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骆宾王《讨武氏檄》兼顾骈体和檄文的双重特点,充分发挥骈文长处而力避其短,成为檄文中的千古名篇。《讨武氏檄》全面仿效隋末祖君彦《为李密檄洛州文》,重要原因是徐敬业祖父徐世勣曾在李密麾下任职。该檄文的篇题、首句及末句在不同书籍载录中差异颇大,多与骆宾王原作有所不同。徐敬业起兵很快以失败而告终,而骆宾王的檄文长久流传,战争自身与宣示战争的檄文之间形成巨大反差。
关键词:骆宾王;《讨武氏檄》;骈文;战争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217(2023)05-0105-10收稿日期:2023-07-12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 (17ZDA247):历代古文选本整理及研究。
作者简介:张巍(1977-),男,甘肃庆阳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一
战争是人类不同利益集团之间最古老、最直接、最激烈和最残酷的斗争方式。它以消灭反抗力量,占领人口、财富及土地为手段和目的,能够决定国家存亡和民众生死,从而成为政治策略中所要考虑的首要问题。《论语》中说战争、祭祀前的斋戒和疾病都是孔子格外慎重对待的事情①,《左传》中也强调“国之大事,在祀与戎”②,因为祭祀是人与神灵祖先之间的沟通交流,而战争则是国家对抗的终极形式。《孙子兵法》中说“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③,更是直接道出了战争的重要性所在。
中国古代战争与文学的关系,是一个极有意义、很值得探讨却又略显沉重的话题。文学与战争分属社会生活的不同方面,前者借助纸和笔,后者使用刀与剑,虽然看似遥不相及,但其实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中国文学的早期阶段,这种联系表现得尤为明显。《尚书》中的《甘誓》《汤誓》《泰誓》等都是大战前的誓师之辞,《诗经》中的《无衣》《采薇》等则从多个方面叙写出征战士的情怀,《左传》历来以善写战争场面而闻名,楚辞中的《国殇》深切悼念阵亡将士。后世战争与文学的关系虽然不像先秦时期那样紧密,但依然保留着这一创作传统。以盛唐为例,文人们或是正面叙写某次战役的完整过程,如高适《燕歌行》;或是记录自己在边地军旅中的经历见闻,如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或是反映戍边将士及其家人的情绪感受,如王昌龄《从军行》;或是凭吊曾经血流成河、死伤无数的战场,如李华《吊古战场文》。至于杜甫遭逢安史之乱,漂泊秦陇巴蜀湖湘,半生颠沛流离,大半都是拜战争所赐。一部“诗史”当中,又有多少名篇与战争有关:《春望》《悲陈陶》《悲青坂》《新安吏》《潼关吏》《新婚别》《垂老别》……就连他的“生平第一首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也是得知历时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后的欣喜之泪!
文学虽然能够多方面地叙写和反映战争,但与战争直接关联的文体只有几种,声讨敌军的檄文就是其中之一。在对敌军“董之以武师”的同时,还需要“告之以文辞”①,檄文可以说直接介入到了战争进程当中,甚至成为影响战争的重要因素。刘勰《文心雕龙》中所说的“百尺之冲,摧折于咫书;万雉之城,颠坠于一檄”②,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也从侧面道出了檄文的作用非比寻常。文才和武略这二者,其实能够相互辅助;笔与剑,同样都可以作为战斗的武器。
《文心雕龙·檄移》中说:“檄,皦也。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③檄文是传达命令、发布消息、昭告四方的军事文书。《汉书·高帝纪》载刘邦语曰:“吾以羽檄征天下兵。”颜师古注:“檄者,以木简为书,长尺二寸,谓之檄,用征召也。其有急事,则加鸟羽插之,示速疾也。”④由此可见,檄文的作用原本并不限于宣示杀伐征讨。以《文选》所载四篇檄文为例,司马相如《喻巴蜀檄》是对巴蜀父老的宣告宽慰,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是向刘备传达袁绍准备讨伐曹操的消息,二者面向的对象都不是敌军。只有陈琳《檄吴将校部曲文》和钟会《檄蜀文》才是为魏伐吴、伐蜀所作,是对敌军的战爭宣言。这种写法成为后世檄文的主流,《文苑英华》收录的南北朝隋唐人所作的十三篇檄文,基本都是属于这一类,骆宾王的这篇檄文也在其中。
