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罗曼·加里是法国当代著名作家,也是法国文学史上唯一一位两度获龚古尔奖的作家。在作品中,加里把创作的笔触伸向处于社会底层和文化边缘、性格和思想都极具复杂性的边缘人。加里通过描绘边缘人的生活境遇、揭示其独特的疏离世界的语言表达、讴歌其生活理想等方式呈现西方现代世界的另一面以及他本人对所谓规范话语和已有价值体系的反抗。加里的边缘人书写契合了西方文学对移民群体等边缘人的关注和关切之趋势。
【关键词】加里;边缘人;境遇;语言表达
【中图分类号】I5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33-005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3.017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法国作家加里的生态创作研究”(项目编号:2018SJA132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法国当代著名作家罗曼·加里(Romain Gary,1914—1980)自1945年出版处女作《欧洲教育》(?ducation européenne)以来,一生创作了近40部作品,是1960—1970年10年间法国被阅读和评说最多的小说家之一[1],也是法国文学史上唯一一位两度获龚古尔奖的作家。法国著名批评家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曾这样高度评价加里:“他(加里)不仅是个远远超出萨特那种水准的小说家,而且是超越同时代大多数人所具备的政治智慧的思想家。”[2]
加里是俄籍犹太人后裔,在俄国与波兰度过童年时光,饱尝颠沛流离之苦,历经重重困难后于1928年定居法国。加里自身的流亡和移民经历促使他把创作目光投向处在社会底层和文化边缘、性格和思想都极具复杂性的边缘人(marginal),并以敏锐的观察力、独特的写作风格,在其文学性和思想性兼具的作品中塑造出20世纪中后期生活在法国主流社会边缘的边缘人形象,描绘他们的生活境遇,揭示他们独特的疏离世界的语言表达,讴歌他们的生活理想。
一、悲惨的生存境遇
边缘人作为文学概念具有丰富的蕴意。加里作品中的边缘人,从人物个体的生存境遇来考察,主要包括三个层面:首先,在物质层面,贫穷是边缘人的中心词之一,他们缺乏生活必需品,愁于生计,体现大都市优越性的各种设施都与他们无关;其次,在社会地位层面,边缘人由于政治、经济、文化等原因漂泊异乡,他们或处于社会的最底层、毫无社会地位,或是社会中的小人物,在社会生活中被忽略、被蔑视、被侮辱、被损害;再次,在精神层面,边缘人由于缺乏存在感和安全感,处于极端焦虑或虚无之中,他们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倍感孤独,挣扎于幻灭与希望之间。
1975年,加里以化名埃米尔·阿雅尔(?mile Ajar)出版小说《来日方长》(La vie devant soi),并于同年摘得龚古尔奖。在这部被称作“20世纪的《悲惨世界》”的作品中,加里以一个儿童的成长和一个老人毁灭的过程为中心,向读者展示了生活在巴黎美丽城(Belleville)街区底层移民的艰苦生活境遇[3]。“美丽城”名不副实,不仅毫无美丽可言,而且是地道的贫民区,居住着“很多犹太人、阿拉伯人和黑人”[4]。他们大多是移民,没有固定和体面的工作,住处被称作“窝堆”,里面甚至连基础的日用设备——卫生、取暖等都没有。小说主人公毛毛(Momo)是妓女的儿子,而当时按照这一行业约定俗成的规矩,“当一个女子不得不做皮肉生意的时候,她就没有了抚养孩子的监护权”。毛毛被寄养罗莎太太(Madame Roza)家。罗莎太太是犹太人,年轻时迫于生计离开故乡,以卖身为生,受尽凌辱,还差点儿死于德国纳粹的焚尸炉中。上年纪之后,罗莎太太帮妓女们照看像毛毛这样的“黑孩子”,妓女们交给她的养育费是其唯一的收入来源。但是,作为典型边缘人的妓女收入很不固定,因此,又老又有病的羅莎太太跟被寄养的孩子们没有生活保障。在小说开篇,加里写道:“我要跟您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住在七层楼上,上楼下楼都得爬楼梯。还有罗莎太太,那么沉的身子,也只长了两条腿,还有那么多事要她操心,心里有没完没了的苦恼,还得天天爬上爬下。”罗莎太太自己常说,不知哪一天,她就会倒在楼梯上,再也不能动弹。这样的家,用毛毛的话说,“到处都是悲伤凄惨,即使住得习惯了,也难免愁容满面”。