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莱士·史蒂文斯的生态诗歌与中国茶缘

2023-09-21 04:43胡民生刘岩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3期
关键词:史蒂文斯华莱士禅宗

胡民生 刘岩

华莱士·史蒂文斯是美国现代诗人,享有“诗人中的诗人”“批评家的诗人”之荣誉。他一生笔耕不辍,作品之多,历来被人们视为美国现代诗歌的代表作家。他提出“最高虚构”理念,将想象与现实看作是一对不可分割的矛盾体,从而使其诗学呈现出先锋性。国内外学界对他的认识多集中在现代诗歌,对他生态思想的关注则起步较晚。

华莱士·史蒂文斯深受浪漫主义诗人的影响,特别是梭罗、惠特曼和爱默生三人。华莱士·史蒂文斯则表达了用诗歌来融合自然与人类灵魂的观点。他在大量的诗歌中把文本作为一种工具,通过文本把读者的注意力从书本的、文学的东西转移到“自然之书”上来。

华莱士·史蒂文斯还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年轻时就对王安石的诗歌十分推崇,被誉为“北美的王安石”;其生态诗歌中的诸多理念多与中国道禅文化相契合,如他主张人与自然的和谐,遵从宇宙万物的规律,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将宇宙视为有机的生态整体系统。相比同时代的其他诗人,他的生态诗歌具有较为复杂的文化渊源,他对中国生态智慧的借鉴则表明他的关注点从诗歌的意象、形式等层面拓展到了内在精神层面。他的创作展现了东方古典诗词哲学层面的道禅生态观,为后来者做了很好的示范和导引。

目前,国内外学者对华莱士·史蒂文斯生态诗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生态诗学、生态美学、生态诗歌的文化阐释和生态伦理等方面。黄晓燕《论中国文化对史蒂文斯诗歌创作的影响》、高奋《华莱士·史蒂文斯的理想心境与中国古典画》、钱兆明《史蒂文斯早期诗歌中的禅宗意识》均认为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歌创作深受中国文化中道禅思想、中国山水诗画,以及中国书法等其他艺术形式的影响,体现出“道法自然”等生态理念。实际上,华莱士·史蒂文斯对中国物品(如中国茶)有着浓厚的兴趣和深入的体会。可以说,中国茶赋予了华莱士·史蒂文斯反思人类与环境关系时不同的视角和心境,使他具体地感悟中国禅宗中的生态智慧,并将其融合到具有东方文化特色的生态诗歌创作风格中。

一、淡泊名利:一种宁静的心境

事实上,中国的各种物品都让华莱士·史蒂文斯十分着迷,对他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中,茶是十分特殊的一种事物。茶与佛禅历来就有着紧密的联系。禅宗云门宗大师文偃认为“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日日是好日”,劝诫众生人的喜怒哀乐不过是对某件事在某个时段的看法。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喜悦与哀愁、苦难与幸福都是一念之差,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环境,却能决定自己的心情。只有淡泊名利,宠辱不惊,才能顿悟到此语其中的玄妙。日本著名茶人森下典子指出了茶道与禅宗之间的关系,“沏茶时,重的东西要轻轻放下,轻的东西才重重放下”,“马上做,不要思考。手自然知道,听手的感觉行事。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照着做。茶道就是这样”。人通过学习茶道而实现自我修行,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困境,能以一颗平常心来对待。佛教主张隐恶扬善,做人需谦卑、诚实。日本艺术家冈仓天心曾评价过茶道,“只要就着象牙白瓷碗装盛的琥珀茶汤,新加入的信徒们便可以一亲孔子甘甜的静默寡言、老子奇趣的转折机锋,以及释迦牟尼本人的出世芬芳”,“隐而未显的美感,非经发觉无法得到;有所保留的表现,却能透露出一切:茶道,正是这样一种技艺”。这种理念与禅宗之“善行是无意间发现,善行不张扬”的观点相似。冈仓天心在书中还提到英国作家查尔斯·兰姆的观点:“不欲人知之善,却不经意为人所知,乃是最大的喜悦。”华莱士·史蒂文斯阅读过冈仓天心的《茶之书》,认同书中兰姆的观点,认为茶道可以表达出一种生活态度和心境,能够体现出佛禅之教义。他根据自己对茶的理解,創作了不少以茶为主题的诗歌,如《茶》《胡恩宫殿里的茶话》等。华莱士·史蒂文斯对中国茶的理解主要体现在对饮茶环境的描写。饮茶需要一种静谧的禅境。饮茶人在禅境中静思、冥想,享受一种宁静的心境。

