展进程,在生产领域和消费领域所形成的政治关系的权重也有所不同,不同类型的政治关系其实践逻辑也存在差异,因而就需要不同的治理手段[14]。随着人类进入消费时代,生产政治已经开始明显转向消费政治,“消费社会、消费行为和消费市场重新整合了社会关系,给政治罩上了非理性、差异性和多中心色彩。”[15]也由此,以宏观叙事的消费政治研究开始聚焦于微观消费政治形式的建构,其中政治消费成为公民在微政治时代进行政治参与、表达政治观念、阐明政治态度、维护政治权利的一种手段。
在传统政治学看来,政治参与的定义是激发民主活力的命脉,“只有当人们相信,政治参与是其日常社会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时,人们才会参与政治”[16]。并且通过政治参与,公民可以与执政过程联系起来,并对政治领导人施加直接或间接压力。而消费参与则产生一种新式的间接的参与形式——政治消费主义(political consumerism),即“公民在生产者和产品之间作出选择,以达到改变不合理的或令人厌恶的制度或市场惯例。”[17]正是由于将消费问题政治化,一些普通公民才能将自身利益和政治诉求传递给决策者,以此推动提高公共利益或满足以自我为中心的需求。在西方国家,政治消费的支持者认为这是一种公共精神的参与,在某些情况下,政治消费者可能是更民主的公民。一般而言,他们不相信政府或传统政党拥有解决政治或社会问题的能力,但对与同胞一起抵制或“买抵”的力量更有信心。他们积极寻求信息但连接松散的网络,以使他们的消费行为充满公共精神。基本上,政治消费者的政策取向并不涵盖传统的国家问题,而是倾向于不受传统政治参与有效影响的环境或生活方式相关问题[18]。在鲍德里亚看来,我们处在“消费”控制着整个生活的境地……消费者绝不是一个普遍性的人:它自身是一个社会政治的人,代表着一种生产力[19]。按此逻辑,实际上归因于鲍德里亚将消费社会视为一种资本主义的微观政治操控和政治统治机制,他既把消费社会看作是经济与政治交织运演的产物,也把消费社会看作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功能现象和政治价值现象,并突出对消费社会的消极的负价值的厘定和批判[20]。而消费政治的真相则在于并非仅是追求一种享受,更像是一个组织系统,随时生成集体行动功能。
无论从宏观调整控制还是微观政治参与,基于政治学的视角,可以看到消费总有办法可以成为满足公民意愿、引导市场主体、弥合社会差距的有效治理手段。无疑,在学术界亦或是社会公众中已经产生了共鸣。
在既有的政治议题研究中,未来对于消费政治的宏观分析,有几种思路供探讨:一是我们需要深思熟虑地理解公共政策是如何塑造消费的,以及这种动态是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的?需要对政府如何以及以何种方式影响消费市场提出谨慎的问题?消费市场是否可以成为一种民主空间?消费政治在何时何种情况下是塑造公民身份或形成国家政策的关键,甚至是关键因素[21]?从政治学的角度,消费已经不囿于传统政治领域,其已延伸至公民社会生活的各方面。消费政治当然存在更多亟待探讨的问题,这成为现阶段以及今后消费政治学的研究旨趣所在,篇幅所限则不作过多论述。国家和企业共同塑造了消费者监管和保护努力的进程,并经常做出有利于商业利益而不是公众关切的决定,那么此时消费者运动成为消费者公民维护自身利益的主要手段。可以理解的是,当消费者也成为一个参与社会政治事务的角色时,其私人生活领域将愈发与公共领域相互关联起来,而政治参与也变得更加个性化,并转向传统政治领域之外的领域,此时私人生活、公共生活、政治生活以及经济活动等领域间的界限是模糊的。
当然,除了消费政治相关的经验研究,逐渐兴起的数据测量与因果解释研究,成为消费政治学开辟的另一途径。国际上对政治消费主义的实证研究,依靠WVS(世界价值观调查,World Values Survey)工具进行测量,包括对于参与“政治消费主义”的行为调查数据。然而现有的研究方法和调查工具很难衡量消费政治的参与行为,基于消费者的主观调查测量显然不足以得出客观的实验结果,即研究旨趣在于是否存在有意识消费的政治动机,当且仅当消费等原本非政治活动明显受政治动机引导并用于政治目的时,该类行为活动才可视为有效政治参与[22],因此也就影响了有关政治消费主义决定性因素的推导。当前,随着更多的政治学研究者和研究方法介入,解答消费政治的诸多问题将会为“消费国家”的建设和发展提供重要理论依据。
