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武
我在水库钓鱼,一条鱼儿已经咬钩了,我拼命往上拉的时候,二军打来了电话说:“喜则死了,摔死的,你马上来殡仪馆!”说完就挂了电话。我脑袋发懵,一时反应不过来,匆匆收拾起渔具,驱车直奔殡仪馆。
到了殡仪馆,灵棚已经搭起,二军正吆喝着摆放花圈。喜则老婆穿着孝衫,蓬松着头发,哭丧着脸过来对我说:“喜则死得真是太惨了,从水库观测塔上摔下来,连个囫囵尸首也没落下……”
我安慰她要想开点,为了老人和孩子要坚强地活着……
随后我就过去和二军帮忙,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才知道:喜则自从当上水库管理员之后总是勤勤恳恳,这段时间雨水多,管理部门又查得紧,为防止溃坝,他每天都要到水库观看水位,不慎从二十多米高的观测塔上摔下来,被发现时已经断了气,并且血肉模糊不成人样。
办完喜则的丧事,我好多天都无法从悲伤的阴影中走出来。喜则是我们小时的玩伴中最敏捷最机灵的,而且攀高登低更是他的强项,他怎么能摔死呢?真是“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一点不假。
我和喜则是两小无猜的好朋友。我们出生在一个叫大召的小镇。我们的父亲都是大召粮站的职工,我们又同岁,只不过他的生月比我大两个月,我们从光屁股时就一起玩耍。二军的父亲是镇上的干部。我们仨那时就是镇上出名的捣蛋鬼。喜则很小就表现出了攀登方面的天赋,他八岁第一次爬上了粮站二层楼高的粮库晒粮台,并把他哥的红领巾绑了根木棍插在了上面,红领巾像一面微缩的红旗在迎风飘扬,他在旁边一脸的傻笑。
冬季的日子是寂静而且漫长的,对于我们这群孩子来说,外面的世界总是有说不尽的乐趣。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就知道雪霁天晴该我们套麻雀了,我们在雪地中离粮库不远的距离扫开一片空地,然后在一根木棍中央栓一根绳子,找一个筛子,用木棍支起,在筛子下撒一些玉米粒,再把绳子放线到粮库旁的隐蔽角落,我们躲藏在这里,等麻雀飞过来,它们起初在空地周围啄食,警惕地观察四周的情况,然后它们就慢慢地踱到支起的筛子下面啄食,我们用力一拉绳子,麻雀就被罩在筛子里了。对于这些被俘的麻雀,我们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还是喜则他哥有办法,他把它们弄死,然后用泥巴包起来,在野外点燃一堆篝火,把裹了泥巴的麻雀扔在火堆里烤,等到泥巴被烤得焦干皲裂,我们就把这些泥巴从火堆里扒拉出来,扒掉泥巴和麻雀的内脏,仅剩一小口肉,芳香四溢,再撒点盐就更可口了。
等到天晴,消融的雪水就在粮库房顶晒粮台前的出檐上形成长长的冰挂,我们就用弹弓往下打比赛谁射得准。
在晴朗的冬季我们成群结队地到粮站南面的小河边滑冰。喜则的溜冰车是用角钢焊接的,比我和二军的钢筋冰车要快,他用冰锥在冰面上用力一点就滑到了最前面。附近山上有个泉眼,泉水漫流,在山沟里形成一段缓缓的冰坡,我们艰难地爬上冰坡的顶端,然后顺着冰坡往下滑,胆小的孩子是不敢的,溜冰车飞快向下俯冲,只觉得耳边呼呼生风,在有水的冰面上溅起大片的水花,滑冰的人要眼疾手快地用手中的两根冰锥把握方向,不然就会冲到水沟边的泥地上,在冰冻三尺的地面,定会摔个鼻青脸肿,当平安抵达坡下的冰面,回想刚才的刺激还让人心有余悸。