作为军队中的应用文,檄文原本采用散体。六朝骈文盛行之后,也开始使用骈体。骈体的好处是适于高声诵读,显得铿锵有力、节奏分明、富于气势和感染力,宋代谢伋《四六谈麈》就说过:“四六施之于制诰、表奏、文檄,本以便于宣读,多以四字、六字为句。”⑤不利之处是假如过分讲求辞藻用典的话,将士们不易读懂,影响传播接受效果。骈文必然要将讲求对仗、形式严整放在首位,这是它最根本的文体要求,所谓“四六体裁,词贵宏整”⑥;而檄文运用于军事活动当中,传递信息又要尽量准确无误,所谓“必事昭而理辨”“不可使义隐”。⑦这两种文体要求原本容易产生冲突,也就是容易出现以辞害意的问题。但骆宾王的这篇檄文既语言整饬,辞采浓烈,气势充沛,又晓畅明白,清楚流利,劲健有力,没有板滞堆砌或晦涩难读等弊病,很好地兼顾了骈体和檄文的双重特点,充分发挥骈文的长处而力避其短,完全达到了“铺陈利害,感动人意”的写作目的⑧,故而成为檄文中的千古名篇而广为流传,甚至在相当程度上影响到了普通民众对于武则天的看法。谭家健《中华古今骈文通史》中评价道:“文章富赡华丽之外别见典重,艳发之中时露俊逸,给人以神完气足,挥洒自如的感觉。”⑨
《讨武氏檄》笔法井然,层次分明,行文极有条理。全文共分三段,每段首句依次交代出“伪临朝武氏”“敬业”和“公等”这三类人物,分别是敌方、己方与持观望态度的中间方。全文意旨也非常明显,那就是斥责讨伐作者心目中的反派人物,彰显褒赞正派人物,争取拉拢中间人物。正如《古文观止》所言:“起写武氏之罪不容诛,次写起兵之事不可缓,末则示之以大义,动之以刑赏。”⑩每段又可各细分为两层。“伪临朝武氏者”一段,先用“伪”字给武则天临朝听政的行为定性,然后历数她的“淫乱之罪”,从品质上对她加以根本否定。进而再讲她的“弑逆之罪”,说明武则天的所作所为确实是“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敬业皇唐旧臣”这一段,先叙写徐敬业的身份来历,并颂扬他对李唐王朝的忠心,这是“兴师之故”,然后再讲讨伐队伍的“军威之盛”①。这一小节连用铺陈排比夸饰的手法,是全文精彩之處,在空间叙述和方位词应用方面更是笔法巧妙:“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写讨伐军车马众多。“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写讨伐军粮草充足,兵多将广。“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又用了一“南”字和一“北”字。但前面的“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都属于“地理”类,这里的“北风”和“南斗”则属于“天文”类。这样写来,仿佛讨伐军的浩荡声势尽见于天地之间。
“公等或居汉地”一段,先是讲群臣深受先皇重恩,甚至包括皇室宗亲和托孤之臣,在这“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的关键时刻,理当挺身而出,这属于“勉众共讨之”。进而指出如若不然的话,肯定会“必贻后至之诛”,这又属于“反言以激之”。②在正反两相对照之后,再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二句加以收束总结,极富于感染力和鼓动性。骆宾王在广陵军中还曾写过五绝《在军登城楼作》:“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③先借冷风和江水叙写军威,再以“歌舞入长安”进行号召,与《讨武氏檄》一文有相同的意趣。晚清翻译家、古文家林纾《春觉斋论文》中曾说:“盖不斥人之罪案,不见己师之出于有名;不张己之兵威,莫望壮士之进而杀敌。且证以天时,审以人事,辨兴亡之理,论强弱之势,此檄文之要领也。”④《讨武氏檄》的结构安排,完全达到了林纾提出的檄文写作要求。