在研究“消费国家”之前,学界研究更多的是“消费社会”或者是“消费型社会”,并且更多的为解释在丰裕社会如何利用消费解决“发展不平等”的问题。消费是一个系统,无论财富的多少,事实上都存在着物质天平失衡的状态。在消费社会来临之前,社会是一个生产社会,是存在特权和平民财富分配不均衡的矛盾问题的。从社会学角度来看,平衡是不存在的。平衡是经济学家理想的神话,任何社会都产生差别,产生社会歧视[23]。如今,从政治学角度来看,在“消费国家”状态下,国家、社会、公民三者之间通过消费领域来调节分配矛盾,或能推动当代我国国家消费治理结构的转型升级。
“消费国家”(consumption state),是为一种抽象概念,其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国家类型,它是国家(政府)与消费社会产生互动关系形成的一种状态。在这种国家状态下,消费发展具有主导性、普惠性、全民性,国家通过法律、行政等政治手段旨在维护消费促进社会经济发展、增进民众生活获得感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兼顾社会发展的效率与公平,维护社会进步秩序。但“消费国家”是以消费为主导的社会状态,在未来整个社会经济发展中消费处于治理的优先地位。历史发展表明,从生产政治向消费政治转向,不仅是现代化发展结构的要求,也是转变经济发展方式,提高社会经济动能的出路。
伴随我国社会主义制度的初步建立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我国也正处于从“生产国家”状态转向“消费国家”状态,社会总产品由“生产资料”逐渐转向“消费资料”的过渡期,这成为社会经济转型的主要特征。而这其中的制约关系则是政治支配,这也是消费在社会活动中赖以生存和化为治理工具的必然要求。对此,可以建构一种理想框架(表1)来解释国家中生产与消费的概念转向。
表1 “生产国家”转向“消费国家”概念模型
在“生产国家”状态下,政府既要按计划对社会物品的生产提出指示,也要保障生产要素在社会各环节的流通以维持经济的稳定运行,实现资本积累。在这一阶段,生产是国家经济发展的主力工具,一切的消费模式需要依赖政府供给,包括由政府决定基础性的生活物品配置。在国家治理层面,政府出台的政策往往偏向于生产方,即企业工厂,经过长期的财政补贴以及金融支持,优势在于可以弥合阶级利益,缩小阶层分化,但国家对生产干预越多,往往会导致企业缺乏社会责任感,服务于民众的意识缺失,进而损害消费者的正当权益。当生产供给大于社会需求,过剩产能难以合理有效转化时,经济良性发展就会产生问题。而在“消费国家”状态下,政府决策更多地聚焦于公民权利保障和生活需求上,在分配原则上就会倾向于消费方,即大众消费者。该阶段,社会经济稳定运行的主引擎是消费,加快生产要素流通的是消费,保持经济结构稳定的仍然是消费,消费在社会经济发展中的基础性作用是“消费国家”的主要特征。此时,消费模式是消费品的市场化决定产品供给量,政府在其中起服务保障作用,在政策制定出台的初衷上则更多是以消费公民的利益为主要考量。随着消费需求增加以及消费意愿提升,将“消费国家”制度化,不仅可以同时让民众的消费价值观得以改善,政府压力也会随着注意力(政策偏向)的改变而消减。
中共十九大报告明确指出,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由“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而“生产国家”转向“消费国家”正是要以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化而转向。因此,当社会发展状态由“生产国家”逐渐过渡到“消费国家”时,社会经济可以更好地适应现代化发展,在社会运行结构上满足了改革要求,提升民众的幸福获得感。当然,该理想模型仅仅是以政治学视角观察的社会发展状态发生转变的结果。事实上,进行一系列的消费治理,在一国框架内运行还不够,还要看到全球化发展、政治事件影响等国际影响因素。不过,成为“消费国家”的经济社会发展规律是恒不变的。
