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瑞庆
笔者一直在思索这样一个问题——为何当代创作的器乐曲旋律感兴趣者寥且很难留下深刻印象?为何历史上留下的一些经典旋律即使时过境迁近百年至今还耳熟能详?这里肯定存在着一些值得总结的教训和经验。于是,我去翻开至今还在流行的二胡独奏曲《良宵》和高胡独奏曲《步步高》的曲谱,浏览其间,确实发现了多个具有异曲同工性质的审美亮点在吸引眼球、在引人入胜。
二胡独奏曲《良宵》,由江苏江阴籍音乐家刘天华(1895—1932)于1928年创作于北京大学任教期间。那年的除夕之夜,刘天华邀请了一些留校度假的学生到自己家中过年。当时的刘天华正在筹办“国乐改进社”,在同仁们的一起努力下正渐入佳境,因而感到欣慰。此时,室外鞭炮四起,就在这种其乐融融的声响触动之下,刘天华拿起了二胡,即兴地自编自拉,抒发了内心久未有过的喜悦。就这样边拉边记,边记边改,诞生了这首后来深受乐坛喜爱的二胡独奏作品。由于创作于良辰吉时的除夕之夜,所以取名《良宵》,又名《除夕小唱》。随后,这首乐曲成为二胡学习者的必练曲目,近百年来深入人心,终成经典。
高胡独奏曲《步步高》,由广东香山(今中山)籍吕文成(1898—1981)于20世纪30年代末创作于香港工作期间。1901至1932年间,吕文成随养父旅居上海。青年时代的吕文成就擅长演奏家乡粤曲的主奏乐器高胡了,由于奏技出众,故在霍元甲创办的精武体育会音乐部中从事广东音乐的作曲和演奏。20世纪20年代前后,吕文成已在沪地小有名气,不久就蜚声上海乐坛。1932年末,吕文成南迁香港发展,专事广东音乐的录音及演出活动,并创作了大量风靡一时的广东音乐新作,《步步高》就是吕文成到香港后创作的作品中最成功的一部,至今仍是乐坛上最为流行的乐曲。乐谱最早出自1938年由粤曲音乐家沈允升编著的《琴弦乐谱》。
《良宵》和《步步高》虽然先后诞生在相差十年的不同岁月里,但是,有些巧合的是,两曲在创作追求上具有多种相同特点,成为盛奏不衰的重要原因。
器乐曲为抒发情感需求而作,为满足情感需求而听。中国乐曲一般不采用西洋崇尚的无标题形式,而总是采用标题命名,以利于理解乐曲。由于历史上留下的器乐古曲大多是才子佳人面对风花雪月的感怀,如《春江花月夜》《渔舟唱晚》等,因此都具有诗情画意的情调和意境,大多显得格调高雅。由于有些曲名离平民百姓的情感需求存有距离,因而一些乐曲的吸引力被削弱了。而《良宵》和《步步高》的作者能独辟蹊径地表达出普通百姓所追求的欢愉情绪,都写出了富有喜感的乐曲,抒发了大众心声,因而立即获得了乐坛共鸣。
20世纪20年代末,刘天华从上海开明剧社乐队转入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工作,虽然那时处在军阀混战的兵荒马乱中,但他终于有了一份钟爱的事业,决心大干一场。他最大的梦想是,要把还被低看一眼的二胡引入到能够独奏的大雅之堂,所以,那个好友聚会的除夕之夜,唤起了他对平素积累的记忆,身在良宵,寄托喜悦情思,憧憬美好未来。由于受到当时艰难处境的影响,那种喜感抒发还难以充分张扬,只在娓娓诉说中委婉地流淌出来,只在脉脉含情中内敛地叙述出来,但是听者已能心领神会,获得了温暖,获得了平易近人的亲和力。
20世纪的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吕文成已在上海乐坛上干得风生水起。1926年,他参加了精武体育会的音乐部乐队后,经常赶赴北京、天津、武汉等地进行商业表演,由于他率先将高胡重用于乐曲中的领奏,而使乐风令人耳目一新。1932年,吕文成认为广东音乐应去南方大展宏图,于是他移居香港,专事广东音乐的创作和演奏。不久香港沦陷,百姓受难。由于高胡属于高音乐器,擅长抒发欢情,为了能营造出催人奋发,清新明朗的美感,吕文成就在抗战爆发后,创作了高胡独奏曲《步步高》,曲子情绪热烈,焕发决胜力量,因此,一鸣惊人。