骈文讲求用典,而《讨武氏檄》中所用到的历史典故极见作者匠心之所在。“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一联中,将武则天比作赵飞燕和褒姒;“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一联中,将徐敬业比作微子和袁安;“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一联中,将群臣与霍光和刘章作比照,隐然包含讥责不满之意。全文中提到的历史人物就只有这三方六人,除此之外再无他人。而在军事斗争中,实际参与的也就是敌人、自己和盟友三类人。骆宾王这样写来,显然是希望檄文的读者能自觉地“对号入座”。从文章立意来看,所选的历史人物非常符合三方人物的身份特征:首先,古代原本就有“夏亡于妹喜,商亡于妲己,周亡于褒姒”一类的“女祸”观念,文中显然是将武则天也归入她们的行列当中,借此来说明“唐将亡于武氏”。其次,微子是殷商的老臣兼宗室,汉代袁安“以外戚专权,言及国事每喑呜流涕”,这很符合徐敬业的身份。最后,刘章和霍光都曾先后匡扶汉室,“诛诸吕以安刘”“辅幼主以存汉”⑤,这又显然是希望群臣以他们为榜样。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历史人物所处的时代,除了微子是商周之交外,其他都是两周或两汉。周和汉都曾衰而复兴,骆宾王显然是以此借指唐朝当时的政治形势,将武则天的统治暗比作王莽篡汉那样的情况。
文中所提到的历史人物,又正好涉及到两首古歌谣。“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指的是微子的《麦秀歌》:“麦秀蔪蔪兮,禾黍。彼狡童兮,不我好仇。”⑥“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指汉成帝妃子赵飞燕残害后宫怀孕嫔妃和新生皇子,当时有这样一首童谣:“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⑦这两首歌谣正好切合了己方与敌方的身份,隐指武则天扼杀亲女、鸩杀李弘、逼杀李贤、废黜中宗李显等罪状,与“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相呼应,同时也为文中增添了几分苍凉的历史感喟。
二
无论是题材、风格还是技法上,初唐文学都有些像是六朝文学的延续,初唐文人在创作中也普遍仿效六朝隋代诗文,甚至直接袭用或化用其中的语句,这可以说是当时的文学风尚。对于王勃的骈文名篇《滕王阁序》,元代白珽就曾有这样的评价:“‘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即王巾《头陀寺碑文》:‘层轩延袤,上出云霓;飞阁逶迤,下临无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即庾子山《马射赋》:‘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①明清的批评家们,也指出了骆宾王这篇檄文学习前人之处。陆以湉《冷庐杂识》云:“任昉《为齐明帝让宣城郡公表》云:‘陵土未干,训誓在耳。骆宾王《讨武氏檄》演作四句云:‘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可谓善于脱化。”②袁枚《随园随笔》中也说:“‘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本祖君彦《为李密讨隋炀帝檄》云:‘呼吸则河渭绝流,叱咤则嵩华自拔。以此攻城,何城不陷;以此击阵,何阵不摧!”③以上两家所言都有道理,不过,《讨武氏檄》仿效祖君彦《为李密檄洛州文》(以下简称《檄洛州文》)的地方远不止袁枚所说的这一处,举例如下:
例一:狐媚而图圣宝,胠箧而取神器。(祖文指隋文帝杨坚长女,她是北周宣帝的皇后)
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包藏祸心,窥窃神器。(骆文指武则天)
例二:禽兽之行,在于聚麀。(祖文指隋炀帝侮辱其父隋文帝的嫔妃)
陷吾君于聚麀。(骆文指唐太宗、唐高宗父子都曾纳武则天为妃)
例三:天地之所不容,神明之所嗟愤。(祖文指隋炀帝罪大恶极)
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骆文此处与祖文意思完全相同,只是调动前后句位置,改换个别字词)
