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尔玛:从杀婴到自我毁灭
——人物行为背后的动因分析

2023-09-19 14:16徐旺旺
剧影月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阿达诺尔里昂

■徐旺旺

纵观历史上的名家名作,以杀婴题材为主要内容的作品不在少数。杀婴这个充斥着道德败坏、违反人伦的残忍题材受到了诸多作家的关注。如古希腊时期的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作品《美狄亚》,其中的女主人公美狄亚为了报复伊阿宋对自己的背叛而毒死自己的孩子;美国剧作家奥尼尔的戏剧作品《榆树下的欲望》中爱碧为了证明自己对伊本的爱而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亚当·比德》中的赫蒂未婚生子在绝望中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遗弃。可见杀婴题材在众多的文学、戏剧等作品中已是屡见不鲜。尽管杀婴呈现出血腥、残暴的画面,但杀婴之下的动机却极度复杂。通过对人物杀婴动机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促进我们对人物性格的理解与把握。

贝利尼的歌剧《诺尔玛》中同样也有杀婴的情节主要在杀婴场景中呈现,诺尔玛在得知爱人波里昂背叛了自己与阿达吉萨相爱后感到愤怒,出于多种原因诺尔玛准备杀死自己的孩子。但与众不同的是,在众多杀婴题材的作品中绝大多数的孩子最后死于非命,而诺尔玛最终却没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此毒手。由此可见,杀婴场景中的诺尔玛的心理应该是极其矛盾、复杂的,对该场景的深入分析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诺尔玛的人物形象,诠释杀婴题材在这部歌剧中的作用。同时,杀婴场景在《诺尔玛》这部歌剧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杀婴场景在歌剧第二幕第一场呈现,起到了承上启下的衔接作用。上承诺尔玛对爱情背叛者的反抗与复仇,下启诺尔玛逐步走向自我毁灭。由此可见,杀婴场景是这部歌剧中的枢纽性场景,使整部歌剧联结成一个整体。

一、杀婴动机

诺尔玛的杀婴动机是复杂的。《诺尔玛》的歌剧脚本是罗曼尼根据法国作家苏梅特的诗剧《诺尔玛,杀婴》(Norma,ou L’infanticide)改编而成。但诺尔玛的人物形象受到众多文学、歌剧作品的影响,如夏多布里昂的散文史诗《殉道者》(Les martyres)为《诺尔玛》加入了浓厚的基督教思想。此外,还有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Aeneid)、奥维德《女英雄的书信集》(Epistulae Heroidum)等作品都为诺尔玛形象的塑造增添了活力与矛盾因素,但诺尔玛绝不是其中任何一部作品中人物的复制品。相反,诺尔玛这一形象更具冲突性,她的杀婴动机比大多数杀婴题材的作品更加复杂。

笔者以为,诺尔玛杀婴的动机之一是来源于对男性霸权的反抗。诺尔玛作为德鲁伊教的高级女祭司不惜违背自身的誓言与罗马总督波里昂结合,波里昂却抛弃了她与另一个女祭司相爱。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中,诺尔玛及古高卢人民属于被征服者,波里昂及古罗马人属于征服者。可见,诺尔玛与波里昂在地位上本就存在着不平等,即使诺尔玛是高级祭司。爱情的背叛是诺尔玛所不能容忍的,杀婴这一举动反映了诺尔玛对自身权利的维护,通过杀婴反抗男性的霸权打破社会对女性权利的忽视与不公对待。妇女无法从正面回击男性霸权,只得通过“曲线救国”的方式为自身权益作斗争。诺尔玛企图通过杀婴来惩罚波里昂的背叛也是无法正面回击的一种体现。