至于毛毛,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不知道自己没有母亲,甚至不知道每人必须有一个母亲”。毛毛的出生日期也没有被登记下来,他连自己的确切年龄都不知道,甚至在上学之后,因为实际年龄和出生证上登记的日期不符合而被学校除名。毛毛跟三四个寄养在罗莎太太家的孩子睡在一张床上,他们的食物是最廉价最劣质的。除了这些,罗莎太太、孩子们以及他们周围的人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他们害怕的事物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清单:公共救援队、疾病、死亡……在物质、社会地位和精神层面等数重折磨下的毛毛这样表达自己的愿望:“我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当正常的人……只有坏蛋才总是正常的……我尽力不当正常人。”“不当正常人”,这是加里作品中边缘人对抗残酷生存境遇的呐喊。
作为“非正常人”的边缘人,无法融入已建构的所谓的正常社会传统中。生活境遇的艰难导致他们安全感和归属感的缺失,他们孤独、焦虑、恐惧,在都市生活中迷失自我。在加里以阿雅尔为名出版的另一部小说《大亲热》(Gros-C?lin)中,主人公库森(Cousin)37岁,一个人独居。他是巴黎一家公司统计部门职员,整日与具体、单调、冰冷的数字打交道。库森这个名字在法语中本义为“堂兄弟,表兄弟”,有亲情、关切之意,与库森的孤独、周围人的不理解与不尊重相对:“有一次,我听见办公室主管对一个同事说:‘这是一个不把任何人放心里的人。这句话折磨了我整整半个月。就算他们不是在说我,可是这句话造成我不知所措的事实证明了就是针对我。”[5]备受折磨的库森常常处于孤独、不存在的状态。在一次旅行中,库森从非洲带回一条蟒蛇,取名为“大亲热”。在日复一日跟“大亲热”的相处中,库森感受到蟒蛇的顺从和缠人,并将它视为自己的理想伴侣。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库森对蟒蛇的深深依恋,不仅具有加里的另一部龚古尔奖小说《天根》(Les racines du ciel)所表现的超前的生态意识,更为重要的是,库森通过他奇异的养蟒蛇的行为全面展现他的边缘性,这种边缘性能够引发周围人的恐慌和厌恶。库森正是从这种恐慌和厌恶中获得某种存在感。在这个意义上,蟒蛇与异乡人、局外人等边缘人形象联系在一起,被蔑视,被谴责。在小说结尾,库森精神错乱,与他的蟒蛇同化为一体:“我特别饿,我已经把这只老鼠放到了舌头上,我真想把它吞下去”,并称自己为“大亲热”。库森与所处的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疏离于世界成为加里作品中边缘人的又一重要特征。
二、疏离世界的语言表达
加里笔下的边缘人质疑社会规则,不屈服于任何所谓的正常规范,他们不停地发出疏离于世界的声音。在语言运用维度,这些边缘人脱离既有的语法规则以对抗现实、对抗现实所造成的痛苦。批评家西卡洛夫斯基(Katia Cikalovski)认为,在加里作品中,特别是以阿雅尔为名出版的小说中,对抗现实、疏离世界的方式已由虚构变成依赖于“某种语言形式”[6],这种别样的语言形式成为作品叙事者的唯一庇护。一定意义上,边缘性的“语言-庇护”具有双重维度:对抗已然建构的秩序;探求新的存在或意义。
《来日方长》中,主人公毛毛由于特殊的出身、成长和生活经历,时常有天真、可笑的想法。这些想法又被毛毛用直接简单甚至是有些粗俗的语言表达出来:“我,我才不会给生活做美容,我把它当作狗屎一堆。我们谁也不欠谁的。等到了法定成年年龄,说不定我会变成恐怖分子,劫飞机,劫人质,跟电视上差不多,我得要点啥,我现在还不知道要啥,但肯定不是水果馅饼。”在与他相依为命的罗莎太太病入膏肓后,毛毛特别难受,“连可乐都提不起兴趣”。毛毛躺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闭着眼做死亡练习时,这样表达他要逃离现实世界、躲避到幻觉中、“生活在不真实地方”的愿望。在这段话中,毛毛混杂了俚语(“当作狗屎一堆”)和正式语言(“法定成年年龄”)、并把恐怖分子的要求和“水果馅饼”并置,产生荒谬、讽刺的效果。在谈到对自我身份的认知时,毛毛表示:“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阿拉伯种,因为没有人为此侮辱我。”在他眼中,不受人侮辱是身份认同的重要依据。