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 张英
2023年6月,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沈宏非批注,姜庆共排版的《繁花(批注本)》。
评论家毛尖指出:“排版先生上封面,罕见。”“沈宏非的批注有多激情,搞得姜庆共先生一会让朱色批注在墨色正文间横躺,一会又竖插一个对话框,夹批与侧批齐飞,段批共尾批一色,也算印刷史上无前例的文本。”
季风书园创办人之一、作家小宝评价:“自出机杼,别开生面,为横排朱批简体字中文版面开创了新式,今年最美图书一类的奖项,如果漏了金老的新版《繁花》,不会是金老的遗憾,是奖项的耻辱。”
对联是:“沈宏非狂批,金宇澄不响。”
在网上写作
如果不是去“弄堂网”玩,金宇澄不会再写小说。
金宇澄好多年没写小说,一直在《上海文学》杂志安静地当编辑,终日翻看各地作家的稿件,偶尔写写散文随笔。没想到在快退休时,一部在网络上写的小说,拿了茅盾文学奖。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过去的味道,梁朝伟的《阿飞正传》结尾的样子,电灯下面数钞票,数好放进西装内袋……然后是梳头,三七分头要对镜子细细梳好,全身笔挺,透出骨头里的懒散。最后。关灯。这个片段是最上海,最阁楼的。”
2011年5月10日中午,金宇澄在刚刚注册的上海弄堂网文字域论坛,化名“独上阁楼”发了一篇《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的帖子。弄堂网由上海作家陈村的朋友老皮皮负责,一个怀念老上海生活的网站。
最初,金宇澄和所有的网友一样,只是随意发帖,用上海话写些亲历目睹的人和事,偶尔对上海旧城改造提些意见。很快,每个帖子都得到了网友的积极回应,叫他“爷叔”“老克腊”,催他接着讲故事。
网友回帖和网络互动,让只有闷头写作经验的金宇澄,有了从未有过的新奇感和刺激感。“每天早上起床,我随手写一段发帖,读者不知作者是谁,作者也不知读者是谁,怎么好看有趣怎么写,这样的互动很有意思。”
三天后,当金宇澄写到上海20世纪80年代露天菜场,一个卖螃蟹的风流老板陶陶的故事时,多年没写小说的他突然有了写作快感,在帖子里说:“写菜场写陶陶,写得欲罢不能,实在奇怪跟烦恼,希望快点结束——”
写到一万字时,金宇澄意识到:“这已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框架,警惕起来,开始做人物表,做小说结构,语言开始微调,从纯粹的上海方言转为全国读者看得懂的‘上海官话’。”
阿宝、腻先生、梅瑞,人物一个接一个现身,每日更新的文字越来越长,一开始每天写两三百字,越写越长,写到后来,一天甚至写五千字。
有时去外地开会,几天没写,读者急了,不停催促:“老爷叔,不要吊我胃口好吧。”
这让金宇澄感觉很好。“戆小举(傻小子)书包一掼,只要有人叫好,跟斗就一直翻下去。我当时就想,这部小说上海人懂就可以,最好外方人也看得明白。”
在这个本地网站,他摆脱普通话写作的束缚,语言愈发流畅生动,获得空前的自由和解放。“以前写对话很头痛,改用上海话,根本不用动脑筋。”
读者的热烈回应,让他欲罢不能,接连写了5个月,保存下来,暂名《上海阿宝》。
小说从沪生、阿宝、小毛三个不同家庭背景的少年展开叙述,讲述他们的琐碎生活时态,情欲、梦想和迷茫,通过大量人物对话与繁密的故事情节,呈现了上海20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的人情世故和城市风貌,用文字鲜活地保存了当时的日常细节。“我采用苏州说书的方式,由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讲完张三讲李四,看城市的存在,不美化也不补救人物形象,提升‘有意义’的内涵,保持我认为的‘真实感’,不说教,没主张,位置放得很低,常常等于记录,讲口水故事、口水人——城市的另一个夹层,那些被疏忽的群落。”
金宇澄把一些章节发给作家朋友看,他们给了很高的评价,也提了一些修改意见。这让他慢慢有了野心和追求:“以往的文学作品,上海经常被处理成很表面的状态,比如外滩、旗袍、百乐门。我写这部小说,写城市的日常生活,希望能消除人们对上海浅表的看法。上海是中国城市的代表,我们需要农村故事,也迫切需要城市故事。”
接下来,金宇澄根据读者、作家朋友,包括《收获》杂志副主编钟红明的意见,对小说进行了数次修订和改写。这使《繁花》有了三個不同版本,网络版、杂志版、图书版。
为让北方读者也能看懂这部小说,修改时,金宇澄经常用上海话读一句,用普通话再读一次,便于协调转换。这样的修改,让很多精彩的沪语从最后的图书版里消失了。
2012年8月,《收获》杂志长篇专号问世,金宇澄的《上海阿宝》更名为《繁花》。《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说,过去,一些上海作家试验过让吴语方言进入小说,效果都不如金宇澄这样完美顺畅。《繁花》的语言中有浓得化不开的味道,读任何一段都会被吸引。
“从中国文学史和当代文学史的经验来看,我们对农村的经验往往大于城市的经验,但我觉得,未来估量一个国家文学水平的高低,一定是比拼城市经验的小说。如果说《繁花》有什么野心,就是它建立了一座与南方有关,与城市有关的人情世态的博物馆。”
《繁花》在《收获》杂志刊出后,好评不断,以至这期杂志脱销,只能加印。
金宇澄有了更大的动力。在《收获》杂志发表小说的基础上,强调沪语句式的韵味,深化时代背景,加了5万多字内容,并为单行本手绘20幅插图。
《繁花》研讨会上,李敬泽对金宇澄说:“《繁花》可以继续写下去,写《繁花》的第二版、第三版,和时下进行时的城市生活一样,无限延伸无限膨胀,这样的叙事方式回应了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做成一个文学奇观。”
金宇澄赞同这个建议:“这部小说像一棵圣诞树,框架起来了后,可以把任何东西挂上去,上海这座城市太丰富了,有那么多积累,生活信息那么强烈,挂一辈子都没问题。”
插队的知青
成为作家之前,金宇澄曾是农民、泥瓦匠、马夫、工人、职员。
1952年12月8日,金宇澄生于上海。父亲是苏州吴江人,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上海解放后,父亲成为上海的干部,居住在上海中心城区,卢湾的新式里弄。金宇澄是家里第二个孩子,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1955年,上海发生了一件大案(所谓“潘杨案”),金宇澄父亲是潘汉年的部下,因受其影响,停止工作,接受政治审查。
金宇澄叙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父亲一进去,上级立刻通知母亲搬家。母亲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马上从原来住的房子搬了出来……”
金宇澄父母离开上海,下放到浙江湖州一家水泥厂工作。“我们三个孩子在上海,日子过得很艰难,直到‘文革’结束,父亲恢复政治名誉,恢复工作,劫难才结束。”
六十岁后,金宇澄把父母的往事,都写在非虚构作品《回望》里。
小说《繁花》,金宇澄书写了丰富的“文革”运动细节。例如,郊区学生来市区淮海路“破四旧”,随意剪去女人的长波浪卷发,没收“包屁股”裤子和尖头皮鞋,因“破四旧”,理发店取消了烫发;造反派工人抄资本家的家,挖地三尺,寻找财物,随意拖走地毯钢琴,换一顿酒钱;工人借政治运动之名,强占市区被清算者的房屋,工厂举办“抄家物资展览会”。
“河滨大楼天天有人跳楼,自绝于人民。”“长乐路,瑞金路的天主教堂忽然被铲平。”“弄堂里,天天斗四类分子,斗甫师太,斗逃亡地主。”“大妹妹的娘,旧社会做过一年半拿摩温,一直隐瞒,运动一来,听到锣鼓锵锵锵一响,就钻到了床底下。”“隔壁烟纸店小业主,一自首,打得半死。”这些遥远,被遗忘的记忆,因作者的亲身经历,写得活灵活现。
1969年7月,16歲的金宇澄和哥哥一起去了东北务农,妹妹留在上海工厂上班。兄弟俩下乡的地点在冰天雪地的黑龙江嫩江农场,金宇澄待了7年,直到1976年才返回上海。
到了农场,金宇澄发现,几个分场的青年宿舍,被电网完整地包围,围墙上写着一人高的大字:“服从劳改,重新做人。”四个角都有岗楼。“后来才知道,这是苏联专家设计的大型劳改农场。知青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因中苏对抗关系紧张,服刑的犯人迁离,让城市知识青年住了进去。
在黑龙江的七年,金宇澄种玉米、大豆;农闲时,做泥瓦匠,盖房,砌石头墙,砌火炕、火墙,出窑,掏井,补缸,做豆腐、粉条,给农场养马。
从大城市到了农村,他和所有的上海知青一样,想的是回家。为了回上海,知青们各显神通,想尽各种办法。
“很多人都想把自己弄出病来,肝炎,残疾,可以办病退回上海。肝炎患者吃过的馒头,有人就去咬一口,最好染上,就能回去。”
在农场,金宇澄得了胃溃疡。有次回上海,冒名顶替,为一些下乡伙伴去医院做钡餐,一个月拍过7张X光照片。
后来,一个女医生认出他,把他拽到一边,拍拍身上的防护铅围裙说:“是帮别人拍吧?你一个月吃多少射线,不要命了?”