沿着小河往西滑就有两股支流,一条宽阔的一直向西汇入窟野河,一条相对狭窄的就进入解放后兴修水利而人工修筑的共产坝。坝内水深,这里是家长严禁我们涉足的地方。在我刚记事时,我们镇上的张三因和老婆吵架,想不开就跳了共产坝,坝深不见底,张三家人没办法打捞尸体,就去镇政府求助,政府协调当地驻扎的解放军,绑了木筏,在坝里捞了七天才把张三的尸体捞上来。那天母亲带着我看了那个场面,至今难忘。我们去时堤岸上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挤到岸边,向下望去,只见坝的中央有一只木筏,木筏的前后有两个像是人的黑点,他们潜入水中,打捞片刻后上木筏休息,然后再潜入水中,如此循环往复,岸上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等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终于把张三的尸体捞了上来。
张三死亡事件持续发酵,据说张三致死的原因不是和老婆吵架,而是碰到了勾人魂魄的黑白无常的白无常。张三晚上去厕所碰到一个浑身缟素的白人,拄着丧棒,冲张三招手,张三吓得撒腿就往回跑,跑回家中钻到被窝里大气也不敢出。老婆揭了一下他的被窝,他就大吵大嚷,声称:活够了要去寻死。老婆看到他六神无主的样子就每天照看着,一不留神,他就跳了共产坝,老婆在后面喊都喊不住。这当然是讹传。
有天傍晚我和哥去粮站挑水,哥边用辘轳往上提水,边紧张地注视着粮站的伙房,我也看到伙房内火光冲天,还以为有人在做饭,哥匆忙挑上水往回走,气喘吁吁非常紧张的样子,回到家他才告诉家人他刚才在粮站伙房看到那个浑身缟素的白无常了,我听后才有点后怕,天黑后就不去粮站玩了。过了不久,粮站新分配来住宿舍的女职工小丽就莫名其妙地疯了,蓬头垢面还一个劲儿冲着人傻笑,于是谣言四起,甚嚣尘上,小镇一时人心惶惶。
趁着天气晴好,我们会滑着溜冰车,沿着窟野河的支流到柏树山去折柏叶。柏叶在夏天可以驱除蚊蝇,有时大召庙的老和尚也会收一些敬神时用。柏树山离我们镇有二十多里路,我们得赶早启程,带上中午的干粮,滑着冰车沿河向西。冬日的太阳暖融融地照耀着大地,给原本萧瑟的原野注入了一丝活力,河床上到处能看到裸露在外的树根,田野里枯枝败叶随处可见,偶尔在光秃秃的树干上能看到一只喜鹊,只有远处山脊上的积雪,反射着耀眼的白光。喜则的冰车快,他忽而冲上宽阔河面上泉眼形成的凸起的冰坡,忽而又深入冰面上积水的凹地,激起两股水花,欢快得像一只撒欢的小狗。中午时分,我们到了柏叶山,柏叶山是由赤褐色的砒砂岩形成的山峰,在山峰的峭壁上长着几棵柏树,它们盘根错节、虬枝缠绕,仍顽强地挺立在悬崖上,柏叶浓绿,枝干稀疏,容易攀登的地方的叶子已被折完了。我、喜则、二军齐心协力,相互配合攀上一棵枝叶较为繁茂的柏树,从上面折下够我们三个人拿的柏叶,又去附近的酸枣林折了一些酸枣枝,上面结的酸枣令我们垂涎欲滴,手上被针刺锐利的酸枣枝划出了许多道血痕,让父母看到免不了要受责骂。我们吃完带的干粮,就满载而归地往回返。
冬季孩子们最盼望的是过年,我其实临近年关就开始期待了,因为快过年了,镇政府就会指派镇上的杨平事给镇上发电,发电设备是当地驻军捐助的一个柴油汽轮机,在这一个月的夜晚,小镇的人们就不用在煤油灯的昏暗环境下苦恼了,那时因为电压不稳,电灯忽明忽暗,但比起昏暗的煤油灯不知要强多少倍。汽轮机安放的位置离我家很近,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杨平事总是弄得黑糊画脸来到我家,说:拿脸盆,我洗一洗。我把早就准备好的放了热水的脸盆给他端过来,他洗完后,我又把在火炉上咝咝冒着热气的熬好的红砖茶给他倒一杯递过去,他笑嘻嘻地说:机灵鬼,又想听书了,今天是听《杨家将》还是《呼延庆打擂》?