其次,诺尔玛的杀婴动机实则是出于对孩子的保护。在歌剧第二幕第一场中,诺尔玛在得知波里昂背叛了自己之后回到房间,看到正在熟睡的孩子便起了杀心。开场前的乐队伴奏渲染了一个静谧、安宁的夜晚,但乐队中的弦乐逐渐从流畅优美的旋律通过四个小节的向下半音进行转向八分音符的连续断奏为宁静的夜晚加入了一丝诡异的气氛。英国管的出现打破了夜的宁静,整个房间笼罩在阴霾当中,诺尔玛随即出现。此时的诺尔玛在乐队的烘托下已无往日的圣洁光辉可言,相反,她的出现伴随着阴暗与恐怖的色调。“他们都熟睡了”,仅两个小节的剧词之后却用了六个小节的伴奏来烘托诺尔玛此时的情感。低音提琴和大提琴率先出现,随后出现中提琴,最后呈现小提琴声部音乐的层次感由此而出,空气中的紧张气氛也逐渐显露。弦乐队的伴奏使这句剧词更加富有深意。此时的话语并非一个慈母看着酣睡的孩子而幸福地呢喃细语,而是出自一个即将杀人的杀人犯。在此刻,诺尔玛最先想到的并非报复背叛者,而是出于对孩子的保护。诺尔玛不愿孩子受苦,不希望孩子在今后受到继母的虐待甚至沦落为奴隶。可见诺尔玛的杀婴动机之一是出于母爱而保护孩子,是一种极端母爱,一种违背了人伦的母爱。

最后,诺尔玛的杀婴动机也是出于对背叛者的复仇。在经历激烈的杀婴思想斗争后,诺尔玛质问自己,她的孩子们有什么罪?当她想起波里昂时,诺尔玛认为身为波里昂的孩子就是一种过错。诺尔玛对波里昂的仇恨已经迁怒到自己的孩子身上了。诺尔玛要让孩子替波里昂受死从而弥补他对自己的亏欠。前文已述,诺尔玛的杀婴是对男性霸权的反抗,但是这种反抗实则已上升到疯狂报复的境地。此时的唱段由抒情性的旋律转向叙事性更强的宣叙调从而突出情绪上的对比,旋律感的减弱和弦乐配器的简化让诺尔玛的自问自答更加干脆。诺尔玛的自问与自答通过力度的对比突出了她情绪上的转变。当她告诉自己“他们是波里昂的孩子,这就是他们的罪”时人声与乐队的力度由弱转向突强,直接鲜明地表达了诺尔玛对波里昂的恨。

二、杀婴未遂

正如歌剧所呈现的那样,诺尔玛虽有杀心却并未杀成。事实上,诺尔玛的杀婴未遂相比于其他大多数杀婴得逞题材的作品蕴含着更为丰富的人物思想。在诺尔玛还未知道波里昂已经背叛她时,孩子的存在就已深深折磨着诺尔玛的心。在歌剧第一幕第二场中,诺尔玛向克洛蒂德倾诉她对孩子们既爱又恨,见到时难过,见不到也难过,身为母亲使她快乐却也使她痛苦。这种二元对立的思想矛盾让诺尔玛手足无措,正是这种对立思想使得诺尔玛在遭到爱情背叛时产生了杀死孩子的念头,但又在最后一刻放弃了杀子并且乞求自己的父亲照顾孩子。二元对立的内在矛盾思想外化为诺尔玛外在的矛盾行为。

笔者认为,诺尔玛杀婴未遂的原因之一是母性情结的驱使。母亲天性中对子女庇护的本性仍存在诺尔玛内心驱使着她放弃伤害自己的孩子。诺尔玛也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做出伤害孩子的疯狂举动,在她刚说完要杀死自己的孩子之后她又犹豫了。她说:“我不能靠近他们。我感到冰冷,吓得毛发竖立,要杀我的孩子们!”剧词旋律是近乎同音反复的,此时的诺尔玛内心处在崩溃的边缘,她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去伤害孩子。诺尔玛回忆起孩子们的笑容,称呼他们为亲爱的孩子,她又重新感受到了作为母亲的幸福。波浪形的旋律线条表现出诺尔玛情绪的起起伏伏,贝利尼的长旋律不仅将诺尔玛的幸福感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且还带上了悲痛伤感的情绪,将两种矛盾情感在同一旋律中体现。在最后诺尔玛举起刀对向孩子时,她才彻底地意识到面前的正是自己的孩子从而放弃杀子。在经历过杀子的惊心动魄之后弦乐伴奏从之前的压抑情绪到现在倾巢而出般宣泄情感,将现场的恐怖气氛推到了高潮。弦乐的连续半音下行冲动且干脆,音乐中再也看不出犹豫和迟疑,可见诺尔玛杀婴的矛盾心理在此刻得到了彻底的解决,即放弃杀婴。