1969年7月,一列去黑龙江的“知青专列”驶离铁岭车站,金宇澄眼见一位比他小的上海女知青,因人多不慎,跌进车厢与月台的夹缝,被火车轧掉一条大腿,据说,失去一条腿的她,户口转回了上海,在南市区一个煤球店做店员。听到这个消息,黑龙江的知青同伴们第一时间不是同情,而是羡慕:“哎呀,她留在上海了。”
当时,成为文学青年极不容易,比如给黑龙江的报刊投稿,首先作者的家庭出身要好,稿子要先由农场革委会政治审查,出具盖有红头公章的政治身份证明,证实根红苗正,才有投稿资格。
这些岁月里,金宇澄唯一的爱好,是给上海的朋友写信。“现在想一想,后来写小说,是当时几年写信打下的基础。回到上海,形势好了些,觉得自己可以搞文学,经常心里想,我要写点什么。”
离开黑龙江多年,对各种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插队”活动的邀请,金宇澄基本是拒绝,他再没回过嫩江农场。
社会底层的传奇
金宇澄通过写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1985年,金宇澄在《萌芽》发表了小说处女作《失去的河流》。次年他的《方岛》在《萌芽》发表。
凭借《失去的河流》和《方岛》连获两届《萌芽》小说奖,金宇澄因此获得机会,进入上海作家协会办的第一期青年创作班学习。他和邮递员孙甘露等一批基层的文学作者,作为文学新人进行集中培养。
1986年,《上海文学》以青创班专辑的形式,发表金宇澄的《风中鸟》和孙甘露的《访问梦境》。1988年,《风中鸟》获得《上海文学》小说奖。也是这一年,金宇澄离开文化宫,调入作协,成为《上海文学》的编辑。
1990年前后,金宇澄在《收获》杂志发表了几部中短篇小说后,便专心于编辑生涯,几乎停写小说,偶尔写写散文随笔。停笔的金宇澄给出了回答:一是做文学编辑,就要挑剔作品,我很难白天挑剔别人的稿子,晚上鼓励自己写小说。二是现在小说里的相同经验比较多,小说编辑要看大量的小说,很多稿子的语言、叙事,如遮掉作者名字,看上去都像一个人写的,几乎是提起笔就写,不想建立自己的特征和技巧。语言、手法、故事讲得太雷同。读者喜欢什么样的小说呢?我不知道。
不写小说的日子,金宇澄过得清闲适宜。每周去单位上三天班,看稿子给作者打电话,和文学圈的朋友吃吃饭;不上班的日子,也赶赶生活中朋友发起的饭局。
这些流动的饭局,不断出现的新面孔,是城市人日常生活的重要场景。一顿酒吃下来,陌生人成了熟悉的朋友,金宇澄由此得知许多的人生故事和传奇。
《繁花》里小毛给沪生讲过一个故事,其实是金宇澄的一个保安朋友讲的:一个夏日的深夜,小毛打完牌回家,在路边等通宵车,车站有个等车的女人,小毛上去搭讪,女人不说话,最后勉强说了三个字:洗衣服。小毛说,可以到我家去洗,我家有洗衣机。女人不说话。通宵车来了,她和小毛一起上车,下车,进到小毛的家。
进屋后,女人忽然像女主人般,不吭声,脱了文胸、短裤,帮小毛倒洗澡水,细心伺候,给他擦干了,自己再放水洗澡,最后上床躺在小毛身边,一言不发,两人做爱。小毛睡了一会,忽听到女人在厨房洗衣服,不用洗衣机,手洗。早晨四点多,女人叫醒他说:“我走了。”模模糊糊的小毛,听见门锁的声音,后来,他再没见过这个女人。
“我听了问,女人为什么这样?朋友说,这是你们知识分子要问的问题,我从来不问。她对老弄堂这么熟,大概也住这种房子吧,为什么这样?跟我没关系,我从来不问。”金宇澄对我说。
对于《繁花》的问世,作家西飏很理解金宇澄的低调:“日常生活在我们的文学观中仍不被重视,即便涉及,也是婚姻伦理之类,婆婆媳妇小姑子的家长里短,或钻进写字楼成了白领小说。这些内容显得虚假,原因在于视野局限没有真实生活。《繁花》中的男男女女,包括小毛跟各种女人的关系,都是生活中真实的存在,无法否认。”
《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感叹,半年以来,在各种场合,都有人跟他谈论《繁花》,不少作家给他发短信、打电话谈《繁花》的读后感,普通读者的反馈也络绎不绝,有来自美国证券业的读者给《文汇报》投读后感发表了。
评论家吴亮说:“我碰到了一件非常惊人的作品。金宇澄把无数的渺小个体生活变成了一个宏大叙事,非常了不起——我觉得怎么评价这部作品都不会太高,非常厉害。”
山西大学教授王春林说:“说到上海叙事,自有白话小说盛行以来,一直到金宇澄的《繁花》横空出世,大约有四位作家是绝对绕不过去的。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他们分别是韩邦庆、张爱玲、王安忆以及金宇澄。”
评论家李敬泽还有更高的评价:“《繁花》延续了《红楼梦》《金瓶梅》的情感调子,它无限地实,又无限地虚,把人生比附于自然,万物荣枯,盛极必衰;现代以后的中国小说中,得到《红楼梦》真正精髓的不是很多,应该说金宇澄做到了。”
苏州黎里的老家
张英:看报道,你的工作室要在苏州黎里的老家旧居挂牌,这项目前后折腾了好几年吧?
金宇澄:镇的下岸、耶稣堂以西的几处狭窄老房子,我父亲在那出生,祖父在那死去。20世紀50年代初,老房子经历公私合营,后成了大杂院。再以后居民都不愿住这种旧房,置换去了新开发的楼房,小镇变得越来越安静。几年前镇领导找到我,说把金家弄腾出来了,“我们装修一下,你有空来住”。情况就这样。
然后想把它改成集展览、阅读于一体的开放式空间,当然也有我的工作室。那时,许知远正找我拍《十三邀》,建议我们一起去东北黑河,拍我的知青环境,回来再拍上海。最后拍了黎里古镇及上海部分内容,没去黑龙江。《十三邀》播出后,不少朋友第一次知道黎里古镇,我和它的联系更紧密了。
张英:等于你为老家搞了一个文化IP。
金宇澄:算是作为后人的一种致敬吧。尔冬强说,你有老家,应该做。他不这么说,我也觉得这事推托不掉。
经历了几十年震荡,房中所有的东西,包括祖母的照片,已散失殆尽,了解具体情况的人都已去世。各种搭建已无法还原,因此装修上不如现代点,甚至把原有结构打通了,它不属保护建筑。所谓恢复,就是将来做些小型展陈,摆些从老房子带出的,摆些我的画。
张英:非虚构作品《火鸟——时光对照录》重点写到了黎里镇,这是你小说故事的重要背景吧。
金宇澄:《火鸟——时光对照录》刊于《收获》,成为《回望》一书的第二部分。黎里镇是苏州吴江的大镇,很多大宅都有六七进深,附带一百多条很深的弄堂,据说因为这些深不可测的弄堂,当年日军才不敢驻扎在此镇。祖母回忆其旧貌,这里的乞丐都不吃死鱼死虾,穿丝绵袄,睡丝绵被。它水网密布,连通太湖、黄浦江上游的太浦河、大运河,过去出门靠船运,绍兴的乌篷船也常划到镇上来,我1972年见过。现在水路逐渐衰退,全靠陆路了。
阮仪三先生在1980年搞古镇保护,最先跑去的就是黎里镇。附近的沪青平公路旁设了很多厂,环境给破坏了。他找到镇领导,希望不再拆迁,要保护旧风貌,在满脑子发展经济的时代,被断然拒绝。就此他转向交通不便的周庄、偏僻的平遥,他的建议保留了下来,名声大噪。
1972年,我在黑龙江务农,离上海太远。黎里的姑妈说,你是黎里的子孙,可以调回来。等我从上海老北站坐五六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去到黎里,知道调动的唯一办法,是在附近乡下找个女孩结婚。姑妈说,如果你愿意,下礼拜我想办法找个女孩,你们在镇上绸布店门口先见一面,怎么样?