杨平事小时候聪慧过人,从小就和村里的私塾先生学会了说书,是小镇最受欢迎的人。他呷一口茶,说上回书讲道:呼延庆学艺下山,得知家族受奸人所害,已被满门抄斩,只有老娘还在人世,他四处打听,终于在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前找到娘亲,只见她双目失明,手里拄着一根打狗棍,端着一个破瓷碗,里面是乞讨来的半碗菜汤,上面还漂浮着一层蛆虫,娘断喝道,你把这碗汤喝了,我就认你这儿,呼延庆看着鬓发斑白的娘,眼一闭,把汤全部喝下……
我记得那时听得入神,连上厕所都顾不上,有一次还尿在了裤子里,直到子时将至,杨平事说完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我们全家才意犹未尽地目送着杨平事关了柴油发电机迤逦而去。
过了腊八就是年。整个腊月我们这群野惯了的孩子都沉浸在幸福中,隔三差五就能吃到美食。爆竹声中一岁除。在我们哔哩叭啦的鞭炮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年。我们走亲访友,寄托着彼此的祝福。
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我们这里元宵节会用酥油灯摆九曲黄河阵,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灯油会”。九曲黄河阵传说为《封神演义》中三霄娘娘为报姜子牙杀害其兄赵公明之仇,摆下的极为厉害的阵法。后来经过民间演化,以灯代兵列阵,再用木杆和绳索,按八卦九宫摆布,九曲一十八折,灯应周天之数插列,三百六十五盏,灯阵占地一般在十亩左右,为四方形状。
这一天傍晚,大召镇四面八方的人群拥到大召庙前,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庙前的空地上已用木杆和绳索摆成了四方形的九曲黄河阵,天一擦黑,和尚点燃了酥油灯,在星星点点的灯光和皎洁的月光下,人们争相拥入,沿着绳索九曲十八弯地往出转着,祈求新的一年通顺大吉。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微笑,心中充满着期盼。已经逛完灯油会的拿出装在兜里的炮仗放了起来,我们这群孩子围着篝火放起了鞭炮,月上中天,人们相继散去,在这阑珊的夜色中,我们又跑入灯油会,迅速转了一圈,以图喜上加喜,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家。
春暖花开,嫩绿的草芽冲破冰封的冻土,挺立起来,院外的桃花也绽开了粉红色的花蕊,窟野河开始消融,哗哗的水声欢快地响个不停。我们的野外活动也开始频繁起来,白天整日拿着弹弓打鸟,到了夜晚玩捉迷藏也不早归家。
喜则有天晚上玩捉迷藏时竟然藏在了祠堂里,所有的孩子都找不到他,他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述了他在祠堂内的经历:夜晚的祠堂内阒寂无声,阴风在耳边飕飕吹过,使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塑像狰狞的表情在夜晚更觉得恐怖。喜则开始害怕了,他往出退的时候,发现在檐梁上栖息着许多野鸽子,他大声地驱赶它们,它们竟然一动不动。喜则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地给我们出主意:“我们晚上带上手电筒,用手电光罩住鸽子,再由我攀到梁上,保证能逮许多鸽子!”我们也觉得可行,以前也用类似的办法逮过麻雀。
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喜则和二军悄悄地翻过祠堂的围墙,来到后殿,用手电筒往梁上一照,果然发现上面栖息着许多黑灰色的野鸽子,我用手电筒照住鸽子,喜则踩着二军的肩膀攀上庙梁,起初用手电光照住的鸽子确实一动不动,任由喜则俘虏,但逮了几只以后,有一只鸽子带头扑棱棱地飞走了,其余的也跟着飞走。我们清理了一下战果,一共逮了五只鸽子,我们就像吃麻雀那样,把鸽子烧着吃了,感觉鸽子肉除了黑,味道确实鲜美,应该比鸡肉还好吃。
捉鸽子事件后,喜则突然对攀爬召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和二军害怕那么高不小心掉下来摔残废,喜则不以为然,看着他在琉璃瓦上健步如飞的敏捷样子,我们真替他捏一把汗,同时又充满了羡慕。