例四:地启元勋,世祖嗣元皇之业。(祖文指李密)
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骆文指徐敬业)④
不仅是部分字句相像,《讨武氏檄》与《檄洛州文》总体构思也如出一辙。《讨武氏檄》的三段六层,在《檄洛州文》中都能找到相对应的部分。《檄洛州文》也是先历数了隋炀帝的“十大罪”,其中第一桩罪就是陷害兄长杨勇,夺取太子之位,然后乘宫中侍奉的机会,毒死父亲登上皇位,指出隋炀帝的皇位是依靠谋逆得来的。第二桩罪是欺凌侵犯隋文帝嫔妃、其妹兰陵公主和兄弟诸王的女儿,是说隋炀帝生活淫乱。这两层也正好是骆宾王给武则天所定的罪状,只是更换了叙述的先后次序。《檄洛州文》接下来讲到李密的高贵家世和讨隋军队的盛大气势,呼吁各地官员起兵反隋,不然就会自贻其祸,这些都与《讨武氏檄》完全吻合。
不同时代的檄文因为文体功能相同,往往内容和笔法都比较接近,这原本不足为奇。试将骆宾王檄文与陈琳《为袁绍檄豫州》加以比较,它们的相近之处有三个方面:一是斥责对方(曹操和武则天)品性极度恶劣;二是说他们凶残成性,滥杀无辜;三是希望得到官吏将士们的普遍支持。陈琳此文收入《昭明文选》,以唐人对《文选》的重视程度,骆宾王应该也读过。可这些都是檄文中通行的内容,很难看出学习的痕迹。但《讨武氏檄》与《檄洛州文》如此高度相似,除了刻意模仿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不过,二者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之处。骆宾王的檄文篇幅简短,还不到祖君彦檄文的一半,写法上删繁就简之后,更加言简意赅,掷地有声,耐读易诵,令读者印象深刻。清代阮元《文言说》中针对文学传播提出:“必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诵记,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始能达意,始能行远。”①《讨武氏檄》几乎是完全印证了阮元的说法。
骆宾王对祖君彦的檄文亦步亦趋,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方面,由于战争形势的需要,檄文的写作通常都得很快完成,不可能给作者太多的构思时间。“肆笔成书,倚马可待”②,“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③,“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④,这些诗文词名句都形象地反映出这种要求。作者除了才思敏捷、熟悉套路之外,如果还能有个现成的参考样本,当然容易很多。骆宾王正是采取了这样的做法。另一方面,《檄洛州文》作于隋大业十三年(617年)李密称魏公后,祖君彦当时为李密记室,徐敬业祖父徐世勣在李密麾下任右武侯大将军⑤,隋炀帝也于一年后死于江都。骆宾王应该是觉得这与他所处的局势相似,武则天就像是当年的隋炀帝,颇具祖上遗风的徐敬业此刻担当了李密的角色,而他自己正好借鉴祖君彦的檄文。非常巧合的是,祖君彦的身世际遇与骆宾王很相像。祖君彦在隋炀帝朝极不得志,后来受到李密重用:“炀帝即位,尤疾其名。……君彦自负其才,常郁郁思乱。密素闻其名,得之大喜,引为上客,军中书檄,一以委之。”⑥《全唐文》收祖君彦文共三篇,除《檄洛州文》外,另外两篇是《为李密与高祖书》《为李密与袁子干书》,足以看出李密对他的重视。他们二人的人生结局同样如出一辙:祖君彦在李密兵败后为王世充所杀,骆宾王也是起兵失败后被杀。⑦
众所周知,铺陈和夸饰是赋的两个重要特征。“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⑧檄文这种文体,“虽本国信,实参兵诈。谲诡以驰旨,炜晔以腾说”⑨,很大程度上追求的是煽动情绪和以气势压人,而不是靠冷静缜密的说理折服对方,所以同样也经常用到铺陈和夸饰这两种手法。铺陈针对的是叙述详尽度的问题,它意味着对叙述对象进行全方位、多角度、多层次的细致描述。夸饰则是涉及叙述真实性的问题,它意味着某种程度上对事物进行夸张式的叙写。这二者相互促进相互依赖,运用得好的话,就能在文中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也即刘勰所说的既要“因夸而成状,沿饰而得奇”,又要“夸而有节,饰而不诬”⑩,不过在实际写作中很难做到。《檄洛州文》和《讨武氏檄》铺陈夸饰的特点都非常突出,体现出一脉相承之处。但如果仔细比较的话,就会发现《檄洛州文》还是比《讨武氏檄》更贴近刘勰提出的标准。
