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秀团
1
窗外黑乎乎的,遥远的天际,有几颗星星闪烁着微弱的晶亮,像几枚银币发出的光。母亲轻轻的鼾声在暗夜中传来,她太累了。睡在母亲旁边的弟弟,梦呓中还时不时地扭动着身子和手脚。
想到明天要去挣钱,我难以入睡。每年春节前两个月,糖厂都要收购甘蔗开榨制糖。此外,他们还会收购山草。草的收购价是一百斤四毛钱。当年,四毛钱可以在米粉店买四碗米粉。全乡就只这一家粉店。我去赶圩时,闻着油香朝店里张望,能看见一个胖女人,她的眼睛细得跟米粉一样。她看我的目光带着冷漠和高傲,逼得我羞惭地垂下眼睑,咂着嘴悻悻离开。四毛钱,等于八支带橡胶擦的铅笔,等于十本作业簿,等于四十颗糖瓜。
第一次知道糖瓜的味道,已经记不起具体的年月。大哥在邻县某乡教书。假期偶尔回家时,喜欢把我放到他的肩上。那次也是如此,我叉开两条细腿夹着大哥的脖子,他则抬起两只大手,紧紧拉着我的两只小手,我在大哥壮实的肩上稳稳地坐着,他像骏马一样驮着我在附近闲逛。有铜锣的响声由远至近,最后停在十叔的家边。
“糖瓜佬来了,我们去看看。”大哥说。
“糖瓜佬”是什么?我懵懵懂懂的。大哥驮着我径直走到那个还在不停地敲着铜锣的老头面前,先把我从他的肩上小心翼翼地放下来,然后伸手进裤袋里掏出一枚亮铮铮的硬币,那个老头看到大哥手上的钱,马上拧开一个装有疙瘩样东西的玻璃瓶,用两根树枝做成的筷子,夹出一小截寸来长、手指粗、黄褐色的疙瘩递给大哥,大哥又把这神秘的东西塞到我的手里,并告诉我那是糖瓜,可以吃的。我把那截东西放入嘴里,又香又甜的味道便迅速在口腔内弥漫,并在我的舌尖上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从那时起,我知道了这个老头、铜锣声与糖瓜的关联。
老头个子不高,背有些驼,家是住在镇上的,每个月都能在村里看到他的影子,他来的日子几乎都是在周末。挑着一对竹箩筐,一只筐里有两个很旧的塑料袋,里边分别装着收购来的鸡、鸭毛,筐底放着少量的废铜烂铁等,另一个筐里也有一个塑料袋,里边装的是收购来的破布条和一些杂物,筐里还有一个宽口玻璃瓶,隔着陈旧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半瓶的糖瓜,他收购或交换的物品价值似乎一直都是固定的,如一只鸭子的毛是三分钱,一只鸡的毛是两分,一斤烂锅钢是三分,一分钱一颗糖瓜……
老头进村时,从来不用费力气吆喝他的生意,总是让响锣来告知人们:他已经带着美味到来了。
偶有夜晚,也有锣声穿透夜幕进入人们的耳朵,但声音清冷而又哀伤,凡是声彻长夜的锣声传来,定是村里有老人过世了。只有人死了,道师才会整夜轻敲铜锣为死者超度亡灵。这时候所有的小伙伴与我一样都龟缩在自己家里,大家都怕鬼,不敢出门。
若是白天,铜锣声明快又悦耳,携带着香甜越过树木竹林,穿过大路、穿进巷道,甚至毫无顾忌地揭瓦钻门,进入人家的房屋。
看到有人在巷里向他张望,或是从某处墙角探出半个脑袋来看他,老头的眼睛也是紧紧地盯着对方,手中那根短木棒会更加使劲地敲着那个会召唤人味蕾的铜器。
村里的小孩都喜欢朝响锣声处走去,我也一样,因为那里的空气都是香甜的。即使没有钱、没有交换的物品,也要朝响锣声的地方聚拢。偶尔也有人拿着一个破畚箕装着一撮鸡毛或鸭毛,或是一把破布筋什么的出来。但是,几乎每次大家都只是空着两手去围观那对竹箩筐而已。