毛毛看似荒谬的逻辑折射出他对更为荒谬的西方社会规范的质疑和反抗。除了逃离和反抗,边缘人还通过独特的语言运用表达他们的人生理想:毛毛“想当条子(flic)”和“皮条客”,去照料、保护像罗莎太太那样老的、丑的、没用的“老婊子”;罗萨太太不想“身上有人民最坏的公敌”——癌症;库森要“找到一件其他的东西,一件靠得住的、没有人类差错的东西”……而在边缘人所赖以生存的现代法国社会中,“有的人什么都有,他们丑,老,穷,病;而另外的人,他们什么都没有”。在文化被异化、公正成为幻觉的现实下,他们的愿望只能是梦幻泡影,甚至都没资格成为“奶牛”(vache,指凶狠、凶横的家伙)。加里作品中的边缘人以独特的表达方式和语言习惯,对既有语言进行解构和颠覆,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语言。借用库森的话说,边缘人运用的是“一种‘外语。一种完全不一样的语言,一种前无古人却带有可能性的语言”,这种语言同他们的生活和生存现实深刻地结合在一起,是他们与现实进行斗争的有力武器,更是他们在传统语言场域之外逃离现实世界、化解令人崩溃窒息的生存焦虑和恐惧的重要手段。
一定意义上,边缘人的新语言,“让那些被语法和文体理论抽干的文字奇迹般地重现表现力”[7]。如果说,“规范的、稳定的、普遍适用的语言对于人类真实的生命活动只不过是一种遮蔽和障碍,它只会破坏掉个体意识中那种微妙灵幻的、倏忽即逝的东西”[8],加里通过打破规范话语再现边缘人的独特性或个体性。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生活在悲惨和绝望之中的边缘人在疏离他们所存在的世界之外,对人类和未来始终抱有积极乐观的态度,他们用自己独到的方式追求理想并试图温暖和改变这个世界。
三、“疯狂”的理想追求方式
在作品中,加里表示他“憎恶具有威胁性的多数派”而自称是“天生少数派”。他与其笔下的边缘人一起,指责现实所强加的妥协,谴责已然确定的法则的虚伪性。边缘人在加里的作品中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神圣的疯子”(fou sacré)[10]。加里认为,“只有他们能够让我们感觉到神圣与虚伪”。神圣的疯子或边缘人以反英雄的形象出现,他们生活在所谓的主流世界边缘。虽然边缘人总是处于绝望之中,但他们对人类和未来依然抱有积极乐观的态度,用他们带有令人错愕的天真或疯狂反抗暴力,“一直奉献出自己最好的东西”[11],追求自己的存在价值。
在加里的作品中,边缘人首先反抗任何形式的屈服,他们身上特有的神圣的疯狂给予他们抵抗敌人的勇气与尊严。小说《风筝》(Les cerfs-volants)中,主人公马尔斯兰·杜普莱(Marcellin Duprat)曾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亲眼看见过战争的暴力与残酷,他以对厨师职业的忠诚做武器,把法国餐饮变成他最后的战场,来捍卫法国的尊严,即便这样的行为在外人看来很可笑,还会引发其他抵抗者的怨恨,怀疑他跟敌人同流合污。在小说叙事者眼中,杜普莱身上“有一种故意为之的盲目,这只是另一种看的方式:它让人紧紧抓住某物而不至于沉沦”[12]。作品的另一主人公吕多(Ludo),在女友莉拉(Lila)家的庄园被大火烧掉之后,变得精神失常,却以边缘化的姿态以及看起来怪异可笑的行为坚定不移地加入抵抗运动,抵达“不可能的可能”。《风筝》通过边缘人形象的塑造,让他们身上所特有的神圣的疯狂得以传播,进行真正意义的抵抗运动:“地区的人们开始改变……最初,他们理性,精神健康,后来,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匿藏来自伦敦的英国空军和自由法国战士。”在加里看来,也正是这种神圣的疯狂激励着法国人不屈服于投降纳粹的现实,积极参加抵抗运动,并最后取得战斗的胜利。
其次,边缘人还对这个世界进行改造。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妓女,作为边缘人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加里的作品中以主要人物或次要人物不断复现,还被作家怀着至高的敬意和感激用最高贵的方式称呼为“好心的妓女”。在加里笔下,妓女远离传统的庸俗或罪恶原型而代表了正直、友善等人道主义品格和美德。小说《大亲热》中,主人公德雷弗斯小姐(Mlle Dreyfus)带有令人费解的“神圣的疯狂”。她白天在办公室工作,下班后去做妓女。德雷弗斯小姐对库森说,能够“宽慰”和“帮助人们生活”的工作让她倍感满足和幸福。