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培林
笔者在《中国式现代化和新发展社会学》一文中曾提出:“我们需要一种超越西方现代化理论的视野,基于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经验,构建中国式现代化的话语体系、理论框架和解释逻辑。”实际上,由于中国式现代化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的深远影响,很多学者尝试基于这种巨大变迁来构建新的发展理论的解释体系,如“过渡经济学”“新结构经济学”“转型社会学”“实践社会学”等,也包括一些基于多国实践的理论构建,如“后西方社会学”“金砖国家社会学”“人类学的南部理论”等。那么,相对于已有的发展理论,新发展社会学“新”在哪里?它的基本理论体系是什么?这是本文讨论的主要问题。
基于走向现代化的“中国经验”,特别是中国近40多年改革和发展的经验,我们尝试用“五论”来构建新发展社会学的基本理论框架,即新发展的本质论、阶段论、转型论、动力论、世界体系论。这里所说的“新发展”,特指因中国式现代化的社会主义道路、历史文化传统、庞大人口规模和跨越式发展所产生的发展的新形态。
传统的发展社会学已经有比较完整的理论体系,这个理论体系基本上是根据西方发达国家的发展经验和拉美国家的发展经验构建的。东亚国家和地区的发展经验并未对这个理论体系产生重大影响,不过也曾引起人们对政府的作用以及政府和企业的关系进行新的思考。但是,在发展社会学中,像“发展的本质是什么”这种哲学式的发问,似乎从未被深入地讨论过。就作为经验学科和后发展研究的发展社会学而言,这种哲学式的发问本身好像是一种理论上的奢侈。
从“中国经验”来看,社会主义的本质,其实就是发展的本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学说,本质上就是发展的学说。其实发展社会学或发展经济学并非从未考虑过发展的本质问题。把“发展”的概念与“增长”的概念加以区分,也可以说是某种对发展的本质的思考。有关发展理论的教科书通常把“增长”和“发展”的基本区别作为导引,认为“增长”是指国民收入或国民人均产值的数量提高;“发展”则指更加广泛的结构改进,如产业结构、城乡结构和收入分配结构的改进。后来,库兹涅茨(Simon S.Kuznets)扩展了增长的含义,把能够带来结构改进的增长称为“现代经济增长”。当然,也有学者认为,“发展”问题特指经济落后国家的经济增长,因此通常把经济落后的国家称为“发展中国家”,“中心—外围”问题、“二元结构”问题以及“比较优势”“后发优势”“本土优势”等问题,都成为发展理论的特定核心议题。
把“增长”和“发展”区分开来对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具有特殊的意义。1950至1973年,拉美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增长率位居世界前列,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也位居发展中国家前列,曾被称为“拉美奇迹”。但是,由于没有处理好“增长”与“发展”的关系这个发展的本质问题,“拉美奇迹”后来演变成“拉美陷阱”,被称为“无发展的增长”或“中等收入陷阱”。还有学者从更广泛的可持续发展的视角展开思考,提出“增长的极限”那样的警世恒言,主张“有限的世界”和“无增长的繁荣”。
当前,中国提出了“高质量发展”的新目标,这也是一个涉及发展的本质问题、具有理论潜力的概念,需要在学术层面深入讨论,使其不仅成为实践的指导,也成为类似“现代经济增长”的新发展理论的核心概念。
新发展社会学对发展本质问题的发问和讨论,看似没有深奥的道理,但就这一基础性问题进行讨论和达成共识,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实际上,在发展的实践中,每当遇到存在争论的重大议题时,人们都会回到对发展本质问题的讨论,它就像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轮上的舵盘,决定着前行的方向和道路。
发展理论关于发展阶段的讨论较少,更谈不上深入,比较有影响的是罗斯托的“经济起飞理论”。1960年,美国经济学家罗斯托(Walt W.Rostow)在《经济增长的阶段》一书中,把一个国家和社会的经济增长划分为5个阶段,即传统社会阶段、准备起飞阶段、起飞阶段、走向成熟阶段、大众消费阶段;后来又增加了一个阶段,即“超越大众消费阶段”。罗斯托描述的经济起飞大体相当于基本实现工业化,他在这方面的分析框架也被称为“罗斯托起飞模型”(Rostovian take-off model)。
自20世纪80年代末起,世界银行按照人均国民收入(GNI)把世界各国划分为四个发展阶段:低收入国家阶段、中等偏下收入国家阶段、中等偏上收入国家阶段、高收入国家阶段。人均国民收入(GNI)与人均国民生产总值(GNP)的计算存在差异,但我国这两个数值差别不大。自1997年起,世界银行于每年7月1日公布阶段划分的动态调整标准,2022年公布的高收入国家门槛是人均国民收入13 205美元。我国2021年人均国民收入是1.21万美元,预计会在2025年跨越这个新门槛。