《檄洛州文》中历数了隋炀帝的十大罪状,祖君彦将每桩罪状都形容到了仿佛无以复加的程度,“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息难尽”。论隋炀帝横征暴敛,就说“万邦则城郭空虚,千室则烟火断绝”;论隋炀帝修筑长城,劳役百姓,就说“尸骸遍野,血流成川;积怨比于丘山,号哭动于天地”。虽然极度夸张,但还都有事实依据,就连“先皇大渐,侍疾禁中,遂为枭獍,便行鸩毒”的说法也暗合于《隋书》等史料的记载,算是可备一说。相比之下,《讨武氏檄》中“弑君鸩母”等说法就显得毫无根据。高宗向来健康状况欠佳,武则天也没有杀害他的必要;武则天的母亲则早在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就已去世,武则天还曾施宅为太原寺。①《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对“弑君鸩母”只能勉强解释道:“此以高宗晏驾及太原王妃之死为后罪。”②这样的描写,难怪连武则天本人看了都觉得好笑。③至于对徐敬业方军容军威的叙写,恐怕就更属于夸大其辞了。
三
唐宋时期收录骆宾王这篇檄文的有三类书籍:一是别集类,即《骆宾王文集》;二是总集类,以宋初所编《文苑英华》为代表;三是史书类,具体见于后晋刘煦《旧唐书·李敬业传》。宋代欧阳修等编《新唐书》,因为不喜好骈俪之文,就没有再收录,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则仅是节录数句。此文流传广泛,在不同版本中内容基本相同,题目和个别文字却有所差别。四部丛刊景明翻元刻本《骆宾王文集》中,此文收在“杂著”类,题目是“代李敬业以武后临朝移诸郡县檄”,卷数之下简称为“代李敬业檄”,这个题目符合隋唐檄文的通行格式,应该就是檄文原本的名称。而在其他各类书籍中,题目可谓五花八门。现依据题目中对武则天称呼方式的差异,列简表如下:
檄文题目中对武则天的称谓,有“武氏”“武后”“武曌”三种方式。可以肯定的是,将题目标为“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必然有误。据《资治通鉴》所载,武则天快要登基称帝时,“凤阁侍郎河东宗秦客,改造‘天‘地等十二字以献”。宗秦客是武则天的“从父姊之子”④,他改造新字当然是出于武则天的授意指使,以此来宣示新朝将临、万象更新。这十二字中就包括“曌”字,“曌”是“照”的新字,造字方式是会意,取日月行空之意。载初元年(689)正月,武则天选择了“曌”字作为自己的名字,《旧唐书》中对此有明确记载。①骆宾王写这篇檄文是在此前数年,此时武则天尚未改名为“曌”,他自然不可能在题目中称“武曌”。至于直接称作“讨武后檄”,其实也并不妥当。中国古代帝后并称,均为国家政权的象征,依照传统的伦理道德标準来看,既尊称其为“后”还要“讨”之,那不是公开表示自己反叛谋逆吗?这篇檄文的题目今天如果要准确标示的话,还是应该依照骆宾王原来所写的为好。如果考虑到“讨武氏檄”这个说法简单明了,已经被后世广泛接受,也可以考虑继续沿用,本文当中就采用了这种处理方式。
篇题中的“李敬业”,确实可以称作“徐敬业”。据《旧唐书·李勣传》记载,李勣为唐初名将,原名徐世勣,字懋功。清代禇人获《隋唐演义》中便直接称作徐懋功,这个名字更为世人所知。高祖武德二年(619),徐世勣因功被赐姓为李,《旧唐书·高祖本纪》云:“李密旧将徐世勣以黎阳之众及河南十郡降,授黎州总管,封曹国公,赐姓李氏。”②李世民即位后,他又因避讳改为单名,因此称作李勣。③可见,李勣这个名字的得来,与唐高祖、唐太宗两代帝王都有着直接的关联。
徐敬业是徐世勣之孙,他起兵反对武则天之后,朝廷下旨“追削敬业祖、父官爵,剖坟斫棺,复本姓徐氏”④。古代封建社会君主专权之下,臣子被赐姓原本是极大的荣耀,或许只有得到丹书铁券的赏赐才能与之相比。但像徐世勣这样,后代一旦犯了所谓的谋逆之罪,不仅被追夺赐姓,入葬后竟然还被掘坟挖棺,连完整的尸骨都得不到保全。君王所赐的国姓看似万分体面,其实只是某种政治性的装饰符号,而这种符号是否能够保全和传递,也完全取决于君主的意愿。有趣的是,徐敬业的叔父润州刺史李思文(实为徐思文)反对徐敬业起兵,徐敬业俘获了他之后嘲讽道:“叔党于武氏,宜改姓武。”⑤后来徐敬业军队被平定后,武则天不仅让李思文担任司仆少卿的官职,还说“敬业改卿姓武,朕今不复夺也”⑥。这样,李思文就又变成了武思文。仔细算起来的话,他可以说是兼备徐、李、武三姓。