中国传统古曲一般都附有曲折生动的人文故事,如《高山流水》《阳春白雪》《潇湘水云》等,原曲都有慢条斯理的叙述框架,因此速度大多悠缓,似有咬文嚼字般的累赘感,如是音乐圈外人,就难有耐心欣赏,常会出现审美疲劳。自从中国知识界开展“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服务于人民大众已成为文艺创作者的自觉追求。对于器乐作品来说,舒缓节奏的作品和轻盈节奏的作品当然都需要,但相比较而言,轻盈的作品肯定要比舒缓的作品更容易被大众接受。于是,刘天华和吕文成都在节奏轻盈设计方面进行了尝试,都因旋律优美而获得了成功。
刘天华是1918年开始创作二胡独奏曲的,在随后的十年中,由于他目睹了处在昏天黑地之中的旧中国和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老百姓,因此他创作的乐曲总是抒发悲观情绪,如《病中吟》(1918年)、《月夜》(1918年)、《苦闷之讴》(1926年)、《悲歌》(1927年)等都节奏缓慢,用于诉说苦闷,拜脱彷徨。1928年,刘天华的命运发生了转折——从民间乐手变成大学教师,从怀才不遇走向大显身手,而且周围高朋满座,可以放飞梦想了,所以他内心的律动在加快,就一反常态地写出了富有歌唱性的《良宵》,让欣赏者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
吕文成和刘天华属于同龄人,而且都是从民间社团起步,但是后期的发展道路却不同——吕文成在南方,刘天华在北方;吕文成擅长高胡,刘天华擅长二胡;吕文成仍在民间社团,刘天华却在大学讲坛。《良宵》一举成功,肯定启发了吕文成。而且,30年代中期上海百乐唱片公司推出了黄贻钧的《花好月圆》和聂耳的《金蛇狂舞》,都因为乐风轻盈而获得了轰动,于是,《步步高》就在抗战初年应运而生了。聆听这首乐曲,会随着轻盈的节奏而获得步步高升的满足感。无疑,这首轻盈乐曲对树立抗战必胜的信心带来了希望。
中国传统古曲为了呈示完整的结构,大多显得庞大而冗长,如《梅花三弄》有三个乐章,《春江花月夜》有十个乐段,《胡笳十八拍》竟有十八个段落,这种大型乐曲肯定难以走近平民百姓的,所以,旧时的音乐界也盼望能有短小结构的乐曲面世,去满足百姓的需求,于是,《老六板》诞生了。它由于只有短小的六个乐句而受到乐坛的普遍欢迎——各种乐器纷纷演奏,并进行了各显神通的变奏,最常见的就是“加花”和“加板”手法的运用,因此产生了各种同中有异的乐曲,但是,却使原来较短小的《老六板》又变得结构累赘起来。刘天华和吕文成可能都发现了这个弊端,而把乐曲结构设计得小巧玲珑,因为精悍而获得了成功。
刘天华创作《良宵》,是在即兴演奏的状态下完成的。虽然那时的刘天华已有学习西洋曲式的经历了,由于没有充分思考理性创作和乐段布局的方案,只是凭靠当时积累的素材和满腔的热情,竟能一气呵成地自由溜曲。由于是即兴创作,所以没有运用西洋音乐中常用的重复、再现、转调、变奏等专业作曲技法,任凭作者感性驰骋乐思,放飞乐情,他大概进行了时长2分多钟的演奏,觉得所有表达的内容从铺垫过渡到高潮,觉得表达已充分,就收拢终止了。因此成为刘天华二胡作品中最短小的一首。不但不落俗套,而且雅俗共赏。
至今,还没有看到有资料介绍吕文成创作《步步高》的心路历程和背景动机,只知道该曲乐谱登载于1938年出版的、由沈允升编著的《琴弦乐谱》。据载,吕文成在上海闯荡期间,常与精武体育会音乐部的小提琴手学习一些西洋乐理,也懂得一些常用曲式结构,如重复性的复乐段两段体曲式、主副乐段对置型两段体曲式、带有再现乐段的ABA曲式等。但运用这些熟悉的常规曲式,旋律进行容易进入俗套,因此被吕文成弃之不用,而是采用了基本看不出段落停顿的连绵结构,自始至终没有变速,在自由流淌中戛然而止,终于诞生了这首短小的经典乐曲。