2
堂弟阿坤曾经拿着几截沾有干结泥浆、长短不等的麻绳出来,麻绳原是他父亲用来役使耕牛的工具,后来绳子断成几截不能用了就扔在屋角落。堂弟晃着手中的东西,低声问老头:“这东西收购吗?”糖瓜佬摇摇头,堂弟的脸色马上像要下雨的天阴沉下来,在几个小伙伴面前尴尬地站着,手中的污麻绳像几截死蛇般耷拉着。
一天早上,在上学的路上,有人问堂弟:“你家死了几只鸭子?”大家都知道他家养有五只生蛋鸭。在村里,谁家的鸡鸭死了可是一件不小的事,不大工夫左邻右舍就会知道。听到有人问自己,堂弟撇了撇嘴说:“哼,才死两只。”
他确实有些不高兴,因为才死两只鸭子。这些鸭子昨晚还好好的,早上他的父亲即我的满叔起床后,去打开灶房的门,发现那几只每天都在外面觅食、直到近天黑才会回家的麻花鸭,有两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一只鸭子的头部已经被老鼠啃吃,只有半截脖子连着身子。满叔心疼地嘀咕,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这几只鸭子生出来的蛋要换成钱的,一家人的油、盐等开销几乎都靠这几只鸭子。满叔阴沉着脸拎起两只鸭子闻闻,还没有异味,他马上去烧水拔毛,鸭毛就是钱,是孩子们的最爱,鸭肉要炒给家人吃。
几乎家家都是如此形成契约,死鸡鸭或是年节间杀的鸡鸭,拔下的羽毛一般都属于孩子们。
无论鸭毛换到的糖或是换到的钱,堂弟都不能一人享用,还要与他的四个兄弟姐妹平分。平时鸭子生下的蛋他们也极少能吃到,他的母亲每天都会把蛋捡起来,等攒够二三十个蛋时,圩日就拿去集市卖。鸭蛋吃不到,自然就希望鸭子多死些,这样不仅得到鸭毛还能吃上鸭肉。堂弟才不管家中的柴米油盐是如何得来,他只知道又脆又甜的糖瓜从来没能吃够过。
今天,那个卖糖瓜的老头来时,他的旁边还跟着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孩,那个女孩的脸庞、眉毛到鼻子都很像卖糖瓜的老头。女孩红润的方脸庞,留着齐耳短发,嘴角微扬,身着褪了色的蓝衣蓝裤,脚上穿着一双少见的胶凉鞋,那种材料的凉鞋我们的语文老师也穿过,据说是用汽车的旧轮胎来割制的。总之这个女孩从头到脚的装束都与我们不同。小伙伴们与以往一样,围在老头的担子旁边,但是这次所有的眼睛,都不停地看向老头身边那个女孩,她的周身上下似乎都散发出香甜味。有人时不时地吞咽着口水,对那个女孩的嫉妒尽在无声之中。
担子已经停留好一会儿,仍不见有人拿东西出来,老头瞟了一眼这群熟悉的面孔,但是他又叫不出眼前每个人的名字。老头的眼神与以往一样总是似笑非笑的。料定已经没有人拿货出来,他便弓下腰身去整理一只箩筐的绳子,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神情羞涩的女孩,看到老头的动作后,也转身去整理另一只筐的绳子,然后她拿起刚才放在地上的扁担挑起担子走了。我们痴痴目送着老头与挑箩筐女孩的背影,消失在村路的拐弯处。
晚上,几个小伙伴还在巷道玩跳绳,那根用几片黄麻皮搓成的绳,在阿华和我的手里奋力舞动触地又迅速扬起,在绳子形成的半弧下与落地间,阿欢和阿美纤瘦的身影在一上一下地跳跃。