对于骆宾王而言,他在檄文题中必然是称作“李敬业”,因为这个赐姓是他们起兵造反最大的政治资本。也只有称作“李敬业”,才能凸显出他本人“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遗训,荷本朝之厚恩”这种特殊的政治身份,并证明反对武则天确实是“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的正义之举。《文苑英华》《唐文粹》等书中称“徐敬业”,显然是后人因为武则天“复本姓徐氏”的诏命而进行的改动。如果尊重文献原貌的话,还是应作“李敬业”;但后世已习惯称作“徐敬业”了,也同样不妨沿用。
除了题目各个版本不一致之外,全篇首句也有三种不同的文字表述。常见的都是“伪临朝武氏者”,《文苑英华》则作“伪临朝豺豕行武氏者”⑦,“豺豕行”的说法,和现代汉语中“猪狗不如”一词的意思相近,现在已无法确知这到底是出于骆宾王之手还是后来好事者所添加,可能是因为这样近于谩骂,所以这种表述后来也很少见。《文章辨体》中作“伪周武氏者”⑧,并不符合历史事实,显然是出于后人臆改。据《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徐敬业起兵是在光宅元年(684),而直至六年后也即天授元年(690),武则天才正式称帝,“九月九日壬午,革唐命,改国号为周,改元为天授”⑨。顾炎武《日知录》中对此早有明确考证:“敬业起兵在光宅元年九月,武氏但临朝,而未革命也。近刻古文,改作‘伪周武氏,不察檄中所云‘包藏祸心,睥睨神器,乃是未篡之时,故有是语。”①所论极是。
檄文最后是“移檄州郡,咸使知闻”八个字,《骆宾王文集》《文苑英华》《唐文粹》等都是如此。这是檄文写作的常用格式,如杜弼《为东魏檄梁文》结尾是“檄文到彼,咸共申省”②,梁元帝《讨侯景檄文》末二句为“檄布远近,咸使闻知”③,祖君彦《为李密檄洛州文》最后也说“布告海内,咸使闻知”。《旧唐书·李敬业传》中没有这两句,那是史书收录时的删削。后世《古文观止》《古文笔法百篇》等选本中,都像《旧唐书》一样删去了“移檄州郡,咸使知闻”这两句,径直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作为全篇结尾。选家这样处理,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题目已是“为徐敬业讨武曌/武氏檄”,原来篇题中“移诸郡县”的字样已经没有了,檄文面对的读者好像从各州郡的官员百姓变成武则天本人,末句就无须再点出“移檄州郡”这层意思。二是删去这八个字后,结尾更显得斩钉截铁,语势急峭,笔法不凡。从文章本身的艺术效果来讲,这样的删改也不能算没有道理,但如同篇题和首句的改动一样,都不符合作者的创作原貌。
四
骆宾王这篇檄文本身写得非常精彩,而武则天称帝在中国古代正统观念中,长期都被看成是谋朝篡位,因此《讨武氏檄》历来受到极高评价。《古文笔法百篇》评语中称赞道:“此文雄词伟论,炳耀日星,唐四杰中正大之作也。”④明代韩邦奇《骆宾王》诗中也说:“烈烈宾王檄,有如日当中。”⑤不过,骆宾王的传神笔法并未能改变战争本身的走向,徐敬业起兵仅四十四天就战败身亡,骆宾王同时被杀。这场战争胜败的原因,可以从武则天、徐敬业、唐代群臣三方面来分析。
武则天此时早已掌控朝政多年,耳目亲信众多,已经有了牢固的统治根基。《旧唐书·高宗本纪》载:“自诛上官仪后,上每视朝,天后垂帘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预闻之,内外称为‘二圣。”⑥《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也有相同记载:“帝自显庆已后,多苦风疾,百司表奏,皆委天后详决。自此内辅国政数十年,威势与帝无异,当时称为‘二圣。”⑦唐高宗在位后期,武则天的实际影响力就已经超过了高宗。唐高宗去世后,她以皇太后的名义临朝听政,废李显为庐陵王,立李旦为帝却又让他居于别殿不参与政事,让人逼迫废太子李贤自杀,将东都洛阳改名为神都,变更尚书省及诸司的名称,都是为称帝所做的最后准备。这时朝野当中,根本找不出足以与她抗衡的势力。