粮站新盖的客房竣工后,要添置一些被褥,我和喜则的母亲都去帮忙,又请了一个镇上针线活儿好的妇女,她经常带着她的闺女二丫来,二丫梳着两条小辫,眉清目秀,眼神里都透着机灵。她和我们相仿的年纪,胆子很大,也不怯生,一来就敢和我们说话,叽叽喳喳,像只百灵鸟。喜则看二丫的眼神炯炯放光。通过几天揣摩,我发现喜则的表情有点反常,过去他总是第一个来找我们,怂恿我们去玩,现在他懒得来找我们,每天跟在他母亲身后,到粮站缝被褥,而且也变得勤快了,我几次看到他和二丫抬着粮站的大土盘子倒炉灰,这些活儿他过去是碰都不碰的。有次我还在场,二丫母亲嗲声嗲气地对喜则开玩笑,“喜则找我们二丫吗?你要找上我们二丫,我们就能吃白面大米了!”羞得两个孩子满脸通红地跑开了。好在被褥没过几天就缝完了。我们仨又恢复了过去的生活,只不过喜则偶尔会发一会儿呆。但事情没有到此结束,几年后,当我们上了初中,喜则就早恋了,而且是和二丫,弄得小镇满城风雨,不知是谁编了一句顺口溜:大召庙,琉璃瓦,喜则爱上了二丫。我们那时还传阅过二丫给喜则的情书,其中有这么一句:夜深了,怎么也睡不着,我还在想着我们的友谊永远永远不能分!但最终他们也没能走到一块儿。
不知不觉盛夏悄然来临,天气燠热难耐,连家里养的狗也整日躲在树阴下,伸着长长的舌头。我们身上的衣服每天被汗水浸湿,溻在身上磨得皮肤生疼。我们就悄悄地背着父母到西面的专业队水坝上游泳。专业队是镇福利院所在地,生活着一群孤寡老人,镇上专门为他们修了水坝,在川畔上种着上百亩水利地,还在坡道上种着桃梨杏等水果树。水坝在一个狭长的水沟内,因为有泉眼的缘故,河水清澈见底,另一端长着茂密的芦苇,郁郁葱葱地蔓延了半个河面,喜则拿起一块扁平的小石子奋力掷向河面,立即激起了一串串涟漪,惊起了一只黑色的野鸭子,振着翅膀,贴着水面,扑棱棱地滑到河的对岸去了。我们把衣服脱下放在河边的柳树杈上,来到河边,水坝呈锅底状,中间深、边缘浅,喜则水性好,挑选了堤岸边一处高台奋力向河中跳去,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他像一只青蛙一样两腿一蹬,手臂向前一伸就游了出去,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我不会游泳,蹑手蹑脚地慢慢沿着浅水区域踱到一个小水池里。水还淹不住我的屁股,我就躺下用双肘支在水底,在水上扑腾着,摆出酷似游泳的架势,惹得喜则他们哄堂大笑。我上次游泳就是没经受住喜则他们的诱惑,随他们往河中走,一下子就滑入水底,水没过头顶。我咕噜噜灌了几口水后,就手忙脚乱地向上抓,可什么也没抓住,我开始往下沉,还是喜则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救出来,然后在沙滩上拍打挤压出我肺腔内的积水,我咳嗽干哕了好多天,从此再没涉足过深水区,至今没学会游泳。我们玩得筋疲力尽才从水里出来,在柳树荫下吹干湿润的身体,穿上衣服看见太阳斜挂在上空,刚过后半晌。
我们一商量,决定去专业队的坡道上偷摘些杏。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到专业队半坡的杏树林,看到满坡的杏树枝繁叶茂,树上结着青涩的果实,杏子还没成熟,但望一眼却令人满口生津,直咽唾沫,我们赶紧上树,匆忙往下扯树上的杏子,没想到还是惊扰了在不远处树下睡觉的专业队的护林员白秃子。白秃子是个老鳏夫,头发早已谢顶,整日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白色瓜皮帽,他大吼一声,“哪来这么一伙杂仔子,竟敢来这儿偷杏,看我收拾你们!”我们跳下树撒腿就跑,慌乱中迷失了方向,本来是往东跑却错跑向了南面,过河时因慌不择路,二军踩在了一个破碎的玻璃瓶上,顿时血流如注,我和喜则就搀扶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跑,最后二军实在坚持不住了,我就背着他往前走。天很快黑透了,我们仍然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树林里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尖叫。我们又饿又怕,最后还是喜则机灵,让我们在天空中找到北极星的位置,我们根据北极星所指的方向,沿着一条荒无人烟的小路,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家。父母在家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打听我们的行踪,在他们的逼问下,我老实交代了当天的行踪,经历了一顿严厉的责骂。
