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
一
小镇上的某些男人酒足饭饱之后,微醺中吹牛时也会一不小心变成抒发:“山丹丹皇后来咱双峰镇创业,兴许是天意呢。”言外之意是山丹丹皇后实在太诱人,那高耸入云般的胜景似有云度岚绕、仙气烟煴之状,妥妥的便是蓬莱二阁嘛,容易让人毫无悬念地联想到分列镇子南北的两座山峰。
用这样的口气调侃一个女人的妙处,溢于言表的愉悦和造作难免有点乡土识字人的酸腐味道,于公开场合总是不文明的。男人们心照不宣地“哈哈哈”一乐,就此打住。小镇是千年古镇,在岁月里沉睡多年的进士碑、贞节牌坊、古井、宗祠等古迹遗存,昭示着乡野大地往昔难得的一脉清韵和风雅,似与镇志中“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钟灵毓秀,人文荟萃”的概括性描述呼应和鸣。早先,县城的商贾贤达多在古镇置有房产田园,毗邻村寨的妙龄多以嫁到古镇人家为豪。要说古镇的尴尬和窘相,应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的:土地卑贱了,外面的城市像磁铁一样吸走大量青壮年,姑娘们一拨又一拨出山成了外埠新娘,有些婆娘甚至不惜抛夫弃子和外地相好私奔到发达地区。小镇一稀松,就稀松了夫妻之间激动降临时该有的高潮。但是,高潮和高潮不一样,比如自从山丹丹培育基地打造起来后,产供销一条龙高潮迭起,一时商贾复来,马龙车水。古镇似在恢复元气,却已物是人非。粉墙红瓦,豪车美裳,广场园林。多数人家的日子当然好过多了,里里外外讲究个体面那是与时俱进。人在人面前,活个人模人样那是潮流和境界。山丹丹皇后嘛,臭婊子一个。
话是这么说,但山丹丹皇后每次衣袂飘飘离开双峰镇回老家尖山村小住十天半个月,小镇的空气和时光仿佛也会随她而去。那种供氧不足的压迫感,让人呼吸无法均匀,远超饥馑贫寒年间带来的困顿。据传,没有山丹丹皇后的日子里,街头巷尾鸡犬不闻,前铺后店顿显寂寥,镇里镇外的山丹丹花黯然失色。要人命的是每逢集日,美发屋门口一旦挂出“暂停营业”的告示,来自四邻八乡的赶集人眼里恨不飞出长柄铁钩子,直直地伸将去,钩掉牌子,还原一个美丽的大活人出来。说是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再红也红不过美发屋里的山丹丹皇后。黄脸婆们忍受着自家男人坐卧不宁的躁动,时刻担心会惹出啥事儿来,对山丹丹皇后的妒忌、仇恨和哀怨,转而变成了纠结、念想和期待。这婊子——好妹子,快回来吧!
山丹丹皇后回来了,小镇仿佛经历了一次舒筋活络般的苏醒。
“你是谁?”这时候的山丹丹皇后,惊恐地盯着一个入侵者。
这是地震后的第二天。山丹丹皇后像刑具加身的囚犯一样被禁锢在废墟之下,小花蓝底色的雪纺连衣裙被撸到腰际。倾倒的冰箱、衣帽柜那残存的支撑力,终于未能让她招致残垣断壁的重击重压而成为肉饼。剧痛早已让她丧失了挣扎和呼救的勇气,身子下的潮湿像水墨之于宣纸一样洇漶开去,浮泛的热气里有刺鼻的腥气。她不知道身体的哪个部位在流血,更不知道昏死过几次或苏醒过几次。被废墟过滤分解过的阳光薄雾一样折射到她半仰躺的躯体上,像罩了一层浑浊的荞麦面粉。
入侵者是一个小兽模样的东西,一点点向她爬行。小狗?猫?黄鼠狼?光线的明暗变化原来是这个小家伙造成的。天哪!居然是个小娃儿。娃儿灰头土脸,两腮和下巴上有一道道血痕。这是个尚在哺乳期的娃儿,一岁左右的样子吧。娃儿揪扯着她的黑色丹吉娅长筒丝袜,爬到她的肚皮上,撑起硕大的脑袋,用纯如葡萄般的大眼睛盯着她诧异的神情。“妈——”娃儿发出了人类生命对接尘世时除了哭喊之外才有的共同语言。
