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学证史

范英杰

关键词：奝然 以王为姓 阿每 隶书 以隶名楷

据《宋史· 日本国传》记载， 北宋雍熙元年（九八四）『日本国僧奝然与其徒五六人浮海而至』，奝然『善隶书，而不通华言，问其风土，但书以对』。奝然书对中特别提到『国王以王为姓，传袭至今王六十四世』[1]，此即所谓『万世一系』的日本天皇制。

关于日本国王『以王为姓』，早在咸平元年（九九八）编修的《宋太宗实录》中已有提及[2]，宋代以降的史志典籍承袭此说者甚夥，影响较大的如《诸蕃志》《文献通考》《明史》《大明一统志》《殊域周咨录》《天下郡国利病书》《读史方舆纪要》等[3] ，至今仍被中日学界视为信史而频频征引。然遍检史籍，日本国王并无『以王为姓』之例，清末学者王先谦在其《日本源流考》中即言日本国王『以王为姓则史无所见』[4]。当今学者则根据日僧成寻《参天台五台山记》所云日本『帝王无姓』而对『以王为姓』说持怀疑态度。[5]不过，就『以王为姓』文字本身而言，迄今为止前贤今人皆措意不足，相关问题颇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

『以王为姓』当作『以天为姓』的文献依据

《新唐书·日本传》和《宋史·日本国传》均记载了日本神代及天皇谱系，尤以后者更为详细、准确，可与日本『六国史』[6]记载相印证。总的来看，从神代到天皇时期，其王代代相承。

揆诸史乘，《隋书·倭国传》最早提到倭王『姓阿每』[7]，《北史》《通典》《旧唐书》《新唐书》等皆踵其说[8]，《宋史·日本国传》亦有『倭王姓阿每』[9]的记载， 『阿每』甚至还被《古今姓氏书辩证》所收录[10]。考虑到天皇谱系的一脉相承，『阿每』与『王』应具有对应关系。

与《宋史·日本国传》等所记日本国王『以王为姓』的表述略为不同，明人李言恭等撰《日本考》云：『国君以王为姓，以尊为号，后改称皇。』[11]而据《新唐书·日本传》载：

其王姓阿每，自言初主号天御中主，至彦潋尊，凡三十二世，皆以『尊』为号，居筑紫城。彦潋子神武立，更以『天皇』为号，……[12]

两相比对不难看出，《日本考》所云与《新唐书》『其王姓阿每……皆以「尊」为号……更以「天皇」为号』如出一辙，这足以证得『姓阿每』与『以王为姓』具有明确对应关系。

针对史乘所记日本国王有『阿每』与『王』二姓之分歧，王先谦云：

日本开辟至今，一姓相承，无先姓阿每后易王姓之事……阿每自使人之译语，而王姓又奝然之权词耳。[13]

王氏未对『王』字本身产生质疑，盖因其不谙『阿每』之音义。实际上，『阿每』为『天』之中世日本语的汉语音译形式。日本江户时代（一六0三—一八六八）的谷川士清較早揭出『阿每』之音义，其《和训栞》ぁめ条下云：『《隋书》云日本国王姓阿每，天之义也。』[14]

传世日本汉文典籍中亦保留了『天』之汉语音译。记述日本神代天神谱系的《祖志》开篇即云：『天地未生之时，有神在于高天原，曰天御中主神。』注曰：

天训阿米……阿米即阿加良梅之省语。阿加良梅，即空目，谓苍空不见其涯也。或曰阿袁美延之省语。阿袁美延，青所见也，亦通。[15]

这里的『阿米』与『阿每』乃一音之转，均为『天』之义。由此可见《宋史·日本国传》等所记日本国王『以王为姓』实际当作『以天为姓』，『王』字乃『天』字之讹写。

从奝然『善隶书』看『天』字之讹

奝然书对中所提到的日本国王『以王为姓』等内容，较早见于宋初编修的《宋太宗实录》。而参与编修此书的杨亿，曾在史馆阅得《日本年代纪》一卷及《奝然表启》一卷。[16]后者应即奝然谒见宋太宗时的原作。奝然书对墨迹虽早已失传，但其『善隶书』这一线索对认识日本国王『以王为姓』的记录至为关键。

