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之者谁 李鸿裔鉴藏扬补之《四梅图》考略

2023-09-20 02:44宁方勇
新美术 2023年4期
关键词:信札香雪书画

宁方勇

一 引言

扬补之《四梅图》作于南宋孝宗朝乾道元年(1165),乃应范仲淹(989—1052)后人范直筠(生卒不详)所求而作,范氏家族为苏州望族,簪缨世家。由此发端,《四梅图》便长期弆藏于太湖流域。明代沈周(1427—1509)、文徵明(1470—1559)、文彭(1498—1573)和项元汴(1525—1590)等吴地书画大家都曾鉴藏;入清之后,便一直宝藏吴中。

根据目前的研究,清代主要收藏者有陆恭(1741—1818)、程桢义(1816—1853)、潘遵祁(1808—1892)、李鸿裔(1831—1885)、顾文彬(1811—1889)等书画收藏家。1关于《四梅图》的递藏问题,已有的研究成果,如:刘鹤,《南宋扬无咎〈四梅图〉研究》,郑贵友主编,《北语人文本科生优秀毕业论文选2009—2013 届》,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361—376 页;倪纯如,《扬无咎〈四梅花图〉上的鉴藏款印对绘画表现方式的影响》,载《中华书画家》2015 年第3 期,第119—121 页;李军,《明窗一日百回看:程桢义生平及其书画考略》,载《艺术工作》2021 年第2 期,第54—60 页。关于李鸿裔鉴藏《四梅图》的研究尚无专文,而对其鉴藏经历的厘清,既能体现《四梅图》作为文人墨梅中代表性作品的重要价值,亦能探究鉴藏家的趣味,地域收藏文化的独特性和文脉传承的价值。

二 晚清《四梅图》递藏的背景

李鸿裔,字眉生,号香严、苏邻,四川中江人。咸丰元年(1851)举人,官至江苏按察使加布政使衔,同治六年(1867)辞官卜居苏州网师园(易名“蘧园”),与吴云(1811—1883)、潘遵祁、顾文彬、沈秉成(1823—1895)等人组织“真率会”以吟赏诗文书画娱日,借探讨金石鉴藏作乐,有《苏邻遗诗》传世。2《苏邻遗诗》为李鸿裔过世之后,子李庚猷(生卒不详)将其生前所作诗文收集成秩,由其好友黎庶昌(1837—1898)于光绪十四年(1888)在日本刊刻而成。他和潘遵祁因有世家交谊(李父李崧霖和潘氏为同年),又性情相投,诗文往还稠密,便成知交。潘遵祁,字顺之、觉夫,号西圃、简缘退士等,吴县(今苏州市)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二十七年授翰林编修,未任乞归,退隐邓尉山香雪海,筑居名曰“香雪草堂”。同治九年(1870),收储其外祖陆恭“松下清斋”旧藏扬补之《四梅图》,建阁供养,名曰“四梅阁”。

清代因《四梅图》而有诸多文化活动,杨钟羲(1865—1940)著《雪桥诗话》中对此有记。

陆谨庭孝廉恭,庚子举京兆,与先曾叔祖(讳恒琳)同年,精于鉴古。法书名画,汉鼎秦碑,过眼辄辨。所居曰:孝友堂,有古松,梁山舟书“松下清斋”扁,王蓬心作图,翁覃溪诸公题诗。嘉庆甲子,失去黄小松补图。同治庚午,孙新之3“新之”疑为“顺之”。顺之为潘遵祁的字,如此前后文意方才贯通。苏州博物馆藏有潘遵祁同治庚午(1870)追和扬补之诗词,跋文中有“越数年,卷乃归于,藏之山中,殆有前定”数语,可佐杨钟羲所言潘氏于此年入藏《四梅图》。复得前卷,潘西圃其外孙也,次覃溪韵有“传家岂但推清閟,孝友长贻世德铭”之句,蓋孝友堂毁于兵燹矣。旧藏杨补之《四清图卷》,刘延清相国为题“四梅阁”。西圃筑香雪草堂,尝摹相国书颜之。是卷后归西圃,亢铁卿为作《四梅阁记》。4[民国]杨钟羲,《雪桥诗话全编·余集》卷七,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年,第四册,第2508、2509 页。