当下的中国处于历史发展的重要转型时期,是朝着全体人民迈向社会主义共同富裕的关键阶段。共同富裕是最终目标,实现共同富裕的路径要求是要通过高质量发展创造财富后再进行合理分配以达到兼顾社会公平的基本要求,其中,消费是创造财富的关键。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1年我国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达44.1万亿元,最终消费支出对经济增长贡献率为65.4%,当年我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35128元,比2020年实际增长8.1%②。尽管受新冠疫情影响,但总体上居民消费者的收入仍然保持稳定增长,消费水平结构也有较明显改善,消费仍然是经济持续健康稳定运行的“压舱石”。在后工业时代,消费不仅是实现经济发展目标的有力武器,更是稳定政治秩序、巩固改革成果的主要引擎。继“供给侧”改革后,国家也开始着重强调“需求侧改革”,而加快“需求侧”改革则是建成“消费国家”的底层逻辑。通过生产和消费,“形成需求牵引供给、供给创造需求的更高水平动态平衡,提升国民经济体系整体效能。”[24]因而,建成“消费国家”的根本,正是在于将消费塑造成为经济发展的主导性力量,从而实现“消费强国”这一社会发展的未来状态。
本文从政治学视角来探讨消费问题,审视在国家、社会以及公民之间消费现象的政治成因,分别从学科建构的历史缘起、概念旨趣和社会发展状态几部分为消费政治学的理论体系构建提供一些拙见。总体上,消费政治是现代消费社会高度发展引发的政治转向的产物,并基于此视角,作为社会学与政治学的新兴交叉学科,消费政治学在西方国家研究如火如荼,而作为消费大国,中国消费政治研究具有更多的理论积淀和社会实践,以社会学为视角的消费研究已建立较为成熟的理论体系,而消费政治学却没有足够引起国内学者广泛、深入地关注。是以,对中国政治学的本土建构,消费政治的研究不能“缺席”。当然,在有的学者看来,西方行为主义政治学的兴起,微观的个体活动成为政治学的研究对象,“国家的退场”是一个趋势,对中国政治学的研究则要以人为基础,重点关注人的政治学[25]。因而,消费政治学同样地、更多地要以观察消费者公民政治表现性行为为出发点,基于个群体化活动开展学术研究。消费政治学尤其要持续关注新兴治理技术对于消费问题应对能力的影响,而消费政治学研究方法的演化——大数据、实证测量、实验设计等新兴研究方式,都对探索消费的治理效应具有重要意义。即言之,消费政治学未来的研究方向,应该致力于推进共识性理论的构建以及依靠实验计量研究方法应用的推进。
对此,笔者认为消费政治学的学科研究逻辑顺序分三步:
首先是消费政治学的基础理论建构,主要围绕“消费的政治特性”“消费的政治状态”“消费的政治功能”“消费的政治作用”“消费的历史政治”“消费的政治制度”等研究;其次是消费政治学的本土化实践与运用,主要结合我国发展实际探讨“消费强国”建设的原因、治理经过和建成意义;最后是消费政治学的中国话语体系建构,主要研究“全球化中的消费政治”“政治共同体消费”“消费在国际关系中的作用”等,着力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符合中国实际、凝聚价值共识的消费政治学本土学术话语体系,“致力于实现学科发展、学术繁荣与国家进步、人民福祉间的有效连接,提供具有前瞻性储备性成果。”[26]
中国政治学以及社会学的相关研究过往都是摸着西方过河不断“取经”,过程中面临着本土化和国际化的碰撞与争辩。在消费政治学领域,一直以来,西方国家在消费问题的多领域研究凸显了我国消费政治学学术话语建构的不足,促进消费与政治的“嵌入耦合”,是拓展我国消费政治学研究的必然要求。西方国家的消费政治思想理论、框架体系基于其西式民主范式,有其学术解释的恰适性,而中国对于消费政治的研究势必要跳出西方社会环境的桎梏,打造本土化的消费政治学理论生长空间。在消费高阶时代,立足新发展理念,中国政治学的研究亟需进入消费领域,这既是历史与时代之理论要求,也是一种学术自觉。因此,我国消费政治学研究正是以“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政治话语为契点,助推实现消费治理现代化、构建世界性消费强国、迈向共同富裕消费社会的最终目标。
注释:
①指一种针对道德标准可疑的公司或国家的抗议,在这种抗议中,消费者选择购买另一家公司或国家的产品。见温迪·维登霍夫特·墨菲.消费文化与社会[M].张进,周刘冰,译,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21:203。
②数据来源于国家统计局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