山丹丹皇后浑身的战栗不亚于第二次地震。这世间,喊她妈的生命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心爱的儿子,决不会有第二个生命喊她妈的。儿子在尖山读的小学,光起跑线就比城里孩子落下了十万八千里。儿子中考后,她亡羊补牢孤注一掷,请托镇长魏政明通过熟人把儿子塞进了县城重点中学。作为非户籍所在地的学生,儿子入校的赞助费、插班费和借读费几乎吸干了她在双峰镇掏得的第一桶金。出租屋距离学校不远,杨踅踅说是陪读,倒像是给儿子雇了个做饭的。儿子平时的学杂费、校外补课费、生活费、租房费她会每月准时打入杨踅踅的卡里。她一年多没见儿子了,思念像乱草一样堵在她烟囱般的心脏里,窒息得冒不出一丝儿烟来。不是她不想见儿子,而是儿子不想见她。儿子不仅不见她,手机里也把她拉黑了。也就是说,儿子很久不叫她妈了。一个不被亲骨肉叫妈的女人,就像盖不住捂不严的蒸笼,到处冒酸气。杨踅踅每次回来都要安慰她:“不见就不见吧,等咱娃儿考上大学了,有文化了,文明了,就又会叫妈了。”
一句话,让山丹丹皇后哭得山摇地动。如今山果然摇了,地果然动了。地震是昨天中午发生的,她还未冲出美发屋,美发屋就稀里哗啦把她收拾了。
她小心翼翼地、艰难地问娃儿:“你,刚才叫我啥了?你……再叫一次吧。”
一脸懵懂的娃儿晃了一下脑袋,只顾盯着她裸露的奶头。
她想起某篇小说中有一个情节:多年前的一次地震过后,有个困在废墟中的少女为了救爬到她身上的陌生娃儿,把牛奶一次次涂抹到自己的奶头上供娃儿吸吮,直到她鲜血流尽悄悄死去,娃儿还在吸吮……在创作谈中坦言,当时,他被灾区流传出来的一张哺乳照片深深吸引,便虚构成了一篇小说。
恰恰是小说中的虚构,启发她在现实中撕开了身边的牛奶盒……
娃儿显然饿疯了,像小猪一样轮番拱着她的两个乳房。她一旦涂抹牛奶不够及时,娃儿会狠狠地咬她,那是一种玩命的咬法。她忍痛没有喊出来,怕吓着娃儿。十五年前自己尚在哺乳期的时候,儿子都没有这么咬过她。可这个和她生命毫不相干的娃儿,却咬她了,理所应当的样子。此刻,自己多像一个哺乳期的女人啊!如今计划生育政策允许生二胎了,她渴望再生一个娃儿弥补缺憾。要生就要怀,要怀就怀双峰鎮中学语文教师廖司帷的种。
——呼喊。那歇斯底里的声音,真的是冲自己来的吗?
那是她听到的一种来自男人的呼喊,呼喊中似乎还夹带着她的名字,那种玩命的呼喊被巨大的轰鸣湮没,显得难以分辨。那是谁的声音呢?魏政明的?小樊的?还是廖司帷的?好像是,也好像不是。她有理由把这样的呼喊理解为一种幻觉。从日子里一路走来,生活和幻觉本身是分不清的,遑论灾难。追随幻觉的,永远是泡影啊。只有风塞进来的山丹丹花瓣是真的,一瓣,一瓣,又一瓣,像是对她公开废墟外的人间秘密。
她判断,镇上的许多人也许都……否则救援不会这么遥不可及。但凡美发屋的常客,她几乎全部梳理了一遍:小镇机关事业单位的、山丹丹培育基地的、阳光超市的、鸿发饭店的、养鸡的、种地的……地震的那一刻,但愿他们出差了,远行了,阴差阳错地躲过如她这般的下场。
“儿子……”她轻轻朝娃儿叫了一声。娃儿惊恐地抬起头,吓着了。
她又微微笑了。多像一次分娩啊!一片花瓣飘到她的唇上,轻轻的,如廖司帷老师那醉人的、文艺范的一吻。
她惊讶地感觉到不对劲儿,小腹部总有一种滑腻的黏湿,初以为是娃儿沾了粉尘的尿液,可又不像。她试探着把手探下去,浑身像筛子一样抖起来。
她抹到了一把血,娃儿的小鸡鸡,没了。
二
这次灾难过后,作家受命亲赴双峰镇进行采访。
关于本次灾情和救援情况,作家后来完成的报告文学中有这样的描述:地震纵容着狂风,狂风裹挟着砂石。道路桥梁惨遭损毁,大量民居坍塌,罹难的农民有压在废墟下的,也有被镇子南北二峰上的滚石砸死的,被砸毁的还有沿街的一些机关单位、商业店铺、广告牌和各种车辆。幸存者们自发组成双峰镇第一批救援力量。右臂负伤的镇长魏政明带着秘书小樊,义无反顾担当起了救援的组织者……
这些描述,毫无疑问源自幸存者的讲述。
作品中也有作家本人的见闻:……所幸,古镇的多数文物躲过一劫,进士碑、古井安然无恙;贞节牌坊经受住了灾难的考验,完好无损,由镇中学语文教师廖司帷多年前用颜料重新勾描过的“节比寒松,名垂贞石”八个字,依然醒目可辨。