上文之中所记多为陆恭鉴藏《四梅图》时期的文化活动,另一则着重于潘遵祁鉴藏时期的文化活动。

潘顺之前辈为榕皋农部孙,理斋探花子,年甫四十即谢病归。筑室邓尉山中,曰“香雪草堂”。西治为圃,曰“西圃”。堂东小阁,藏杨逃禅《四梅花卷》,曰“四梅阁”。戴文节为绘《山居图》《四梅阁图》《湖山偕隐图》各一。尝有句云“老妻亦解幽居乐,催促移桡共入山”。谓配汪夫人也。庚辛之乱,5疑为“庚申之乱”之误,庚申年即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攻占苏州城,称为“庚申之乱”。堂及图卷皆无恙。其《还山》诗有“天留茅屋老余生”之句。光绪纪元,俞巾山6即俞樾,其家乡德清有乌巾山,并自篆“乌巾山舍”印,故也以此称呼。为作《草堂记》。丁丑,年七十,李眉生为赋《香雪草堂歌》。7同注4,第2718 页。

其中,戴熙(1801—1860)为潘遵祁绘制的《山居图》《四梅阁图》等画卷存世,现藏苏州文物商店。二卷的落款分别为:“王廉州拟巨公有此墨意,戊午孟秋写应简缘大兄属。醇士戴熙作于味经阁。”“四梅主人种梅构阁藏逃禅老人《四梅华画卷》,属写一图。附题绝句云:‘搜罗名绘阁藏之,更种梅花作护持。数点空香本无迹,天闲万马是吾师。’”两卷分别作于咸丰八年(1858)和五年(1855)。《山居图》中有李鸿裔楷书《香雪草堂歌》题跋,落款“光绪丁丑作《香雪草堂歌》,奉为简缘年伯古稀之寿。越四载获睹斯图,公又届绛人甲子矣。因撰联语为赠曰:道院清襟晁太傅,石湖诗舸范端明。公之闇修清翰扵晁、范实相符契,惟其有之是以似之。年家子李鸿裔”等语,墨书时间为光绪六年;还有蒋德馨(生卒不详)、杨沂孙(1812—1884)、杨恩海(生卒不详,杨沂孙弟)和汪鸣銮(1839—1907)等多人书跋。2021 年,西泠印社秋拍《香雪草堂》卷中又现李鸿裔墨书《香雪草堂歌》,落款“光绪丁丑五月,为西圃世伯七秩大寿,敬赋长句,用伸倾向之诚。昔人以文字为寿,至明归太仆始以入集,然必叙述其人所以得寿之由,非漫为祝嘏之辞也。吾丈亭亭物表,至静无营,期颐难老,必得奚疑,苏邻侄李鸿裔拜稿”。此件书写时间为光绪三年(1877)。8[清]何绍基、程庭鹭、李鸿裔、章钰、杨钟羲等,《香雪草堂题咏卷》,西泠印社2021 年秋季拍卖会《中国书画古代作品暨明清信札手迹专场》。苏州博物馆藏李鸿裔致潘遵祁的信札中(即下文《苏邻妙翰》册)有二通可证上述墨迹,一则为“昨日一雨送凉,遂取《山居图》发兴,殊恶札自憎耳”;另一则为“《山居》第二图捡付去使,拙笔恐涴文节妙翰,又不敢却,殊皇悚耳”。其中“文节”为戴熙的谥号。9[清]李鸿裔,《苏邻妙翰》,苏州博物馆藏,藏品名《李鸿裔诗册》。可知李鸿裔当年确有二次墨书留存。由此,亦证两札的书写时间在光绪三年和六年(1880)之间。

李鸿裔在《香雪草堂歌》中加注“四梅阁藏杨补之画,柯九思题,四梅华卷”,应知他已经鉴赏过《四梅图》,对潘遵祁的鉴藏过程,特别是在其收藏中的分量应是非常了解。只是未曾料想到几年之后宋代画梅“神品”会转入其家藏之中。