不仅如此,诺尔玛从极端的杀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即通过牺牲自己来保全孩子们的生命。在放弃杀婴之后,诺尔玛找来阿达吉萨,不惜向情敌低头,希望她能保全自己的孩子的生命不要使他们沦为奴隶。此时诺尔玛的形象更像是中国传统父母对子女最简单的期盼,不奢望自己的孩子拥有光荣和声誉只求他们不被遗弃且能平安度日。诺尔玛为了孩子放弃了自己的尊严、地位,不再计较阿达吉萨是自己的下属更是自己爱情中的第三者身份,甚至祝福阿达吉萨能够被波里昂善待。诺尔玛说:“看在孩子的分上,我恳求你。”没有乐队的伴奏,只剩下演员长旋律的演唱以及个别贝利尼回音的加入,体现了诺尔玛作为一个柔弱的母亲的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在唱段《请把他们带走》(Deh!Con te,li prendi)中,诺尔玛没有往日神采奕奕的神性形象,也没有恐怖如斯的复仇形象,只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母亲期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够活下去。在第二幕第三场托孤场景中,诺尔玛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也是将孩子托付给自己的父亲。诺尔玛恳求父亲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野蛮人的伤害,在赴刑前仍旧挂念着自己的孩子,母性情结的驱使让诺尔玛不再畏惧死亡、不在乎身份与尊严,只求孩子能够安然度日。

除此之外,诺尔玛放弃杀婴的行为也是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基督教思想。在基督教的教义中,其十诫中的第五诫明确规定“勿杀人”,这里的杀人既包括了杀害别人也包括杀害自己。德鲁伊教则不同,他们热衷于用战俘的生命来献祭,将他们活活烧死,这种极度残忍的行为及对生命的蔑视与基督教思想是相左的。诺尔玛作为德鲁伊教的女祭司,她对生命态度的转变也反映了她对基督教思想的接受。上文提到,《诺尔玛》这部歌剧受到了夏多布里昂的散文史诗《殉道者》的影响。夏多布里昂作为法国早期浪漫主义的天主教作家,其作品中带有浓厚的天主教思想。《殉道者》主要讲述了一位叫维莱达的德鲁伊女先知,她呼吁反抗罗马的统治但却爱上了罗马的指挥官最后献出自己的生命。这部作品包含了天主教关于“爱与宽恕”的思想,不仅影响了歌剧情节的发展,更为诺尔玛的形象塑造注入了新的灵魂。

三、自我毁灭

诺尔玛从准备杀婴到放弃杀婴是一个极度矛盾的心理变化过程,而她放弃杀婴的行为直接导致诺尔玛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在她经历痛苦的挣扎之后,诺尔玛对克洛蒂德说:“让我赎罪,然后死去”,死亡的对象在顷刻间由孩子转向了身为人母的诺尔玛。基于此才有了诺尔玛在歌剧的最后一场中选择与波里昂一同走向火刑台赴死的场景。同样,诺尔玛选择自我毁灭的过程也是诸多因素所导致的。