既然是为了纪实而非虚构,作家一定不会相信这样的传言:当时的古镇像被强暴后的女人,浑身上下被一望无际的山丹丹花瓣湮没,恰如刚刚经过一场从天而降的血雨,一处处、一片片、一点点的,都是血,都是红。小镇被山丹丹花美丽的、凋零的生命染红了,像亘古未见的残阳夕照。
美发屋的女老板甄国花被叫成山丹丹皇后,是从双峰镇打造山丹丹培育基地开始的。相对于周边乡镇的交通运输优势,双峰镇开发山丹丹产业缺乏竞争力,营商环境先天不足,不少外地客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某一天,有位客商对镇领导感慨:“你们这里,真正的营商环境,就是美发屋那个小妞啊!她简直就是山丹丹皇后。”镇领导心领神会。这件事的难度在于操作性不好把握。几天后,杨踅踅打给甄国花的电话接二连三,最后干脆霸王硬上弓:“有人弯弯绕绕找我聊过多次了,你狗日的别不识抬举。你装啥呀装,咱儿子到底像谁,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这句话就像新钥匙打开了旧锁,成为美发屋增加夜间服务项目的开始,其结果是客商连续投资上百万。不到三年,双峰镇就像被山丹丹的汪洋大海托起的航空母舰,乘风御浪,八面威风。有人大发感慨,一语双关:“山丹丹培育基地从无到有,惠泽民生,真正是一夜之间的事儿。”
山丹丹皇后从此闻名遐迩,美发屋门庭若市,如日中天。
地震前几分钟,小樊还在紧锣密鼓筹备接待袁老板事宜。山丹丹培育基地尽管成效显著,但后劲乏力,眼看就要成为海市蜃楼,就在这紧要关头,城里的袁老板主动来接盘了。袁老板不仅要接盘,还表示要投资交通改造,这就成了双峰镇最大的福星。有人说袁老板也是冲山丹丹皇后而来,小樊半信半疑。袁老板再痴情,也不是项羽;山丹丹皇后再有魅力,也不是虞姬啊!
小樊是本地人。家中父老无恙让他稍慰,他开始强烈地担心山丹丹皇后的安危。既然救援队伍里没有山丹丹皇后的身影,那就一定在废墟里。远远望去,被血红的山丹丹花瓣覆盖的美发屋废墟,像苍茫大海上喷薄而出的一轮红日,上升,再上升,发出耀眼的光芒,周边的断墙残巷和东倒西歪的树木被镶了一层令人眼花缭乱的金边儿。
坍塌、尸体、呼救、呻吟、挣扎……当小樊他们合力从废墟里拖出一个伤者时,他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这泪,是为山丹丹皇后流的。如果有哪个男人朝美发屋那边瞄一眼,小樊自己反倒紧张起来。他甚至不无恶意地想,救援队中的男人们,平日里到底谁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去过美发屋呢?毋庸讳言,此刻,谁胆敢向美发屋向前一步,就意味着一种难以启齿的自我证明。
这些年小镇考上大学的青年人真是不少,但戴上博士帽的也就小樊一个。有人比照过,如今的博士大致相当于古代的进士。古镇最晚的进士诞生于明朝万历年间,距今已有四百多年。也就是说,四百多年后的老樊家终于替古镇父老乡亲冒了一次烟。小樊博士毕业后本来要留到县城机关当干部的,但关键时候名额却被一名领导的儿子顶替了,曾经山盟海誓的女友就此挥手再见,再见已经够他喝一壶的了,可女朋友很快就和那名领导的儿子谈上了。这样的生活反转片,让他仿佛在现实中虚构了一场人生噩梦。当县报以《博士放弃城市回报桑梓》为题的消息配以进士碑的照片见报后,他恨不得把记者给宰了。那些日子,他有时爬上南峰,有时爬上北峰,来来往往好几次,只为在沉默中一跃而下,用死亡向世界挥别。可有次,他刚在山顶上紧闭双眼,让双臂撑就大鹏展翅的悲壮模样,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别——”
“兄弟,我盯你很久了,你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可千万别干傻事啊!”
