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荣
哭也是勇敢,不必难为情,不必为倾诉而害羞,伤痕也可以大大方方给人看。谁都受过伤,也都愈合过,不丢人。
女儿上高一,有一阵子情绪很低落,我的安慰石沉大海,我的关心没有回应。有时在夜里,听闻细碎音乐由她卧室传出,像月光变成雾,雾变成白霜,像朝花落,夕不可拾。
我一直等,等某一时刻,或许她会敞开心扉,把所有情绪说与我听。
时光里走来个李女士
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小孩儿见了娘,无事也要哭三场。这个哭并无委屈烦难,就是想你惊,想你笑,想你软怒薄嗔。然后,母女俩脸贴脸,睫毛对睫毛,亲昵如两滴新鲜的蜂蜜。而现在,我们分明衣袖相拂,呼吸可辨,却像住在两颗遥远的星球上。
我把心事说给好友。好友是护士,劝我带孩子看看心理医生,或许能解开心结,令她快乐一点儿。
吃晚饭的时候,我提起这个话头,女儿不响,一味对着窗外的落日发愣,好像落日才是她的妈。过了一会儿,她才温和答道:“妈妈,快乐没那么重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忧郁来了,我们就静静地等,等时光的照护。”
我脸上笑,心里慌张,慌张得像风中的树叶。
我可以去时光那里排队拿个号码牌吗?它何时才肯来关照我的小孩儿,让她恢复笑,恢复良好睡眠以及一天吃3大碗饭呢?我知道光阴历历,少有奇迹,也知道周遭皆凡人,谁又能对我们施以援手呢?但我仍有痴念,希望有小小的好运气拍门而入,得两三日松弛亦可。
周五的黄昏,女儿很晚未归。我心神不宁,打算出门去找,结果一下楼就遇到了。孩子的眼睛里有笑影儿,衣袖里有轻快的风。我心跳得厉害:看来这次月考成绩不错,那下次考不好可咋办?
进了屋,她放下书包,换鞋,脱外套,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走向自己房间。
她站着,平静地告诉我,今天月考成绩下来了,心里发闷,走到楼下却不想进门,于是去小区广场逛逛。她边走路边甩钥匙,好嘛,一甩甩到了喷泉水池里,傻了眼。旁边一位推着老人助行器的老奶奶,拿出伸缩手杖,像钓鱼那样帮她把钥匙慢慢钓了上来。
女儿很乖,道谢之后赶紧认错,说以后走路再不会乱甩钥匙了。老奶奶问:“为什么不甩?小孩儿就是要有很多奇怪的动作,打翻牛奶,踩水坑,动辄忘记重要的事情,莫名哭或者笑……”女儿有点儿伤感:“我17岁了,在别人眼里是大人了。”老奶奶大声道:“咄,别人是谁?我67岁了,我愿意当小孩儿,谁敢拦着?”女儿一下笑出声来。
说到考试没考好,老人家轻描淡写道:“考试嘛,本来就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儿,好多人都会一脚踩空,稍微难过一会儿就行了,还要留着力气吃饭睡觉、玩耍……”就这样,两人越聊越投机,简直成了忘年交。
天蓝蓝来水清清
女儿要报恩,打算推奶奶回家。老人拒绝了,说她要多走路,活动活动筋骨。一老一少嬉闹了一路,似乎相差50岁根本不算什么事。女儿给我看两人的合影:“她让我叫她李女士,就住在前面那栋楼。”好帅气的李女士:白发没染,淡眉未画,皱纹深深浅浅,张大嘴巴笑,一双眼睛明亮又顽皮。
我放下手機,去厨房炒菜,一高兴就开始唱歌:“清凌凌的水来蓝盈盈的天,小区里咋会有这么好的李女士,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以后咱们见个面面容易,拉个话话也不难……”
女儿乐不可支,一边盛饭,一边跟着哼唱,还夸我:“妈妈真是人才,歌词东串西串,偏偏又好听得不行。”我的眼泪差一点儿掉进锅里。真的,我的孩子很久没有笑过,没有唱过,也没有夸过谁了。
菜炒好了,我们停下歌唱。不过是白菜豆腐一点儿瘦肉而已,女儿吃了很多,还破例添了一小碗杂粮米饭。她告诉我,李女士说,碳水不足会导致心情低落,影响记忆力,以后会多吃一些。
咦,这个话我以前也说过,女儿只当耳畔清风,为何李女士说了就是金玉良言?