一阵哀号声传来,堂弟抹着泪跑出屋子,满叔满脸怒气地跟在堂弟身后,他手上拿着一根三尺来长、比拇指还粗的烧火棍不断抽打在堂弟的屁股和腿上。堂弟边跑边哭喊:“我错了,我错了。”惊恐的嘶哭声流露着哀求。而怒目圆瞪的满叔,出口全是不堪入耳的骂人脏话。从满叔的怒骂中大家才知道,原来是堂弟今天把父亲还能用的犁头拿去换了糖瓜。天知道他是怎么避开大家的视线,悄悄跑到某处把犁头给那个老头的。一个新犁头七毛钱,需要满叔劳动七至八天才能挣到。而一个还能继续使用的旧犁头,堂弟五颗糖瓜就换了,难怪满叔那么生气。看来满叔要连夜到镇上老头的家里,赎回那个他用来养家糊口的农具。
听到堂弟的哭声,大家停下手脚,一时面面相觑不敢出声,棍子打在堂弟的屁股、腿上时,就如落在自己的身上。那种滋味几乎每个人都体会过。
3
看到此情景后,我们几个人开始低声商讨,明日是星期天,不如一起进山割草卖。说到要去割草卖,这个念头大家是早就有了的,因为年纪都不大,几个人都是十二三岁,山场有些远,必须要几个人相伴才能成行。
我在床上辗转,明天能挣到多少钱?每次问父亲要钱买文具时,他总是要唠唠叨叨好久,从来不敢问要钱买零食。
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在半空中急速地旋转,落地时“噔、噔”的响声很脆,花花绿绿的毛票,也不停地在我的眼前晃动,就如树叶在半空飘忽。实在太困了,不知何时,我的双手在抓着虚无的钱中渐渐安静,一直盘算的大脑机器也停止转动,甜甜地沉入了梦乡。
吃过早餐,大家便相邀着一起出发。阿华、阿美、阿欢、英姐,加上我共五个人。每人肩上扛的扁担,长度基本要比自己的身高长出半截,平时这些扁担是压在大家的肩上去挑水、挑野菜的,今天所有的扁担将挑回能换钱的山草。人人手上拿着两条浸过水的、用山茅草拧成麻花样的草绳,麻花草绳是准备用来捆草的。
没有太阳,天空灰蒙,偶有两三只鸟,结伴从几百米外的松树林中蹿出,摇着翅膀、啼着圆润的声音,从我们的头顶飞过,然后扑进那只有半截稻茎的田垌里寻找食物或玩耍。大路刮起一阵小龙卷风,风卷起黄色的泥尘和草屑在半空迅速旋转着前进,老人们说这是“鬼风”。据说“鬼风”的力量很大,能把活人卷上天。平时在村边玩耍或上学看到“鬼风”时,大家都会害怕地跑回家或者到附近的树下躲避,这是大人们时常叮嘱的。但是今天看见前方有“鬼风”在快速旋转移动时,几个人只是站在原地愣了几秒,仗着人多势众,又在“鬼风”的后面继续吆喝着前进。“鬼风”夹带着泥尘草屑很快就走远了,最后消失在路边的一片板栗果林里。看来这平时唬人的妖风,已经被几个去挣钱的雄心镇住。
从家里到有成片草场的山,有四五里路。在路上大家都很兴奋,就像一小撮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嚷不停。距离草场还远得很,钱好像已经拿到了手里,大家欢喜地讨论着,纷纷说出各自卖草得来的钱要如何安排。被稀粥填饱的肚子,令双脚走起路来,如同加了油的两轮车子,畅快地向着山里前进。
大约走了四里路就到了山丘草场,这地方大家都来过,大路的南边是大片还没有开垦的荒草地,而大路的北边则是生产队的耕地,每年七八月,小伙伴们都会随大人到这片地捡拾花生、玉米等农作物。现在,草叶已经被秋末冬初的气息抚弄得褪掉了绿色,一串串银色、褐色的草花在荒野中随风摇曳。银色的花絮很像无数个银币在旷野中晃动,而褐色的草花与草叶则像无数张纸币在山风中飘舞。这满山遍野都是钱啊。眼前这片跟我们差不多高的野草,将有一部分被驮在我们的肩膀上走出山外,变成甜蜜的糖瓜和铅笔、作业本。
4