小樊的喉咙里仿佛吞进了一只苍蝇。平时去山丹丹皇后那里理发,他目不斜视,多无一言,此刻倒和她成了一对孤男寡女,真他妈恶心!他轻蔑地剜了她一眼,转身加快赴死的节奏……“就一句话,我说完你就跳吧,不拦你。”她说,“我这就去镇上报你的死讯,我这个报丧者的婊子身份会让你遗臭万年的。”
就是这句话,如神助之力让小樊悬崖勒马,免除了甘洒热血写春秋。
后来的后来,小樊曾用手机悄悄联系过山丹丹皇后一次。那天小樊喝了酒,心情郁悶。山丹丹皇后说:“谁都可以来,但我不允许你来。”小樊怒火冲天:“是你这个不要脸的救了这世上一个多余的人,你是有罪的。”山丹丹皇后一听这个就妥协了:“那就来吧,晚上十点,不能迟到,否则你撞上下一拨,彼此面儿上不好看。”小樊就摇摇晃晃地去了,然后酒醒了,后悔了,羞涩了,他把脑袋深埋在她云朵般温厚的乳沟里,顺便为泪流满面打个掩护。他的疑问从乳缝儿里漾出来:“我一直想不通,你平时并没勾引过我,那天咋说盯我很久了?”山丹丹皇后说:“除了你,我从没主动盯过任何男人。你的遭遇,我全知道。”
小樊浑身一哆嗦,眼泪也像截了阀门似的断了流。那些完全可以称得上遭遇的遭遇,除了魏政明,断无第三方知情。实际上,魏镇长也不是他的倾诉对象,只是有一天,魏镇长突然找他谈话:“你如果再不面对现实,恐怕得挪窝了。”他就眼泪汪汪把心中淤积的苦水倒了出来。魏镇长叹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樊苦着脸说:“请您保密,传出去同志们会笑话的。”
小樊的猜想永远也无法延伸到的具体情节是:某个夜晚,老魏一身汗水从山丹丹皇后身上下来,却一脸的忧患。山丹丹皇后笑道:“又在为招商引资的事发愁吗?”老魏就介绍了小樊的处境,最后强调:“这事,机关的同志不好出面,只能再次请你出山了。小樊这孩子不错,从他身上,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啊!”山丹丹皇后眼窝一热,回头瞄了一眼镜子里的容颜,也不是当年的自己,不禁泪如雨下。
小樊一看时间,该走了。他要用手机打钱。山丹丹皇后说:“免了。记住,你我就这一次。姐告诉你,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殷切期望。”小樊犹豫了一下,红着脸说:“是不是……有人提前帮我预付了?”
“啪。”山丹丹皇后一巴掌甩到小樊脸上。“你真不要脸啊!就你这境界,还想将来有前途?”小樊捧着烧灼感极强的脸,愣了半晌,说:“好姐姐……”他两手摇着她的胳膊,表情里蓄满了乞求和凄楚。“你能不干这行吗?姐!你恨双峰镇人吗?”
“傻兄弟,我对双峰镇,唯有感恩。”山丹丹皇后微微笑了,用手轻轻抚摸着这个后来先进工作者的头发。小樊说:“我还要来的,我心里好空啊!”山丹丹皇后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有了新女友,就不要来了。”
这时候抢险救灾仍在进行,小樊不時偷窥一眼老魏。身先士卒的老魏已被残砖碎石划得遍体鳞伤,他不时高举喇叭,用嘶哑的声音给废墟下面打气:“乡亲们,请你们一定要挺住,山外的专业救援队正在抢修公路,他们很快会赶到……”小樊非常希望老魏像平时给他安排工作那样发出指令“快去!那边还有山丹丹皇后呢”,但老魏没有。客观上,受灾面积实在太大,小小的临时救援队东奔西走,顾此失彼在所难免。这个“客观上”像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风,合情合理地把美发屋隔绝到另一个世界,这边是海水,那边是火焰。
“小樊,你平时的发,是在哪儿理的?”老魏突然问他。
小樊盼来的不是指示,而是一个问句,这个问句的本质更像提示。老魏的声音很轻,很小,根本不像平时的嗓门和语境。他如果出马一条枪直奔美发屋方向,无人知道是老魏委派的结果。他干脆装作没听见,用力呼哧呼哧地搬一块大石头。
小樊不会想到,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曾有人肆无忌惮地在大街上狂奔。
