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朝:看似“道德”实则虚伪的王朝

2023-09-20 13:38胡阿祥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8期
关键词:司马炎司马昭司马懿

胡阿祥

晋朝是个怎样的王朝?不妨先了解一下当事人的看法。据《晋书·宣帝纪》记载,有一次,晋朝的第六任皇帝司马绍请教丞相王导:“本朝的列祖列宗是如何得到天下的?”王导讲了追封的宣帝司马懿“创业之始”与文帝司马昭时“高贵乡公事”之后,司马绍竟然“以面覆床”,痛苦地说道:“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这话的意思是:如果真像您讲的那样,晋朝的国运还能长远吗?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事情,能让晋明帝司马绍如此痛苦,乃至怀疑晋朝的国运“安得长远”呢?

司马氏篡魏

先说司马懿的“创业之始”。喜欢三国的朋友,一定熟悉司马懿。司马懿有雄豪之志,有“狼顾”的本领。狼顾,就是能够“面正向后而身不动”,在相术上,这是凶残多虑之人的表现,加上曹操曾经梦见“三马同食一槽”,觉得很不吉利,于是提醒太子曹丕:“司马懿非人臣也。”但因司马懿表面显得宽厚仁慈,并且确实能力出众,既为曹操屡献奇策,又助曹丕篡汉称帝,所以得到了曹操的容忍,获得了曹丕的信任。曹丕、曹叡两任皇帝都遗诏以他为辅政大臣。而从辅政大臣到压主权臣的质变,始自高平陵事变。先是曹叡驾崩,八岁的曹芳即位,曹爽与司马懿共同辅政,但军权掌握在曹爽手中,于是司马懿称病回家,不问政事。几经试探,才识平庸的曹爽认定司马懿已经是个将死的老人,对他放松了警惕。但姜还是老的辣。249年正月,曹爽伴随皇帝曹芳,按照惯例去洛阳城南的高平陵,祭祀明帝曹叡,趁此机会,在军中根基深厚、已经装病将近两年的71岁的司马懿,突然抖擞精神,披挂上阵,纠集党羽,关闭城门,发动政变。真似猛虎出爪,一击毙命,《晋书·宣帝纪》记载的政变结果是:“诛曹爽之际,支党皆夷及三族,男女无少长,姑姊妹女子之适人者皆杀之。”从此,曹魏的军政大权便落入司马家族手中,这为司马氏日后成功篡魏奠定了基础。

再说文帝司马昭时“高贵乡公事”。251年,司马懿去世,长子司马师继续掌握大权。比他父亲更厉害,司马师废曹芳、立曹髦,皇帝在他手里如同傀儡。255年,司马师去世,弟弟司马昭当政。比他哥哥又进了一步,司马昭不仅飞扬跋扈,凌驾皇帝之上,而且开始谋划篡魏自立。不满20岁的年轻气盛的曹髦忍无可忍,对左右说:“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于是在260年的一天夜里,曹髦铤而走险,率领着身边的几百宫人攻打司马昭,结果被司马昭的手下成济一矛贯胸,当场刺死。曹髦以高贵的生命,捍卫了皇帝的权威与尊严。而面对这样突然的变故,背负“弑君”罪名的司马昭也是大惊失色。他一方面对着皇帝的尸体放声大哭,另一方面诿罪于成济,诛灭成济三族。成济临刑时那是大骂不止,司马昭的弥天罪恶于是欲盖弥彰,其篡位的狼子野心也暴露于天下,尚在孕育中的新王朝,被抹上了浓重的不道德的色彩。

为了新王朝的建立以及新王朝的形象,必须洗刷这浓重的不道德的色彩。依靠什么洗刷?依靠舆论。什么舆论?各方面的舆论,包括功业、符瑞、谦逊。功业是实力,符瑞是天意,谦逊是品德。司马昭的功业,是他亲自扶立了新的皇帝—15岁的曹奂,是他于263年灭了蜀汉,迈出了走向统一的实质性的一步;司马昭的符瑞,也就是各种各样吉祥的征兆,比如出现了象征太平的甘露,出现了图像有马、文字有“大讨曹”的石瑞,这“显示”了司马代曹乃是天意;至于司马昭的谦逊,更是容易表演,他不止一次地辞让当太傅、辞让做晋公、辞让加九锡,虽然最后都实在辞让不了,但这毕竟显示了他谦逊的“美德”。“可惜”的是,司马昭谦让来谦让去的结果,是“万事俱备,只欠身体”,还没来得及走完最后的一步禅让程序,265年8月,55岁的他就一命呜呼了。等到年底,他长发委地、双手过膝、长得好像长臂猿的长子晋王司马炎,经过几番装腔作势的推辞,终于接受了魏帝曹奂的禅让,建立了晋朝。

中国古代王朝政治兴衰的标本

以上,我还原了晋明帝司马绍与丞相王导对话背后的历史过程,而诸位看了这样的过程,你们觉得这样的晋朝,国运会长久吗?还别说,晋朝延续了150多年,国运真不算短。只是这150多年,需要划分为西晋、东晋两段,这与周朝划分为西周、东周两段差不多,即从265年到316年建都在洛阳、马马虎虎算个统一王朝、后世称为“西晋”的王朝,从317年到420年建都在建康(今江苏南京)、拥有南方半壁江山、后世称为“东晋”的王朝。下面,我就从比较的角度,说说这个还算统一的西晋王朝的典型意义。