作为器乐独奏曲,应该具有一定难度,才能受到乐手青睐。传统乐曲由于受到乐器性能或者演奏技巧的制约,常有演奏技巧不多、乐曲难度不高的弊端。所以,古曲大多音域狭小,旋法简单,只重视情节的铺陈和意境的描绘,少有旋律直上直下的跌宕起伏。由于二胡和高胡都是拉弦乐器,而且早些时候都使用丝弦,在高把位上演奏容易产生噪音,所以,乐曲大多只有一二个把位的难度(如广泛流行的《老六板》只需在一个把位上拉奏)。当历史进入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时,刘天华和吕文成却不约而同地将弦乐旋律的音域扩大了。
刘天华雄心勃勃地要让二胡登上独奏殿堂。他从中学任教走向大学任教,从向民间求教走向给学生任教,焦点只有一个,就是要创作出独具中国风格的二胡独奏曲。他首先把丝弦换成了钢弦。他曾学习琵琶演奏,将琵琶中常用的吟、揉、绰、注手法运用到二胡曲中;他曾学习古琴演奏,将古琴中的泛音技巧运用到二胡曲中;他曾学习小提琴演奏,将小提琴的指法也运用到二胡曲中。他在广采博收的改良下,将《良宵》的音域扩展到了两个八度以上,将演奏音域扩大到1-5弦的第三个把位上,这是二胡演奏技巧中开天辟地地第一次尝试这样的难度。
吕文成可能受到了刘天华的影响,后来也把二胡的丝线换成钢线,使高胡的音色变得更加脆亮、细腻起来,并率先采用了两腿相夹琴筒的演奏方法,即使在二三把位的高把位上演奏,也能使乐音表达得清晰、饱满,极大地丰富了高胡的表现力,而一举成为独具特色的独奏乐器。《步步高》是广东音乐中的经典乐曲,常由高胡领奏,自然也成为高胡独奏曲。为了增加演奏难度,吕文成在创作《步步高》时,首次将音域扩大为两个八度,也将旋律片段移至在52弦的第三把位演奏,不但旋律进行出人意料,而且增加了演奏难度,因此深受乐手欢迎。
由民族乐器演奏的乐曲,当然需要具有民族风格的旋律与之相匹配。民族风格旋律哪里来?常用手法是向古曲、民歌、戏曲、曲艺中去借鉴。但这样做可能会导致似曾相识、没有新意。俗话说“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就是提倡创新。我们民族的审美习惯是,喜好在自然音阶中周旋,忌讳过多运用变化音;喜好在民族调式中进行,忌讳过多运用转调手法。再说,二胡最能表达苏地人文色彩,高胡最能表达粤地人文色彩,所以,《良宵》和《步步高》的旋法都没有借用原始素材,而是分别采用了当地富有民间韵味的朴实旋法,而让人怦然心动。
《良宵》采用了江南民歌中惯用的带偏音7的五声性宫调式,采用了江南风旋律中重用的五声性级进加跳进的旋法组合。在主题“35612”朴实无华的四分音符进行中可以看出,中间除有一个大六度下行跳进外,其余都是级进,然后随着多次平淡无奇的级进和跳进,甚至多次采用富有力感的六度、七度、八度,甚至超过八度的大跳旋法,充分发挥出二胡的各种滑音演奏技巧,通过平均安稳的八分音符组合和十六分音符组合,通过不同长度的句逗连接,将温馨喜悦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这不是作者随心所欲地卖弄技巧,而是熟能生巧地即兴发挥,可以说刘天华自由流露的水准,已达到了恰到好处的极致。