那闪电一样玩命狂奔的身影,一看就是光棍兼傻子贾洋洋。一些目睹过这一幕的幸存者后来回忆,那是一种符合贾洋洋身份的盲目而无知的躲避和逃生方式。大凡回忆,铁定是当事人的专利。假如幸存者接受作家的采访,这种回忆会把作家带到纪实的阴沟里去,沦为真正的虚构文本。实际上,贾洋洋的奔跑是一种有鲜明方向感的冲刺。当时大大小小的滚石裹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遮云蔽日的雾幔,像磨盘、碌碡一样从天而降。大街上人人东躲西藏,纷纷避闪,只有贾洋洋像外国电影里的敢死队员,迎着强大的炮火向前冲。他一边冲锋,似乎还一边大声呼喊。没人听到他到底在喊叫什么,只有贾洋洋自己知道,他呼喊的是:国花——甄国花——地震啦——你他妈的快出来——快呀……
山丹丹皇后的真名甄国花,被一位光棍兼傻子的男人喊出来了。
贾洋洋在距离美发屋大概十几米远的地方,被一颗滚石砸准了腰,他趔趄一下,继续踉踉跄跄向前蹭。他对滚石的无视和傲慢大大激怒了死神,又一块滚石像钻地导弹一样向他的身体俯冲下来……
大街上有很多罹难者,可贾洋洋却没死。是一辆疾驰中被砸飞的小车奇迹般地和滚石对撞了,贾洋洋被强大的气流掀了几个滚儿,蜷在那里瑟瑟发抖。纷纷扬扬的山丹丹花瓣覆盖了他,红艳艳的,如毕剥作响的篝火。
三
废墟下的山丹丹皇后是否能想象到那团篝火般燃烧的样子,谁也不得而知,但包括魏政明、小樊、廖司帷在内所有乘着月色走进过美发屋的幸存的男人们,一定想过假如山丹丹皇后还有一口气,一定会想到他或他们。
比如语文教师廖司帷,这时候他正和幸存的教师、学生和家长们在教学楼的废墟上疯狂地扒拉着。廖司帷攀爬在最危险的地带,不时把罹难者或幸存者从一个个断层下拖出来。他的胳膊肘、膝盖部位已被残垣断壁磕出血,脸上被钢筋划出了道道血痕,眼镜掉到砖缝里不见踪影。风乍起,山丹丹花的花瓣像万千眼睛,在镇校园内盘旋飞舞,寻寻觅觅。
在廖司帷看来,那万千眼睛,分明就是山丹丹皇后的眼睛。
利用喘息的机会,廖老师艰难地抬起手,把十八岁的高三班班长招呼到身边。“你去救援队那边报个信儿,就说美发屋也倒塌了,兴许下面有人呢。”
“好的,我这就去。”班长又犹豫了,“廖老师,您也认识山丹丹皇后啊!我……我去报信儿,人家以为我和山丹丹皇后……”
“哦。”廖老师的脸涨得通红,扑到他脸上的花瓣湮没了这种红,“我没明白你说的话,好吧,就在这里救人吧。”
绕开高三班班长,廖司帷又找到小学一年级的一个学习委员。这名已经年满七岁的学习委员说:“廖老师,我听我爸不止一次对我妈说过,他平时是绕着美发屋的……”
一片花瓣扑到廖司帷的眼睛上,他浑身战栗起来。
漫长的二十年哪!作为一名县级优秀园丁荣誉获得者,廖司帷算是在小镇坚守最长的外地人了。他见证了这所以周边十几个村寨为主要生源的农村名牌中学堪称黑色幽默的变化。当年慕古镇之名初来乍到时,教职工超过百人,学生近两千人,从初一到高三各年级平均至少有四个教学班。晚自习时间,教学楼灯火通明,宛如古城一景。可这些年来,同学们跟着外出打工的父母四海租房求学,如今中小学合并,学生也不足百人,多为本镇丧失劳动力家庭的子女。师生人数基本持平,教师空耗时光,学生人心浮动。那个虚无的月夜,他隔窗望着空堡暗室一样的教学楼,回想一个月才能团聚一次的妻子儿女,不由想起王勃的诗句:“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目光落到黑魆魆的南北二峰,恍若隔世。这一恍惚,就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美发屋。
夏月如钩,星辰璀璨。那晚的山丹丹皇后宛如翩翩一仙,杏色蕾丝薄款吊带长袖睡裙和她丰满的身材浑然一体,仿佛油画中被阳光轻沐的晶亮的小溪和起伏的山峦,光洁饱满的红唇浮泛着典雅的气息,乌黑的秀发束拢至顶部时悠然翻转,构成一个蓬松如云的唐式半翻髻,把一张姣好、恬静的鹅蛋脸映衬得愈发光彩照人。山丹丹皇后说:“您,可是老师。”
这个话题过于深刻,如深不见底的老井。廖司帷匆匆换了个话题:“假如有一天,你离开了双峰镇,我……”又觉得这样的赞美好不俗气,竟鬼使神差地自吟:“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山丹丹皇后“咯咯咯”地乐了,说:“语出《诗经·唐风·绸缪》,我可不配呢。”廖司帷暗吃一惊:“你……熟悉《诗经》?”山丹丹皇后笑而不答,却自吟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廖司帷情不自禁地捧起山丹丹皇后的手,凝望着她一双明眸中的晶亮,喃喃叹道:“我,来迟了。”那心情,那神情,那逸情,俨然在“众里寻他千百度”之后,发现了足以安放灵魂的圣地。
