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永帅 郭敬宇
关键词:手札 谢谢 文嘉
学界对《上海图书馆藏明代尺牍》并不陌生,已有学人分别从书信用语、歉称词语和敬词等不同角度注意到其涉及的语言学问题。[1]但无论是与书法学交叉的语言学还是历史学等方面的研究仍不够充分。这批材料所涉及的『谢谢』一词是一个显著的现代书信用语,在其他手札中极为少见,这一用语首先在以吴门文氏家族为中心的书画圈使用,尝用于书画间的购求玩阅,其后在吴门文化圈渐次流行,逐渐变为一个现代化的日常用语。本研究主要以文氏家族尤其是文嘉手札中的『谢谢』用语为研究对象,将之放在具体语境中讨论并论及其影响。
文氏家族常用的致谢用语
自东晋至元代,致谢用语皆以顿首、再拜、叩头等古制表达,均无出现『谢』字。虽然早在宋代,日常用语『谢谢』『多谢』等词已经出现在通俗小说之中,但尚未进入到正式的文体。直到明代,『谢』字的含义基本已经确定下来,作为表达感谢之意使用进入正式文体。文氏家族是将这类日常用语应用至信札中的重要群体。
文氏家族之前, 曾有姚黻( 约一四00—一四四六)在信札中使用『谢谢』一词,非常巧合的是,这一孤例用于姚黼与亲家云谷之间的书画往来。[2]然而,这一案例似未产生实质性影响,直到明代中期文氏家族,方出现较为频繁的日常感谢用语。
这一现象大约发生在自文徵明( 一四七0—一五五九)一五二七年从北京归吴后,此时文徵明无论在书画领域还是鉴藏界皆为执牛耳者,书画事务日益繁密,留下了大量的手札。这些手札主要谈论书画购求或私人事务,所涉及对象往往是平等关系或平辈。也因此,文徵明开始较多地使用日常性用语『多谢』,《上海图书馆藏明代尺牍》所收录文徵明十一封信札中有五次致谢表达,其中出现了两次『多谢』口语化表达,一次用于石门先生向文徵明订制的扇面,文徵明因病未能及时交付,待闲暇绘成,特写一信作解释,并附所绘扇面一并随使奉上。[3]另一次发生在其妻子去世后的一五四三年前后,此时文徵明已七十多岁,时仍在庙堂的水南先生向文徵明多次订制书画,惠赐银两,信中文徵明提到去岁葬亡妻,境遇不堪,语言十分含蓄,『承贶薰笼,领次感谢』为对方慷慨所付银两而致谢,[4]此时文徵明已经年迈,对此事深为感激。
除了文徵明外, 其长子文彭( 一四九八—一五七三)在书画往来中也使用了『多谢』一词。在与胡秋宇[5]的通信中文彭便用到了感谢。大致应为胡氏向文彭訂制一枚葫芦形印章,『承厚仪,多谢』,已付订金。文氏自觉遒美,制作将要完工时写信给胡氏,告知其需要稍加调整,会更加理想。信札最后『图书修完奉纳』,图书应是图章之意,是说印章修改之后再奉上给胡秋宇。[6]
《上海图书馆藏明代尺牍》所录文彭七封信札有一封致谢用语『感感』较为特殊,有明显的感谢之意:
连日不面,殊耿耿。荣行不知的于何日?尚图与坪老同饯送,未审得遂所愿否?心山赞及大字写去,烦为仆转致,感感。其大字尚有一二失记,得再发纸来,当为写去也。草草奉渎,不次。右上一山殿撰大人先生。侍先生文彭顿首。[7]
在其他馆藏手札中,亦较为罕见地看到此类较为随意表达。不过这类致谢用语真正成为一个现代用语,还要从文嘉说起。
文嘉手札中的『谢谢』
从现有的尺牍来看,文嘉(一五0一—一五八三)是明代将『谢谢』这一致谢用语应用到书信之中的主要人物。文嘉为文徵明仲子,文彭之弟。初为乌程训导,后为和州学正。在担任学官之余,他把许多精力放在书画与鉴藏之中。故常忙于应酬,甚至为艺事所累。现存信札多有反映他与友人之间的酬酢:
七月二十五日,嘉顿首。启复。鹤湖契兄先生侍史,使至得手教,兼书仪之惠,谢谢。所委本当即为料理,奈日下小冗,至中秋后方得驰上耳。人还,率此附复。不宣。嘉再拜具。[8]
从书信内容可知,该信是文嘉为友人鹤湖契兄的回信。虽然鹤湖契兄无法考证,但从称谓『侍史』来看,应是当时掌管文书的人员,欲购买文嘉的书画作品。文嘉在收取鹤湖契兄先生『书仪之惠』后,用『谢谢』一词表达对交付润酬的感谢,兼有表达对自己信任的感激之情。从此处来看,此致谢用语的使用场合与当今社会大体相同。此后又对于作品未能及时交付稍表歉意,讲述缘由,约定中秋后即可交付。