大家的力气都不算大,挑不了多少重量,所以割草并不用花多长的时间,每人估摸着自己肩挑的能力,将割好的山草用从家中带来的麻花草绳捆好,然后挑起草担子晃晃荡荡地往回家的路上走。
肚子里的稀粥早就在进山的路上消化了大半,没有午餐可吃。肩上压着重担,感觉回村路要比进山路长许多,进山时的上坡路很短,一阵跑跑笑笑就蹿上了坡顶,同样的路,往回走时,已经气喘吁吁了还是在半坡。没有人吭声,大家脸色阴沉。
进山时,大家光顾着开心打闹,忘记了要多留点精力给回家的路上。
一股“鬼风”在前方急速地向我们旋来,大家不约而同都放下担子。
几个身影在空中舒展衣袖,像仙女一样飘移,草捆如云朵一样快速移动。
“鬼风”快速捡起地上的腐草和泥尘,在大家的眼前挑衅似的游走了百十米,然后便拐进一片闲地里,最后把它夹带的东西,稀稀拉拉地撒落在油茶林中便无踪影。
路上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几个仰面朝天呆望的人,她们身边的草捆,如大石块般立在路中央。
很快这几个人又被比自己身躯还要大的草捆,左右夹裹着走走停停。
酸痛的肩膀、麻胀的腰膝。真想把这两捆草扔在路边不要了。
铜锣声、米粉店那个胖女人的眼神,百货店里玻璃柜下那个盒子,装着带胶擦的彩色铅笔已经想了很久。我一向很怕父亲,每次问要钱,他总是要凶巴巴地先训斥几句,然后才问钱的用处。
一伙人一路摇摇晃晃终于回到了村里。大家都把草担停放在路边,先回家吃东西充饥。
5
得到食物填充的肚子,每人又恢复了精神劲儿,原先酸软的腿脚又有了力量,讲话的声气又跟早上进山时一样亢奋,肩压担子的脚步也迈得轻快。
在距离糖厂约两百来米的地方,走在前头的小伙伴们把担子放了下来。在这里已经能闻到浓浓的焦糖香,清楚看到如小山的草堆。厂区内还有几个工人在忙乎什么。姐妹们停草担子的地方,是在一片田垌中间的田埂路上,因为路的两边都是大片的田块,春夏秋三季这段路有些地方是被水浸的,人们为了方便行走,在这段田埂路中,放有不少石块供行人垫脚。如今秋稻已经收割完毕,田里的水也干了,那些大小不等的石块,仍然默默地躺在原地,接受过往行人的踩踏。
从山里回来至此,都是我走在最后。英姐站直身子朝我望来,并大声招呼我快些走,阿华则双手叉腰站立在自己的草担旁,只有阿美一直在低头弯腰专心整理着自己的草捆。
在糖厂一长溜的草堆旁放下担子。南边一排瓦房的门全部对着草堆,看到我们进来后,从中间某个门走出来一个年轻帅气的阿哥,他手拿着乌漆的杆秤及一根几尺长、有手腕粗的木棍,与一个剪着齐耳短发、手拿本子的漂亮阿姐朝我们走了过来。他俩来到我们的面前,就把秤钩直接钩进停放在最前的草捆,把木棍从秤杆上的一个铁环穿过,他俩一人抬着木棒的一端,阿哥一手轻轻地移动着系秤砣的那根细绳,直到秤杆平衡,然后才大声地报重量。阿哥每报一个数时,都会与阿姐同时放下架在秤杆上的木棒,然后阿姐低头在本子上写画。
大家的草捆全部过秤完毕,重量最大的就是阿美,超过四十斤。我们几个都是三十多斤。
我和阿华、阿欢每人拿到了一毛三分钱,英姐拿到一毛五分钱,唯独阿美拿到了一毛八分钱。
拿到钱后,阿华、阿美二人就扛着扁担朝去圩场的道上走,他们也没说要去干什么,我和英姐、阿欢则揣着钱往回家的路上走。
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五个人挑的草捆,除了英姐的略显大捆外,其余我们四个人挑的草捆都差不多大,为什么阿美的草捆称重时竟比英姐的草捆重了近十斤?