在另一首与茶相关的诗歌《垃圾堆上的人》中,诗人通过描绘城市中垃圾场的乱象,引发读者思考城市生态的破坏,都市人精神信仰的迷失,探讨如何找回心灵的归属。“日子经过像滚轮印出报纸”,城市中“垃圾堆/满是意象”,梨罐头、纸袋、被抛弃的猫、胸衣、爱沙尼亚的盒子,一片狼藉,好似“爬走”的太阳和月亮,成了“工友的日常”。城市环境破坏严重,但人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人造绿化地的颜色刺痛眼睛,人类无限膨胀的物欲带来了巨大的环境危机。春天的自然—“杜鹃花、延龄草、桃金娘、荚蒾、黄水仙、蓝福禄考”,本应是多姿多彩,如今却被夹杂在令人“厌恶的垃圾”中,被人唾弃。人类渴望得到“净化”之力。自然被垃圾所代替,轮胎的颜色替代了大象的肤色,“月洒万象”,只有月亮不是幻影,眼前的生态困境是真实存在的。人类如同夜莺,倾听着城市的噪音。“闹心或刮伤了智慧”,“坐在死者的床垫上”,看着眼前的瓶瓶罐罐,乱生的杂草,诗人高呼“呕吐,扯碎”。白天,寻找那曾经的净土,敲打着空罐头、猪油桶,都市人想要找回“信仰”。亲近垃圾场,让自己委身于这肮脏的环境,但人性本善,有一颗渴望“唯一真理”的心,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环境。于是,都市人竖起“了不起的耳朵”,倾听鹩哥的鼓噪,从自然这个“隐身的牧师”口中得到指引。垃圾场所代表不只是现实物品,也象征着佛教中的世俗之地。“爱沙尼亚寄来的盒子:老虎匣,装茶用的”,这个典故来自古爱沙尼亚的史诗《卡勒瓦拉》。该诗讲述卡勒瓦拉在芬兰的定居之地的生活经历,赞颂了芬兰人不畏强敌、勇敢斗争的精神。诗人以此表明人类应在“那一刻”如同佛禅弟子一般,获得精神的顿悟:不论是自然,还是垃圾场,都是被人类抛弃、遗忘之所,人类如今已无路可退;只有像古爱沙尼亚人一样,鼓起勇气,认清自我的困境,才能实现“我”与物之间的“圆融无碍”,寻得“茶话”一般美好的精神世界,听到佛禅一样的“低吟,妙语”。而“禅这种从生活中的轻如鸿毛,亦能见重于泰山之处的观念,也可说是整个茶道的中心思想”(冈仓天心《茶之书》)。

二、宁静致远:一种静谧的茶境

饮茶与禅宗的关系还体现在对饮茶环境的选择。“每一位伟大的茶人,都是禅的子弟,并且试图将禅思精神,引进到现实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因此茶室与其他茶会的器具设备,皆反映着许许多多的禅宗教义。”(冈仓天心《茶之书》)茶室的环境体现出禅宗对“空”的理解。踏入青翠的树林,踏上石子小径,饮茶人融入周围的环境,饮上一杯热茶,渐渐忘却世间的烦恼。被称为日本茶圣的千利休曾这样评价饮茶的环境:“踽踽独行远眺望,也无红叶也无花,深秋薄暮月朦胧,一轩坐望浪淘沙。”饮茶人在静谧的环境中远眺,心中无物,万念皆空。诗歌《茶》通过譬喻阐释了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整首诗虽写茶,但“茶”字从未出现,而诗中Java(爪哇咖啡)一词有饮品的意思,在此可以视为“茶”。诗中提到了“小路”,可以被看作是饮茶人的茶道,也可以被理解为佛禅中的修行之道。参透了佛禅之人,就会摆脱俗世的生活,到达精神圣殿。“天空”在此可被视为佛禅所指的精神世界。“那海的碎影、天的碎影”恰似上文中“远眺”之景象,赋予饮茶人无限的空间感。华莱士·史蒂文斯提到“你的灯光正照在/柔亮的枕头”。此处“枕头”的隐含意为广袤的天地。人类以天地为家,自在心情下才会看到海天之景。诗人将大象和鼠一大一小两种动物相对比,暗示读者万物有灵、万物平等的佛禅思想。“大象耳朵”指的是爪哇一带的一种植物,诗人以比喻的形式生动地描绘出植物叶子的形状。叶子“皱缩于寒霜”,散落在石径上。饮茶人踏上石径,如同禅宗一步步地修行,在冷寂的树林中将自我与外界隔绝,于尘世的烦扰中寻求一片心灵的净土。