爸爸得知此事,发了一个加急电报过来:“即使天仙美女也不许见面。”
张英:这些往事,让我想到你的中篇小说《轻寒》,沦陷时期的江南生活,跟你的其他作品差异很大。
金宇澄:写的是历史上的黎里,几十年来,一直有导演想拍成电影。几个月前,西影的导演带着制片人、编剧来找我,也想拍《轻寒》,每次得知这类想法,我都很惊讶,这部小说很遥远,能拍吗?写抗战时期国人自己的矛盾,难度很大。
张英:他们看重小说的场景和细节,故事容易编,氛围和味道最重要,导演和编剧缺的是这些。
金宇澄:《轻寒》开头,写“我”在黎里的彷徨,无所事事的小青年,在石桥上坐着,后来认识了一个青年理发师,听他说起一些私事,他特别想离开,不愿待在镇上,我却想留在这。
责任编辑肖元敏觉得,开头这段闲笔完全可以去掉,但到发稿阶段,《收获》杂志主编李小林说,这段绝对不能删,因此关于黎里的2000字抒情,就留在小说里了。1991年发表的,时间过得太快了,年轻时觉得时光很慢。现在对这世界过于熟悉,沿轨道行驶,是熟练的快。以前我在任何地方,遇到的人都比我年长,我喜欢跟年纪大的人聊天。有天发现,到任何地方,周围看一圈,总是我最大。从最小变成最大,所谓的人生。
家族与写作
张英:很多作者在人生下半场写非虚构,给父母或家族立传。《回望》让我感动,在老年回顾父亲的一生,并试图理解他的人生意义和价值。
金宇澄:似有某种契机,读到书缝里有父亲的笔记,看见一把他用过的钥匙,都觉得可以写。中国父子关系差不多,生前不怎么交流。
开始是单独的一小篇,发表在《生活月刊》,《收获》主编李小林看到,联系我说,你一定要把它写出来,在《收获》杂志的专栏《说吧记忆》上发表。
父亲2013年过世,遗物里有他和老友马希仁在20世纪80年代的大量通信,还有来回的明信片,及正反写满字的密集的纸片。年轻时代的种种自述,当年被日本宪兵抓捕是组织出了问题,领导没及时通知转移等。这些文字对谈直到90年代马老去世才停止,马老家属把父亲这些文字寄还,然后,父亲也走了。因为李老师的建议,我完成了《火鸟——时光对照录》。
父亲肯定不会想到,我会因为这些私聊,整理出一本书,如他活着,书会更丰富,不会仅是我从杂乱材料里收集的内容。但反过来,如他活着,我绝不可能写。他的特殊经历,地下工作这些事,他自己也不谈,他的意思是能活着已很好了,希望下一代不要做这个工作,不要问,不要说。这是父子间无法沟通的矛盾。
张英:中国式父子真没多少精神交流。父子如兄弟般很少。
金宇澄:我不可能听父母的。我知青时有个上海朋友,比我大几岁,没下乡,喜欢哲学,看各种书,他几次给我回信说:“你应该写小说。”我记住了。如父亲这么说,我根本不会在意,朋友一说就记心里了。
想想很有意思——父亲也是遇到一个老朋友。朋友的话、朋友的聊天状态很重要。
张英:写父母的文章多平铺直叙,很少有叙事结构。《回望》有三种叙事视角,很与众不同。
金宇澄:如果跟长辈的沟通更自然,会了解更多,能有更多资料,完全可以平铺直叙,口述实录。我们说的“非虚构”也是“虚构”,没有真正意义的真实和完整。我的态度是,如果某一阶段资料缺乏,那就留白,因为作者无迹可寻。地域历史的复杂状况,故乡太湖流域各动荡时期,包括太平天国等各阶段对古镇的影响,太湖强盗,忠救(忠义救国军),淞沪抗战难民船等相关材料,我会剪贴插入,附带在书中。比如淞沪战役溃散的某支败兵队伍来到黎里,问乡绅要钱,给钱部队就开拔,不给钱不给粮食,就驻扎在镇上不走。镇上只能凑钱送走。有天清早,全镇居民都听见了女人的哭声——日本军部在附近的平望成立了慰安所,要求各镇募集女人。黎里维持会考虑来考虑去,把庵里最无依无靠的五个尼姑交了出去。
张英:《繁花》没用上你在东北知识青年的那段生活。
金宇澄:写了一节去吉林插队的女青年“姝华”的故事。东北的知识青年生活是80年代的写作兴趣,1986年《上海文学》刊有我的《风中鸟》和孙甘露的《访问梦境》,这是首届青创班的专辑。
我去的那个农场是劳改营的大板炕,原犯人宿舍。我这届的上海小朋友,年满16岁全部下乡,“一片红”。我接受了这些人的再教育,什么都是他们教的,怎么干活,怎么盖房子。初来乍到,领导打一个电话,几卡车人就来了。
这些特殊人群,30岁到50岁,各类型都有,广东上海最多,大量右派,看上去是知识分子,手一伸是老农民,人到地里像收割机。目睹各种各样的手段,谁不听话,都有各种方式对待。
张英:当时你没记录?这是很好的材料。
金宇澄:我写过一些,杨显惠《夹边沟记事》在《上海文学》原发连载,才让我感到某种遗憾。我和杨显惠同在1986年获得《萌芽》文学奖,他是甘肃人,他写那个被时间凝固的小农场,位置不在极为敏感的黑河,没中苏关系影响,当事人都健在,他收集这些凝固的记忆。而嫩江农场在我们到达前,原有的特殊人群就开始陆续内迁,到1973年颁布特赦令,留下的部分人员,包括团以下旧军官都回了原籍。我印象很深,穿着人民装列队,手拿一式的旅行袋被遣送了。简单地说,我在1970年毫无记录这些人事的意识,回沪后,这集中了大量旧故事的传奇地方,也一直在变,据说最后,这庞大的旧地盘被完全推平,成为了一块更大更新的土地。
张英:这场面是促使你们当年都想离开,包括调回黎里的理由?
金宇澄:是的,到达当天就有人逃跑,经常有被人骑马追赶的,去嫩江车站堵截,这方面当地最有经验。逃走不容易,不像现在可以随便流动,要持有地方粮票,没它吃不到饭。
张英:在那待了7年,没找女朋友,没成家。
金宇澄:开始禁止恋爱,两年后忽然通知可以恋爱了,立刻出現火速配对的局面,因为谈了恋爱,客观上你就“一颗红心,扎根边疆”了。两年中有不少男女早已对上了眼,除我没有。我在《碗》里写过,释放人员老林师傅急了:“小金你赶紧地,赶紧啊,黄瓜就要罢园了。”我想都这样了,怎么找,找谁?
部分人喜欢去干部家串门,坐几小时,用这种方式换换宿舍环境。会帮忙打扫卫生,抱小孩,给小孩织毛衣。我写了一件事,某男暗恋某女青年,但她对恋爱没兴趣,只喜欢去干部家,帮忙带小孩,某男非常不满,这是小说的前提。干部家的小孩得病死了,按当地习俗,小孩死了不装棺材,是裹麻袋或装入木箱,搁在坟头的地上。某男去坟地,从木箱里取出孩子,用玉米秆支起身体,让他直立在坟地上。东北天冷,死了一个多月,还像活的,远远看去,如在地头上发呆。翌日,这群人经过这片坡地去收割大豆,等翻过缓坡,呆住了,前方远处低洼的坟地上,有个穿红毛衣的小孩站着。红毛衣是女知青织的,没全部完成,匆匆入殓。风吹着零散的红毛线、小孩的头发,这是小说的结尾。前几年我特意配了插图,红毛衣织到一半,远方地头隐隐约约站着那个小孩。
张英:我采访刘晓庆,她说在农村插队时,最恐怖的是扯高粱和玉米叶。她个子矮小,一不小心,玉米叶就扎到脸上,扎到胳膊,还会扎到眼睛,非常痛。
金宇澄:夏天收玉米,镰刀整株割下来当青饲料。割后留在地上的根部,像越战时的竹尖。有回我一脚踩上去,像一把刀直接扎破了鞋底,扎进脚心。歇了七八天,半年后脚底还隐隐作痛。回上海探亲,医生检查说,伤口根本没长好,有脓肿,结果扯出一条黑橡胶,锋利的根尖,鞋底橡胶被顶到伤口里了。上海医生说,你从哪来?谁给你看的?
黑土地肥沃,非常广阔,拖拉机开两个小时才能开到另一头。站在地里,四周看不到边,这么大的空间,孤零零几个人,如蚂蚁一样移动。
1972年大兴安岭森林着火,农场派我们去灭火,发干粮,每人每天5个窝窝头,每个窝窝头的洞洞里塞一块咸菜。火没打,大家在林子里发现有一小块地方,搭起了小房子。闯关东讨生活的流民,不知今夕何夕,夫妻加两个孩子,跟外部几乎没接触。
张英:离开农场后,一直没回去过?
金宇澄:曾经的农场干部据说还来了上海看病、旅游,有的老知青会接待,我不参加这方面应酬。
迟子建在黑龙江的漠河,中国地图公鸡鸡冠的位置,农场在公鸡后脑门位置,两个地方算接壤了。有次我开玩笑地对她说:“你把东北写那么美,而我的眼里那地方永远为冷灰色,很寒冷。”
虽然回来这么多年,梦里常有回不去的焦虑。下乡最大的好处是认识了上海各区的青年,回来探亲,就去他们的街区聊天,知青都是这样跑来跑去。
90年代的文学
张英:你和你哥一起下乡,一起回的上海吗?
