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凡一
(山东大学 文化遗产研究院,山东 青岛 266237)
毕沅是清代乾隆时期的学者型官僚,在清代学术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毕沅在陕西为官共十三年,乾隆三十六年(1771)任陕西按察使,在这年年底补授陕西布政使,乾隆三十八年(1773)补授陕西巡抚,直至乾隆五十年(1785)调任河南巡抚(期间丁忧一年)。作为长期主持陕西政务的封疆大吏,毕沅在陕西历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尤其是关涉西安地区文物古迹的事迹较多,是西安地方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本文拟从以下几方面叙述毕沅在西安地区文物保护史上的作为。
毕沅在陕西13年,重视兴修水利、发展农牧业、赈济灾民、纂修地方志、整理校补传世文献、保护文物古迹,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社会等诸多方面贡献颇多,特别是毕沅在学术上爱才下士,在学问上博学通识,在文化上承上启下,“虽官至极品,铅椠未曾去手……(有)勤学好问之心”[1],且“好儒雅,广集遗书,敬重文士”[2],使其幕府中聚集了乾嘉时期的孙星衍、邓石如、洪亮吉、黄易、段玉裁等知名学者。毕沅学术渊博,著述颇丰,著及编纂有《关中金石记》《续资治通鉴》《关中胜记图志》《西安府志》,校注《长安志》《三辅黄图》《山海经》《墨子》等传世文献,支持修纂地方志如《岐山县志》《蒲城县志》等,此外还著有大量诗文,均收录在其诗集《灵岩山人诗集》中。因西安是陕西的省会,是陕西的政治、文化中心,是陕西封疆大吏的驻扎地,因此毕沅“巡宣是邦,阅兹数载,举凡土物、民风无不备悉。而西安为省会要区,尤加意焉”[3],在陕期间“(毕沅)长厚好学,召致名士,考订经史,下及金石碑版,纠讹正谬”[4],更为突出的是“(毕沅)所至考订金石,修复古迹”[5],所以毕沅在西安生活、为官时间最久,参与西安文物古迹相关的活动最多。
毕沅对西安相关传世文献的考证主要是对地方志的考证。中国历朝历代编撰的地方志众多,而关于西安地区的地方志古已有之,包括有《长安志》《三辅黄图》等。在陕期间,毕沅对与西安相关的古代志书的辑佚校读做出了许多卓越贡献。
北宋宋敏求著《长安志》20卷,此书“精博宏瞻,旧都遗事,藉以获传,实非他地理志所能及”[6]。但是也存在很多舛讹之处,所以毕沅参考诸多文献,重新校注了《长安志》。他对于书中的简略之处都给出了详细的考证,例如西周镐京、秦阿房宫、西汉长安城、唐长安城的位置和布局,西周文王、武王、周公陵寝的位置等(1)需要指出的是,毕沅对部分文物古迹的考证存在贻误之处,如部分汉代帝陵的考证、汉唐长安城中宫殿位置的考证,但毕沅是第一位大规模将实地考察与文献论证相结合进行文物古迹考察的学者,具有开创意义与突出贡献。,其中最重要是对唐代长安城的布局进行了详细的考证,为当代历史研究和唐长安城的文物保护具有指导作用。除此之外,毕沅将元代李好文的《长安志图》三卷附于后,重刊问世后,影响很大,成为地方志整理的典范,王鸣盛赞颂毕沅 “美哉,先生之才大而思之深,超出乎流俗绝远矣!”[7]
《三辅黄图》主要记载了秦汉时期长安城的城池、宫观、陵庙、明堂、辟雍、郊畤等,对汉长安城的布局记叙尤其详备,是研究西安历史地理的重要资料。毕沅也曾对其进行了校注,他对书中记载粗略的部分进行了补充,如书中原载“桂宫,汉武帝造,周回十余里”,毕沅补充为“汉武帝太初四年秋起,周回十余里,在未央宫北”(2)毕沅重校《三辅黄图》卷3,收入《中国方志丛书·华北地方》第306号,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1年版。。此外,毕沅广为搜集其他文献中引用的《三辅黄图》条文,著成《补遗》一卷。
