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元柏

2023-09-22 23:53李传华
椰城 2023年8期
关键词:屋檐下

◎李传华

离开光村的时间越长,走出记忆的光村人就越多,很多年后猛听一个人的名字,要想半天,或是根本想不起来,想起来了,有的印象也模模糊糊,或是根本不在。

向元柏至今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每天要刷几遍牙。那时我们两家是墙挨墙的邻居,两家谁咳嗽一声都能彼此相闻,我几乎每天都能见他拿一把牙刷,端一个搪瓷缸子,蹲在屋檐下,拉锯式地细心刷牙,刷得一嘴泡沫。我小时候是最讨厌刷牙的,觉得没那个必要,牙齿那么硬,坚如铁,刷它干吗,而且还刷那么勤,想不通。

向元柏本姓并不姓向,他是入赘到向家后才改这个姓的,他本姓啥,我忘了,也或许从来就没人告诉过我。我从小舌头就长,爱打听事,爱传别人的闲话,按这个逻辑我当年应该是知道他姓啥的,只是后来时间让我遗忘了。时间这东西的确是好又不好。他是典型的那种话不多,老实,又勤快的人,从这点来说就比较适合当上门女婿。像我就不行,我好吃懒做,脾气不好,从小就梦想当个老爷,即使长大后给人当上门女婿估计用不了几天也会被人赶出门,像条上门讨食的野狗野猫一样。

那时的农村搞大集体要出工,分田到户后更是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他妻子是光村的妇女主任,平时很忙,常常是前脚刚下田后脚就有人来叫去开会,抓人去上环、结扎,家里的田里的活基本上都落在他一个人头上,里里外外一肩挑着,连做饭、洗衣这种一般女人干的活他都干。我印象中我爹一辈子好像没烧过火,即使两口子吵架我妈赌气回了娘家他也不做饭,就饿着,实在受不了了就去他母亲那蹭一顿,他认为男人烧火是没面子的一件事,实在不知道这面子值不值钱,向元柏做饭、洗衣又把面子丢哪去了?

向元柏家里任何时候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爱串门,七八岁前光村没有哪户人家是我没去串过的,但直到现在,我都认为他家跟光村别的家不一样,不是房子、桌椅板凳这些不一样,而是给人一种感觉上的不一样。同样的土墙屋、泥巴夯就的地面、门前不大的稻场,他们勤收拾,很讲究,就变得不一样。就像人,同样的环境下出生、成长,但人努力、自律的程度不一样,人生攀爬到的高度就不一样。他们一家的潜移默化,实际当年就悄然在我心中种下了一粒种子,这粒种子很重要,要没有,即使后来春风吹过多少遍,再和煦,也开不了枝,散不了叶,看着春风白白吹过。

光村男人一般都有大男子主义,忙完田里的,回到家里差不多都是跷着“二郎腿”等饭吃,女人饭菜端迟了还要骂,而我很少见向元柏这样,回到家里,即使他妻子在烧火,他也不歇,喂猪、扫稻场、归置农具、磨刀,反正就是不停。让我好奇他身上是不是长了什么特殊器官,让他不知道辛苦和累。

光村到了冬天一般没什么事,那时也没有“打工”一说,人就猫冬。为了打发寂长的冬季,有的喝酒打牌,有的睡懒觉。向元柏依旧每天早早就起床,忙这忙那。很多时候,他吃完早饭,在屋檐下站会,然后扛一把挖锄,踩着积雪,去丘岗上寻树兜子挖,挖回来码在屋檐下,等晾干后用来烧火。屋檐下码满了他还去挖,挖的目的不是跟谁抢,怕被别人挖了,就是闲不住,闲下来,仿佛手脚就会生锈一样。那树兜子我挖过,相当难挖,一个树兜子就能让人在寒风中挖得汗流浃背,棉袄都穿不住。他挖树兜子的形象我至今依稀能够记忆起,就像一颗远星,虽隔得远,但它同样有光。

他与妻子生了三个孩子,他话不多,几乎很少说教孩子,更不打不骂。他妻子也是。光这点,就让人觉得新鲜。光村男人几乎没有不打孩子的,我就属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我一挨我爹的打就吱哇乱叫,但打完就忘了,该爬树爬树,该玩水玩水,该跟大人顶嘴顶嘴。但一墙之隔,他们家却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景象,鸡不飞,狗不跳,一派祥和。这让我心里很不平衡,心说,打都没挨过,娇生惯养,看他们几个孩子怎么成才。甚至居心叵测地盼望几个孩子不听话,不好好读书,跟我一样胡作非为。但事情并没朝我所期望的方向发展,三个孩子没有挨打,照样听话,读书照样厉害,待人接物照样比我们强。老大心国只比我大三四岁,却搞了个口琴来吹,而且还真吹出一首首歌来,我眼红嫉妒了一阵子,知道没用,就想用别的办法来盖过他,也没盖过。直到若干年后,我心里推翻了大多数光村人信奉的“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观念,才为自己曾经的小肚鸡肠暗笑,又为他们家迥异于光村人训子教女的方式方法叹服。也才明白即使在穷兮兮的农村,教育也有除简单粗暴、动辄打骂以外的另一种方式。