金宇澄:我跟我哥到了农场,进连队要“过堂”,“父母什么成分?干啥的?”集体开大会,每人都要自报家门,竟有人主动站起来说:“我爸爸是劳改犯,是资本家,我要划清界线。”我鄙视这种表态,第一感觉是这人不可信任。七年后我办了病退,证明自己有病回来了。我哥晚了些,他是知青大返城时回的上海。
张英:小说处女作《失去的河流》产生了较大影响。
金宇澄:发表时已33岁,但幸运的是小说没退,被《萌芽》杂志排在末条发了,没想到却被《新华文摘》转载了,后被《小说选刊》转载。主编曹阳打电话解释,实在安排不妥,非常抱歉。
张英:我们认识于1995年,你已在《上海文学》从事编辑工作多年,很少写小说了。
金宇澄:认真写小说是80年代。当时的作者,都在恶补西方现代小说,不同的语言尝试。后来我发现,编辑和作者是相反的两种行当——文学编辑永远在挑剔和审视,永远“势利”(对好小说眉开眼笑,对坏小说冷若冰霜),而写作须百分百地鼓励自我,完全是个人行为。我当年常在深夜处于虔诚的写作状态,反复书写某个故事段落,翌日再用编辑的眼神去看,很分裂,觉得稿子到处是毛病。
我选择了编辑,写得逐渐少了,最晚一篇小说是1997年在《收获》杂志发表的。
张英:90年代在读稿、改稿之余,偶尔也写写散文、报告文学和电视剧。
金宇澄:市场经济开始了,在80年代作家就发现,原来小说可以改编成电视剧或电影。曾热衷的文体、语言、样式等,式微了。
那时我也写电视剧,和香港导演谈剧本,也就是挣钱。另外,写报告文学也成为了一种时尚。《上海文学》处境越来越难,通常是找一帮企业家,配合一帮作者,一个一个收集采访,凑够一本集子。所谓企业赞助,就是帮企业写报告文学。
1995年,《上海文学》联络了山西的潞安煤矿,写一本关于煤矿的报告文学,能得到赞助。于是请了一帮上海作者,包括我们编辑,跑到潞安住了20天,每人负责一个矿,20天写好。这经历唯一的好处是,了解当时的社会现状,了解各种人。
90年代为写闵行的一房地产老板,约好了在办公室见面。外面下起大雨,我只能在沙发上等,不久老板跟女秘书进来,两人就在我眼前黏黏糊糊、动手动脚,完全无视我的存在。雨过天晴,我出门就跟联系人打电话,让他另请高明,这事我不干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写“报告文学”的记忆。90年代,一切都是丰富和混乱的,充满勃勃生机,也见怪不怪了。像原始森林,什么动植物、野兽都可以滋生。《繁花》和这十年的经历分不开。
张英:90年代的生命活力。
金宇澄:我跟王家卫说过上海乍浦路、黄河路曾经的繁华。记得某大年初一,电视新闻报道了除夕夜的盛况,黄河路各饭店因攀比那鞭炮烟火的场面,有店家居然抬出单人床那么大的烟花,接近疯狂。
前几年与80后女作家周嘉宁做对话,她也回忆了那个时代。当年她爸爸在公司专门联络饭局,整个90年代忙得不得了。这是中国特色,国人最有分量、最有内容的表露是在饭局上。
《繁花》对90年代醉生梦死的描述,就是这样。有人说相比《繁花》的60年代,90年代这块比较表面。90年代意味着,我们当代还有它的旧风景,须根据环境、温度和湿度的变化,呈现相应的状态。
张英:饭局是国人日常生活的公共广场,只有这种场合的交流才有意外,才有不同阶层的跨界。
金宇澄:我说过我的梦想是开饭店。在每个桌子底下安上录音设备,一年录下来,分门别类,姓名职位等都不重要,把内容分门别类编辑。假如飯店生意好,这一年就是意义非凡的非虚构大书,书里什么都有,A说什么、B说什么,讲话人以字母代替,牵扯的具体人名也得换,各种奇遇,奇人,奇谈怪论,各种隐蔽的、私密细节的上海暗流穿插其中,一点不走样,洋洋大观,这是最接近现实的文字叙事,远比小说厚重十倍。
张英:你早期作品结集成《方岛》《轻寒》《碗》三本书出版,获得2018“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小说类首奖,系统地读了这些作品,手法和20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有关系。
金宇澄:这是基础,到《繁花》——80年代的写作敏感,忽然回来了。就像最近遇到陈冲的哥哥陈川,当年他是上海很好的画家,后来去了美国。陈川说当时美国人惊讶的是,上海很封闭,你怎么对西方美术史那么了解?在时间缓慢的上海,看西方资料,就像当年地下译本对我辈的影响。
《繁花》与城市文学
张英:《繁花》写了几十年跨度的上海生活,是一本上海市民的“凡人传”。跳出了政治、经济和社会宏大的场景,写人与街道的关系,因为人,街道有了体温,有了感情,有了味道,血肉相连。
金宇澄:20世纪30年代,上海有一本通俗小说《亭子间嫂嫂》,亭子间嫂嫂待在亭子里,各行各业的男人都来找她,通过来人的各种自述,记录当年人群的状态,城市的侧面就出来了,这也是严肃文学的主题。《繁花》尽量借助无数的人,显现无数的人生和声音,当然可以做得更好。
张英:《繁花》以前的小说,市井生活和市民生活叙事并未占据主体位置。
金宇澄:城市主题一直是被批判、打压的,几十年停止人员流动,城市一度处在沉睡边缘,然后开始苏醒,开始积蓄各种复杂变化和感受。农村题材包括小镇生活,永远是活跃的,绘声绘色的。可写农家门口有一条路,有一棵大树,小院前后的风景。城市风景更复杂,它的风景是街道、建筑与人。很多建筑地标,不同的店铺,不同的功能街区和场景。出没在农村和城市的人,两者的丰富性,可充分进行比较。如果把市井生活理解成不同城市的观察,不同地域的表达,更能增加魅力和感染力,这和乡土文学的内容一样,主要原因是,作者视角的形成,摆脱不了原生地的遗传。相信在城市化的今天,离集中书写城市的时代,已不远了。
张英:城市的复杂性在中国文学里远没有淋漓尽致地体现,城市为什么会在中国文学中成为“惡之花”的模样?
金宇澄:传统和意识形态的原因都有。据说“故乡”这个词在希腊语的原意是“母亲城”。希腊自古以来以城市为归宿,我们的传统归宿,来自乡绅阶级。比如以前的苏州遗老,一直把上海视为“坏地方”,坚决不许子弟去上海。后来民国苏州成立新政府,需要公务员,这些老家伙才发现,最有才华的苏州年轻人,都早早跑到上海租界生活了。文学不是道德意义的判断,即便是恶,它也是花。就画家来说,不管画什么花,都需要实际的临摹打底,要有真实对象和细节。恶也是批判现实主义的某种成果,批判是否成为文学最主要的功能并不重要,作者充分了解和展开才是重要的。
比如上海有栋房子200年了,差不多是最老的房子。200年时光,从历史看是一粒灰尘。可文学不是在历史中观看,是具体的,显微的。年轻人觉得现今时代特别重要,到我这年龄觉得,翻一页书就翻掉了几百年。翻一页书,宋代,再翻几页,是清朝。在时间洪流里,什么能被留存下来?可能留下的是这老房子的一粒灰尘,这很重要,里面有无数层的房客结构,深入的、更个人的欢乐和痛楚细部,文学要能开扩微世界、小世界,每个人的人生,亲人、朋友、邻居,周围的人事,裹在一粒灰尘里,如果写下来,就是我们寻找的文学“意义”和价值。普鲁斯特记录在册的那些男女交往,很复杂,很美好,很无意义。一边吃着饭,空气中飘来一句敏感八卦,立刻回头看,周围并没人……这些文字,记录了人生的无意义,但一天就这样留住了。
张英:你不同意“城市无文化”的论调,为什么?
金宇澄:这是很旧的结论,习惯以城乡分类,西方小说大多书写城市。乡土不高于城市一等,表达乡土与城市情感的途径是一样的,没有高低之分,只有写得好和不好之分。
如今是最大规模城市化的过程,也是历史上有最多见多识广读者的时代,各门类细化的个人兴趣,城市是更集中的反映,是孕育文学的最好温床。城市成为很多人的故乡,人生之源。
张英:如何看待上海这座总被外地人批评的城市?到目前为止,它在文学上远未建构完成。
金宇澄:上海在中国城市中发展最完备,都市的样板,上海的生活方式、市民状态,很具代表性。
任何城市的市民阶层都差不多,城市知识分子相互间的沟通没问题。但知识分子用知识分子眼光批判上海小市民,就产生问题了。如果用市民眼光来对照市民之间的差异,会更准确。
我有7年的时间混在东北,看待上海,比始终在上海的人更清楚。我们一直处于过渡的年代,对上海的历史,很多人已不了解,比如说全国人民养了上海多少年,但当年上海的很多工厂,用的是很老旧的机器,一直生产到改革开放,仍保养得很细心。当年的过渡期,包括电影厂、商务印书馆、出版社、轻工业、各类技术顾问、大学老师、翻译官,大量的机构包括裁缝、理发师傅都搬到了北方。上海淮海路有栋高级公寓的所有暖气设备,一解放就拆去了北方。
张英:你说茅盾的《子夜》对你写《繁花》有影响,为什么?它写的是所谓的资本主义,罪恶的城市。
金宇澄:对呀。《子夜》现在看好像里面的阶级太分明,写资本家、工人、城市边缘化,但它会让你感觉到内在的整体性。茅盾分三个点写,和集中在一个点写不一样。
对我这个下乡青年来说,形成的上海印象是什么?“文革”前后直到90年代末期的上海市井生活,不同场合不同生活场景的人物、事件和聚会,是有具体区域的。当时的青年,现在的青年可能也是,生活在哪个区域,就熟悉哪个区域。因为我下乡,认识了上海各区域的同伴,更了解上海。
书写沉默的大多数
张英:《繁花》用文字还原了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往人生琐碎里去,你为什么这样写?
金宇澄:小说应该有生活主张,把生活写出来,不强调什么。人生像一棵树,或像一片树叶、一朵花,没有更重要的任务,我们觉得我们的时代特别重要,但实际上非常脆弱。树叶一旦被风吹走,根本找不到它在哪。趁它还在时,描写它就是了。
我很多年没写小说,是有好处的。如果《繁花》在20年前就写了,我还没把人生看这么清楚。
张英:《繁花》里写的人物,有什么不同?