西安地区为汉唐故都,《长安志》《三辅黄图》作为记载长安汉唐旧都古迹的方志,既“至为详备”“精博宏瞻”,却又“转失精核”“时有驳复”。但毕沅未沿袭旧说,反而详加考证,以二书为纲进行了“再创作”,明确了西安地区古迹相关内涵,保留了清代中期的研究成果。
毕沅在陕西时,认为陕西是“自成周而后以迄秦汉隋唐代建国都,是以胜躅名踪甲于他省”[8],因此“寻求旧迹,订讹厘舛”[9],写成了《关中胜迹图志》32卷。西安地区的古迹是该书的重要部分,毕沅把文物古迹单独列出,用5卷篇幅重点列叙了西安的文物古迹,包括宫殿、宅第、池苑、寺观、帝王陵寝等,不仅考证其所在方位、布局范围、历史变迁等,还记载了对它们的保护情况。《关中胜迹图志》中文物古迹的平面图是毕沅考论成果的集中体现,虽然并未使用清代中期的先进制图方法,但是却直观地表现了清代中期的古建筑的保存现状和古迹分布情况的研究成果,例如《汉未央长乐宫殿图》和《汉建章宫图》即对研究汉长安城遗址的布局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关中胜迹图志》成书之后,毕沅却有“只议单辞,相羊莫助”[9]之憾,所以他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开始全力组织编纂《西安府志》,以弥补前书之不足。该志成为西安设府以来唯一一部府志,它的整个编纂过程,从设想、奏请到最后的删削、定稿,毕沅都是最主要的组织者和参与者,因此充分反映了毕沅本人的学术思想和方志理论。《西安府志》在内容编排上遵循详今略古的原则,在文物古迹方面记述了历代关于西安名胜古迹的保护情况,尤其是对乾隆时期的记述更为详细,其目的在于发挥方志经世致用的功能 。例如关于汉长安城长乐宫的布局,毕沅在《古迹志》中进行了详细的考证。由此可见,毕沅在著述过程中,利用传世文献和前人观点,并结合实地调查,对西安的古迹进行了详尽的考证。
在《西安府志》中,毕沅将金石单独列出,编为两卷,将西安历史上存在过和现存的碑刻等可移动文物详细记录名称、作者、时代、存放地点,并考证全文。综观《西安府志》中的金石卷,已经有了当代文物志的雏形,且广征博引、增新纪要,不沿袭旧说,将文献考证与实地探访相结合,具有很大的创新性,这在地方志的编撰中尚属首创,对后来全国地方志的编纂起到了巨大的示范作用,也为文物古迹的保护提供了传承的依据。
毕沅在任期间,频繁探访古迹,而西安是其访古最重要的地区,“名山大川,以暨故墟废井,车马经由过半”[10]1063,他说:“每因公经过各府、州、县,凡有陵墓所在,必为下车,瞻拜咨访。”[11]毕沅“因事经咸阳县(当时属西安府管辖)北毕原,展谒元圣周公墓,……准将咸阳姬姓……予以世袭,俾永奉元圣周公及文武成康四王陵祀”[10]1062,专门派人守护西周帝王陵寝,防止古迹受到破坏(3)咸阳毕原的周王及周公陵墓存在争议,但大部分学者认为实为秦王陵墓,毕沅考释有误。参见刘卫鹏、岳起《咸阳塬上“秦陵”的发现和确认》,载于《文物》2008年第4期;王学理《咸阳原秦陵的定位》,载于《文博》2012年第8期。。