几年以后,二军的父亲辞职下海,起初购买了一辆破旧的解放卡车跑运输,最后依托当地丰厚的煤炭资源开办了煤矿,成立了鼎鼎大名的“大召运销公司”,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首富。记得有一次和二军见面,他十个手指上戴的全是金戒指,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拴狗链子一般粗细的金项链,提起小时候那次去专业队偷杏事件,他还深有感触地对我说:那次要不是你把我背回家,及时治疗,我可能就废了。
白秃子也在我们的诅咒声中,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在我们偷杏二军划伤脚那年的秋天,小镇的很多妇女领着孩子涌到专业队的果树林,她们仗着人多势众、肆无忌惮地在树上摘着刚熟的果子,白秃子一会儿跑到这棵树下、一会儿又跑到另一棵树下,到处阻拦,可没人听他的,他就耍赖,脱下他的裤子,想把这群妇女羞辱走,却引来妇女们的阵阵嘲笑。二军她妈更是鄙夷地说:你把你的裤子脱下有什么了不起,你把你的帽子抹下我们也不怕!白秃子最后无奈地跪下说:娘娘们不能再摘了,我们这群孤寡老人的生活全指望这些果子了!但他的举动仍然没有博得人们的同情。也就是在这次群体事件之后,白秃子就一病不起,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秋天是我们这群孩子最喜欢的季节。田野里到处都是累累硕果,还有的人家在高大的玉米林里套种着西瓜、香瓜等。我们这群孩子就变成了“土匪”,我们整日思谋着不是偷张家的西瓜、就是掰李家的玉米棒子,到处祸害、到处被人喊打驱赶。还时常被告状到父母那里,责骂挨打成了常态化。
在我们的期盼中,迎来了七夕节,我们本身对这个节日兴趣不浓,只知道那一天很少看到喜鹊,偶尔遇到一只总是光秃着尾巴,传说那一天是天上的牛郎和织女相聚的日子,所有的喜鹊都要飞到天河,用自己尾巴上的羽毛搭起鹊桥,让牛郎和织女在鹊桥中间相会。而我们期盼的是每年的七夕节这一天开始,我们大召镇都要举办物资交流大会,会期八天,到时四乡八镇的人们都会聚集在此赶交流会。大会期间,还要跳查木舞。
查木一词的原意是征服了自己的敌人而欢腾跳跃,载歌载舞的意思。查木舞是一种原始的化装舞蹈。基本上可分为三类:一是赞颂舞,歌颂帝王将相及一些英雄人物百战百胜,威震四方的舞;二是欢乐舞,为民众降吉祥;第三种是鸟兽舞,是表现鸟兽形态舞蹈,如狮子舞、龙舞、凤凰舞、鹿舞等。
物资交流大会提前半个月就招募跳查木舞的志愿者,喜则光荣入选了,这样他不仅能在赶会期间在大众面前展示自己的光辉形象,更重要的是他在这半个月可以免费吃到庙上的斋饭和玛尼饼子。庙里的斋饭是用酥油、糯米、红枣、葡萄干等熬制而成,我们只有在庙会施粥时才能吃到。至于玛尼饼子有家中的烙饼大小,里面的馅是红糖和芝麻就更好吃了。于是喜则领到一个大头娃娃面具,跟着一群人每天在寺庙长号和大鼓的伴奏下无声地伸腿扭腰,动作舒缓,就像公园里老人们打的太极拳。
七夕节这一天如期而至,天将破晓,我就起床,看到外面的大路上涌动着从乡下来赶交流会的人流,他们有赶着骡车、马车、牛车或者毛驴车的,车上载着农村自产的瓜、果、桃、杏等土特产及牲口停留这几天的饲料。也有穿着压箱底的新衣服步行而来纯粹为看红火热闹的人们。
我匆匆地吃完早饭,就赶往交流会的主会场。在大召庙东北方向的空地上已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最为显眼的是会场居中的戏台刚刚搭建完成,在今后的几天里传统的京剧与地方二人台将轮番在此上演,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演绎不完的人情冷暖、倾诉不尽的世态炎凉。会场的四周是用帐篷支撑起来的一个紧挨一个的小饭馆,经营着地方小吃。在当地若是谁家刚定下新媳妇,在会场请着吃上一碗炖羊肉是最有面子的。我路过小饭馆看到那些从乡下赶来穿着体面衣裳的农家小媳妇吃着大块的羊肉,上面的油顺着嘴角直往下流,我的哈喇子往往也不由自主地顺着嘴角流出来。直到成年以后,我才在赶会时在会场买着吃了一碗羊肉,发现其实会场买的羊肉根本没有家里炖的羊肉好吃,肉太硬咬不烂而且膻味太大,所以我们生活中经常被不明真相的表象所欺骗,而忽略了事物的本质。