金宇澄:沪生是土生土长的干部子弟。主管城市阶层的后代都讲普通话,不过这个普通话带有上海某地域的口音,就是所谓的“塑料普通话”。类似的包括“复旦普通话”“同济普通话”等所谓的四大普通话,相当于一种社会阶层特征。我父亲是苏州人,他讲上海话带有苏州口音,个人认为,上海话都带有各种历史口音。
张英:城市的灵魂是人,所有景观街道只不过是背景,是绿叶,红花是人。把人写好了就有了生活,有了体温,有了感情,城市自然就有了它的气脉。
金宇澄:过去说“文学是人学”。上海人怎么生活的,应该有很多道具,应该有很多背景。我有7年的时间在北方,我形容是一只脚在上海,一只脚在外面,可能看得更清楚些。
要了解这座城市先要了解城市里的人,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生活,且是很大的市民阶层的生活,不只是知识分子。还有,要有可看性,让它丰富一些,有一些色彩。
张英:《繁花》的人物名字取得很好,小毛、阿宝、沪生、蓓蒂,这些名字自然而然带出了他的社会阶层和家庭出身,工人阶级是小毛,资产阶级是阿宝,革命子弟是沪生,知识分子家庭是蓓蒂。
金宇澄:取名,要符合他们的身份。我有一个朋友,过去是工人阶级的子弟,小名叫猫狗,如北方人叫栓子、柱子。普通老百姓小孩的外号和资产阶级家庭的孩子,在那时是有区别的。
《繁花》在《收获》杂志上发表时,有些人物的名字重新作过修正,和网上的小说版本有点不一样。比如有叫“芳”的,最好别的女人就不要叫“芳”了,怕混在一起重复。人物太多,改个名字也不难。
张英:电视剧《渴望》里男主叫沪生,但他是薄情寡义、道德败坏、出轨背叛家庭的人。似乎编剧对上海人没什么好印象。
金宇澄:我在《繁花》里借人物说了一句话:任何人到上海就是上海人。那么,真正上海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真正的上海人是什么样子?那些批评上海人的外地人并不想了解,也不想知道。我笔下的“沪生”和王朔笔下的“沪生”是完全不同的形象。
张英:你算干部子弟,那时有小毛、阿宝这样的朋友吗?
金宇澄:插队落户把上海各个区的学生,不同家庭不同背景的子女都集中在了一起,大家的兴趣爱好、知识程度和文化背景不一样。有的人没读过书;有少年犯,专门在公共汽车上偷钱包;有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年轻人,在农场的宿舍看《小逻辑》;有养尊处优的年轻人;也有工人家庭的子女,什么兴趣爱好都没有。还有不会讲上海话只会说苏北话的上海人,是苏北上海移民的第二代、第三代。
小毛这个人物,是我插队落户时认识的。我坐火车去黑龙江,他坐在我座位对面。他家住在普陀,我回上海探亲,就去他家玩。
张英:有几个评论家看了小说,认为小毛这个人物最好,因为有原型,非常有力量。
金宇澄:小毛一直没有所谓的进步,回到上海就是给工厂看大门,在食堂打工。这人50多岁就死了,一辈子没有结婚,死时我们去看过他,遗体周围围绕的都是女人。
小毛快死时,他妈妈问他要股票账户,说你的命没几天了,你的股票密码一定要给我,还有你的房子,要过户给你侄子,不然你一死,国家就收走了。问完小毛,他妈妈跑到外面抱着电线杆大哭。这些细节是作家想不出来的。
张英:“阿宝”这个人物有原型吗?
金宇澄:阿宝是由几个人捏起来的。就像画画,有原型和没有原型画出来的画,是不一样的。
张英:蓓蒂是所有看《繁花》的读者都会记住的人物,她的命运太悲惨了。她后来知道阿宝喜欢她,但她的出身有问题,即使找阿宝,也不会有好的结果。
小说很诗意,把她化成了一条鱼,但后来不见了,她改变了阿宝的人生。
金宇澄:你有这种看法,说明我还没写好。蓓蒂的人生意愿,应该更小点,她没那么深刻的想法,只不过是爱虚荣爱打扮的城市小女孩。
我有意把她写得带有一点童话色彩。我想把她写得可爱点,至于最后变成鱼,我是想让小说有点变化,也是一种文学方式,做了童话处理。西飏看了小说,非常担心蓓蒂到50多岁又出现。我的小说设计不会让她再出现的。
不为人知的秘密
张英:《繁花》的插图里有句话:任何大革命,亦即财产大转移。不同时期的革命和运动,导致财产的再分配。但你没详细展开叙述,只作为小说的背景。
金宇澄:《繁花》没写,是我在《洗牌年代》里写的一个真实故事:在“文革”抄家前夕,我一个朋友把家里所有的财产,包括一些金条,晚上偷偷送到了远方亲戚家保管。当“文革”结束落实了政策,他到亲戚家去要回托管存放的金条,没想到亲戚对他说:我不记得有这件事啊。
政治运动过程中发生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这是城市跟农村不一样的地方,农村没什么秘密。但城市不一样,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发生。我小时候听了很多传说,“文革”时期的一些小报说:某某区今天发现一个白毛女,被主人藏在地下室,满头白发;上海五原路有一座大洋房,很多年都没人进去,但最近查出,屋里藏了6个老婆;再大的革命,城市也有你不知道的事,这是城市的魅力。动乱时代,会有五光十色的事出现。
我不评价这些五光十色到底好还是不好。比如我上中学时,隔壁的一个教堂,是当年上海最高级的天主教堂,只有外国人才能进去。“文革”时期,一个晚上就被拆光,变成了油雕塑室的工棚。那时,工棚做毛主席的立像,白的石膏像,周围都是脚手架。后来,这变成了今天的新锦江大酒店。
所以《繁花》里的姝华讲推倒一个偶像再建一个偶像。她讲这句话把沪生吓坏了:你刚才说的什么话,这话能说吗?
城市的这种变化,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张英:你看到了哪些不为人知的变化?
金宇澄:比如繁华街区老房子的转移,上海经历了好几次。第一个阶段是二战结束,我小说里也写到,当时上海是沦陷区,很多在汪精卫伪政府的工作人员,抗日战争胜利后变成“汉奸”,跑到了国外,到处是空房子,国民党政府接收了他们的房子。
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共产党执政,很多外国人、外国企业、国民党政府工作人员的房子,包括作家协会的房子,又被政府机构接管了。
“文革”时期,有些打倒对象被造反派赶出了家门,他们原来的房子被新来的居民占了。抄家的革命者,如觉得你房里还有别的,等你走了会挖地三尺。
当时陕西南路第二食品商店卖了很多抄家的物资,犹如一场大展览,有好多老百姓没见过的物品,矿泉水、哈瓦那雪茄烟、香槟酒、罐头,我们都去看热闹。
到知识分子和工商业主家抄家的工人,觉得错过了一次财产分配的机会。农村第一次土地改革时,他们没分到。因为这些工人是农民出身,他们到城里来当工人时,政府对资本家的政策是扶持,没像农村分地主财产那样,城市这一关没开。
后來,当底层工人有机会参加政治运动,有借口对知识分子和资本家抄家时,他们就提出要分财产。《繁花》里,我特意写到工人抄家、红卫兵抄家,这完全两回事。工人抄家在乎金银财宝,完了开抄家展览会,全部是绫罗绸缎、红木家具。红卫兵抄家,看的是家里的书籍、报刊、日记、照片,关注政治和意识形态,你剪的报纸摘录了什么内容,你家订阅的杂志缺了哪期,你照片后面写了些什么字。非常大区别。
当时,外来人员进入上海的洋房居住后,很多人都把抽水马桶打掉了,他们的生活习惯是蹲便。小毛他爸说,我们这种房子里的人,做梦都想要有个雪白的抽水马桶,这么好的马桶为什么敲掉呢?
这些细节和变化,别人没注意到,也没在文学里被写过。
张英:《繁花》除小说的人物和故事,你在背景和环境设定上,也尽量还原细节和真实的时代感。
金宇澄:我很在乎这些人物的特征背景,小说发展到现在这个阶段,很多传统功夫还是要的,比如小说人物的设定,他的面貌和习惯,他的人生经历和性格,他的行为举止和言语表达,他是什么时代的人,应讲什么场景和环境里的话。如小说人物是海员,你一定要让他讲海员的话,或写一些航海的、机器方面的知识。
这种传统,西方作家做得更好,我非常佩服他们身上的严谨态度。比如格拉斯有部小说叫《猫与鼠》,写几个孩子在二战废弃的兵舰上活动,兵舰上面的炮、螺丝钉,所有的都有名称。
我从这块开始学习。这应是小说家的特质,一定要做得生动。有人问我你怎么知道那么多?这需要花时间做功课。
张英:从小说结构看,你将 60年代的革命运动跟90年代穿插着写,是否有对比意图?