另有一封文嘉写给亲家元玉遮的信件,出现两次『谢谢』。第一次应是亲家元玉遮曾经向文嘉询问小儿老师的情况,在此事有结果之后,文嘉向亲家回信顺便提及此事,向亲家表示感谢。[9]随后文嘉附寄一法帖表谢意,『左雋一册附览,扇巾帖直领讫,谢谢』。无论今与古,亲家之间的关系基本是平等的,彼此尊重,所以此处的致谢用语是在基于平等地位表达的。
另文嘉也有写给胡秋宇的信札,信中谈到文嘉的仆人从秋宇先生处返回,带回精美的扇子,特此向其表达感谢,用到『谢谢』一词。之后信中讲到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法书要录》二卷,欲寻精善版本予以刻之,无奈难寻善本,只能等待时机,随后再刻之。文嘉在信札最后向秋宇先生讲述不久前身体抱恙,卧床休息。[10]由此书信内容,不难看出胡氏与文氏兄弟之间的交往甚密,除书画交流、共商艺事外,还谈及个人近况与私爱。最后提到汉印册,再结合之后讲到文彭为秋宇先生刻制印章可知, 其对于篆刻印章的喜爱程度尤深。
文人之间书画交易常常具有隐蔽性,有时为友人之间切磋书艺的渠道。这种私密性的交流会拓宽各自的视野、促进书艺。王世懋在《跋文嘉书古诗十九首》后称:『休承晚年书奇进,几不减京兆。』文嘉虽受书艺之累,但另一方面也可看出,直到晚年,文嘉书画一直精进不减,通过信札可以反映出文嘉与友人之间的较为真实的书学趣味与交情。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也潜在地对语言表达产生一些影响。本是遵循旧制的文嘉,在应酬增多的情况下,对于身份平等之间的友朋语言便不拘谦恭,显得平易起来。
十六世纪勃然兴起的商品经济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学界多有论述。它对书画领域的冲击也引起了书法史学者的注意。白谦慎谈道:
很多的应酬作品是用来进行人情交换,维系关系的,并无当下直接的经济动机。而这种使用艺术品的方式,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礼尚往来。人情酬酢存在于各种文化中,只不过在中国文化中,诚如杨联升先生所指出的那样,这种活动具有悠久的历史,高度的自觉性,并广泛地应用于社会制度上,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11]
诚然,文人字画互换的目的最初是作为礼物,而非供画家牟利的媒介。但在特定时期的书画往来往往会助长经济、制度、语言方面等变革。随着思想观念的转变,文人士大夫的对商品买卖的认识也随之发生变化,他们介入艺术品市场、参与藏品买卖也处在十六世纪苏州勃兴的商品经济之中。文嘉自其父文徵明一五五九年辞世后,一直到其一五八三年去世,成为吴门鉴藏界接替其父的重要人物。大收藏家项元汴就多次请文嘉为其掌眼,并在重要的法书之上作题跋,以增加书画的价值。请鉴藏具眼掌眼也是吴门鉴藏家的一项主要依赖标准。收藏家不但能够标榜风雅,跟随潮流,随着私人收藏风气日渐浓郁,商品经济的发展对收藏的影响就更加直接。晚年的文嘉大多数精力消耗在书画往来之间,手札作为交往之间的主要载体,在各种酬酢中逐渐减少了各种旧制,语言变得更为直接。
从一方面来看,文氏兄弟这些手札一般用于书画之间的酬酢与往来,双方之间彼此熟悉,处在同一语境之中,无需过多客套。但从尺牍、手札等书法学的角度来看,这类带有商品经济特征的书画往來,打破了旧有的手札格式,使手札的形式变得更为活泼。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书画作为商品的往来,促使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平等,也使社交语辞中对程度夸张敬语的使用逐渐淡化,使早先的『顿首』『再拜『跪拜』等敬辞发生了极大的转化。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明代普通民众知识水平的提高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致谢语词口语化的发展。