在会场的东南角是活畜交易市场,有骡、马、牛、毛驴等牲畜和乡下打扮的庄稼汉子,他们此行的目的不仅是赶会看红火热闹,而且更重要的是要更换一头心仪的牲畜,好在以后的农忙时节派上大用场。要知道一头好使唤的牲畜在农民家里起的作用是相当大的。做活畜交易讲价钱俗称“捏码子”,他们不明说牲畜价格多少,而是把手伸到对方衣襟下面通过捏手指比画的数字来讨价还价。大多是以自家的牲畜交换别人家的牲畜,再根据牲畜的种类、身体的强壮程度寻找差价,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成交。我们看到镇上的老光棍刘宝肩上扛着一个半大山羊羯子也来凑热闹,他因年老体衰,不能干体力活儿,经常不是牵着就是扛着羊贩卖,他终日邋里邋遢,穿着已经脏得分不清颜色的裤褂,戴着一顶脏兮兮的前进帽。我们这群野孩子就凑在刘宝身后齐声呐喊:刘宝,吃不饱,背着老婆满院跑。看到他转身要追打我们的架势,我们就一哄而散。
母亲是戏迷,不管是京剧还是地方二人台都看得津津有味,趁着这次赶交流会的空闲,她拿着家里的杌子,每场不误地在炎炎烈日下去听戏。人们常说唱戏的是个疯子、听戏的是个傻子。往往是台上唱得如痴如醉,台下听得癫狂不已。我至今还记得地方二人台《王成卖碗》的唱段:我名就叫薛称心,薛家坡上有名声,家有良田七八顷,还有金银元宝翡翠钱,早晨黄酒冲鸡蛋,中午离油不吃饭,七碗八碟子,一摆一桌子……
那时幼小,不能理解戏中的妙词警句和深刻道理,听不完就去玩耍了。
赶交流会期间,家长对我们管理得比较宽松,通常会给几块零花钱,可以买电影票或是一些时令瓜果,这几天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我们整日徘徊在交流会场、流连忘返。偶尔也会去大召庙前看喜则戴着大头面具跳“查木舞”,对于这种无声的假面舞蹈我们确实不喜欢,但为了等喜则我们还是硬着头皮看完。喜则是我们仨中比较成熟的男孩,他的一些想法总是令我们兴奋与激动。他认为赶会就是看人,会场上尤其显眼的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姑娘好像花一样,我们总是追着那些漂亮的姑娘们,看得她们一脸厌恶地冲我们直翻白眼。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转瞬间我们仨都长大成人,世事难料,曾经无所不能的喜则考场失利,没能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校;与二丫如火如荼的恋爱也无疾而终。喜则顶替他父亲的班去粮站当了一名保管,后经人介绍和一个比他年龄大的老姑娘结了婚。可没几年,由于市场经济的大潮汹涌而至,计划经济的产物——粮站——已不能适应经济的发展,纷纷倒闭,喜则跟着也下岗了。拖家带口的喜则去求已经混得风生水起的二军,为他找一份工作。
其时,二军家的私营企业“大召运销公司”经过几年的市场打拼,已经发展壮大成为拥有多个煤矿、煤炭运输、酒店餐饮、旅游及水利等为一体的“大召集团公司”。二军自任总经理。二军见喜则走投无路,就把他安置在柏树湾水库当了一名水库管理员。
柏树湾水库就在我们小时候折柏叶的柏树山的坡底,二军家的“大召集团公司”把这里的村民整体搬迁后,兴修了一座水库,整条沟里种了几百亩的庄稼还有为集团公司育的松树苗。喜则就负责种这些庄稼还有看护水库的安全。我趁着回老家时,顺便来这里看望喜则。柏树湾坐落在一条几字弯的山沟里,远离村镇与外界几乎隔绝,而且在沟里,手机也没有信号,水质含碱量高,非常难喝,条件艰苦,喜则一个人待不惯,就把老婆孩子也搬到沟里,喂一些猪羊补贴家用。通过一家人的辛勤劳动,喜则家的生活逐渐好转,因为他离得远,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聚会了,没想到竟然阴阳两隔,再也无法相见。
喜则出殡那天,天空阴暗并飘着蒙蒙的雨丝,我和二军去墓地送他最后一程,场面庄严肃穆,风声呜咽,像是诉说着什么,还是要带走什么。不经意间雨停了,云破处,一道彩虹横亘在天际,发出耀眼的七彩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