我疑惑加些不服气,便询问英姐和阿欢:“阿美的草捆怎么就这么沉啊?是不是人家看错秤的点星了?”阿欢没有做声,只是回头望了望,背后除了远处糖厂的烟囱冒出的浓烟飘向天空,周围什么也没有。阿美与阿华的身影也不见了。
听到我的询问,英姐有些不屑地说:“刚才在田埂路上歇息时,阿美打开了草捆,往草捆中间塞了石头。”
“啊!”我惊得张大了嘴。听大人讲,阿美的母亲在生产队干活也是常常弄虚作假,开会时曾多次被批评,现在女儿也学得母亲的招数了。难怪刚才过秤草捆时,阿美的神情有些怪怪的。那两个负责过秤的大哥大姐,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收购的山草,已经被比他们小很多的妹子掺了假。
我试探英姐:“你们几个都往草捆里塞了石头没有?”
英姐是个老实得有些迟钝的女孩子,虽然比我大三岁,但读书可是远远不及我。
听见我的询问,英姐说:“掺假被人发现了是很丢脸的,除了阿美,我们几个都不掺。”性格憨厚的阿欢也附和说:“我也不敢,这样做被爸妈和哥哥姐姐知道了要挨骂死的。”
英姐平时笨头笨脑的,一年级读了两年,从一数到五十还是一直数不清,试卷上的分数从没上过二十分,可是我还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考试不及格会丢脸。往草捆里塞石头,被发现了她会觉得丟脸。现在英姐走在我的前面,她的个子比我略高,右颈有一道很明显的长疤痕。这疤痕是英姐在七八岁时,她为了帮助弟妹们从吊篮中拿食物而受伤留下的。
英姐的父亲是村里的屠夫,有一对双铁钩在猪被杀死后专门用来吊猪方便分破边的,在没有猪杀时,他习惯把双钩钩挂在房梁下,然后在一个钩子挂上竹篮,篮内偶尔会放有可食之物,而另一个钩子则晃悠悠。那次,英姐实在忍受不了弟妹的哭闹,搬来凳子作垫,便踮着脚尖欲伸头到篮子内看有什么东西可吃,拉扯篮子时,颤颤巍巍中一不小心,就被那晃动的尖利钩子钩进了颈部的皮肉,她惊慌地挣扎,脚下的凳子翻倒,当即撕破皮肉摔下地,幸好不是钩着大血管,不然早没命了。望着英姐的背影,她颈部那道疤痕,在阳光下泛着令人恐惧的亮。看来英姐并不是一个脑瓜十窍不醒的笨人。假若当时跟她们同时歇息,我会跟阿美一样造假吗?
现在到手的一毛三分钱,能买到十三颗糖瓜,可以解解馋了。当然这些钱我也不会全部拿来买吃的。
走在凹凸不平的田埂路上,我一只手扶着扛在肩上的扁担,一只手伸进衣袋里,手指轻轻触摸着四个大小不一的圆硬币,硬币上的凹凸纹弄得手指发热,真怕它们一不小心就从口袋里掉出来。
现在,我已经迫切地想听到铜锣的响声,或者最好能在路上与那个挑着担子的老头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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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片生机蓬勃的翠绿中现身,齐腰高的甘蔗,两指多宽三四尺长的叶子正随风而动,远近如碧波涌动的海。脸庞的汗水流向眼角有一些灼热的辣。此刻我的脸一定是黝黑又暗红的,黝黑是因为长期被太阳蒸烤的结果,而暗红则是因此刻的晚霞所照。
太阳游走十来个小时后终于累了,悄无声息地站在西边某座山头上,回望自己守候了一天的世界,轻轻地抖动着血红浑圆的身影,迅速滑落山背躲藏起来。数道绚丽的色彩如令箭般射向天空,半边天被染红得如熟透的桃子。