她十分厌倦办公室机械化而缺乏人性的工作:“办公室,对我来说,真的是够了。作为工作,这真是徒劳无益……这不符合人性,工位,机器,总是按同一个按钮。”在德雷弗斯小姐看来,妓女这个职业尽管被人看不起,但“更有人气儿”“经常有变化”“还有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因而更具人性,比机器更有活力。在加里眼中,真正的罪恶不在于肉体,而在于精神。在这个意义上,妓女像有益身心的净化器,代表了可能性的救赎,能够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为人性化,“在那里,人们相遇。进门时如石头般痛苦,出门時痛苦减轻了很多。”边缘人通过减轻他者肉体和精神的痛苦,试图改变这个世界,实现自己的存在价值。加里的敏锐之处和独特之处就在于他捕捉到了边缘人理想的闪光,用手中的笔讴歌这些在主流社会看来是琐屑的、渺小的甚至是可笑的、不可能的理想,呈现出边缘人生活和人生追求的丰富多样性。
四、结语
赛义德(Edward Said)在其《关于流亡的反思》中指出:“现代西方文化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流亡、移民、难民之作。”[13]一定意义上,流民、移民、难民等边缘人是现代西方文化和社会的缩影。加里的边缘人书写“契合了自20世纪移民热潮在整个欧洲大地兴起以来,西方文学对移民群体、流散族群的关注和关怀之趋势”[14]。在作品中,加里经由独特的狂欢式美学塑造出非典型的边缘人形象,给予他们所谓的疯狂或令人错愕的天真以合法性,使之成为智慧或真理的要素。通过书写边缘性,通过呈现西方现代社会的另一面,加里颠覆所谓的规范话语和已有的价值体系,同时,审思西方当代文明,呼唤持久不衰的个体性。
参考文献:
[1](法)皮埃尔·德·布瓦岱弗尔.1900年以来的法国小说[M].陆亚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125.
[2]孙传钊.罗曼·加里与托多罗夫的反善恶二元论——以“欧洲教育”为中心[J].中国图书评论,2008,(07):64-70.
[3]武海濤.现代的《悲惨世界》——读罗曼·加里的小说《如此人生》[J].法国研究,1997,(01):209-218.
[4]Romain Gary,La vie devant soi,Paris:Mercure de France,1975.
[5]Romain Gary,Gros-C?lin,Paris:Mercure de France,1974.
[6]K.Cikalovski,The Resistance of Ajar:Displacing the Myths.in Darbai ir Dienos n°51,Romain Gary,Homme d'Europe,d'Est en Ouest,Vytauto Didziojo universitetas, 2009,p.114.
[7](法)罗曼·加里.大亲热[M].李一枝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2:9.
[8]鲁枢元.文学的跨界研究 文学与语言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11:4.
[9]Romain Gary,Chien blanc,Paris:Gallimard,2005.
[10]Romain Gary,La nuit sera calme,Paris:Gallimard, 2005.
[11]Romain Gary,Les racines du ciel,Paris:Gallimard, 1980.
[12]Romain Gary,Les cerfs-volants,Paris:Gallimard, 2006.
[13]Edward Said,Reflections on Exile and Other Essays,Cambridge Massachusetts:Harvard UP,2000,p.173.
[14]张霁.异质与边缘的表达——论赫特·米勒创作的跨文化视野[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 (01):10-14.
作者简介:
刘娟,山东聊城人,博士,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法国文学、文学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