金宇澄:选一个角度,让两个时代能互动,也有对比。比如90年代一章,有人问阿宝,听说过去你喜欢一个小姑娘叫蓓蒂,她后来变成了鱼,有这回事吗?下一章就是关于蓓蒂的金鱼故事,这样会比较好。
也有朋友建议,应从头到尾写,不能跳来跳去。我很重视,但有的时间段没内容怎么办?小说的内涵要更多更浓才好,可交错两个时代。此外,《繁花》的对话只能挤在一起,如每句分开写,会是好几本书。这样压缩,好写,很紧凑。
张英:《繁花》也写到很多年轻人,你怎么了解他们的生活?
金宇澄:我认识不一样的人。一位中学女老师告诉我,她跟一个成绩不好的学生谈话,学生说,我爸爸妈妈拿城市低保,成天在外打牌跳舞,我读什么书啊,将来我也愿意拿低保。女老师急坏了,跑到学生家,一看傻眼了,爸妈跟孩子在一起看黄色录像。这种场景你能想象出来吗?
我有个朋友是老单身汉,天天晚上去酒吧。半夜十一二点,会有一些寂寞的女孩出现。他就搭讪,两人谈得来,会把女孩带回家,第二天就分手。有天晚上,他在酒吧和一个女孩喝了很多酒,带女孩到他家,两人就睡了,早晨10点钟醒来,女孩一看时间急了:啊呀,我今天要去英国学校报到呀,早晨的飞机,8点钟!她把手机关了,爸妈找不到她,怎么办?朋友说,你看看,有这样的孩子、这样的家长。
还有一个故事。一个女职员认识一个在加拿大留学的男孩,两人在上海同居,男孩爸妈不知道,以为儿子在加拿大读书,平时就发E-mail联系。这是时代带来的变化,在20世纪60年代简直不可想象。一般人听了就算了,我会记住,哦,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与众不同的故事
张英:你跟作家圈玩得很少,平时和哪些圈子玩?
金宇澄:在日常生活里,我有时会碰到莫名其妙的饭局。有次编辑部同事带我去福州路一个三姐妹开的饭店,我们到了那,莫名其妙就坐下来吃饭,三姐妹在饭局上叽里呱啦,东扯西拉。没任何事,一大桌人吃完饭就散了。
《繁花》经常会写一些没任何意义的吃饭。城市很多事都没任何意义,也有意义,要不你就忘了。
写作者有个社会底层的圈子特别重要。《繁花》里,像沪生对小毛讲,把你的相好带过来,不带过来我帮你安排两个。你是律师,身边肯定有女秘书,和我们不一样。最后小毛一个人去了沪生的饭局,小毛对他说,我们是小老百姓,都是弄堂里的朋友,你肯定看不起,所以没带女朋友来。
张英:城市里什么样的故事会被你记住?
金宇澄:与众不同的故事,独特的故事。《繁花》中写道,赴一个饭局,有个女孩,不知道是干嘛的,有人问她,你什么时候结婚?她回答:我阿姨跟我讲,让我先被人包养三年,到时再说。有人好奇地问:你阿姨是干嘛的?她回答:我阿姨也没结婚,给一个日本人包着呢。
有人接着说,你一个弄堂里的小姑娘,找一个小职员结婚,之后会吵架。如果你找一个高级干部,一个优质的香港人、日本人生活三年,品位上去了,见识、腔调、气质就不一样了,这不是免费三年的学习班吗?
这是真事,我听来的,我一听这样的问答,特别吃惊。这样的事,在市民阶层可以公开谈论,我交往的阶层不能谈。
巴尔扎克写两姐妹,姐姐是大公司小职员,每分钱都存起来,找小职员平平淡淡过一生;妹妹和姐姐一样是小职员,每个月把钱全部花了,还借钱买衣服打扮,她不愿意过姐姐那样的平凡生活,要进入上流社会,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很有钱的老男人。
究竟是姐姐平平淡淡过一生有意义,还是妹妹起伏、折腾更有意义?谁的生活更有意义呢?所以,文学和生活的丰富性,可能在我们认为的道德层面以下。我把生活里大家疏忽的边角材料,把我感兴趣的故事,写到了小说里。
张英:什么故事可以用到小说里?
金宇澄:《繁花》里陶陶和小芳很恩爱,他们同居了,后来小芳不小心从阳台掉下来摔死了,警察拿出她的日记,里边都是小芳在骂陶陶,几月几日没交房租,几月几日在干嘛,和小说里恋爱的过程完全不一样。
这个故事我是从电视上看到的。一个上海中年男人,在饭店认识一个服务员,最后离婚,跟服务员结婚,每月工资交给她。没想到服务员原是坐台小姐,男的一出差,她就把以前的客人叫到家做生意。男人回来总觉得情况不对,因为深爱她,每次吵架都让步。最后一次吵架,男人幾年积压的情绪一起爆发,一怒之下把她掐死了。男人大哭一场,给服务员买了化妆品和衣服,把她放在床上,给她化妆打扮,准备躺在她身边触电自杀,没想到短路跳闸,整栋楼断电。他跑到屋外去看,门没关好,灯突然亮了。楼道里的邻居看见屋内情况,于是案发。
警方调查,打开女服务员日记,结婚三年,日记里一个字没提男人,老是写我缺钱,这个月我要挣多少钱,下个月记账还是,我太需要钱了。因为这本日记本,法官最后才判他15年。这个故事让人看一眼就记住了。
另一个故事,一个中年妇女跟丈夫过得没意思,儿子读高一,她在外面跳舞,和舞厅的音响师有了婚外情。音响师每晚送她到弄堂门口,全弄堂乘凉的邻居都看到了。后来邻居小孩把此事告诉了她儿子,高中生晚上等着,看到母亲与情人的丑态。隔天去舞厅,拿一把长刀,把音响师捅死,跑掉了。
音响师当时没死,他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儿子,警察来现场,为保护女人,对警察说,凶手是三十几岁的安徽人。公安局调查出真相,儿子被抓,女人号啕大哭,老公跟她离了婚。
这样令人震撼的生活,想象不出来。这是有力量的题材,有真实背景依托,让人难忘,曾介绍给几个写小说的作者。
张英:作为作家和文学杂志编辑,平时的饭局多吗?
金宇澄:城市生活,每个人都饭局不断。很多老外讲,中国人见面就是吃饭。从这个角度讲,吃饭是人生非常重要的部分。我除工作上的应酬,是和文学圈的朋友吃饭,更重要的是和底层的圈子吃饭。
我插过队,在工厂当过工人,这样的老朋友不少。这个朋友圈的人各式各样,做买卖的,开饭馆的,看大门的,干什么的都有。他们在饭局上讲的话,我觉得很新奇。
城市的生活有很多层面,我想找一些合理之外的。
有次饭局,一个人说家里小保姆回家过年时,老家乡亲叫她带十双皮鞋,这种皮鞋20多块钱一双,一大堆才100多块钱。她说累死了,但乡下规矩就这样,我觉得有意思。这是乡情,老乡叫她带回去,即使重,也要带回家。
张英:听了这些故事后,会回家做笔记吗?
金宇澄:没有,我在弄堂网写《繁花》时,觉得這是一部长篇,那时才从我脑子里想到故事,做些选择。经验内的我就不用了,要把有趣的故事串起来。
我容易记住一些特别的故事,看电视也给了我很多启发。我从电视上看到现代版《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这样的故事。
有个老太太死了,老头不告诉任何人,就让老太太躺在床上,天天睡在一起。后来邻居闻到味道不对,反映到电视台,电视台记者跑到他家采访,说你为什么这样?老头说:我觉得老婆没死,晚上睡不着,手一碰到她我就心定了。
这不是现代版《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吗?艾米丽小姐的老公死了,僵尸一具跟她躺了很多年,房间一股味道。
张英:在不同的饭局上,什么样的故事能吸引你?
金宇澄:社会层面的,各式各样人讲的市井故事,很吸引我。市井故事就是市井人说的,这和同行间、作家间讲的完全不一样。市井才是生发故事的地方。市井好玩在哪?就是把它写出来,当事人觉得无所谓。我一直强调老百姓的生活非常有生命力,他没什么顾忌,脱口而出。
张英:出版社的宣传,说这部小说,有一万多个故事。
金宇澄:怎会有一万多个故事,这是评论家夸张了,意思是说我讲的故事特别多。有些生活中的故事很有趣,但也不一定都写进了长篇小说中。我说《繁花》可以一直增加细节,是这个道理。
张英:《繁花》的调子,很多人看了感到惆怅和伤感,觉得是美感的消逝。你用文字复原了一个曾经的上海,人们因对变化不满唤起了某些共鸣。
金宇澄:不要把自己的东西强加给读者,留一些空间,大家愿怎么看怎么看。不发什么议论或讲什么主张,让每个人都能在里面看到一点什么。如观点太激烈反而有问题。
张英:在《繁花》里,我看到真正的上海是什么样子的。
金宇澄:评论家黄平写了一篇评论,小说结尾的一段,两个法国人来上海,找到沪生和阿宝,说他们要拍一部电影,关于法国工厂的老板和上海纺织女工恋爱的故事。法国人想当然地说,女工下班了就划一条船到上游去睡觉。阿宝说,苏州河涨潮退潮时,上游划不上去,还有,女工不可能会划船。黄平认为这一段暗喻了很多人在从自己的角度解释上海。苏州河边没有法国工厂,老外说我在电影里设一家法国工厂。他说你这段的用意是不是表明任何人都在写上海,包括法国人也愿意写,但真正的上海是什么样子?他说你想表达:这就是上海。
在养老院里,小毛和阿宝聊天,说拍电影,拍到上海就是斧头帮、许文强、旗袍、百乐门这类,这是一个标志。除这个标志,还有民生,我想写点我知道的真正的市民生活。
张英:小说的调子只有你这个年龄才能写出来,如一曲挽歌,有点像《英雄本色》。
金宇澄:是有点挽歌式,我在这行干了那么多年,也到了这个年龄。钱江晚报有个朋友跟我说,这部小说只有老男人才能写,因为已经过去了。有个北方朋友说你这部小说灰蒙蒙的,上海人才这么写,我们北方很明亮。
张英:这个观点我不同意,小说回到人最基本的爱和恨、生和死,它的主题很凝重。这是杰作,很大气。
金宇澄:写时没这种想法,只觉得有我好久没遇到的情感。我一下也讲不好,很不安,还没做好。
张英:再写十年、二十年,《繁花》可以不断写下去。
金宇澄:没有这个计划。
大时代和文学
张英:你小说中对60年代市民生活的描摹勾起了很多人对旧事物的缅怀。
金宇澄:老舍先生说,写一个人,你要有一千个人做准备,得上知绸缎,下知葱蒜,什么都要准备好。《红楼梦》里的菜单,一大家人分别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饰物,淋漓尽致,写得特别漂亮。
我在《繁花》里写“文革”时期最时髦的打扮,甚至画出图给大家看,是因为我发现没人写过,而我是经历者。我用语言和文字恢复已消逝的上海,那些生活的风貌、场景已经过去,那些细节不再被使用,逐渐在遗忘。我写这部小说,想把当时生活的场景还原。
张英:物质与生活内容的新旧更迭中,有什么是不变的?