山丹丹皇后的身世,像古老的线装书一样被廖司帷轻轻打开。山丹丹皇后的肩头,一头挑着城里出租屋里的儿子和丈夫,另一头挑着瘫痪在老家的父母。当年选择双峰镇,主要是就近照顾父母方便。——国花,这个寄予无限愿景的名字,是当年刚刚当上村干部的父亲甄民新亲自取的。生下国花后,甄民新就给国花妈直言:“咱当干部的,要响应独生子女政策,不能再生了。”国花妈连哭带骂:“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却把火烧到自己家里来了。你狗日的还有啥能耐?”抗议换来腮帮子挨了三记老拳。几个月后,国花妈就做了绝育手术。按规定,农村户口头胎生女,完全可以生第二胎的,但甄民新给组织表态:“很快就城乡一体化了,咱不能让城里人瞧不起。一个就是一个。”在甄民新的鼓动和激励下,尖山村的计划生育工作势如破竹,年年都扛红旗拿先进。
甄民新的后悔是从踏上漫漫打工路开始的,直到年底他向老板讨薪被打得丧失了劳动力被药罐子养起来,他才意识到,这个家,没男人了。唯一的选择就是让国花辍学进城当保姆,那时十六岁的高一学生甄国花同学成绩全级第一还兼校园文学社社长,是老师重点培养的高考苗子。她对父亲发誓:“我将来大学毕业后进城工作,找个城里的对象,把你们带进城享福。”甄民新愤愤地说:“到那时,你带进城的,怕只是我和你妈的棺材。”
这女子,天生就是让男人惦念的啊!后来给城里一个老板家当上保姆的国花,老是让女主人心悬一线。少女国花唯一的缺点是比女主人水灵得多。老板越是不正眼瞧国花,女主人越是感到不靠谱,直到有一天国花请假返乡结了婚,女主人心里才稍踏实了些。国花带着喜糖归来,女主人第一次热情地拥抱了她,说:“想死姐姐我啦!咱俩认个姐妹吧。”
晚上,老板一本正经地说:“你堂堂一个老板夫人,和一个农村来的保姆甘认姐妹,太掉价了吧。”女主人撒了个迷人的娇,说:“农村人怎么了,你我祖上三代以前,不也是种地的。”话是这么说,老公主动引出的这个话题,让她心里踏实得像夯过一般,瓷实得不要不要的,一激动,就大大方方领国花上了街,买了各种唇膏、唇棒、唇彩、唇釉以示犒劳。有次带国花参加一个舞会,还送给国花一件伊芙丽牌子的桃红色连衣裙。
女人越是精明绝顶,便也离糊涂蛋子不远了。那是国花返乡完婚前的某一天晚上,女主人正好外出打麻将尚未回来。老板悄悄进了国花的卧室,轻轻给了她一吻,说:“你马上就是有主的人了,哥真诚地祝福你。”给国花递上一个翡翠手镯。国花挡了回去,说:“从您平时的眼神里,我就知道您想啥。”老板心里一团大火,顷刻间就成了燎原之势。完事后,国花不由哽咽失声:“不要以为我图您啥,我只是不想把女人宝贵的第一次給我的男人杨踅踅。”
一个女婿半个儿。比国花大十岁的老光棍杨踅踅实际上成了老甄家的上门女婿。杨踅踅的母亲早年被人贩子拐走,父亲外出寻找却把自己找没了,孤儿杨踅踅如今倒成了老甄家顶门立户的不二选择。最让国花刻骨铭心的,是新婚之夜的情话。杨踅踅说:“我这老光棍想起一句老话了。”国花说:“啥老话?”杨踅踅说:“有迟了的没误了的”。国花本来想说:“你这是老牛吃嫩草”的,但又担心惹翻了他,只好怯怯地说:“嗯。”新婚之夜还让国花意外获知了一个惊人秘密,用杨踅踅的话说,就是平时玩腻了西班牙女郎,很多光棍都被那些金发碧眼的彩色女人掏空了,玩虚了,没劲了,如今看到中国女人,就像看黑白片,没啥感觉了。全球顶尖级的美女都在光棍们的被窝里,在被窝里的手机视频里,不用管吃,不用管喝,还能把自己玩得一次次背过气去。
老板后来又摸进过国花房间一次。国花道:“我不能再对不住嫂子,她也是女人哪。”老板说:“请相信,我不会忘记你的。”
在廖司帷看来,甄国花这富有现代性的身世,似有一种时空倒转的古风意味。杜十娘?玉堂春?董小宛?羊脂球?茶花女?都像,又都不像。每次和国花在一起,内心那种“身世浮沉雨打萍”的纠结感会纾解开来,命运和现实的作弄暂且抛之脑后,心灵一片安宁。廖司帷每次来美发屋,总会送给国花一部书,或者一束花儿什么的。廖司帷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如果放在十几年前,我会娶你的。”
“廖老师怎么天真了。”国花说,“你以为我会嫁给你?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和杨踅踅的婚姻,才是注定的。说是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真是哄人的话。我们的命,是自己的吗?”