在改革开放前,我国对发展阶段缺乏科学的清醒认识,经常容易犯超越发展阶段的“冒进”错误,对于经济文化落后的大国建设社会主义的艰巨性估计不足,对于掌握经济规律和科学知识的必要性认识不足。经过对社会主义建设的探索,特别是经过总结改革开放的经验,1987年党的十三大报告提出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认为这是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首要问题”。根据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我国制定了“三步走”的现代化战略,形成了系统完整的新发展的阶段论。此后,这个分阶段发展的现代化战略,随着实践不断完善和细化,但基本框架没有变。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新征程“两个阶段”的划分,进一步深化了新发展的阶段论。
像中国这样,发展阶段的理论产生如此重大的实践引领作用,在世界各国中是比较罕见的。新发展社会学的“阶段论”也具有其普遍意义,一方面,对于发展中国家或地区来说,长期发展战略的稳定性非常重要,因领导人更迭带来的战略“折腾”会让发展付出巨大代价;另一方面,对发展阶段转折点的关注和把握,有助于发展中国家或地区根据阶段性变化进行动态的政策调整,这也是非常关键的。
“社会转型”也许是中国社会学界概括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巨大变化的最具代表性的概念。尽管在西方经典社会学关于现代化的理论中,从迪尔凯姆(Émile Durkheim)到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几乎都把某种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转型的表述作为基本的理论框架来概括社会巨变,然而在西方社会学的教科书中,似乎从未把“社会转型”作为一个专章来讨论,它总是被纳入“社会变迁”这种更宏大的叙述中。
笔者在1992年撰写的《另一只看不见的手:社会结构转型》一文中,曾把社会转型定义为“一种整体的和全面的结构状态过渡”和“一种特殊的结构性变动”。说它具有“整体性”和“全面性”,是因为它涵盖了结构转换、体制转轨、利益格局调整和价值取向转变;说它“特殊”,是因为它不同于一般的、常态的社会变迁,是跨越式的发展和某种质的变化。改革开放为中国的社会转型释放了巨大能量、提供了强大的推动力,所以社会转型中的“体制转轨”这个层面受到学界格外的关注。因此,我们有时也说,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巨变是由两个转变构成的:一个是从农业的、乡村的、封闭半封闭的传统社会向工业的、城市的、开放的现代社会的转变;另一个是从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转变。经济学家们所说的“转型经济”基本上都是在讨论经济体制的市场化转型,而“渐进式改革”或“增量改革”也是市场化转型的方式。研究苏联和东欧国家剧变的西方社会学家,也并非从一般的现代化理论或发展理论的角度谈“社会转型”(social transformation),而是从市场转型角度谈“社会转型”(social transition),因为这些原社会主义国家在市场化转型之前已经完成了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过程。
西方研究市场转型国家的社会学家,通常都持有“保护社会”的学术立场。其中,新古典社会学取向的学者(如塞勒尼等人),更重视社会转型中中产知识阶层在重建社会中的作用;而社会学马克思主义取向的学者(如布洛维),则更强调劳工阶层的力量。孙立平也较早意识到转型理论的新议题为建构新的发展社会学理论提供了可能,应当基于转型国家的实践,形成现代化理论、发展理论、转型理论三足鼎立的发展理论新格局。
在研究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一些学者早期对长时段的深层社会转型的研究引起了学界的广泛重视。波兰尼(Karl Polanyi)在《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一书中指出,19世纪的文明在西方历史上具有独特性,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经济进步与长期和平,但是被视为这种文明之基础的自由市场体系,即所谓“自我调节的市场”,不是从来就有的。自由放任本身是由国家强制推行的,如果允许市场机制成为人的命运,那么它就会导致社会的毁灭。市场社会的兴起是从市场“嵌入”社会向“脱嵌”的转型,这必然导致保护社会的反向运动,由此形成了自由市场与保护社会之间的双向运动。在波兰尼看来,这两个转向的历史转折就是他所说的“大转型”。波兰尼的“大转型”实际上带有强烈的对市场经济神话的批判色彩。法国年鉴学派代表人物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在《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一书中,主张从“长时段”考察资本主义和市场经济,不能把二者等同。