《宋史·日本国传》所记奝然『善隶书』，《宋太宗实录》及《杨文公谈苑》分别记作『善书札』和『善笔札』。[17]《杨文公谈苑》还记载了一则与奝然『书以对』相类似的日僧来华事件，即景德三年（一00六）日僧寂照『不通华言，善书札，命以牍对……国中多习王右军书，寂照颇得其笔法』[18]。这里的『善书札』『以牍对』与奝然『善隶书』『书以对』并无不同。[19]日本平安时代（七九四—一一九二）前中期的书法仿习典雅圆润、妍美流便的晋唐书风，以『二王』、欧阳询、颜真卿等为代表的晋唐名家书法被竞相临习，尤其对王羲之推崇备至，杰出代表有『三笔』『三迹』。[20]所谓『国中多习王右军书』，殆指此而言。

颇值得注意的是，史载王羲之『尤善隶书』『博精群法，特善草隶』。[21]而平安初期号称『三笔』的书法家，空海被嵯峨天皇誉以『绝妙艺能不可测，二王殁后此僧生』，嵯峨『善属文，妙草隶』，橘逸势『最妙隶书』。[22]可见『三笔』书法实际与王羲之一脉相承。

关于王羲之『尤善隶书』『特善草隶』，一般认为应分别理解为楷书、今草与楷书（或小楷）。[23]考虑到王羲之以楷、草和行书知名，这种看法无疑是正确的。以隶名楷，在魏晋以后颇为流行。[24]降至宋代，仍有以隶称楷的习惯，如《宋史·选举志》言：

书学生，习篆、隶、草三体……篆以古文、大小二篆为法，隶以二王、欧、虞、颜、柳真行为法，草以章草、张芝九体为法。[25]

日本平安时代的书法家『妙隶书』『妙草隶』，是中日文化交流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学者将之解读为隶书、篆隶，[26]恐不确。从平安早期流行的『唐风』书法及嵯峨天皇和橘逸势的传世作品来看，二人『妙草隶』『最妙隶书』显然与王羲之『尤善隶书』『特善草隶』的记载并无二致，这里的『草隶』『隶书』同样宜解作楷书。而生活于平安中期的奝然『善隶书』，亦当如此。概言之，奝然『善隶书』实际并非今天习称的隶书，而是楷书。

幸运的是，一九五三年在日本京都清凉寺释迦牟尼像胎内发现了奝然本人于圆融天皇天禄三年（九七二）供养的《奝然义藏手印现当二世结缘状》和被认为是奝然四十七岁时（圆融天皇永观二年，九八四年）真迹的《奝然繋念人交名帖》，为探讨奝然书法及理解『天』字之讹提供了间接参考。

《结缘状》为小楷书，笔致轻捷，楷中兼行草之意，其中书有『天庆』『天德』『天历』『天禄』年号及『梵释诸天』『天神地祇』『普天神明』字样；《交名帖》为草体，错落、稚拙之中颇见古趣，其中书有『三界天人』字样。两件作品中『天』字清晰可辨，但其中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捺画的起笔位置均较低，介于『天』和『王』二字的标准楷书书体之间。另，在《结缘状》中，作为『天』字部件的『大』字出现三次即『释迦大师』『大悲之心』『东大寺』，『大』字的捺画起笔位置均极低，『释迦大师』之『大』的捺画几乎与撇画底部顺势连成一线；『奝然』之名出现三次，『奝』字之『大』部的捺画起笔位置同样较低。

无独有偶，在一九九八年奈良飞鸟池遗址发现的天武朝（六七三—六八六）『天皇』木简中，『天』字捺画起笔位置同样较低，可与《结缘状》中的『天』字相参照。如果再考虑到奝然即兴书对的情境，草率急就之下将『天』字书作近似『王』字并不难理解。

《宋史·日本国传》所记奝然书对中存在的讹误并非『王』字一例，一般认为其中的『乾文大宝』应作『乾元大宝』[27]，『元』字讹作『文』应同样与奝然『善隶书』『书以对』有关。

结论

传世汉籍中有关古代日本国王姓氏的记载，是中日文化交流中颇为关键的要素。经本文考订，为《宋史》等典籍所广泛记录的『以王为姓』实际当作『以天为姓』，与《隋书》等所记倭王『姓阿每』相对应。盖因宋人不谙『阿每』之本义，故以华夏姓氏中尤为显赫的『王』姓当之。这一错讹，与奝然『善隶书』『书以对』书法实践密切相关，而所谓『隶书』，实际指的是楷书。『王』字乃系时人对奝然楷书『天』字的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