徐敬业等人起兵声讨武则天,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个人的恩怨甚至是野心。《资治通鉴》中对此有明确记载:“眉州刺史英公李敬业及弟盩厔令敬猷、给事中唐之奇、长安主簿骆宾王、詹事司直杜求仁皆坐事,敬业贬柳州司马,敬猷免官,之奇贬栝苍令,宾王贬临海丞,求仁贬黟令。……皆会于扬州。各自以失职怨望,乃谋作乱,以匡复庐陵王为辞。”⑧《旧唐书》中也说“徐敬业伪称扬州司马,杀长史陈敬之,据扬州起兵,自称上将,以匡复为辞”⑨。徐敬业后来不去攻打洛阳而图谋金陵,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某些考虑。陈岳评价道:“(徐敬业)妄希金陵王气,是真为叛逆。”⑩《古文笔法百篇》也说徐敬业是“心非为国,希冀王气之所钟,以致卒取败亡,莫成大举”。他们的说法都有道理。神龙元年(705),中宗复位后很快就为李勣平反昭雪,“追复故司空、英国公李勣官爵,令所司为起坟改葬”①。但对徐敬业却持不宽恕的态度,“扬州构逆徒党,唯徐敬业一房不在免限,余并原宥”②。这种看似矛盾的做法,也反映了当时朝政对于徐敬业起兵性质的认识。
骆宾王本人更是对武氏政权存怨已久,他曾被捕入狱,直接原因就是在武后当政时多持异议。郄云卿《骆宾王文集序》云:“仕至侍御史。后以天后即位,频贡章疏讽谏,因斯得罪,贬授临海丞。”③骆宾王自己在《獄中书情通简知己》中也说:“一命沦骄饵,三缄慎祸胎。”④诗中用了“三缄其口”这个典故,可见他的确是因言论而获罪。他在狱中一方面感伤自怜,作《在狱咏蝉》;另一方面又愤然不平,感慨道“莫言韩长儒,长作不然灰”⑤。天下大赦出狱之后,他作《畴昔篇》总结自己的半生经历,结尾说“谁能跼迹依三辅,会就商山访四翁”⑥。其中用到“商山四皓”的典故,也并不是完全表达归隐之意,明显还有更做打算的意味。他被贬为临海丞,“怏怏失志,弃官而去”⑦。骆宾王还谢绝了大将军程务挺的推荐,表明自己将乘舟远行,“万里烟波,举目有江山之恨;百龄心事,劳生无晷刻之欢”⑧,可以说对当时的朝政彻底失望。骆宾王长期处于忿懑压抑和不满当中,起兵正好为他提供了发泄愤恨的机会。他参加徐敬业起兵的资本当然就是自身的文才,“敬业军中书檄,皆宾王之词也”⑨,这是借助文章参与到战争当中。
当时朝中群臣,应该是普遍对于武则天和徐敬业之间力量对比的差距有清醒认识,所以并没有多少人支持徐敬业。宰相裴炎忠于唐王室,在光宅元年徐敬业起兵时提建议说“若太后返政,则不讨自平”⑩。武则天闻言大怒,将裴炎下狱并处死,后来就听不到类似声音。其他初唐知名文人,这时对武则天都持依附颂扬的立场。“初唐四杰”中的王勃早已离世,卢照邻也在这一年左右因不堪忍受病痛投水而死,他们当然不可能就此发表意见。杨炯因从弟杨神让参与徐敬业起兵的牵连,由太子詹事府司直贬为梓州司法参军,在途经三峡时所作的《巫峡》诗中依然说“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伤”。崔融在为薛元超所作的墓志中,称赞薛元超能“润色太平之业”,这也反映了他对时局的看法。陈子昂登进士第并献书,被武后召见并授麟台正字一职。沈佺期、宋之问依然热衷于与达官显贵的唱和。可见就对于武氏政权的态度而言,骆宾王在初唐文人中确实属于另类。
由于实力悬殊,这场战争的过程和结果都不出人意料。徐敬业九月起兵,朝廷十月任命李孝逸为扬州行军大总管率兵三十万进行讨伐。李孝逸属李唐宗室,为淮安王李神通之子,是李世民的堂弟,但他和武则天却关系颇好,“则天临朝,入为左卫将军,甚见亲遇”。武则天以李孝逸为行军主帅,可以说是大有深意在其中,是和天下人打了一场舆论战,和徐敬业打了一场心理战。徐敬业起兵以匡复唐室为理由,政治资本就是赐姓,而李孝逸却是真正的皇族。武则天此举就是想表明她已得到李氏王室的擁护和支持,而李孝逸也算是不负所托:
孝逸引军至淮,而敬业方南攻润州,遣其弟敬猷屯兵淮阴,伪将韦超据都梁山,以拒孝逸。……(孝逸)进兵击超,贼众压伏,官军登山急击之,杀数百人,日暮围解,超衔枚夜遁。孝逸引兵击淮阴,大破敬猷之众。时敬业回军屯于下阿溪以拒官军,有流星坠其营,孝逸引兵渡溪以击之。敬业初胜后败,孝逸乘胜追奔数十里,敬业窘迫,与其党携妻子逃入海曲。孝逸进据扬州,尽捕斩敬业等。①
李孝逸先进攻韦超,再击败徐敬猷,最终捕杀徐敬业、骆宾王等人。徐敬业的首级还被送到洛阳,《朝野佥载》记载道:“永淳之后,天下皆唱‘杨柳,杨柳,漫头驼。后徐敬业犯事,出柳州司马,遂作伪敕,自授扬州司马,杀长史陈敬之,据江淮反。使李孝逸讨之,斩业首,驿马驮入洛。‘杨柳,杨柳,漫头驼,此其应也。”②这个故事虽颇具传奇意味和宿命思想,但基本情况却应该属实。
