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荣阳
我的父亲是一名小学老师。他每天上班早,回来迟,有时星期天还要去学校加班。晚饭后,他还经常在灯下备课、批改作业。那时,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那样忙;我只记得,父亲对我们的要求很严。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父亲待他的同事谦逊有礼,对待学生也和蔼可亲,学校里的老师、学生就没有不尊敬他的。他的课更是幽默风趣、通俗易懂。我爱讲台上的父亲,可是,回到家的父亲似变了一个人—他从没给过我们姐妹笑脸。如果哪天父亲不在家吃饭,那一天便是我们姐妹的“节日”,饭桌上也定是欢声笑语一片。要是父亲突然回来了,那我们就似“老鼠见了猫”,三口两口地吃完自己碗里的饭,迅速离开饭桌这个“是非之地”—因为父亲总喜欢在饭桌上问我们问题,就像课堂提问一样点名让我们回答,回答不出或者回答错误就要挨打,甚至回答慢了也要挨打。年幼的我经常因为紧张,反应慢了一步挨打。
人说父爱如山,那时候我就没感觉到父爱,却深切地感觉到,那压在身上让我透不过气的是一座无形的大山。
我记得那是刚上小学时,开学不久的一天,中午放学,经过学校操场的我突然发现一枚一分硬币静静地躺在地上。我赶紧一屁股坐了上去,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用手指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地划拉着。我顶着初秋的烈日,心急如焚地一直等到操场上的人都走光了,才迫不及待地捡起那枚硬币,飞奔到大街上,买了三颗蛋黄大小、令我垂涎已久的红脆枣。我急不可待地吃了两颗,强压着馋虫省下了一颗,准备送给讲台上的父亲吃。可是,当我跑进父亲的办公室,把那颗枣举到他面前时,他却认定我是偷钱买的枣。他根本不听我解释,众目睽睽之下,他脱下鞋,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并罚我在烈日下站了一个小时,我也因此得了个“一分钱仨枣”的绰号。那顿打让我永远记住了“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这句话。当我听到有人叫我“一分钱仨枣”时,我是很气我父亲的。
有一天,父亲回到家中,突然拿出一本《幼学古诗百首》,要求我和姐姐们一周学习一首古诗。他要求我们不但要会背,还要理解诗所要表达的意思,包括诗人生平、写诗时的时代背景。
周末的饭桌上,父亲以提问的方式考试。我和姐姐们则要以抢答和必答的方式回答,回答正确得分,回答错误却要挨打。得分高的奖励是可以跟父亲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那时候的电影票分一等票和二等票:一等票是坐中间的椅子,票价也要高些;二等票是坐两边的长板凳,不但偏,还有大粗柱子挡视线,当然票价也要低些。那时候,看电影全是凭票入座,是没有人敢拿二等票去坐椅子看电影的。记忆中,我童年时期看的电影都是坐在长板凳上看的。虽说是斜着身子伸长脖子看的电影,也足以让我跟小伙伴们炫耀好长一段时间了。当我看到小伙伴们投过来的羡慕的眼神时,我又是爱我父亲的。
挨在身上的巴掌和鞋底的痛感像山一样压在我身上,那种窒息感贯穿了我整个童年。我在慢慢长大,父亲也在慢慢变老,他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人也变得越来越温和。
我参加工作了,那时我家住在一条小巷深处,回家要穿过那条长长的小巷子,晚上小巷的路灯还经常不亮。那时我经常加班,夜晚骑自行车回家,快到小巷口时,我总能看到父亲那微微佝偻的身影。
虽说童年的窒息感仍然无法让年轻的我和父亲亲近起来,我也终于感觉到了那不一样的父愛。
时光飞逝,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父亲年纪更大了,成了一个所有孩子都喜欢的老爷爷。当他笑眯眯地陪着我的孩子看书游戏时,当他耐心地询问我工作、家庭、生活情况时,我清楚地意识到,童年时期压在我身上的那座“无形的大山”平稳地落了下来,成了我最坚实的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