我不懂,但很服气,李女士就是光,就是电,尽管我还未觑真颜,但也忍不住爱她,敬她。
周末,女儿写作业乏了,站在阳台上向下望,望着望着忽然掩住嘴笑:“妈妈,你来看!”嘿,你猜我俩看到了什么?李女士在一块空地上,开动她的助行器跳舞,旋转,倒退,前进,一个人玩得热热闹闹。女儿笑道:“我要去找她玩儿。”年轻人说走就走,一阵风似地下了楼,去找另一阵风汇合。
我也惬意地打开喜欢的网剧,很久没有这么松弛了,我躺成了一朵白云。
好友打来电话,问我女儿的情绪好点儿没有,我连忙把最近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听得啧啧称叹。
一只小虫冲出了琥珀
我兴致勃勃地把李女士与女儿的照片发过去,只听对面“呀”的一声,好友说看着脸熟,好像在医院见过。我笑道:“你们医院比较有名气,去的人多。”结束通话后,才发现女儿发来了消息。她叮嘱我在家专心追剧,别准备午饭,她跟李女士去逛街买好吃的。听说有个小店的鲜菜包子特别好吃,两个人摩拳擦掌准备买一兜子。近朱者赤,女儿现在说话很俏皮,不像那个心事沉沉的高一女生,而像一颗石榴,剥开来粒粒嫣红,颗颗晶莹,似乎有无数的好事情正在发生。
女儿带回来的包子令人咋舌,大到要用两只手捧着吃,馅料新鲜,味道很好。女儿告诉我,她与李女士又交到一位新朋友,是包子店老板的儿子,上小学一年级。开始的时候,小孩儿坐在店门前的树下,向着择菜的爷爷叹息,说周末真没意思,云也看完了,风也看完了,还是没有人来跟他一起玩儿。
李女士自告奋勇陪他玩儿,女儿也加入了。小孩儿给新朋友们展示自己的伤疤:昨天跑步磕伤的膝盖,大前天被蚊子咬、挠破的胳膊肘,钻地下通道磕肿的后脑勺……
最后,小孩儿捞起衣襟,请她俩看肚皮上已经痊愈的微小伤痕。小孩儿自鸣得意地问:“怎么样,厉不厉害?”
他的爷爷开玩笑地伸出手指羞他:“伤疤也好意思给人看?又不是立下了什么汗马功劳。那天,你跟小朋友打闹,跌在鸡蛋筐上,划破了肚皮,还险些打碎了一筐子鸡蛋。你哭得火车跑一样响,当着满街人的面,找爸爸哭完找妈妈哭……”
小孩儿理直气壮地说:“疼嘛,当然要哭了。”
李女士称赞道:“哭也是勇敢,不必难为情,不必为倾诉而害羞,伤痕也可以大大方方给人看。谁都受过伤,也都愈合过,不丢人,别当回事儿。”
女儿告诉我,那一刻,她极为震动。
从前,她也像这位小男生一样单纯而勇敢。上高中之后,她来到新学校,兴致勃勃地投入了新天地,却感到处处碰壁:月考,屡屡失利;参加合唱队,动不动就跑调;参加运动会的接力赛跑时,由于紧张,在众目睽睽下摔了个嘴啃泥,还甩飞了接力棒……她愧疚,难为情,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就好了。
那段日子,她仿佛一只小虫掉进滴落的树脂,无力挣脱,无心诉说。而李女士的话令那琥珀碎裂,小虫舒展翅膀,朝那锦绣时光飞去。
我轻轻拥抱女儿:“辛苦了。”她喃喃道:“妈妈也辛苦了。”我鼻子微微发酸,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迷途,她跋涉,她困顿,直到李女士出现。
手机提示有新消息,是好友发来的。她说她想起来了,倒春寒那段时间,李女士孤身一人做完了乳腺穿刺活检。老人家手按着冷敷的冰袋,无法穿外套,是好友给她穿上的,并给她戴上围巾、帽子保暖。
我回复:“谢谢你照顾她,你是我的恩人。还有,下次李女士遇到这种事,我们会陪伴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