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鸣
彭常安的创作需要放到改革开放这个时代背景去认识。
20世纪80年代初曾出现“川军现象”,这是四川美术学院一批青年油画家群体创作的繁荣现象。这个群体从对改革开放后的反思和对乡土追寻开始,体现出对中国变革的思考和对世界油画艺术的立体学习。其总体趋势是从传统写实向现代转型,但每位艺术家选择的道路各有不同。彭常安在这个群体之中,与20世纪80年代初崭露头角的罗中立、程丛林、高小华、庞茂琨等相比,他的年龄偏小,辈分在师友之间。他没有像这个群体多数人那样在题材和创作语言上始终与时代产生着火花,他转而面向自己的内心,沉浸在自己内心的宁静和激情之中。在浮躁、变幻的社会中,要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我把这种态度称之为“卡夫卡式的”,卡夫卡博士毕业后的社会角色是一位按部就班的保险公司小职员,但一回到家,回到他自己的内天地,他就是天马行空的伟大作家。这种把自己与社会现实矛盾降到最低,而保证自己内心的充分自由的生活态度和创作方式,在“川军群体”中还是凤毛麟角。
彭常安展览以“原鄉”为主题,是对根的溯源。这种扎根大地、深情回望家乡父老的“乡土情结”,是“川军群体”的一个鲜明标志。从1980年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罗中立《父亲》、何多苓《春风已经苏醒》等这类伤痕、乡土绘画,到1982年、1984年、2017年三次四川美术学院进京展,以及2012年“山川蒙养20年——山艺术文教基金会川美艺术作品收藏展”,都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点。
彭常安对“原乡”的寻觅,是一种对心灵栖息地的建构,是目睹社会喧嚣、城市崛起对历史和传统生活、文化、心灵的洗礼、磨难后,对外面世界有了阅历后的回归,是对自己走出家乡“初心”的再确认。他正是通过这种真诚的情感,对父辈、同辈甚至晚辈们脚踏实地生活的由衷赞美,对传统精神再认识,在经过大浪淘沙的洗礼后,更坚定寻觅心灵的栖息地。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社会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乡村建设可能使房子洋气、现代了,但是其中的传统内涵、人文寄托何在?靳尚谊多次讲,现在各地热衷于建设大美术馆、大博物馆,先有了房子,但藏品从何而来?国际上的规律都是先有藏品后有馆的。所以“乡”,正面临着内在精神文化的缺失。我们的乡民何在?乡土人文精神何在?那深深扎根于土地的一代代乡贤何在?所以,乡愁是心灵之愁,是故土根的力量,是绵绵不绝原生的生命所在,不能只有出走巴黎的忧郁,而没有回归心灵的乡愁。
“川军群体”这种乡土情结,在何多苓那里是受到美国乡土画家安德鲁·怀斯风格的影响,而在彭常安作品中,人们则更多地将之与印象派做比较,其外在形式上与印象派有渊源,这既有对阳光的理解和审美表现的共通之处,也有印象派中的长者和灵魂人物毕沙罗的影响。毕沙罗师从巴比松画派大师柯罗、杜比尼,是唯一参加了印象派全部八次展览的艺术家,其浓厚的乡土情结无疑对后世现代乡土画创作有着深远的影响。彭常安的“原乡”不是对自己故乡一草一木原有事物的追寻,而是对心灵故乡的建构,借眼前景而转换建构心灵之境。另一个转换是他对用光的讲究,和印象派重自然外光不同,彭常安善于把自然客观光,转化为心灵主观色彩,他的光更多的是心灵之光,并在他创作需要时随时出现,不受透视关系等自然场景的制约。
此次展览展示出他2016年至2023年间,特别是近三年来的创作,充分发挥了油画重彩的色彩优势。20世纪有几位油画前辈都对这种浓烈的油彩创作有所追求,如卫天霖、吴大羽、苏天赐、罗尔纯等。彭常安油画语言探索与几位前辈有着共同的审美追求,也说明了他的探索是在20世纪以来的中国油画历史传承学脉上的。从这个展览看,彭常安“重彩”的明确确立应在近三年,这也源自在特殊时期社会交往少了,心灵放空后,他的手笔就很浓重。
重彩的问题,不是简单的色彩浓淡,其中蕴含着审美的东方意味和现代性问题。在20世纪80—90年代,以王晋元、郭怡孮为代表的中国画家,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题材创作中,把写意与重彩相结合走出了一条新路子。杰出的老一辈艺术家潘絜兹在观摩了郭怡孮展览后就对他说:你是热烈拥抱生活的,我画的是工笔重彩,你的画是“重彩写意”。这种热烈拥抱生活、浓墨重彩的画法被启功先生誉为“大麓画风”,其审美核心就是东方意味。彭常安画的是油画,但传承的民族精神和东方审美表现是一致的。彭常安以油画语言“重彩审美”,在当代油画创作审美情趣变化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在用笔上很有特色,吸收了中国书法的书写性。在画面组织上作为油画,彭常安没有严格按照焦点透视的方法,在整体画面上看似写实,但每一个具体景物描绘上都非常写意,他无疑是在追求中国画写意的“意象”表达。
彭常安的创作和经历,可以说是“静水深流”,我们细细品味他的作品,充分认识他的历史使命和现实贡献,他与改革开放之初川军群体以反思批判为主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他的乡土情结重在新的建构。
(作者系全国艺术名词审定委员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