在世界经济体系的宝塔中,底层是物质生活即日常生活世界,塔身是市场经济,而上层的塔尖是资本主义。布罗代尔认为作为基础的日常物质生活最为重要,他用大量的篇幅和史料细致描述和刻画了日常生活世界的变化。布罗代尔的“长时段”历史理论特别重视对“结构”变化的分析,认为“结构”是一种能干扰时间的作用并改变历史发展范围和速度的实在,但他对中时段或短时段的结构转型划分始终抱持一种慎重和不以为然的态度。当然,也有历史学家对长时段历史发展中结构转型和制度创新的作用并不认同。作为“加州学派”代表人物的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在《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的经济发展》一书中详细比较了18世纪欧洲和东亚几个中心地区(江南、关东平原、印度、英格兰、尼德兰)的经济社会发展。他认为直到1750年,欧洲并不具有内生优势或比亚洲更有前景,他认为此后的“大分流”和一个占支配地位的西欧中心的出现,只是因为某种偶然的发展条件差异,特别是新世界的发现。彭慕兰似乎超越了新古典学派的解释范式,但也受到诸多批评并引起新的争议。
基于“中国经验”的新发展社会学的“转型论”,让我们从中长期重新审视一个发展中国家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所必然经历的结构变动和体制变革的多样性。它基于经验研究对社会转型诸多具体规则的揭示和解释,在一些方面超越了已有的结论,为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在路径选择上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进入21世纪后,我国总结发展的经验教训,同时根据发展动力、发展条件的深刻变化和面临的新挑战,提出了“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创新”作为引领发展的第一动力,这是继中国提出“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以及“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之后,对发展动力认识的深化。这在中国的发展史上从未有过,在以往的发展中国家的发展理论中也没有出现过。当然,这里所说的“创新”不只是科学技术的创新,也包括制度的创新。
我们讨论发展动力的问题,实际上无法回避更深层次的历史发展的动力问题和现代文明兴起的动力问题。马克思在1859年发表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阐述了他长期研究的“总的结果”,即“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在马克思的历史发展动力学说中,“生产力”或者由“生产工具”所代表的生产力,是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的决定性力量。马克思高度重视生产工具创新的变革力量。在传统的现代化理论中,由于西方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宗教改革和社会变革对资本主义发展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很多社会学家也通过文化和制度变迁来探寻资本主义发展的深层动因,例如韦伯对“新教伦理”的分析和迪尔凯姆对“社会分工”的分析。
在经济学中,很多情况下,发展的动力和经济增长的动力被当作同一个问题讨论。影响经济增长的因素很多,包括生产要素、经济结构、环境资源、人力资本、制度创新、技术进步等,但通常的基本分析视角是从要素供给和需求两方面来考虑,例如关于劳动力、资本、资源的增长动力分析框架,就是从要素供给的角度入手。我们通常所说的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即投资、出口和消费,是从需求的角度来分析。在这种理论框架下的计量分析模型中,通常会有一个剩余的“残差”,被称为“全要素生产率”,很多学者把这个“全要素生产率”等同于“技术进步”的指标。“全要素生产率”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源于美国经济学家、198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索罗(Robert Solow)在1957年的开创性研究。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增长模型——“索罗模型”中,全要素生产率是指在经济增长中,在各种生产投入要素(如资本、劳动、能源、资源等)之外的,由技术进步、技术效率、管理创新、社会经济制度变动等因素产生的综合贡献。索罗的贡献在于,他用精确的统计模型证明了以往发展动力计量研究中容易被忽视的技术进步的贡献。