我对着天空抿了抿嘴,脸上流露出快意。终于摆脱了这如火的煎熬。
想到很快就能在洒满银辉的院中端着饭碗,背靠小木椅,小方桌上的食物几乎每一种都是我的劳动成果,比如杯里的水酒、碗里的米饭都是经自己亲手种的稻谷而变成,韭菜汤里的鸡蛋也是,慢慢咀嚼其中的味道,酸、甜、苦从舌尖向口腔内弥漫。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用一只手捋了捋贴在头皮上的发丝,这些发丝如被水浸过一般。向晚的风轻巧地从我的腋下荡过,清爽、舒适瞬间袭遍身心皮肉。风不停地卷起我身上的味道,毫无顾忌地向四方扬洒,这些味道可能会依附在甘蔗叶上变成叶面肥令甘蔗促长。身旁无数纤长的绿叶子在阵风中掩饰不住兴奋,响动声轻盈愉快,在等待夜露的滋润。
我的躯体如一根松动的桩子在轻轻晃动。身体中每一个关节如机器的零件,因长期使用受到磨损而酸痛、胀麻。
拿下扣在头上的草帽,这顶帽子是用小麦秆编织而成的,小麦秆并不是本地的物产,我试想着这帽子是北方某位巧手的女人或男人,低头坐在凳子上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编织而成。
虽然手上的帽子由最初挺括的金银色变成软塌塌的灰黑色,但它一圈圈的辫子还是完整地由一根看不清颜色的线缝合着。记不得这顶帽子跟随我多长时间了,不知道是我的头离不开它还是它离不开我的头,软塌灰黑的帽子就像那个太阳一样,几乎每天都紧紧地扣在我的身体之上,亲密地伴我早出晚归。
不知道人们手拿勺子快乐地舀起一粒粒雪白或金黄的糖时,会不会想到这甜蜜的味道是用一根甘蔗的汁制成,而这根甘蔗则由一个广西山村的农妇在一年漫长的时间里,从早春种植、初夏施肥、盛夏除草,秋时把甘蔗茎上每一张带着毒毛及刀口般锐利的长叶剥下,隆冬时节在寒风冷雨中弯腰弓背挥刀收获,最后才能运送到工厂制成糖。
2
“哟——哟——”几声悠长、嘹亮的呼唤声打破周围的寂静,这声音穿透起伏不平的连绵蔗海,随风传入我的耳里。在乡村,呼唤声其实是一种很质朴的打招呼方式,当相距甚远的人们想向对方打招呼,在语句又难以清晰传达时,用这种简单的“哟——哟——”招呼声既省力又明朗。
无论是谁,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在地里、在两山相对中,听到友善的“哟——哟——”呼唤声时,回应便是热情,不回应也不会被视为不友好。
太阳的余晖尽失,一缕缕看得见、摸不着的薄纱飘浮于绿色植物之上,这样的暮色总能勾人心思。
看不清那个发出“哟——哟——”声的人是谁,也辨别不出他是男是女,他(她)从肩下已经淹没在绿色的甘蔗叶中,他头上的帽子与我的帽子一样,帽檐已经软塌得像个灰黑的布袋,把人的脸遮住了大半。
发出呼唤的人也许是相邀:大阳落山了,收工回家吧;也许他是在询问:今夜月明,是否趁夜凉还要继续干活?
用沾有泥巴草浆的手拢了拢头发,鼓圆嘴巴拼出力气对着那个模糊的人形,高声回了两下“哟——哟——”,清亮的嗓音向远处扩散:“我还要在地里继续加班工作。”不知道他听懂我的回应了没有。
东边的月亮看到太阳隐藏到西边山下,也悄无声息地出来了,我看见了它光洁的脸庞,它也看见了我疲惫的神色。那个“呼唤”我的身影已经不见,可能正奔走在晚风习习的回家路上,也可能被随风涌动的绿色甘蔗叶吞没。
