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抒睿
姜夔是南宋著名词人,其创作词的心态一直是学界研究的对象。
晚清文论家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认为:“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强为,亦无庸强求,视吾心之酝酿何如耳。”
对姜夔的词风评价,南宋末年张炎在《词源》中言:“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从此,“清空”“骚雅”便成为姜夔词风特色的经典评论,一直为后人沿用。那么,以清冷词风而闻名的姜夔是否也有一颗冰冷的词心呢?本文拟从其词入手,从羁旅江湖的漂泊心态、经历波折的悲凄心态、清孤高雅的疏离心态、疲惫颓败的灰色心态四个方面来对姜夔的词心进行浅要分析,并探究其成因,从而对其词有一个更为全面的认识和了解。
一、羁旅江湖的漂泊心态
纵观其身世行迹,姜夔的一生,是漂泊的一生,是悲伤的一生。“羁客”,不仅成为姜夔身世的写照,使其产生羁旅漂泊的愁思,而且作为一种“根源”,间接导致了他人生中其他复杂的情感和心态。
据统计,在姜夔的词作中,感慨自己羁旅愁思的词作数量最多。他在《探春慢·衰草愁烟》的小序中写道:“予自孩幼随先人宦于古沔,女须因嫁焉。中去复来几二十年,岂惟姊弟之爱,沔之父老儿女子亦莫不予爱也。”可以说,从幼时起,姜夔就随做官的父亲前往湖北,随后他也常往来于湖北间,对那里倍感亲切。可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之爱,邻里四周的友人之爱,哪里能抵消寓居别处的孤苦漂泊之感呢?试看这首《探春慢》:
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拂雪金鞭,欺寒茸帽,还记章台走马。谁念漂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闲共情话。
长恨离多会少,重访问竹西,珠泪盈把。雁碛波平,渔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甚日归来,梅花零乱春夜。
这实为一首离别之作。姜夔在小序中言:“丙午冬,千岩老人约予过苕霅,岁晚乘涛载雪而下,顾念依依,殆不能去。作此曲别郑次皋、辛克清、姚刚中诸君。”词人只是经过,并非久居此地,因此依依之情更为不舍。词中所写,衰草乱鸦,风沙回旋,一片衰颓景象。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云:“一切景语皆情语。”词人眼中的枯寂正是他内心落寞的写照。“承涛载雪而下”,在寒冷的冬日,竟不能享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白居易《问刘十九》)的温馨快意,亦不能与友人促膝长谈,共话旧事,而只能身处漂泊羁旅中,何其可悲!词人不禁追忆往事,少年壮游终不可得,叹年来踪迹,可最终自己因漂泊离别连内心中产生的复杂情意也难以畅尽说出,终是在“谁念漂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一句中包含无限愁思,此是一层。换头,回忆变为现实,“长恨”二字道出此时,亦是千千万万次离别漂泊的心情,久经沧桑。这一切,就因为“离多会少”,这四个字,字字珠玑,此是第二层。词人想象重访竹西时,又会想起经年往事,佳期难再得,老去不堪游冶,未语泪先流,此是第三层。三层情感,层层递进。词人的思绪来回跳转,由想象到现实,再从现实追忆,虚实结合,最终还是一轮明月久久陪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又”照离人去。
二、经历波折的悲凄心态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苏轼与姜夔:“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可谓是一语中的。初读白石之词使人感到清空、骚雅,藐姑冰雪,可其中的大部分作品始终包含着深深的凄凉,他的旷达似乎只浮于外表。《人间词话》又云:“白石有格而无情。”笔者认为,姜夔实则深情,而且这深情之中有止不住的凄凉在内,形成一种悲凄心态。从个人层面来说,这种心态的成因是爱情的悲剧与友情的失落;从社会层面来说,归因于南宋王朝的偏安与金国虎视眈眈带来的威胁,在他心中形成阴影,也给他带来了深深的忧惧。
(一)“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爱情失落的悲凄
姜夔很受老诗人萧德藻的赏识,萧氏甚至以兄女妻之。可是谈到姜夔,最离不开的就是他那段“合肥情事”。据夏承焘先生考据,姜夔曾在淳熙三年(1176)至十三年(1186)间发生过一段合肥恋情,但不知为何未成眷属。从此之后,他还两次到过合肥,第一次似与那女子还有交集;等再来时,那合肥女子却人已他适。这成为姜夔心中无法释怀的痛苦。在他的词集中,与合肥情事有关的词有十五首,这些并无恋爱的甜蜜,而多是相思的苦恨,以及爱情不得的悲凉,如《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夏承焘先生认为,姜夔在合肥交好的女性应是勾栏中姐妹二人(但是相爱的唯有一人),从“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和“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解连环》)中可作此揣度。词小序点明为感梦而作,说明词中关于恋人之事尽是虚幻的梦。梦中二人相见,相思仿佛滔滔不绝的一江春水浸染了初春的大地。临别时的一针一线,临别后的一封封书信,仿佛看到合肥女子贤惠温柔却又无法按捺相思之苦的绝望。她甚至想化作离魂,追随恋人远去,就如同《西厢记》中崔莺莺在离别张生后的唱词:“知他今宵宿在那里?在梦也难寻觅。”可是“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璟《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二人之间这难以逾越的距离令人倍感凄凉。