三 《苏邻妙翰》册中关于《四梅图》交易的信札

光绪十一年(1885),李鸿裔过世之后,潘遵祁为纪念这位忘年好友,鉴藏知音,将往还的信札和诗札,集做《苏邻妙翰》一册,并题签“苏邻妙翰,嬾髯题,丙戌夏日题,西圃(朱文印)”。“嬾髯”为潘遵祁自号,李鸿裔在书札中多尊称“髯圃”。丙戌为光绪十二年(1886),李鸿裔过世的第二年。此册现藏苏州博物馆。

此册共计四十六通六十六页。有纪年的唯有一通赠给潘遵祁的诗扎,是李鸿裔墨书三首自作诗,即《三月廿五日,髯圃年丈大人招同社诸君饮三松堂赏娑罗花,即席口占奉赠》《髯圃年伯大人属题〈佛香道院〉册,册为三松老人所造,盖为撷芳娑罗花写照也,仍用前韵》《题胥江话别图送韡如中丞服阙入觐》等,一通三页,落款为“壬午四月望后雨窗录稿,苏邻居士”,壬午为光绪八年(1882)。10三首诗文皆收入《苏邻遗诗》。参见[清]李鸿裔,《苏邻遗诗》卷下,清光绪十四年刻本,叶二一、二二。结合其他信札中提及的《香雪草堂歌》《丰备义仓记》等内容,11据考信札中所涉《香雪草堂歌》《丰备义仓记》都作于光绪三年。推测该册信札的写作时间在光绪纪元至光绪十一年之间。信札内容主要涉及诗文往还、书画交易、生活琐事和师友交往等。册中数通信札与潘、李之间《四梅图》的转让、交割有直接关系。

直接证明《四梅图》转让的信件为“四梅割爱”札(笔者定名)(图1、图2),共四页。信件全文如下:

图1 [清]李鸿裔,致潘遵祁“四梅割爱”信札叶一、二,纵23.5 厘米,横14.5 厘米,苏州博物馆

图2 [清]李鸿裔,致潘遵祁“四梅割爱”信札叶三、四,叶三纵23.5 厘米,横14.5 厘米,叶四纵23.7 厘米,横14.5 厘米,苏州博物馆

髯圃世伯吾师执事:前日乞观明贤及国初诸简牍册,因娑罗花宴宾稠晷速,未获终篇。虽私心眷眷,窃恐未有破例出门耳。顷奉环翰,非惟许诺且欲传薪今人,感而下拜。乞浆得酒,不足喻其喜也。名迹荟萃之难,长者甄集之勤,岂肯于臭味差池者轻于一掷。侄何修而得此顾盼也!十载以来,于苏台耆旧中,寸心所最倾倒者,一絸园居士耳。12絸园居士,亦作简缘居士,为潘遵祁自号的一种。道契难逢,墨缘希有,唯当扫阁斋心,以拜龙威之赐,更无它说。《四梅》割爱,犹见用情之笃,均请以张怀瓘估书之例评定见示。冠老立品孤高,落笔矜慎,极是定论。倘亦我辈人耶?回函至,即奉慰肃复。敬候道履安隐,侄苏邻顿首。

昔思翁之收藏传付烟客,王俨斋之长物付竹窗13[清]高士奇(1645—1704),字澹人,号瓶庐,又号江村,赐号竹窗,清代著名书画收藏家,有《江村销夏录》传世。。古来哲人无不如此。丈之付托,侄不敢作客气语,似可以对古人。侄它日传之者谁,正不免四顾彷徨耳!盖真赏难,笃好难,大力难,三者合并尤难之难。吾丈文字三福,可谓终始无余憾矣。又启。14同注9。

信中指出,李鸿裔在潘遵祁举行的“娑罗花会”雅集上,赏鉴到潘氏的书画藏品之后,想要借读其所藏的明人和清人简牍册。未曾料到,潘遵祁却意欲转让自己的书画收藏,其中最为珍贵的就是《四梅图》。李鸿裔在信中对潘遵祁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对于自己的幸运表达了感激之情。李鸿裔将此次书画转让,与历史上董其昌(1555—1636)和王时敏(1592—1680)、王鸿绪(1645—1723)和高士奇(1645—1703)之间的藏品转让相提并论。