对于西安碑林的保护是毕沅为官陕西期间的重要政绩,在当时具有重大影响。西安碑林创始于北宋,藏众多碑刻,在清代已为古迹。但西安碑林在毕沅抚陕之前,破败不堪,时人记载碑林“在榛莽中,雨淋日灸,不加葺治,甚且众秽所容,几难厕足”[12],因此毕沅驻西安后主持修复西安碑林。主要的修复措施根据毕沅主编的《西安府志·学校志》的记载有以下几项:“为堂五楹,恭奉我朝列圣御书贞石南为敬一亭,又南建亭并左右廊庑数十楹,砌置开成石经及宋元以前碑版,又南置石台孝经。以上屋宇并周以阑楯,其锁钥有司掌之,帖估不得恣意摹拓,庶旧刻得以垂诸永久。至明代及近人碑刻,则汰存其佳者,别建三楹于敬一亭之西,为之安置,兼以资拓工口食焉。”[13]毕沅对西安碑林的整修是历代规模最大、影响最为深远的。在这次整修中,毕沅设置专门机构来管理西安碑林,并向公众开放,这是清代金石学研究的重要实践,也标志着碑林不再完全是府学和孔庙的附属,而成为了具有收藏、保护、展示和教育等功能的原始博物馆。
乾隆三十九年(1774)、四十年(1775),毕沅多次考察汉唐灞桥遗址,为保护灞桥旧址、方便两岸来往,决定建设新桥,以期恢复唐宋时期灞桥的式样。在修建灞桥的同时,毕沅认为“关中系临边重镇,西接新疆,为外藩朝觐往还必经之所,沿途古迹如灞桥、温泉、崇仁、慈恩两寺,俱汉唐名胜”,应该对通往灞桥的道路沿途的一系列古迹进行维修整治。但因耗费巨大,且毕沅之后调离陕西,灞桥修建工程最终未能完成。与此同时,毕沅对西安明城墙进行了维修。乾隆四十六年至五十一年(1781—1786年),为加强城防体系,毕沅主持维修了西安城墙。虽然此次维修城墙主观上不在于保护文物,且城防体系在当时并不被认为是古迹,但客观上保护了明代城墙。作为明清西安城墙最大规模的维修工程,此次工程进一步推动了后来对钟楼、鼓楼的维修,为今天西安的城市面貌奠定了基础。
根据《西安府志》记载,毕沅在编纂是书的同时,对于西安大量的文物古迹进行了维修整理,如西安城西的隋代崇仁寺、太白庙,都进行了修整,因此毕沅在修书的同时也在修古迹,两项工作相得益彰、蔚为大观。毕沅对西安不可移动文物的整葺,为西安保存了大量的历史见证,使后人透过历史遗存得以感受西安的汉唐风貌。
关中地区可移动文物丰富,“为三代、秦汉、隋唐都会之地,碑碣之富,甲于海内”[12],历代皆有青铜器、碑石、砖瓦陶器的出土。毕沅广为搜荟,著《关中金石记》8卷,按朝代顺序汇编了自秦汉至金元的碑志石刻、摩崖造像、瓦当、青铜器等一共759通。该书对保存在陕西关中地区尤其是西安地区的每块碑志石刻进行了详细介绍,包括碑名、撰者、书者、时代、书体、藏碑位置、保存状况、碑文字数、书法特点、碑文内容,并结合史书对所涉史事做了考证,为陕西金石学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料。
《关中金石记》孙星衍跋曰:“公厮渠所及,则有隋便子谷造象,得于长安;唐尔朱达墓碣,得于郃阳;朱孝诚碑,得于三原;临洮之垣,亘以河朔,公案部所次,则有唐姜行本勒石,得于塞外;梁折刺史嗣祚碑,得于府谷;宝室寺钟铭,得于鄜州;汉鄐君开道石刻,魏李苞题名,得于褒城。公又奏修岳祀,而华阴庙题名及唐华山铭始出焉。”[12]可见毕沅为著述《关中金石志》,将陕西各地的可移动文物荟萃于西安,同时“稽经诹史,订误补亡”[10]1065,既方便了自己及幕僚的学术研究,又在客观上保护了陕西的可移动文物。《关中金石志》其以可移动文物来证经补史,是清代金石学研究的代表,充分体现了毕沅的金石学素养。
需要指出的是,毕沅对西安碑林的整治目的是保护其中收藏的可移动文物——历代碑刻,他将碑刻置于室内,并规定不得随意摹拓,且冬天不对游人开放,对于碑刻的保护方法实际上已接近现代博物馆的要求。毕沅对可移动文物的重视还体现在对青铜器的保护方面。西周青铜器曶鼎(一作舀鼎)在乾隆年间出土于陕西,毕沅得之,“命工锼剔,字迹显露”[10]994,得知其上所铸铭文有助于探讨西周懿王年间经济、社会情况,毕沅悉心保护,并由其幕僚阮元在《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中进行了著录和研究,又与幕僚作诗以表达喜爱之情,现代文物保护所要求的清理、著录、研究原则均体现于此过程中。