在另一首关于茶的诗歌《胡恩宫殿里的茶话》中,华莱士·史蒂文斯同样以空间感表达了对佛禅“空”的解读。“茶”在这首诗中仍未出现,但“胡恩”一词词源来自印度,含有“汤匙”的意味,在此是指用来搅拌茶的工具。诗人认为喝茶实为一种佛禅的修为,而通过修行,可以达到一种“空”的心境。诗人将“亮闪闪的膏药”比作一种精神力量,不仅可以治愈肌体,还可以治愈人的心灵;“回旋的颂歌”也是无形的精神力量。饮茶人通过茶实现心灵的净化,到达灵魂的“汪洋大海”,自我与天地在此刻合为一体。诗人意识到他自己就是那个漫游的世界,他的所见所闻皆源于他本身。这种理念恰是佛禅的“心外无物”,如同佛家所倡导的“返璞归真”。佛禅所讲的“空”不仅是内心之空,也意味着空间的广阔。“潮起潮落”的海洋为诗人提供了心灵驰骋的空间,让他遨游在“空”的世界里。“承续佛教一切无常的看法,还有以心御物的训勉,禅宗思想将房屋视为身体暂时的避风港。”(冈仓天心《茶之书》)万事万物中,人类自身是如此的脆弱,终有一天会随风而逝,总是需要一个避难之所。自然中的一草一木皆可被视为人类的栖身之所。简朴的材料体现出佛禅之灵光,成为人类精神寄托之所。诗歌题目中隐含“胡恩宫殿”,实为暗示读者饮茶人在此找到了安息身心的处所,在精神世界中寻求生活之美。“赤旃檀塔六七级,白菡萏花三四枝。禪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贯休《书石壁禅居屋壁》)禅僧相逢相互间并不言说,只是以弹指来交流禅趣,印证本心。此处华莱士·史蒂文斯意欲表达茶之道,却将大道隐于无形,表露禅机不可透露,颇似上文中弹指、心心相印的产生,实现佛禅之“沉默”。

日本茶道大师小堀远州有诗云:“夏夜望海远,茂林眺月晦。”夏夜里,朦胧的月色中,前来的饮茶人极目远望,满眼是广袤的树林。饮茶人在这半梦半醒的开阔空间中,体会到禅宗“空”之意义,这便是茶之道的精妙所在。唐代诗人柳宗元就曾描绘过小堀远州诗中的意境:“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世人皆向往胜迹,祈求能够获得福祉,却适得其反。在禅院中,伴着初升的朝日,薄雾朦胧,青苔与竹林混为一色,郁郁葱葱,美不可言,参禅者在这样的环境中直指本心,正体现了禅宗不立文字、顿悟人生的本意。在诗歌《夜读》中,诗人描绘了自己在夜里读书的情景,表达出如饮茶人般的心绪,参透世间的禅机。秋夜里,诗人读书时,向外望去,“匍匐在月色中”坠落的星星如“皱巴巴的形体”。月夜中的诗人如同饮茶者,在静寂的月夜里,面对月亮冥想,意图实现佛禅所说的“返回本性”。月亮在禅诗中通常蕴含普照众生之义。月亮象征着佛禅,众生则寻求解脱。佛家认为,“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以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六祖坛经》)。修道的根本是识得本心。真心本是清静,不别善恶,于一切皆无关,因而无区分。世人若识得本心,则人人可成佛。因而,诗中的月亮只有一个,而要度化的众生不止千万。诗人“坐着”,好似佛禅的打坐;“读着”,如同佛禅的冥想,想要参透其中的禅机。佛家认为人生一世多是苦难。诗人“彻夜”未眠,“无灯陪伴”,如信徒在黑暗中摸索,可见人生之苦,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更是精神上的迷茫。“庄严的书页没有字迹/只有焚烧的星星的痕迹/密布在霜天里。”诗人领悟到禅机是无法通过书本得到的,它是天机,只能靠自己领悟、参会。人类的知识是有限的,但禅机是无限的。

华莱士·史蒂文斯通过与中国茶的接触,深化了对中国禅宗中生态观念的理解,从而主张在纷繁的乱世中,世人要有淡泊的心境,要有放下自我欲念、尊重万物、视万物与人类平等的心境,通过冥想、反思,寻求一种内心的宁静,实现精神的顿悟与救赎,使自我与环境形成一种和谐的关系。面对着西方的生态与精神危机,诗人将平时品茶的感悟、与自然接触的经历化为内心的自我体验,洞悉了现代社会的种种弊病。佛禅思想也引发了诗人内心的共鸣,让他能够跳出西方传统文化,以东方文化的特殊视角来观察世界,描绘人生。

本文系江苏省大学生创新创业重点项目“20世纪美国生态诗歌进程中的中国话语研究”(项目编号:202210324014Z)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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