那么,李鸿裔入藏《四梅图》是什么时间呢?关于《四梅图》在潘氏和李氏之间的递藏,上述的信札确为铁证,只是信札中没有年款。目前,笔者仅见杨钟羲《雪桥诗话·余集》中有明确的时间记载:“光绪己卯为李眉生所得,复归于顾艮庵。”15同注4,第2509 页。杨钟羲将李鸿裔入藏的时间锁定为光绪五年(1879),也可证上述信札的通信时间在此时。之后归入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未注明时间,根据其刊成时间来推测,《四梅图》应在光绪八年之前就已入藏过云楼。16顾文彬在《过云楼书画记》自叙中落款为“壬午秋日”,即光绪八年,此书是年刊成。那么《四梅图》弆藏在蘧园的时间大约三年光景。《四梅图》应于李鸿裔在世的时候就转让给过云楼,此中缘由尚不清楚。或许是李鸿裔破解了信中“侄它日传之者谁,正不免四顾彷徨耳”的疑问,将之托付给了好友顾文彬。如此重要藏品的转让,过程并不简单,特别是价格商议的环节。

四 《四梅图》的价格谜团

“四梅割爱”札中,潘遵祁出让的藏品是《四梅图》和“明贤及国初诸简牍册”,如此重要藏品的交易,价格自然是重中之重。古代书画交易的价格历来著录较少,寥若晨星的散布于浩瀚的文献之中。交易的过程也多隐晦,非亲信之人难以触及。因此,交易中如价格谈判的详细过程记录就更是难得一见。册中“衣钵传授”札(图3、图4),一通二页,涉及双方议价的具体信息,内容如下:

图3 [清]李鸿裔,致潘遵祁“衣钵传授”信札叶一,纵24.0 厘米,横14.9 厘米,苏州博物馆

图4 [清]李鸿裔,致潘遵祁“衣钵传授”信札叶二,纵24.0 厘米,横14.9 厘米,苏州博物馆

髯圃世伯吾师足下:来翰衹诵,以历劫藏弆之苦心,衣钵传授之雅宜。丈既割爱,侄亦当忍痛,方为不负初意。本安排两竹,恐碍尊谕以饼易两之说,谨书二竿。六百两之券,俟草堂返棹,交付一切。雅意欲以二帧相媵,尤为感泐。侄所梦想者“烟柳江村”耳,乞长者俛所请,正谚云:己恩不如再恩也。复颂箸祺。侄苏邻顿首。目录留此从容展读,忽忽作答,未暇阅也。17同注9。

信中主要内容是,李鸿裔对《四梅图》和“明贤及国初诸简牍册”交易价格的回应。他答应潘遵祁“两竿”(注:一竿为一千两银子)即二千两银子的出价,其中六百两银券等潘氏进城就先行交付。其中所谓“以饼易两”指的是银元和银子之间的兑换,清代货币品种繁多,汇率复杂。所以,潘遵祁特意要求以银子作为货币单位。18清代民间交易中关于金钱的数量单位,各个行当或地区有俗称,上述信件中的“竹”“竿”即是,竿代表一千。晚清流通货币品种复杂,如信札中“以饼易两”,即指番饼(墨西哥鹰洋、西班牙银元等外国货币)折换为银两;其他如“漕纹银票”和银两也存在折换比例,因此在兑换过程中,会存在损失的可能,非常复杂。所以,潘遵祁在书画交易中主张使用银两作为结算货币。信中未明确《四梅图》的具体价格,若做一个简单的估算,数额当在千两银子左右。潘遵祁曾将家藏“宋元简牍册”以千金之数出让给李鸿裔,“明贤及国初诸简牍册”的价格至多也就与此相当。19“香严于上年以千金得宋元名人书简,潘顺之所售与者,系松下清斋旧藏,翁覃溪每页皆题真无上妙品。”[清]顾文彬,《过云楼日记》,文汇出版社,2015 年,第438 页。由此推测,《四梅图》价格大约千两之数。书札中尚有“目录留此从容展读”,潘氏应是还有家藏书画意欲出售。