首先,西晋可谓是中国历史上最悲惨的统一王朝。西晋的悲惨,不在于历时52年就结束了,中国历史上的统一王朝,秦朝、新朝、武曌的周朝都是15年,隋朝38年,都比西晋更短。西晋王朝的悲惨,还在于前半期的26年,因为魏晋禅让、改朝换代之初的谋篇布局,因为灭亡孙吴的重大使命,因为统一天下之初的万象更新,所以生性好色却也年富力强的司马炎还是有所作为的,以至于出现了“太康之治”的局面,甚至享有“太康盛世”的美名。然而290年司马炎驾崩以后,后半期的26年,几经宫廷政变,然后是“八王之乱”“五胡亂华”,那又是何等山崩地裂、堕入苦难的人间炼狱啊!这样的治乱兴衰,真是令人无语凝噎!

其次,西晋可谓是中国古代王朝政治之兴衰成败的鲜活标本。西晋王朝前半期的26年,是由分裂走向统一的盛世,西晋王朝后半期的26年,是由统一走向分裂的地狱。这短暂的52年,牵涉太多的中国历史的大问题。比如开国皇帝司马炎为什么要恢复难免留下遗患的分封制?为什么要立痴傻的司马衷为太子?丑陋残忍的贾南风为什么被选为太子妃?平庸无能的汝南王司马亮与缺乏威望的外戚杨骏为什么被选为辅政大臣?号称儒家信徒、宣扬重视礼教的司马诸王,为什么彼此杀戮,以致丧失了基本的人性?推而广之,怎样理解分封制的优劣利弊?皇位继承人是立长还是立贤?如何限制外戚与后宫的干政甚至专权?如何协调内朝与外朝、中央与地方的关系?甚至如何处理非汉民族问题,是赶出去以避免动乱,还是引进来以为我守边?诸如此类的问题以及它们之间的因果联系,这短暂的西晋王朝,实在具有解剖“麻雀”一般的丰富而且深刻的意义。

又次,传统史学以及社会大众对西晋王朝的印象,总体而言是很差的。西晋的王公大臣,以奢侈、浪费、残忍著称于史。比如王恺和石崇斗富,王恺拿着皇帝送的两尺高的珊瑚树到石崇家炫耀,石崇不屑一顾,随手拿起铁如意将它打得粉碎,然后让奴婢取出六七株色彩鲜艳如玉、高达三四尺的珊瑚树,请王恺随便挑,弄得王恺目瞪口呆。石崇喜欢摆酒宴,酒宴上又总让家养的美女劝酒,客人若不干杯,就杀劝酒的美女。有一次,王敦故意不饮,石崇竟然连杀三女。至于导致西晋灭亡重要原因之一的“八王之乱”,更是兄弟叔侄的司马诸王之间兵戎相见、彼此仇杀,最后八王死了七王,长沙王司马乂还是被活活烤死的。王公大臣们如此,皇帝又怎样呢?西晋主要的两任皇帝是司马炎、司马衷。开国皇帝司马炎是荒淫无度的典型,后宫佳丽超过万人。面对上万佳丽,司马炎无法选择,每晚就坐着羊车,随它拉到哪家是哪家。盼着有个出头之日的可怜的佳丽们,为了得到皇帝的一夜宠幸,就在路上抛洒羊爱舔的盐巴,门口插着羊爱吃的竹叶。等到家家户户都这么做了,羊也不知去往哪家为好。接替司马炎的皇帝司马衷是个白痴。他听见蛤蟆叫,问左右这是为官叫还是为私叫;手下报告天下灾荒战乱,百姓大批饿死,他发出了千古一问:“何不食肉糜?”

这样的西晋王朝,难怪大家印象差。那么,整个晋朝都是这个样子吗?应该说,除了共同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极为讲究等级的社会特点之外,偏安南方、历时百余年的东晋与统一王朝、历时52年的西晋还是有些差别的。说起东晋,军事上有以少胜多的淝水之战,有气吞万里如虎的北府兵,文化上有儒玄佛道的百家争鸣,有发现自然之美的山水文学,名士上有以王羲之、谢安为代表的风流潇洒,经济上有以江南开发为标志的迅速进步,这都是些值得夸耀的方面。至于西晋,那就真的非常缺乏正面的东西。西晋社会流行着金钱崇拜风、生活奢侈风、任人唯亲风、阿谀奉承风、趋炎附势风、清谈虚浮风。以金钱崇拜风为例,当时有位鲁褒写了篇奇文《钱神论》,讽刺世人把钱当神崇拜,文中说道:“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亲爱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吾以死生无命,富贵在钱。”

西晋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时代呢?这又涉及国史上一个既无比沉重、也发人深思的宏大问题。比较而言,中国古代的王朝政治,可能是世界历史上最讲求“道德”的政治了—这联系著“得民心者得天下”的政治逻辑,然而专制时代的政治往往又是最肮脏的,甚至与“道德”不搭界。那么怎样处理这样的矛盾呢?简而言之:依靠虚伪的表演。比如相对于努力扮演着“道德”楷模的王莽,司马懿、司马师与司马昭、司马炎这祖孙三代四人,在一本正经地提倡礼教与夺人之国的阴谋行为之间,更是极尽了虚伪表演之能事。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西晋有着这样虚伪的奠基者与开国的阴谋家,我们又怎能指望其王公大臣道德高尚?怎能指望其社会风气优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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