徐敬业起兵反对武则天,只是一场局部的、小规模的战争,时间持续不过四十余日,活动范围也主要是在扬州一带,《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就直接说“敬业武后时举兵旋踵败亡”③,而骆宾王为此所写的檄文反倒长久流传,成了千古名篇。战争自身与这篇檄文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至于骆宾王檄文末尾所提出的问题:“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文章开篇仿佛早已给出了答案:“临朝者武氏。”而对于战争赢家武则天来说,刀剑缔造的胜利,也反而不如骆宾王用笔写在纸上的文字那么持久。一场战争最终成就的只是一首骈文,历史的冷峻和吊诡,真是让人感慨不已。
A Discussion of Tao Wushi Xi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ar Literature
ZHANG We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006,China)
Abstract:Luo Binwangs Tao Wushi Xi (A War Proclamation Against Wu Zetian) has covered the styles of both Pianti (rhythmical prose characterized by parallelism and ornateness) and Xiwen (war proclamation), exerting the advantages and shunning the disadvantages of Pianwen, being one of the most prestigious war proclamations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Tao Wushi Xi is a thorough imitation of Zu Junyans Wei Limi Xi Luozhou Wen (A War Proclamation of Limi Towards Luozhou) of late Sui Dynasty. The main reason of this is that Xu Shiji, who was the grandfather of Xu Jingye (for whom Luo Binwang wrote Tao Wushi Xi) served as a chief general under the command of Li Mi. However, the recording of the title, the first sentence and the last sentence of this proclamation has showed significant discrepancies in different books and documents, floating away from Luo Binwangs original work. The military action of Xu Jingye ended up as a quick failure, while this war proclamation of Luo Binwang turned out to be a classic. There has been a huge and obvious contrast between the war itself and the war proclamation.
Key words:Luo Binwang;Tao Wushi Xi;Pianwen;war liter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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