廖司帷的眼里飘着泪花,他蹲下身子,说:“国花,我给你洗一次脚吧,就当我替杨踅踅爱你。今后,我每来一次,就给你洗一次。”
国花哭了,泪眼回眸窗外,月色正好,夜空氤氲着山丹丹花的芬芳。
那天,廖司帷调遣一大一小两个班干部未能成功,这让他心中无限惆怅,一低头,差点吟出“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诗句。
复抬头,又有鲜红的花瓣连绵飘来,廖司帷痛苦地紧闭双眼,凸起的眉头,像一只死去了晒干了的蜗牛。
四
烈日下,凋落大地的山丹丹花瓣基本都蔫了,像一片片暗淡蜷曲的鸟毛。可美发屋废墟上的花瓣血色依旧,宛如朝霞。对这一奇观,人们后来多认为是传说。
那辆疾驰中被砸飞之后又和滚石对撞的小车里,乘坐的是城里的袁老板和他的太太。小车是袁老板亲自驾驶的。袁老板曾多次来双峰镇考察过山丹丹培育基地提升改造事宜,他和之前所有来过的老板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去过山丹丹皇后的美发屋。别人能去,他不能去,以至于连山丹丹皇后都不知道双峰镇冒出了一位被认为是福星的投资商。镇上有人曾多次暗示过:“袁老板,您在城里见过大世面,岂不知深山出俊鸟啊!有一首歌,您一定记得,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每逢如此这般,袁老板便会收敛笑容,让对方一头雾水。
袁老板其实就是多年前山丹丹皇后当保姆时的男主人。至于袁老板来双峰镇投资的真正目的,小樊当初的质疑自有他的理由,但也只能止于质疑。能够有机会对事情本身进行纵深探究的是袁老板的太太。多少个夜晚,老公会在梦中呼唤一个在她听来非常陌生的名字。只是,她并不知道那是县城重点中学一个高一学生的名字。那个学生,是老公和国花的儿子,当然,儿子现实中的父亲,是打工仔杨踅踅。
警觉和敏感逼使太太给老公提出了一个请求:“下次去双峰镇,我也想去看看呢,漫山遍野的山丹丹花,听说很壮观,我还真没见过。”
小车出县城,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地震就是小车进入双峰镇地界不久发生的,一开始,夫妻俩以为是山路颠簸,直至山石不时滚落,才意识到发生了地震。血色的花瓣雨像撕碎了、揉烂了、冲散了的朝霞齑粉,在空中飞舞回旋,花瓣雨中的美发屋,剧烈摇晃……多少次经过这里,他从未停车驻足,但会减速慢行。这里——这个女人,是他另一个儿子的母亲。但这次,他必须加速离开这里,把美发屋远远地甩在后面。他甚至想,太太的一双眼睛,是不是在观察他的反应呢?铺天盖地的花瓣雨已染红了世界,小车仿佛闯入了熊熊燃烧的原始丛林。
一个发了疯似的男人正朝这边冲过来,而且嘴里在呼喊着什么,袁老板当然不可能知道,这是个叫贾洋洋的光棍兼傻子。
“咣咣咣——”小车和滚石连续撞击之后,他和太太同时甩出车体,狂风卷过来的花瓣一层层包裹了他们的遗体和落石,一时彼此难分。
大规模的、专业化的救援,是从山外赶来的专业救援队开始的。专业救援队的警犬——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狗,敏锐地嗅到了美发屋废墟下生命的气息。让专业救援队备受感动的是从远处迎面而来的本土救援队伍,他们已经连续奋战了两天一夜,个个衣衫不整,步履蹒跚,不少人伤痕累累,嘶哑的嗓子已无法正常发音。专业救援队队长忍不住热泪盈眶,他紧紧握着魏政明的手,由衷感慨:“你们,受苦了!”
无情的灾难改变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这在心理学意义上并不鲜见。那天的廖司帷老师后来成为心理专家的重点干预对象。他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目光呆滞,口中念念有词,很多人都听不懂他在念叨什么,但小樊听出来了,廖司帷老师吟咏的是清代女诗人陈端生的《寄外》:“泪纵能干犹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小樊本想上前扶他一把,又把手缩了回来。他强忍着泪花责备自己,现场这么多人,为什么只有自己听清了?