李鸿裔在信中说“丈既割爱,侄亦当忍痛,方为不负初意”,所谓“忍痛”应是潘氏开价太高,他似应知道此前顾文彬曾给过《四梅图》四百两的价格。同治十二年十二月初三,第一百零七号家书,顾文彬告知顾承关于购买《四梅图》和其他书画的相关价格记录:

昨得潘顺之来信,欲将所藏尽归我家,索价甚昂,俱作银款,统计约两竿,并云不减不择。此老必知䍩闲曾有五百金之会款,故欲借此而得善价,而独留杨补之梅花册,20“杨补之梅花册”当为顾文彬笔误,潘遵祁似乎并没有《四梅图》之外的扬补之梅花册藏品。不在所售之内,我亦以长篇信答之,信中叙入潘梅若之言,作为当头捧喝。因与汝约:除非唐宋元剧迹,尚可勉收,此外一概不收。因另开一单,只取五件,杨补之梅花册作四百两,唐六如黄茅小景二百两,倪云林、王叔明两轴一百两,四忠手简一百两,合千金。如果肯售,却是精品,且算应酬一老友也。21[清]顾文彬,《过云楼家书》卷肆,苏州市档案局(馆)、苏州市过云楼文化研究会编,文汇出版社,2016 年,第332 页。

潘遵祁欲将《四梅图》之外的家藏书画出售给顾文彬,开价二千两银子。顾文彬则只要“唐宋元剧迹”,否则一概不收。还开出只购买五件精品书画的单子,其中就包含《四梅图》。但是,并未获得潘遵祁的应允。在同年的第一百一十号家书中,顾文彬写道:“顺之所藏以杨补之梅花为最,我故欲探骊得珠。兹接其回书,竟不肯割爱,在我亦乐得省了四百金,只得舍之。”22同注21,第335 页。顾文彬以潘遵祁提出的六百七十两银子的价格购得其“唐寅黄茅小景,倪云林、王叔明两轴,四忠手简”等四件字画。若是从这四件书画的价格比较来看,《四梅图》四百两的价格已经属于巨额。即便如此,《四梅图》从同治十二年(1873)到光绪五年的七年间价格应该还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至少是从四百两变成了一千两之数。面对如此高额要价,李鸿裔当然只好“忍痛”扛下,毕竟这是“乞浆得酒”的意外惊喜,也绝非是人人可遇的绝佳机会。虽然价格高昂,但这的确是誉满江南的潘氏几代人过手的书画收藏精华,对于书画鉴藏家来说诱惑巨大。潘遵祁也知道自己开价不菲,特意搭送了一些书画,做个人情给李鸿裔。李鸿裔趁机提出要其绘制的《烟柳江村》。随着价格谈拢,下一步就是履行彼此约定钱货两讫。册中另一“割爱传衣”札(图5、图6),一通二页,所述便与此相关:

图5 [清]李鸿裔,致潘遵祁“割爱传衣”信札叶一,纵22.9 厘米,横12.4 厘米,苏州博物馆

西圃世伯大雅侍右:昨日䍩闲转示札翰,极佩雅人高致,良工苦心。顷蘧使捧手书并四钜册来,敬谨拜领,如读异书。世伯之割爱传衣,盖亦黄石《素书》,以为孺子可教耳。阳翟富人,城中正尔不乏,世伯何以不让与之耶?厚意深感,容再徐徐展玩。俟明春杖履清健,当乞题记原委,以志墨缘。籍使奉呈漕纹票乙千零四十四两,到祈察入,赐一收条,以慰问翘系。另单承赐汪、笪行楷及散片十叶,并皆佳妙。感谢感谢!余容叩谒面陈一切,肃复敬颂颐祺!侄鸿裔百拜顿首。廿一日未刻。23同注9。