《步步高》采用了粤曲中惯用的带清角4和变宫7的五声宫调式。主题动机为“335”的小三度上行级进(在五声调式中也属于级进旋法),看似貌不惊人,实际上已隐藏着蓬勃向上的滚滚动力,为塑造热烈欢快的音乐形象奠定了情感基础。接着就是高八度的跳进加花,然后进行有机延伸,真是曲如其名“步步高”啊!旋律轻快欢乐,层层递进,节奏明快,音浪迭起,一张一弛,富有动力,给人以奋发向上的力感。乐曲中经常采用小型乐汇重复的朴实旋法,用以积蓄力量,过渡情感,推向新的层次——或是渐层高涨,或是渐层下落;乐曲的旋律升降有序变化,富有动力,别开生面,妙趣横生。
作为器乐曲,必须追求一定的延伸逻辑,以求达到旋律发展既有统一感,又有对比感。即使短小的乐曲,也需讲究曲式运用,如合奏曲《花好月圆》是富有对比性的AB曲式结构,合奏曲《金蛇狂舞》是既有统一又有对比的ABA曲式结构。这些曲式都是借鉴西洋作曲技法中的经典曲式。但在刘天华的《良宵》和吕文成的《步步高》中,都没有搬用这些现成曲式,而是呈示主题后,接着有感而发地进行自由延伸,由于没有沿用现成章法,因此形成了意料之外的别致旋律——自始至终看不出有明显的乐句句逗,甚至看不出乐段终止乐句,只是追求旋律从不稳定到稳定程度的不断衍变,因此形成了这两首独具魅力的新鲜旋律。
刘天华创作的《良宵》共有64个二拍子小节。作曲者创作旋律时,在统一中巧妙地求对比,在对比中巧妙地求统一。如“35612”的四分音符主题音型呈现后,接着就是加花的扩充句幅的八分音符组合的延伸,致使主题印象更加深刻。旋律从第一把位扩展到第二本位,直至继续扩展到第三把位,旋律跌宕起伏,为演奏滑音和内外弦的交替顿音创作了条件。如从宫调式去分析,这首乐曲有四处从不稳定解决到稳定的宫音上,可以理解为整首作品由四个段落组成,但是,由于延伸手法不同,而使旋律片段的长度不同,可用14+18+12+20小节的段落图式表示,每个片段延伸别致,富有引人入胜的魅力。
吕文成的《步步高》加上开始两小节的节奏型旋律也正好是64个二拍子小节。不谋而合的是,与《良宵》有着异曲同工之美的吸引力,旋法也多次围绕调式主音“1”而在曲折进行,所不同的是迂回音型较短小,并且总是从稍不稳定的“3”“5”“2”音迂回进入比较稳定的主音“1”音,进入方法富有广东音乐韵味,就是反复围绕某一个乐音进行加花铺垫,然后逐级上行或下行。现以第一段18个小节为例,从围绕“5”音开始,然后进入围绕“1”“3”“2”的旋法,最后进入高音区的主音“1”,18小节可用图式“6(绕5)+4(绕1)+3(绕3)+2(绕2)+3(绕1)”表示。随后的延伸也是这种迂回手法,真是别有情趣。
回顾创作于近百年前的《良宵》和《步步高》的旋律形态,非常钦佩作曲者那时就有了敢为人先的创新精神,直至今日,这两首乐曲因不落俗套而仍有吸引力,并且还有启发今人如何创作器乐曲的意义。由于器乐曲属于纯音乐范畴,所以更难被大众所接受。据笔者观察,流行至今的乐曲较多是曲名喜感、节奏轻盈、结构短小、音域宽广、旋法朴实、延伸别致的作品,《良宵》和《步步高》是最突出的两首,除此之外,还有如合奏曲《喜洋洋》、钢琴曲《牧童短笛》、二胡曲《赛马》、小提琴曲《新疆之春》、板胡曲《翻身的日子》、唢呐曲《山村来了售货员》、笛子曲《扬鞭催马运粮忙》……甚至还有一首《打虎上山》,曾经吸引了各种乐器的乐手演奏,除了情绪激昂、结构精悍外,旋律动听是一个重要原因。
如何实现旋律独具魅力?每一个作曲者面对七个音符这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各人作曲水平有高低,全靠如何巧妙地对七个乐音进行独领风骚的排列组合。当代乐坛既需要舒缓、丰满的大作品,如《梁祝》《红旗颂》等,也需要欢快、轻型的小作品,《良宵》和《步步高》等优秀作品具有别出心裁、胜人一筹的迷人旋律,所以获得了盛奏不衰的好运。以上总结出来的成功经验可供今人借鉴,从而可改变一些当前只有作品数量而没有旋律记忆的不完美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