金宇澄:这是个很难的问题。不变的是生命吧,市民阶层中的生命力,每个时期都不一样,有自己的生态,但非常顽强,能适应变化。
在自己合适的位置上讲话、做事、交朋友,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我父亲告诉我:人一到70岁,你就得准备吃苦。他的意思是,人生从此没有了乐趣,胃口不好了,不想吃了,不想买了,要忍受病痛的折磨。
张英:这是人生不变的结局。
金宇澄:刚出生的小孩眼睛明亮,年纪大了就非常浑浊。人必定衰老,必定死亡,从荣到衰,这是人生规律。人像一朵花,花开花落,无法抗拒,只能淡定对待。一朵鲜花不可能永远盛开,小说也不能违背这样的规律。大部分人不喜欢悲剧,不喜欢那个告诉皇帝没有新衣的小孩。
像鲁迅先生所讲,一个孩子出生了,有人说,他将来总要死的,被打了一顿。有人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大官发大财,大家就喜欢。文学要直面人生,会很有力量,如说出真相。
张英:当下和过往之间,你更享受哪一边?
金宇澄:和大家一样,特别怀念少年时期。人生最早的时期,你已想不清楚了,像一个舞台,中间隔着几层,有薄纱、有大幕,朦朦胧胧,有诗意,散发光彩。你越靠近,越看不清楚,就觉得很缥缈,很好,因为它离你较远。
艺术有这种魔力,用一个慢镜头,留住花绽放的时光,让它仔仔细细开在你面前。
写无聊之事直面人生
张英:你会把自己的情感带入小说中吗?很多作家说,小说里的每个人都有我的某一面性格。你更像沪生还是阿宝?
金宇澄:我也说不出来,小说把人物都揉碎了,他们有自己的路线。有时到最后,人物会完全按照自己的规律来走。报纸上有人说我像阿宝或我像谁,但不能简单地对号入座,人物拼贴和消化过了。如果这个人完全是我,就不好玩了。读者应抛开这种想法。
张英:小说的结尾,为什么用黄安的歌词《新鸳鸯蝴蝶梦》?
金宇澄:阿宝讲,这个社会还有什么新的内容呢?小毛要死时,想抓住什么呢?什么也抓不住,唯一能带走的,是一些温柔同眠的事。我经历了很多同伴的死亡,包括很有钱的人,快死时告诉我,唯一能带走的是过去和某某人的记忆,是男女之间的感情,能触碰到他心灵的最深处。所以我用了这首流行歌曲结尾。
张英:阿宝也好,沪生也好,这两人有种老上海克腊的派头。他们懂,人生不过如此,人逃不过命运,但也要高高兴兴活一场。
金宇澄:我上海的好几个朋友都不结婚,他们告诉我很多事,我可以写不结婚的人。
他们的价值观什么样子,他们是不是摸到了这座城市的脉络,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坚定?他们都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我觉得不要去做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张英:所以这时候会问:人生有什么意义呢?
金宇澄:无意义中的意义,人生就是这么过来的,年轻时充满希望,到最后就认了。《繁花》里有简单的一节,3000字讲了一个瞎老太太一生的故事。人生从历史的角度看,没啥意思,这么循环往复。
也许,有少数人会发生一个飞跃,但又会回到人生轨迹里。小说写一个小保姆找了一个荷兰人,发了大财,但她最后还是回到了男女间的生活中。
《繁花》讨论会那天,有评论家说《繁花》结尾有学习《红楼梦》的处理方式,白茫茫一切真干净,意思说没有艺术突破。
人生就是这样,不是刻意学《红楼梦》,但这就是规律。
在线写作的刺激
张英:你在文学趣味上,不太喜欢宏大叙事,为什么?
金宇澄:作为一个写作者,在写作上一定要找到自己发现的重要事情,找到自己最能表现的内容才最要紧。比如有人说我写《繁花》宣传上海话,而我没有要提倡上海话,只不过这种写法过去没人写而已。这和美术很像,要有独特的辨识度。至于艺术上的宏大叙事,我从来不相信那些大词,评论圈才这么说。《金瓶梅》不是宏大叙事,《红楼梦》也不算宏大叙事,且只写了一大半。什么叫宏大叙事?《战争与和平》是宏大叙事么。这种艺术标准很混乱。
张英:没有互联网,就不会有《繁花》。网络写作带给你的新奇感和刺激感在哪?
金宇澄:在弄堂網上,别人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跟我帖的人是谁,作者和读者非常近,让我的写作热情逐渐升温。
过去我特别佩服20世纪30年代在报纸上连载小说的作家,他们躺在榻上,报社的人挤在门口,鸦片抽好,飞快写一段交稿,对方火速去排版印刷,非常了不起。写完《繁花》,我觉得我也可以做到。
另外,因为用方言,第一次用上海话写,越写越有意思。
张英:《繁花》的网络版、《收获》杂志版、上海文艺图书版,这三个版本有什么不同,你作了哪些调整和处理?
金宇澄:网络版等于是训练,我想用上海话写,第一稿35万字。弄堂网的版本是草稿,不是很好的版本,人物内心活动都有,故事最后没有结尾。写到结尾部分我就不写了,开始好好改小说了。我是受过文学训练的人,对文本和语言有要求,修改时尽量拿捏上海话,把外地读者看不懂的沪语拟音字全部改掉了。
第二稿改完,我给《收获》杂志的最初版本33万字。我以前觉得北方作家写的小说,对话怎么那么溜?当我写《繁花》,写到30万字,我觉得我写上海话的对话也特别溜,不用动脑筋了。我过去用普通话写对话,经常会修改,这也不顺,那也不顺。《收获》杂志责任编辑钟红明看完小说跟我讲,杂志的篇幅有限,希望我尽量压缩一些静态描写。因为静态描写不是很多,压缩掉对小说也有好处,纯粹一点,又删掉了3万字。
《收获》杂志的版本最后是29万字,上海文艺出版社要出书,我改了6个月,直到《繁花》的最后四校样,我增加了许多细节,变成了近35万字。
张英:你在图书版里增加了哪些?
金宇澄:打个比方,说到工人阶级,加了抄家的详细清单,保险箱打开,里面有金法郎,东洋等的仔细名目。再比如1920年工人参加了青帮,工厂里全是地方帮派,帮派内部又分广东帮、浙江帮、绍兴帮、苏北帮、湖北帮。当时,就连共产党地下组织进去搞运动,也要先参加青帮。
上海解放时,上海总工会向全国总工会做了汇报,比如上海工人阶级的情况,某某厂多少工人有小老婆,多少工人有性病,多少工人穿西装,吃得好穿得好,讨厌开会学习,食堂很浪费,肉菜往地上倒,喝啤酒,农民对工人不满意,工人有疗养院,地毯比他的被子软。主要增加了这些有意味的细节场景。
张英:《繁花》的成功,有没有让你在创作上更加自信?
金宇澄:我是缺乏自信的人。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觉得《繁花》是有问题的。我特别爱听意见,只要是对的我就改,我不是底气十足,而是非常小心。
有人说:“你这部小说写到最后,阿宝和沪生这两个主要的人,怎么从来没有内心活动,要不就是笑眯眯的,要不就是干嘛干嘛的。”这个观点引起我注意,就在小说最后一页,写阿宝和沪生两人到苏州河边,见法国人出来时,夜风吹着,阿宝就问沪生:“有人说你老是笑眯眯的,你到底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离婚。”沪生回答:“阿宝,你也是这样,你也是笑眯眯的,人家也在说你啊,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阿宝就说:“我们这个时代没什么新鲜事,如果哪个女人要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到书店买几本文艺小说,里边有很多心理描写,看了就完全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我寫这段话,如果别人提出这个疑问,就用这话回答。我在《繁花》里,就是想用不描写心理活动的写法,不想让他们知道人物什么心理状态。有评论者在《文汇报》写了一篇文章,说《繁花》的心理活动用两个字表现,就是“不响”。这个“不响”,给了读者一些空间。
张英:在《繁花》里,你复活了文字与图像的“互文”关系。对你来说,为什么地图和建筑示意图那么重要?