而词人也时时在悠然恣意时突然怀念这位女子,“销魂都在夕阳中。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浣溪沙·著酒行行满袂风》),悲从中来;甚至在渡口时,“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琵琶仙·双桨来时》),“想桃叶当时唤渡”(《杏花天影·绿丝低拂鸳鸯浦》),他也因为想到当年王献之送别爱妾桃叶而恋人也曾在渡口送别自己时,感受“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的心酸凄凉。词人相思,所以目之所及皆受相思之苦:“數声啼鸟。也学相思调。”(《点绛唇·金谷人归》)词人也曾悲凉地发出“淮南好,甚时重到”(《点绛唇·金谷人归》)的疑问;也曾在惜别时候,无力发誓归期,只能遥远念想“夜来皓月,照伊自睡”(《解连环·玉鞭重倚》)。词人深情远寄,可他业已有妻室,况年来漂泊,终不得安定之所。最终,女子也嫁给他人。至此,二人之间再无相见的可能。一段爱情就这样消逝,“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玲珑四犯·越中岁暮闻箫鼓感怀》)。
(二)“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对于偏安的忧虑
姜夔悲凄心态形成的深层社会原因,很大程度上来自对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的深深忧虑。一个时代造就一个人,词人心态的成因和当时的社会背景是密不可分的。姜夔生活的时代距宋王室南渡临安已过去十余年。宋高宗主和,直到宋孝宗时派兵北上,却北伐失败,以签订和约而告终。陈亮在《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写道:“君臣上下苟一朝之安,而息心于一隅……而君父之大仇,一切不复关念。”随着时间的流逝,偏安一隅,苟且偷安的舒适享乐使王室成员复国的热情渐渐被磨平。而在姜夔的词集中,表现爱国情怀之词的创作贯穿其一生,“位卑未敢忘忧国”(陆游《病起书怀》),证明他是时时记挂着国家政治的。但是,这个王朝的所作所为显然不能解除其忧虑,如《翠楼吟》:
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鹦鹉洲者,闻小姬歌此词,问之,颇能道其事,还吴为余言之。兴怀昔游,且伤今之离索也。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楼层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小序言此词为纪念武昌安远楼而作。安远楼,楼如其名,意为安定远方。意虽宏大,可是“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邊境安宁,歌舞升平,一片安和之乐,收复失地,大仇未报之宏图已然快被忘却。此为实景。下阕虚写,用崔颢句,“宜有词仙”,而终无词仙,于是词人驻足凝望,叹中原易主,芳草萋萋千里。心中愁苦,唯有花酒可略销一二。此处刚柔相济,一腔热血终化作悲叹,类稼轩“倩何人换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之语。唐圭璋在言此词“言外叹慨中原无人之意甚明”,陈廷焯亦于《白雨斋词话》中指出“此词应有所刺”,讽刺朝廷不思北伐矣。
三、清孤高雅的疏离心态
姜夔的咏物词中最常见的意象就是梅花。现存的84首词中,有26首词与梅花有关,占总数的1/3,如“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一萼红》),“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小重山令》),“回首江南天欲暮。折寒香、倩谁传语”(《夜行船》),“有玉梅几树,背立怨东风,高花未吐,暗香已远”(《玉梅令》),“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鹧鸪天》)。
从以上来看,词人皆借梅以有所寄托。所喻托之事,夏承焘在《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中认为是指合肥情事:“白石客合肥,尝屡屡来往,其最后之别在光宗绍熙二年辛亥,辛亥一年间一尝数次往返,两次离别皆在梅花时候。”但,无论是否借指合肥情事,梅花作为意象,其自身冰冷、高洁的特点也是非常符合姜夔的性格和人格的,而词集中咏梅最负盛名的两首为《暗香》《疏影》。试看《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张炎云:“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词源》)他提倡词以清空为佳,并对姜夔之词大加赞赏,言之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正是清空之色。正如笔者前面所提到的,白石之下笔为词,意境、词风无不与词心有很大联系。笔者认为,姜夔这种清空词风的形成,是因为他的内心深处包含着一种有意识的疏离心态。这与他本身的性格、长久的漂泊有很大的关系。
四、疲惫颓败的灰色心态
在姜夔的词中也时常会出现灰暗、疲倦之意,如“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州冷”(《湘月》),“雁碛波平,渔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探春慢》),“正岑寂。明朝又寒食”(《淡黄柳》),“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玲珑四犯》),“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齐天乐》),“客途今倦矣,漫赢得、一襟诗思”(《征招》),“又见水沉亭,举目悲风景”(《卜算子·月上海云沉》)。
以上这些词句中,“又”“倦”二字出现的频率很高。“又”字的频繁使用表明词人倦怠情绪的一次次累积,而终于达到了“倦”的地步。只有历经岁月磨洗或看透世事之人才会表露的情绪在姜夔的词中频频出现,体现出词人的一种倦怠、疲惫、灰色的心态。也可以说,这种颓败、疲惫的心态,实际上是姜夔漂泊心态、疏离心态与悲凄心态三者综合而形成的结果。
姜夔寓居杭州时,曾先后上《大乐议》《琴瑟考古图》《圣宋铙歌曲》,试图从音乐方面“复雅”,恢复温柔敦厚、中正平和的风气,从而挽救南宋时期的礼乐失和。是议一上遂引起轰动,姜夔于是被赐“免解”参加科举,可惜不中。后又被人嫉妒,诬其乐议不行。这一经历对于他来说是一次重大的打击,令人扼腕。或许是本就漂泊的生涯已使他疲惫不堪,爱情的辛酸又使他无比凄凉孤独。夹缝于江湖干谒风气与自我清高人格的矛盾,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作为一个舍弃尊严不得、全身而退隐居不得的“边缘人”,他疏离、内敛的心态又进一步加深。最后,想有所作为却无法有所作为的失落,更是成为浇灭他人生热情的又一盆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