其实早在20世纪初(1912年),奥地利裔的美国经济学家熊彼特(Joseph A.Schumpeter)在《经济发展理论》一书中就指出了“创新”(innovation)在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认为创新不同于技术发明,是一个将原始生产要素重新排列组合为新的生产方式,从而提高效率、降低成本的经济过程。在熊彼特之后,经济创新理论也因取向不同而分为技术创新学派和制度创新学派。近几十年来,在世界范围内,有两个变化引起了人们对创新推动经济发展的高度重视:一个是中国的改革开放,经济制度的改革和创新成为推动经济增长的巨大动力;另一个是信息时代的到来,信息技术日新月异的迅猛发展,似乎成为划分发展时代的标志。而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在产业升级的新发展阶段把“创新”的重要性提到如此的高度加以强调,就是认识到不掌握自主的科学技术体系、不突破发达国家的技术垄断和打压,就无法实现新的发展。
新发展社会学的“动力论”,把发展学说基于要素禀赋“比较优势”的一般动力讨论,进一步深化到打破“依附规则”的“创新压力”关键动力讨论,极大地拓展了发展学说动力理论的视野,也为发展中国家改变特定路径、打开未来希望之门提供了思想钥匙。
西方现代化和资本主义的发展,使几乎所有国家和地区的发展都被融入世界市场体系。发展中国家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难以回避与现有的世界体系和国际秩序的关系。在传统的发展社会学的依附理论中,无论是主张摆脱依附、走自主性发展道路的“新马克思主义”学派,还是主张“依附性发展”,进而为最终摆脱依附开辟道路的“自由主义”学派,都是从弱势国家的视角讨论发展中国家与西方中心的关系。
似乎是为了弱化“摆脱依附”或“依附发展”内含的张力和冲突,美国社会学家沃勒斯坦(Immanuel M.Wallerstein)自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用十几年的时间创建了“现代世界体系论”,用“核心国家”“半边陲国家”和“边陲国家”来刻画不同发展程度的国家在世界体系中的位置,并认为尽管世界体系是一个实质上不平等的分工体系,但一个国家很难在世界体系之外获得发展,只有当现有世界体系无法消除内部压力、新的重大危机冲破临界点时,世界才会按照新的规则重组整体性结构。两次世界大战都是对世界体系的重组。
从某种意义上说,20世纪90年代以来兴起的全球化理论被视为现代化理论在信息时代的发展和延续,尽管最初全球化特指资本的全球流动和跨国生产的新趋势。全球化的发展一方面提出了全球治理的普遍问题,另一方面全球化的铁律造成的发展不平衡和不平等的加深也引起了“逆全球化”甚至“反全球化”潮流。原本全球化是由美国和西方发达国家主导的,但随着这些国家在全球化过程中中产阶层的衰落和社会认知的撕裂,一种特殊的、与民族主义混合的、超越左右翼传统分立的新民粹主义思潮兴起,极大地影响了西方国家的政局。而在全球化过程中实现快速发展的中国,被西方舆论塑造成一种在全球化过程中不正当得利的新“霸权”,“遏制中国”似乎成为西方社会一种普遍的“政治正确”,新的“冷战”竞争试图迫使中国与世界体系“脱钩”。
在这种世界大变局中,作为发展中大国的中国,主张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没有变,并倡导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面对世界经济的复杂形势和全球性问题,任何国家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因此中国要坚持和平发展道路,构建以合作共赢为核心的新型国际关系,促进全球治理体系变革。“人类命运共同体”既是利益共同体,也是价值共同体,要弘扬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共同价值。1990年,费孝通先生也曾针对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十六字箴言,倡导世界文化多元共生的理念。这是中国在世界体系中强调“中国特色”的历史文化和哲学基础,与建立在“上帝选民”“拯救世界”“美国优先”理念之上的“美国例外主义”,在价值和实践取向上完全不同。
新发展社会学的“世界体系论”,是一个发展中的大国第一次以一种平等的姿态提出的国际秩序设想,尽管这让一贯“从实力出发”主导世界秩序的国家很不习惯,但却是人类社会求同存异,超越意识形态对立、社会制度差异、战争、侵略、文明冲突,构建和谐世界的新选择。
本文探索以新发展的本质论、阶段论、转型论、动力论和世界体系论来构建新发展社会学的基本理论框架和逻辑结构。“本质论”规定了新发展的方向和道路,“阶段论”规定了新发展的战略和策略选择,“转型论”规定了新发展的结构变动和体制变革路径,“动力论”规定了新发展的结构升级和动力持续的可能性,“世界体系论”规定了新发展的国际条件和外部限制。此外,新发展社会学的完整理论体系还需要建立在与一系列重大现实问题相联系的基本命题之上,这是新发展社会学在理论构建中进一步探索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