金宇澄:地图是真实世界的坐标,也是故事场景的发生地,主人公们在此地出没。我写时,觉得地图会帮助读者,从视觉上增加一点阅读情趣,帮助读者进入那个时期。
以往我们的小说很少这样做,所以香港的陈建华说:“你的《繁花》和过去的《海上花列传》有点像。”《海上花列传》写上海四马路、长三堂子这么一块地方,小说里的主人公叫一个车,就从这条路到那条路。一般的小说不会写得那么具体。西方小说有这种传统。
我在《上海文学》时,开过叫《城市地图》的专栏,我要求作者写他熟悉的街区,每篇都画一张地图。稿子倒写得挺好,但画不出地图。后来为《繁花》,我画了20幅,16幅插图加上4幅地图。
张英:为什么《繁花》适合画成连环画?今天好像没人看连环画了。
金宇澄:《繁花》是片断性的,有机联系不是很紧密,几个主要人物的故事,完全可以分开来看。一块一块,适合连环画这种艺术形式。吴亮说,小说翻到任何地方,都可以看下去。
《繁花》的结构,我形容为灌木式的小说。按以往的说法,长篇小说应该是一棵大树,枝杈分开。但我觉得,小说的形式在今天可以各式各样,大树很有生命力,非洲的灌木也厉害,能活几百年,它们非常密集地挤在一起,互相关联,但每棵又都是独立的生命。
现在动漫取代了连环画,这是时代和科技造成的。
王家卫拍《繁花》
张英:王家卫拍《繁花》的同名电视剧,你参与了哪些工作?
金宇澄:王家卫是上海人,拍《繁花》有自己的想法,他也是第一次拍电视剧。他的做法是照搬美剧的生产流程。在拍摄前,我把小说的影视改编权给了他,然后应他邀请,参与了最早期的策划环节,比如收集历史材料,做某些内容的解释,做一些故事场地的调查。
之后,《繁花》的整个剧本创作,都跟我没有关系,我连剧情都不知道。编剧是《我的前半生》的秦雯,我有时会和导演编剧聊天,几人喝一个下午茶,讲讲80年代、90年代上海的各种事,然后记录在案。
张英:奇怪,很多导演都爱找小说原著作者写剧本。比如冯小刚总爱找王朔和刘震云写剧本。
金宇澄:王家卫和冯小刚不大一样,冯小刚真的是找刘震云去写剧本。王家卫不是,他想跟作者编剧一起,面对面深入聊小说。他的电影《花样年华》,也是在香港生活的上海作家写的剧本底稿,导演自己也介入到剧本创作中。你根本搞不清王家卫的剧本和故事究竟怎么形成最后版本的。
另外,作为《繁花》的作者,我也不太想知道电视剧的故事走向。任何导演,都不可能拍得和原著一模一样。只不过很多电影电视剧需要有一部小说托底,再进一步创作会比较方便。
张英:王家卫签的《繁花》版权包括电影版,现在电视剧已经拍完,电影版进行得怎么样了?
金宇澄:就我所知的信息,王家卫在做《繁花》的剧集版,剧集是24集。电影项目方面的情况,我真不知道。
我也不大问他,他忙得要命,电视剧杀青已经一年多,但一直在补拍电视剧的镜头。王家卫的性格大家知道,不到最后一分钟,根本不知道他取舍的是什么。
张英:王家卫没给你看电视剧的样片吗?
金宇澄:我就看了20分钟的电视剧样片,画面确实像电影,他的艺术特点非常明显。
至于最后电视剧放映时是不是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一切都在不确定的氛围里。电视剧说2023年9月份在腾讯视频播出。
张英:你写《繁花》没有任何功利之心,就是在网络论坛里玩,写了一个帖子,发展成了小说,这是我见过的作家里,最赤子之心的写作。
金宇澄:王家卫说,老金你真是亏,《繁花》那么多故事,换一个人能写好几部作品。我回答,我不考虑这个,我要把小说做到最好,做到没东西就结束了。
先锋小说与影视化
张英:现在《繁花》有了电视剧和沪语舞台剧,还有评弹、话剧,你喜欢哪种艺术形式的改编?
金宇澄:作为原作者,改编权给他人了,我就不管不问了。在这些改编过程里,相比之下,评弹取了其中一块内容,他们跟我谈的版权是前十章。后来我看实景演出,台上坐六七个人,把其中一章轮流又弹又唱就结束了。到现在为止,评弹的《繁花》也没太大影响。我后来仔细一想,人多背台词就可以省很多工夫,是一种相对来说比较轻松的办法。
舞台剧《繁花》第二季的内容比第一季要好些;话剧《繁花》是小说内容,观众还是少,有原作的味道。电影电视的改编相对要求更高,那真就是导演的作品。
我后来发现,《繁花》最合适苏州评话,整本《繁花》可以由一个人按照小说的结构,一点点说下来。但这是不可能的。艺术家要彻底把这本书背下来,那得有多大的热情和意志力才能做到。所以现在最合适的样式没人做。
张英:获得茅盾文学奖后,《繁花》的外文版翻译也开始了,出了日文版、英文版,还有其他版本吗?
金宇澄:《繁花》的英文版已译了五六年,还没完成。译者是马悦然介绍的,他主要翻译台湾作家的作品,对大陆小说译得不多,译过李锐、曹乃谦的小说。英文版的出版时间已推迟了两三年。
《繁花》的日文版有了,越南文和韩文版已出版。目前,德文版在翻译当中,还有西班牙语版、意大利语版。法文版的是在等王家卫导演的电视剧上映再出版,去年就翻译完了,伽利玛出版社官方宣布9月出版,刚好是法国秋冬时节,那是法国推荐新书效果最好的时候。
张英:中国作家总把写影视剧本当成坏事,以前被批评家说成是万恶之源。我觉得作家的剧本创作对写小说也有好处,比如讲完整的故事,要有结构和逻辑,包括人物的对白。
金宇澄:“万恶之源”这个说法太严重。我写过电视剧,对话这块的锻炼,故事的逻辑性,是有帮助的。
问题是电视剧的逻辑性、对话,和小说对故事和对话的要求,又不大一样。文学最要紧的是语言,小说的语言和样式,和影视要求完全不同。
影视剧靠故事框架,人物关系,人物做好了,然后再进入,主要是一个故事核,一个人物线。
张英:你有一个独特的观点,影视对先锋文学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
金宇澄:20世纪90年代初,很多小说,都和影视化制作有直接关系。
为什么先锋小说在20世纪90年代就完蛋了?因为影视介入以后,先锋小说根本改编不了。在寻根之后的一些实验文本,只有80年代写小说的人,才会特别在意。
《繁花》的文本,出现不分行,出现繁体字,尽量省略标点符号,这和影视没什么关系,这是要建立所谓的语言特征。作家最开心的一件事是找到自己的语言,发现一种语言。如我没经历过80年代,可能不会考虑这些,可能更多考虑要分行,要赏心悦目,要大家都能接受。
我故意让它回到80年代。我最喜歡的作家米歇尔·布托尔的小说《变》,从头到尾都是第二人称“你怎么样”,没有人物关系,就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你上了火车,车上有一颗铆钉,旁边有颗什么铜扣,窗子外是什么风景。这篇小说只有10多万字,是写他坐火车从巴黎到罗马去探望情人,人物脸谱却十分模糊。法国作家在创作上,居然已走了这么远。他们那批作家在千变万化中写文学的特征。
看中国的先锋文学,到90年代后变成认认真真讲故事了,小说的标准越来越通俗易懂,包括《上海文学》周介人提出的“新市民小说”。
张英:那时很多杂志和批评家合力提出了“新写实”“新市民”“新状态”“新生代”“后先锋”等名词。
金宇澄:比如池莉的《烦恼人生》,这种新写实小说,要和社会和时代同步,反映时代的无奈。但文学很多时候不是预想未来,紧贴当下,而是在回顾过去,或者更宽泛。
有一年我到巴黎,酒店有一台电视机,打开的频道,是一个主持人坐在沙发上说话。我在法国住了四五天,每天打开电视不是一个老人就是一个小姑娘在念同一部小说。
你说,这种节目在中国怎么可能存在?但法国就会这样,好像文学有它自己的重要性,不需要其他艺术形式来加持。他们也有《蓝白红三部曲》这种实验电影,因为文学和电影需要实验,不是循规蹈矩的艺术。
总的来说,90年代以来,中国作家和影视都和时代是同步的,文学对影视起过一点作用。
张英:现在,中国的影视剧,大部分内容来自网络小说和类型小说,不再是纯文学。
金宇澄:我写过一篇文章,现在所谓纯文学和网络小说,关系紧张壁垒分明,好像网络文学有什么大逆不道。我说,这些艺术的区别和特点,分得过于清楚了。
类型小说将来说不定也会出一些很好的作家,他们做资料特别认真。
纯文学里的所谓虚构作品,也有很多很差劲的,我当过编辑,太知道这点了。纯文学圈里的作家还不够灵活。类型小说、网络小说有那么多读者,如果我是年轻人,我肯定思考,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读者?这也是需要学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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