毕沅的文学水平极高,“甫入文坛,已独树一帜”[10]1047,其在主政、访古之余吟咏不辍,辑录为《灵岩山人诗集》,目前《灵岩山人诗集》和毕沅的其他诗作已被今人汇集点校为《毕沅诗集》上、下册,成为研究毕沅生平及其思想的重要资料。毕沅很早就关注文物古迹,这也是乾嘉文人的共通特点。毕沅二十多岁即作歌咏家乡古迹的《咏灵岩古迹十二首》。主政陕西之后,关中地区的文物古迹为毕沅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题材,其中与西安的文物古迹相关的诗词列举如下:
《灵岩山人诗集》卷21有《灞桥》,卷27有《秦镜曲》《长安咏古四首》《咸阳怀古》《毕原》《樊川》《少陵原》《游草堂寺》《长乐坡》,卷28有《寻玄都观旧址三首》,卷29有《石瓮寺》《宿骊山行馆》《温泉听雨作》《新丰》《长春宫遗址》,卷31有《长安城东南隅有村名月儿高、金花落,似唐时南内旧址,因公过此各系以诗》《纪将军庙》《访唐王右丞辋川别业》《经行渭北瞻眺汉唐诸陵寝》,卷32有《再游韦曲》《重游终南山》《楼观》《授经台》《马融读书石室》《草堂寺》等等,均是描述西安的文物古迹的诗句。
乾隆四十七年(1782),毕沅与幕僚唱和之诗编为《乐游联唱集》,其中多咏陕西的文物古迹。他在此诗集序言中写道:“(毕沅及其幕僚)考遗经于太学,尚有残碑;寻故物于昭陵,惟余石马。温泉荒址,骊宫旧墟;韦曲风花,灞桥烟水。莫不陈之华简,纬以雄辞。”[10]西安丰富的文物古迹成了他们无穷的创作源泉。在这部诗集中,有对西安碑林中的开成石经进行歌咏的《开成石经联句并序》,对唐代华清宫进行歌咏的《华清宫故址联句》,对樊川杜曲古镇进行歌咏的《上巳前五日同人观桃杜曲联句》,对灞桥遗址进行歌咏的《重修灞桥纪事联句》,对西安所得周曶鼎进行歌咏的《周曶鼎联句并释文》等,另外还有《秦阿房宫镜》《汉未央宫瓦》《隋兴国寺塔》《唐景龙观钟》等诗文皆歌咏文物古迹。
毕沅歌咏西安地区文物古迹的诗词,内容多为凭吊古迹、记叙史事、追慕先贤,不仅体现了毕沅本人的文学水平和史学修养,也为后人了解清代中期的西安文物古迹提供了丰富的史料,这已成为西安地方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毕沅在西安地区与文物古迹相关的一系列的学术活动、地方志编纂活动、文学创作活动、施政活动客观上推进了西安地区的文物古迹保护。
首先,毕沅对周秦汉帝陵的保护措施是确定范围、修筑陵墙、立下石碑、设置专人守护,并在地方志中予以记载。在整修灞桥的过程中,毕沅将灞桥附近以及通往灞桥的交通要道沿线的文物古迹均考虑在整修维护范围内,与当代线性文化遗产保护理念相似。其对文物古迹的维护充分考虑了不同文物古迹之间的关系,将不同文物古迹作为整体进行综合保护,展示了文化环境的协调性。
其次,毕沅对西安文物古迹的保护有其熟知大量传世文献和实地踏查的基础,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进行学术研究的典范,有益于自身及幕僚的学术研究,有益于历史传承。如对西安碑林的修整工作和对公众开放的举措,充分发挥了文化遗产的学术价值和社会效益,已具现代博物馆对学术研究者和公众开放的意蕴。
最后,毕沅主持陕西政务多年,其关涉西安文物古迹的事迹、著述众多,为后人了解清代中期的西安文物古迹情况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并在客观上保护了西安的文物古迹,对西安乃至陕西的历史文化影响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