信中说明了潘李二人交割了书画“四钜册”、一千零四十四两漕纹银票,李氏并获赠汪士鋐(1658—1723)和笪重光(1623—1692)等书法十张散片,嘱咐潘遵祁要赐下收据,以示钱货两清。李鸿裔在信中提请潘遵祁“俟明春杖履清健当乞题记原委,以志墨缘”。潘氏确有践行,作诗二首《以胜代、国朝诸贤尺牍归苏邻赋此志别》和《逃禅四梅花卷神游目想者二十年,得藏秘笥者又二十年,今并归苏邻诗以志之》。尤以第二首更能传达潘遵祁出让《四梅图》的思想和心态:

艺苑知音久难觅,平生结习拟全抛。

兰亭未要他年殉,秘阁难忘旷代交。

真赏幸逢诚可慰,旧缘忍割有谁教。

香光居士传薪意,强借前人作解嘲。24[清]潘遵祁,《西圃集》卷三,光绪刻本,叶二五。

“旧缘忍割有谁教”正如其父潘世璜(1765—1829)言“世间宝物所在必有神物护持,而一时寓目,等之过眼云烟,不知他日流传何处,此生得再遇否”,正是这样的心态使得他将藏品让给“艺苑知音”和“真赏者”,也不传承给后代,以致其子有言“敦先等眼福浅薄,匪特世间宝物未由什袭珍藏,即欲求如云烟之过眼而并不可多得,则不禁感慨系之矣”。25[清]潘遵祁辑录,《须静斋云烟过眼録》不分卷,潘遵祁序,潘敦先、潘睦先跋,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神州国光社,1947 年,二集第四辑,第59、108 页。潘遵祁将《四梅图》、“明贤及国初诸简牍册”26“明贤及国初简牍册”似也出自陆恭旧藏,“十月十四日于外舅案头见明人手札一册,首页沈度、沈粲兄弟……末页顾亭林与归元恭书一幅”,潘遵祁按“名贤手札今藏三松堂共八册”。同注25,第74 页。等书画出手转让,李鸿裔完全出乎意料。这类文物的稀缺性和珍贵价值对于书画鉴藏家来说是不言而喻的,《四梅图》绝对是鉴藏家追逐的重点。当时的姑苏城内,书画藏家如过江之鲫,张之万、顾文彬、沈秉成和吴云等,无不是官绅权贵,富于资财,以至于李鸿裔“质疑”何以得此青睐。宋元书画在李鸿裔的鉴藏圈里绝对是收藏的重点。27顾文彬在同治十三年(1874)第六十二号家书中写道:“近来书画佳品亦甚寥寥,宋物更难,故德公之物已是罕遇,我意愿加价,不肯交臂失者此也。”同注21,第412 页。李鸿裔在“割爱传衣”札中表达了自己的荣幸,绝非虚话客套。因此,即便潘遵祁开出高价,李鸿裔“亦当忍痛”收入囊中。另外,书画交易中不仅可以探究价格、热点的变化,还可以考察影响鉴藏行为的其他因素,比如收藏心态的变化,社会交游的互动影响,社会家庭的变化等情况。

五 结语

递藏流转或许是文物宿命,“流传有序”也成为影响交易价格的重要因素。当然,《四梅图》在潘遵祁和李鸿裔之间的传承活动,以及围绕展开的文化活动,不经意为其增加了重要的文化价值。《四梅图》的转让并非简单的文物转移,而是潘李二人间鉴藏文化的传承和收藏精神的文脉延续。书画的传承不光是财富的交易,更是士大夫精英文化的弘扬。这是书画收藏文化中精神对物质的超越。同时,也凸显出《四梅图》在吴中书画收藏家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体现出了文人士大夫收藏的意义和趣味,使得它在江南书画鉴藏史上的也有了一定的象征性。其次,晚清以来,《四梅图》的易手极其频繁。潘氏、李氏和顾氏之间的更迭不过是发生在十多年间而已,顾文彬家族三代人的传递也不过半个多世纪,这反映了近代社会的剧烈变化对收藏的巨大影响。再者,从《四梅图》的递藏中可以看到,要成为一个书画鉴藏家而非好事者的条件多么苛刻,不可能的“世守永宝”,使得能够“传之者谁”的知音更加难觅,李鸿裔和潘遵祁对此深有共识,却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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