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庇护

永兵

人和树枝一样，长在哪里没法选择，但只要自己努力长好，也一样能沐浴到更多阳光，看到更远的风景。

被嫌弃的女儿

小时候，我特别怕黑，因为不知道我爸什么时候会摸回来骂我妈，然后殃及一旁的我也挨几句骂受几下打。我爸生气的借口五花八门，但核心问题只有一个：打牌又输了，怪我妈不旺夫，怪我是个赔钱货。

每次我大声哭，住在西屋的爷爷都会过来，拍着门让我爸住手，然后我爸不服气，还用各种难听的话骂爷爷。于是，父子俩隔着门闹起来，我们母女才算逃过一劫。

第二天，我问爷爷：“爸爸又不听您的，您何苦大半夜来讨骂？”爷爷摸着我的头，脸上的褶子叠成波浪，说：“他来骂爷爷，就没空儿打妞妞了呀！”

我7岁那年，我妈终于受不了我爸，撇下我跑了。夕阳一点点往西山后沉，我孤零零地坐在门槛上，恨我妈只顾自己，让我从此无依无靠。

爷爷挑着修鞋担子回来，变戏法似地给我一个煨鸡蛋，说：“妞妞不哭，妞妞还有爷爷，不怕不怕。”说完，他牵起我进了西屋，在他那张老旧的床头搭了一张小床，然后用花床单围起来，说：“我们妞妞是小公主，就该睡公主床啦！”

那天晚上，我和爷爷头对头睡在各自的床上，听他讲豌豆公主的故事，虽然很想妈妈，但那一晚，我睡得很香。

从此，我住到了爷爷的家，饭爷爷管，衣服爷爷洗，学费爷爷交……爷爷成了我的直接监护人。我爸偶尔回来一次，也只会在爷爷家翻箱倒柜找吃的，从不正眼看我一下。

“他自己混账就算了，就是妞妞可怜！唉！”大妈们看着我，就像看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我心里愤愤地说：我才不可怜呢！我有爷爷，他会给我梳好看的小辫子；他讲的故事可比书上的好听多了；他还会修鞋，烂鞋子经他一修，又能穿好久……

本以为我能在爷爷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谁知在我10 岁那年夏天，我爸在家开了麻将馆，家里通宵达旦有人打牌喝酒，原本安宁的家被他搞得像个垃圾场。他还有事没事找我的茬，有一次，伸手就抢过我的作业本拿去记牌数。爷爷叮嘱我把书包藏好，千万不要招惹我爸。

那年8月底，爷爷把我们的东西打了包，悄悄带着我搬到县城，租了一间民房住下来。

我觉得爷爷太窝囊了：“明明是我爸无理取闹，我们为什么要搬走？”爷爷抱着一只鞋子缝线，看了看我说：“我想给你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

他不是我的亲爷爷

没想到，爷爷居然帮我转了学，过完暑假再开学，我就是县城小学的学生了！爷爷天天接送我上学，等我进了校门，他就在学校旁边支起修鞋摊，靠着修鞋、修伞养活了我，还供我读完了小学。

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每天早上起来，爷爷做早餐，我洗衣服。吃完早餐，爷爷挑着修鞋的机器送我去上学。我背着书包，还帮爷爷拿凳子，爷孙俩小跑着往学校赶。中午，爷爷提前回家做好饭菜，自己吃完再给我带一份送到学校。下午放学早，我先回家做好饭，把家庭作业写完后再去接爷爷回家。晚上，爷爷把装钱的小布袋拿出来，笑眯眯地把一天的收入倒出来，我就会开心地去数钱。那些皱巴、油腻的钱基本是毛票和钢镚，我清点好后放进爷爷的铁盒子里，再给爷爷按按肩捶捶腿。

15岁生日那天，我拿到了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爷爷破天荒地没有出摊，我爸居然也来了，还买了我最爱吃的排骨。我激动得心咚咚直跳，给我爸端的茶都洒了。谁知吃饭时，爸爸说高中学费高，要我体谅爷爷，别上学了出去打工。还说他已经找好人了，可以带我去广东。