和作家小说中的结局极似:娃儿成为幸存者,但山丹丹皇后,死了。
按照生物学原理,山丹丹皇后流尽鲜血的身体应是煞白之色,可事实上却是乳白色,这是被牛奶浸染所致。她早已僵硬的双手固定在娃儿的屁股部位,确保小家伙不至于滑落。在小家伙受伤的裆部和她的腹部之间,垫着几层用来止血的品牌文胸和内裤。牌子有典雅丝滑的黛安芬和桑扶兰,也有轻薄精美的安莉芳和奥利侬。看得出来,这一定是山丹丹皇后最珍贵、漂亮的内衣了。她洁白的牙齿之间含着一片花瓣,像一轮火红的弦月,泊在云中。
遗憾的是,找遍废墟的每一寸残瓦碎石,都没有找到娃儿的小鸡鸡。
一开始,不少人对小鸡鸡的来龙去脉做了多种判断,主要有:其一,娃儿可能是山丹丹皇后不为人知的私生子。她想临死前谋害这个见不得人的孽种,便狠心朝小鸡鸡下了手,然后伪装了一个感天动地的现场欲盖弥彰。至于小鸡鸡,可能已被她事前处理掉了。其二,娃儿有可能是镇上某一家人或过路旅客的,灾难发生后,娃儿出于本能爬进废墟,小鸡鸡在爬行途中被锋利的砖石刮擦掉了,可能被野物叼走。其三,娃儿可能先天就没有小鸡鸡,男人没有鸡鸡是不行的,这使他成为一个不久前被山丹丹皇后收养的可怜的弃婴。其四,山丹丹皇后可能有特殊的怪癖,比如像有些影視明星那样有恋童癖,她生生把小鸡鸡给玩掉了,否则怎么舍得使用女性的私密内衣呢……尽管后来专业人士只对第二种说法比较认可,但其他三种说法反而流传得更广更久更生动。了解山丹丹皇后的男人们对此感到哭笑不得,小樊更是义愤填膺,他终于忍不住冲魏政明说:“这都是谣言,不是真相,他们根本不了解山丹丹皇后。谣言,止于真相啊!”
魏政明还未搭腔,小樊自己先惊出一身冷汗。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嗓子眼儿真是有开关的,刚才是打开了,现在又关上了。
关于小鸡鸡的来龙去脉,似乎不是完全没有水落石出的可能性。身负重伤的贾洋洋正在县城医院接受手术治疗。地震发生时,他是距离美发屋最近的小镇人。也许,这个光棍兼傻子是唯一的目击者。但面对询问,他只会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国花——甄国花——地震啦——你他妈的快出来——快呀……”
时至今日,娃儿的家人始终没有抛头露面,调查组也没有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依常理,即便家人不幸罹难,像生儿育女这种家属、亲友日子里的重大事件,不可能不被更多人所知,但千年古镇无言的沉默像南北二峰上的云岚雾霭,飞不上去,也降不下来。远在城里的儿童福利院最终成为娃儿的归宿。
小镇虽小,但不缺国际思维。这些年常有媒体报道外国人从某家福利院申请领养残疾儿童的消息,这个娃儿会被外国人领走吗?这只是很多人的愿景,像未加雕饰、不曾虚构的善念。假如外国人不为所动,可真够缺心眼儿的。
下雪了,双峰镇白雪皑皑,天寒地冻。古镇除了进士碑、贞节牌坊等文物古迹外,大部分旧貌已被崭新的仿古建筑群替代,这使古镇更像一个古镇。多难兴邦。数据表明,这场灾难至少让古镇的发展提前了近五十年。一望无际的白雪密封了大地,太阳明丽的光线安静地抚摸着积雪。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作家已经采访了十多天,那些浩如烟海的采访线索,足以让即将问世的报告文学像冰凌一样玲珑剔透。作家也尝试为小说创作积累一些素材,结果没有任何素材像当年的那张照片富有启发性。在一次围炉夜话中,他也偶然听到山丹丹皇后的故事,但故事始于小鸡鸡,也止于小鸡鸡,像一个无厘头的传说,后来的报告文学中理所当然不会有山丹丹皇后的任何蛛丝马迹,显得干干净净,如古镇的落雪。
作家离开双峰镇那天,途经一个崭新、漂亮的文化广场。有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在瑟瑟的寒风和厚厚的积雪中,赤脚敞怀,吟诗作赋。陪同他的小樊说:“地震前,这里有个美发屋……”
也许小樊本不该提供这样的信息。突然间狂风大作,山丹丹花瓣漫天飞舞,如一只只红艳艳的蝴蝶。这大冬天的,怎么会呢?作家赶紧举起相机,却发现镜头里空空如也。
责编: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