一四八八年,高丽人崔溥访问中国期间,他看到许多人可以阅读,甚至农村儿童、摆渡工和船夫也有识字的可能性。由于考虑到识字的民众仍然有限,加之需要把书写和刻印文字转化为口传形式以提高文件的传播范围,洪武帝要求全国范围内建宣读亭,通过口头宣读的方式来传播政令。这样官员和民众都能够直接接受权威性的文字,随时都可以用文字去传播对国家有利的思想。以此来看,口语化致谢表达在文人士大夫阶层广泛应用也应与此有一定关联。于此习惯,或许文人们逐渐适应这样的交流方式,不再像以往文人间的交流那样庄重、客套。
『谢谢』用语的影响
文嘉、文彭长期作为项元汴书画收藏的掌眼人,文彭也曾于一五五七年在项元汴家任家庭教师,与项氏往来密切。一五七五年,七十五岁高龄的文嘉仍然为项元汴书画作题跋,足见文嘉鉴藏界的影响力。其后,董其昌也于一五八0年前后在项元汴家做长期的家庭教师,现虽无直接证据表明文嘉对董其昌的手札用语的影响,但项元汴可能是一个潜在的媒介。在上图这批尺牍中,董其昌也反复使用『谢谢』『感谢』一类的语词,是继文嘉之后第二位较频繁地使用『谢谢』一词的文士。在收录董其昌十三封信札中出现过五次感谢,其中三次皆为明显的现代性用语,以下将对董其昌『谢谢』用语作一梳理:
其中一封是董其昌泊舟淮阴,在舟中写与一官员讨论国之大事,信札末尾道『扇笺书拙诗呈教,谢谢』[12],信札由国事的严肃转为书画的轻松,亦可看出二人共同的爱好以及大致平等的关系。信的结尾签以『左冲』。冲即为虚,意思是右侧是正文,信至此已无下文。由此可以看出董其昌的细心。这一格式,区别于文嘉等人尺牍形式,显得更为个人化。
另有一札信亦先论国事,后转为讨论法帖。信中『瑶华之存,重以毛颖,感谢感谢』[13]应是董其昌向收件人表示谢意,信中『感谢』一词之后,有两个省略号,表示重复三次感谢之意,可见董其昌的诚挚程度。『感』与『谢』都可以表示『谢谢』。手札中提到『戏鸿堂帖』,又称《戏鸿堂法帖》,由明代董其昌选辑晋、唐、宋、元四朝名家书迹及旧刻本镌成,完成于万历三十一年(一六0三)。又提及《春明退朝录》《戏鸿堂帖》皆已垂成,则该信札写于一六0三年之后。董其昌富于书画收藏,信中有云:『书藏于家,帖传之世』,更加说明了董其昌对于古籍、书画作品的态度。『瑶华』一词用来比喻诗文的珍美,亦用以对人及诗文的美称,『毛颖』用作笔的代称。信札末尾『千文』应是《千字文》,此作已经完成,先送至友人处览阅。『离骚』应为屈原《离骚》,董其昌想为其镌刻在石碑上,此作尚未完成。据信中信息可知,收信人应为董其昌的同僚,且喜爱法书,但是其书艺略逊,遂请董其昌为其完成一些作品。
最后一封内容较简略:
昨虚厚意, 谢谢。闻南京备计已有名姓三十余人,兄翁有之,幸以见示。弟其昌顿首。[14]
此信札无任何收信人信息,具体时间亦无。首先说到『昨虚厚意,谢谢』是在表达对昨日盛情款待的感谢之意,后提到『南京备计』一事,收信人列位其中,写此信告之。此信十分简率,更像传话的便条。由此也可做出推断,二人此时在一地共事,前一天会面很可能是收信人托董其昌打听『南京备计』一事,随后次日询问到事情结果,简言告之。
在董其昌同时及之后,『谢谢』这一语词频繁出现以董其昌为核心的文人圈中,诸如董其昌的师长兼好友莫云卿、项德新、李流芳、方震孺等在信札中出现『谢谢』这一现代用语。内容不局限于书画往来,上至国事,下到美酒、个人私事皆用到了『谢谢』这一更为亲切平易的现代用语。
明代手札中的『谢谢』用语,最开始出现在文士之间的书画艺术交流之中。随着商品经济的持续发展以及社会文教的普及化,文氏家族尤其是文嘉手札中开始较多地出现现代化用语『谢谢』一词,促使以往恭敬的信札开始发生转变,在一定程度上,规范了『谢谢』这一语词的常规性含义,形成约定俗成的致谢用语。此后,晚明文人圈中『谢谢』用语逐渐盛行,当为现代书面用语的一个过渡阶段。上述梳理亦可以看出下层日常用语对上层文士正式文体的冲击,书信格式也随之发生改变。这种现象也反映出社会阶层的流动给语言学带来的变化。
中国书法2023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