“妞妞已经考上了重点高中，还是去读书吧，我还干得动，不要紧。”爷爷不同意我去打工。爸爸眼一瞪，拍着桌子说：“你能挣几个钱？妞妞是我女儿，她的事我说了算！你又不是亲爷爷，管哪门子闲事？”我爸叫嚣着说出这句话时，我彻底蒙了。

我瞪大眼睛看向爷爷，只见他脸色惨白，身子摇晃了一下，扶着桌子才站稳。我头顶轰隆一下，手一抖，饭碗掉到地上，“咕噜噜”滚到了床底下，饭菜洒了一地。我慌张地去收拾满地狼藉，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过这鸡飞狗跳。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爷爷哭，他一边哭一边给我擦着眼泪。“妞妞，你爸爸是我捡来的孩子……但是，你是我的命根子啊。”我哭得不能自已，看着一旁破口大骂的父亲，我终于知道，真正的爱与亲情超越血缘。

“不让妞妞去打工，除非你把房子给我！”我爸边吼边来拖我。农村的房子不值钱，但有人看中了我家的位置，想租去开厂。

我爸贪图钱，于是以不让我读书为由，逼着爷爷把房子给他。爷爷忙把我护在身后，哀求道：“我把房子给你，让妞妞跟着我行不？”在我爸的逼迫下，爷爷写了房屋过户协议，并请村委领导签字盖章，放弃了生活了几十年的房子。

“爷爷，对不起！”我的眼泪涌出来，恨我爸的自私，也恨自己的无能，让爷爷没了家。爷爷伸手给我擦泪，手掌的老茧硌得我的脸生疼。他说：“傻孩子，哭什么？妞妞在哪儿，爷爷的家就在哪儿。你好好读书，我还等着你考上大学，跟你去城里享福呢！”

我不会丢下他

“我以后一定让爷爷享福！”我咬着牙，默默立下了誓言。这以后，我做完家务把全部心思用在读书上。报不起补习班，我就拼命刷题；买不起复习资料，我就找同学借回来，把题目抄在本子上做。

每攻克一道难题，我就觉得离大学梦又近了一步；每次得了奖状，爷爷都会一遍遍抚摸着，笑意在脸上的皱纹里漾开：“我就知道，我家妞妞最棒了！”

从小学到高中，我们因为各种原因搬过很多次家。看到同学跟父母撒娇，我就会情绪低落，觉得老天不公平：为什么我遇上这样的爸妈，一个抛下我，一个不管我，让我跟着爷爷无根浮萍似地游荡？这想法如一块石板压在我心口，让我很难过。

有一天，我和爷爷一起回家，他突然指着路边的树问我：“妞妞，这树怎么这边长得茂盛，那边枝条稀疏呀？”我告诉他：“外边阳光充足，自然长得茂盛了，里边靠墙背阴，就会稀疏啦。”爷爷仰望着大树，像在自言自语：“这树也偏心了吧？里边的树枝怎么不造反啊！”

看我低头不说话，爷爷劝慰我：“这人和树枝一样，长在哪里没法选择，但只要自己努力长好，就是一道风景。你看黄山迎客松长在石头缝里，不是特别美吗？人呐，不要总想着自己没有的，要多想想自己拥有的，日子才有奔头。”想想也是，我有这么疼爱我的爷爷，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考上大学时，我爸跑来说要给我办升学宴，我一口回绝了，和爷爷提前到大学附近租了房子。他继续摆摊补鞋，我在附近一家夜宵店勤工俭学。爷爷开心得眉毛都跳起来：“没想到修鞋还能修到大城市来，都是托妞妞的福呢！”

大学毕业时，爷爷的身体大不如前，心肺功能都不太好，走几步就喘得厉害。我爸找到我说爷爷年纪大了，还这么多毛病，不如让爷爷回乡下，他过来照顾我，父女俩在一起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我不同意，他又开始各种洗脑、撒酒疯，我冷笑：“生而未养，断指可还；生而养之，断头可还；未生而养，百世难还！我是爷爷养大的，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丢下他！”

为避免再生麻烦，我果断辞掉了已经过试用期的单位，偷偷带着爷爷又一次逃亡，連手机号码都换了，打算从头开始。我知道我们以后可能会面临很多困难，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年爷爷已经给了我最大的安全感，从今往后，我可以无惧人生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