月亮痴痴地望着我,似乎在渴求我的凝视。而我只是淡淡地扫视了它一眼,明亮的圆月并不是每夜都能看到,只有每月农历中旬及前后两三天才出现,其他日子它都藏身某处。
我对明月不敢有太多复杂的情愫,今夜只是打算借它的光照亮我的归程。
脚下野草丛生。两只沾满着泥巴混合绿色草汁的手,伸向酸痛的脖颈揉了揉,然后两只手又移向腰间叉着,麻胀的腰肢左右扭动了几下,周身舒服了些。继续曲身在狭窄的地垄蹲下,身旁是长势整齐的甘蔗,白嫩的蔗茎犹如少女的玉臂。
隐藏在别人看不见的世界里,手舞脚动地梦游与幻想。此时在这片绿色的蔗海之下,肯定还有人像我一样,在暮色下潜伏着,在笔直的蔗垄里做梦。
太阳离开,原本躲在别处的风,兴奋地翻山越岭,扫荡着大地,送来阵阵透骨的清凉。
很想长时间享受晚风的抚弄,也想看看月亮追随在太阳的身后, 现身于东边山头的曼妙时刻,更想在被月光笼罩的屋里头枕软席、四肢随意伸展,疲惫尽然褪去沉浸于梦中。但此时都不可能。
太阳和月亮就如一对发过毒誓生死不再往来的恩怨情人,彼此追随着,却又永远不会在某处相聚。就如我与这片土地的关系一样,痛恨着却又深爱着。
3
早上,空着两手披着太阳的光芒出发,走过大路、小路,在被分隔成许多块的土地中,走进其中的一块,弯腰弓背侍弄着发热的泥土和绿色的植株。我经常要变换每天的目的地,或者一天身影会在几个地方出现。不知何时,我俨然已经变成一个农业专家,会清楚何时、某块地需要自己的身影出现。
无论我走进任何一块田地里,周围的作物都要往我的身上扑来,包括已经把作物包围起来的那些野草,有的野草比作物更加疯狂地触摸我的身体各个部分。
包围我的植物有时是花生、玉米,有时是水稻、甘蔗,这些植物是我家庭生活的全部希望。我熟悉田地里所有的作物,我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冒芽、什么时候开花结实。
我爱自己亲手栽种、播种的作物们,它们是我的饭碗、钱包。
那些夹杂在作物旁边的野草、野菜,总是悄无声息、前赴后继地冒出,一代又一代想要占领我的土地,我的祖父母、父母一生都在与这些厚颜无耻的家伙打交道,如今它们又耗掉了我大半生的时光。
现在我蹲在甘蔗垄中,双手快速拔起那些几乎与甘蔗同样高的狗毛草、节节草等,狗毛草的生命力极其顽强,据说它们的种子即使在地下埋藏千年,被翻出来后仍能发芽,今年拔了明年又生,是世代农人除不绝的恶草之一。茂密的甘蔗叶也是喜欢作怪,经常扬着如刀片般的长叶,不断刮碰脸上、手臂上的皮肉,似乎是想探测我身上的皮肉有多厚。
甘蔗痛快拔节长高的声音淹没在闷热的酷暑中,那声音伴着甜蜜的味道涓涓流出,令我万分陶醉而听不到时针的转动。
正常年景,甘蔗春天种植,冬季能长到三四米高、如手腕大小,到那个时候,砍下的甘蔗运到制糖的工厂。我在早上往煮好的半锅绿豆汤里加入了几勺黄糖,待凉后放进冰箱,晚上回家才吃。这个季节的种蔗人,只有喝上一碗加了蔗糖的冰镇凉品,才会觉得夏暑消退。
在茂密的甘蔗叶遮蔽下,双手不停地在蔗根下、垄间摸扯发力,身后躺着一把把被拔起的青草。野草与甘蔗比赛拔节时发出的咔嚓咔嚓声一直在耳边回响。时间一寸一寸地流走,地垄一点一点地干净亮堂。
地头那根电线杆上,小鸟已经成排地站着鼓噪,它们似乎并不急着归巢。人们在夜幕降临时,也喜欢成群结队到某地闲步或聚拢,人群所到之处尽是喧哗与躁动。这些小鸟排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是不是也在相互告知一天饱腹的各种鲜美食物?或是在诉说各自在觅食时所遇到的危险、艰辛?