一年冬天,光村组织搞水利建设,成年男女基本上都上工地,歇歇时,女人们掏出针线纳鞋底,男人们则聚在一起抽烟,你一言我一语,讲讲古,说几个黄色笑话,解解乏,添添乐。我那时只要有热闹就去凑,天天跟我爹屁股后头,我爹哪天不去,我就觉得手脚无处放,也跟别的大人去。那天又歇歇,又有人讲起笑话来,向元柏不抽烟,跟往常一样,坐在一边,嘴里衔着一根枯草,不说话,静静地听,等到别人笑,他也跟着笑,不过只是微微的浅笑。这时不知谁让他也讲一个,他一开始推脱,但架不起人多起哄,他就讲了一个男女之间的笑话,大家听了都哈哈笑,他却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很难为情的样子。我也哈哈笑,我其实没怎么听懂,但大人们都笑,我不笑,我觉得会显得我很另类,没有水平,才跟着笑,但边上的一个大人拿根细木棍敲了一下我的脑壳,说:“鸡巴毛都没开始长你笑什么笑。”但我从那时起就对向元柏刮目相看,他讲的那个笑话我至今记得,现在来看并不太黄,但他讲笑话这件事带给我的启示是,一个人沉默寡言,却不代表他或她的内心世界就少了丰饶而美丽。一如黄沙漫天的沙漠,其间也会有一片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洲。这绿洲,是一种倔强,一块属于自己的精神园地。

现在想来,我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市侩之徒,具体体现在当兵离家后一二十年间为数不多的几次回乡,只顾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比如喝酒、钓鱼、走亲戚,却几乎没有想到应该买两盒烟、几包杂糖或一两瓶罐头,去看一看村里那些虽无血缘但看着我长大的大人们,其中就包括向元柏。我忽略了我在岁月中行走,渐至中年,他们也没有停下脚步,有的早已成为老人甚至死去,有的正在成为老人。直到2022年冬的一天,我跟我妈通电话时,我突然提及起他,这与好奇无关,只是我无端产生了一种预感。果然,我妈告诉我向元柏生病了,卧床已有几年了,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个冬天。

印象中向元柏的牙齿是天包地那种,那是我才十来岁一个凄冷的冬夜,月色昏暗,记不起来是因了什么,我跟他走在一段土路上,走着走着,他突然吹起了口哨,吹得极其好听,我跟着学,能吹响,但气不足,吹不出他那样的清脆嘹亮,动听婉转。就在他的口哨声中,我们不知不觉走过了一段两边有不少坟茔的路。冬日的病榻上,已然苍老的他不知是否记得当年的那个冬夜,他曾经用一种非常巧妙的方式帮助一个小小少年忘却内心的恐惧,走过那片坟茔,经久的病榻上,他是否盼着曾经的那个小小少年出现,握着他劳作一生、干如枯柴般的手,陪他说几句话,为他吹几声不成调的口哨?

而没等多久,我过年回乡,得知他已经去世了。我妈到他家拜年,我也跟着去了,我妈按照习俗,买了鞭炮和纸,要去给他上坟,在他家门口,问我去不去,我想了想,说我就不去了。我妈很诧异,我也不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几十年时间里屡次回乡,他还在,却从未去看过他一次,现在,他死了,我却去看他,意义何在呢,仅仅是为了做给别人看?人生蹒跚,我早已不需要演戏给谁看。

有人的死了,很快就会被这个世界和所有人都忘掉,坟前草荒无人拾;有的人死了却有人长久记得,不知道这种记得算不算是对死者的一种告慰。我从小就叫向元柏“姨爹”,写下这段文字,用陈年旧影,告慰他,也致飞驶而过无法回转的岁月。

我们做人,应该做什么样的人,应该怎样去做人,这不是一个伪命题。至少对我,生命中人来人往,擦肩而过,我无法记住每一张面孔,但谁给予了我什么,我都记得,这与传统的恩情无关,但与人生角色的扮演有关。当我们的人生走向成熟渐渐衰老之时,去回望,那些遭遇到的善言恶行,都是一种精神财富,而很重要的是,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是否具备了去劣存优的那种选择的本事。我不敢说我有这个本事,但我至少一直特别在意地选择人在记忆中的去和留,谁留下了,谁又没留下,似乎不重要,实际很重要。换而言之,能不能在后人的记忆里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印记,也应该是每一个逝者生前的价值所在吧。

人到底有没有来生呢?如有,我还愿意跟向元柏他们一家做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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