隐约听到家中所有生灵的呼唤,它们渴望听到我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渴望听到我粗犷的声音在小院里荡漾,渴望看到我的身子飘移到它们的面前。在那个院里院外,我的影子就如舞场上的舞者,努力地为每一个观众旋转,这些都是我的职责。
在这明月初升的夜幕中,我同样听到甘蔗地里的野草,正在悄悄地耳语:“趁着月光如昼,我们也要赶快与农作物争水肥抢营养,我们也要快快长高长粗。”
野草在暮色的轻风中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地挑衅着土地的主人,在主人的眼皮底下交头接耳。这一刻,我不回家了。为了尽快除掉这些总想占领人类土地的宿敌,为了我的甘蔗能更惬意地吸食阳光雨露、吸食水肥,我决定让所有呼唤、期待着我回家的生灵们,让它们再忍受一会儿饥饿的煎熬。
远山没有了阳光下的苍翠,从山脚到山腰已经被一条灰白色的帷幔缠绕起来,只露出一座座宁静的山峰。
通往村庄的各条大路、小路,已经不断有人、牲口、车的喧嚣声穿透蔗垄钻到土地之下。
低头吃力地用双手使劲,每扯起一大抓翠绿的狗毛草,就要拧成草把样,放在身后亮堂的土地上。茂密的甘蔗地里,我像一台除草机器,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让人十分懊恼的是,与月光相伴而来的,还有成群嘤嘤地唱着歌的蚊虫。这些蚊虫在白天的阴暗处憋了一整天,现在是它们的自由世界了,趁着暮色,这些飞客正迫不及待地从阴暗的草根下冲了出来,像轰炸机似的在低空盘旋,在我满身汗味的头顶上狂舞,有不少正如饿狼似的,朝我的身体猛扑,那针尖一样的毒嘴直穿透我的衣裤,恨不得一下子把我血管里的血液吸干。我不得不拿着一个刚拧的草把,一只手使劲地拍打、驱赶正吸着我血液的蚊虫,另一只手仍然不停地在草根下移动,我不仅要与飞蚊斗,还要与野草斗。
与飞蚊斗我还没有听到有人死,与草斗,是会死人的。某年,同村一个嫁到邻乡的姐姐,清早就到甘蔗地里扯草,天漆黑家人不见她回家,寻找而来时,但见她趴在离地头几尺远的甘蔗垄里,整个脸部紧紧贴着土地。此后那块地里的草仍然年年生机勃勃,她的儿女们仍年年在母亲躺下的土地上继续拼搏。
4
晚风轻轻地拨弄着地头的树枝,在白天的阳光下,一片片绿得油亮的叶子随风舞动。如今,仍是那一片片叶子,又在银色的光下击掌释放快乐。
隐约听到栏里的猪们在急切地哼哼,似乎在唠叨:你既然指望我们给你家赚钱,又怎能让我们挨饿呢。鸡鸭也是如此,左顾右盼听不到我的声音,已经带着不满的情绪回到舍里呆立。禽畜只知道它们是在用短暂的一生来帮扶我,它们并不知道我也需要辛苦地创造物质来饲养它们。我与禽畜们的关系,跟我与土地的关系一样,彼此相互依靠着。
圆月已经挂在天上。银色笼罩了整个世界,村庄又处在另一轮的亮堂之中。
原本在无数个黑暗的夜里,数不清灯火,如群星坠落人间一样璀璨美丽,而今夜村庄里闪忽的点点灯光,并没有以往如天上星光重映,倒是似几只萤火虫在荒野中散出微弱的光。
在铺满银光的路上,一个默默无语的影子在前,一个不知疲惫的身躯在后,影子牵拉着一个双腿如灌铅沉重的身体,紧密依附着,在夜风的穿梭中,一前一后蹒跚行走在一簇簇树木的阴影里或一段又一段亮堂的路上。不断有蟋蟀清亮的歌声以及大头蝗虫亢奋的挑逗声传到耳里,令人不知不觉地加快脚步。
身后有牛车轮咕噜咕噜的声音传来,还有牛节奏稳健的脚步声,一头毛皮灰黑的水牛脖子上架着车轭自己在路中间行走,一个形态消瘦的老头蜷缩着身子半躺在车床上,没有细看他是谁,他没有出声,我和我的影子也没有出声。路边不知名的虫鸣声清脆悦耳,咕噜的牛车响声、我与牛的脚步声交错回响,大路朝天各走各的。月下的路并不宁静。老头的身子枕着一大捆柔软绿嫩的青草,那青草还散发出泥土的芳香,草肯定是刚从庄稼地里扯出来的,老头又要把这些野草带回家给牛食。赶车的老头并不因为天色已晚就挥鞭吆喝拍打牛,而是任由识途的牛在温柔的月色下,如一个悠闲的漫步者,不急不慢地迈着步子,自信地朝家的方向走着。老头仰面朝天,在呆呆地凝思着什么,天上的明月也在俯身静静地看着他。
明月下,一个梦游的人和一个不知疲惫的影子,走在时而笔直、时而弯曲的路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