首先,诺尔玛的自我毁灭是一种殉道精神和现世的补赎手段。事实上,诺尔玛从放弃杀婴到自杀的行为并不违背基督教思想,基督教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在这一观点上与中国传统思想是相似的。但是,基督教又倡导强烈的殉道精神,即为了捍卫自己的信仰不惜牺牲性命。同时,基督教认为人应该为自己所做之事负责,在犯错之后只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和补赎,罪过才可以被赦免。正是受到基督教思想的影响,诺尔玛才决心赴死。她告诉阿达吉萨,她决心净化这浑浊的空气,并且消减自己。诺尔玛认为自己的罪过玷污了神圣的祭坛,必须通过献出自己的生命使祭坛重新得到洁净。这种自我毁灭的行为既是宗教上的殉道精神,也是一种通过现世的补赎的方式得到宽恕与赦免。在这过程中基督教与德鲁伊教两种水火不容的宗教思想却在自我毁灭的过程中走到了一起,德鲁伊教对献祭的执着与基督教对殉道的热忱合二为一。

其次,诺尔玛的自我毁灭是出于他者的压力。这一方面的压力主要来自波里昂、阿达吉萨和诺尔玛的孩子们。面对波里昂的背叛,诺尔玛先是反抗接着不断升级为疯狂的复仇,却在最后通过死亡的方式再一次向波里昂证明自己对他的爱。诺尔玛选择死亡不单是替波里昂弥补过错,同时也为了挽救阿达吉萨的生命。在人民爆发民愤质问诺尔玛是谁玷污了祭坛时,诺尔玛本想将阿达吉萨供出,但她并未如此做。诺尔玛认为自己也犯了罪怎么可以指责别人?面对人民的逼问,诺尔玛选择了保护阿达吉萨的生命,她承认道:“是我”。诺尔玛对阿达吉萨的同情心致使她心甘情愿替阿达吉萨瞒下事情的经过独自承担苦果。同样,为了挽救孩子的生命不让他们成为无谓的牺牲品,诺尔玛先是托孤于阿达吉萨又在临死前托孤于自己的父亲,请求父亲怜悯自己的死而保全孩子。来自三方面的压力迫使诺尔玛走向自我毁灭。但是,面对压力诺尔玛并非被动接受也并未退缩,而是积极主动地承担,体现了诺尔玛内心的高尚品格。

最后,诺尔玛是出于维护自身社会地位而选择死亡。诺尔玛作为德鲁伊教的最高女祭司,在人民心目中的形象是充满神性光辉的。她寄托着人民的信仰与希望,德鲁伊教徒对她俯首称臣。在歌剧第一幕第二场中,从阿达吉萨对诺尔玛的态度也可看出其地位的神圣性。阿达吉萨在鼓起勇气找诺尔玛忏悔的过程中表现出对诺尔玛的敬畏,不敢直视她神圣的目光。可见诺尔玛是政治、信仰的中心人物,而正是这位纯洁、尊贵的女祭司背叛了自己的祖国、民族,玷污了神圣的信仰。诺尔玛在人民心中的神性形象瞬间崩塌,从圣洁女神沦落为女奸细、罪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诺尔玛愧对祖国和人民在其位却行逾矩之事,身为祭司她应当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所以诺尔玛通过死来平息民愤,维护自己的社会形象和地位。

综上所述,诺尔玛经历了从杀婴到杀婴未遂,最后选择自我毁灭三个过程。每一个过程都是在多种因素综合推动下而产生的。杀婴之动机来自诺尔玛对男性霸权的反抗,也是母爱的极端性体现,更是出于对背叛者的复仇。而杀婴未遂的过程中,总体经历了从杀子(极端母爱)——未遂(孩子无罪)——杀子(疯狂复仇)——未遂(母性情结)四个部分体现了诺尔玛这一矛盾形象。杀婴未遂也直接导致了诺尔玛走向自我毁灭,其中既有基督教思想的影响也有来自他者对诺尔玛的压力,以及诺尔玛出于自身社会地位应当要承担的社会责任。笔者以为,诺尔玛这一复杂人物形象背后是深厚的文学沉淀,众多文学、戏剧作品都为其提供了养分。通过对这一形象的深入分析,挖掘人物的潜在价值可以帮助我们更进一步地了解贝利尼歌剧的创作思想,同时也为当下的歌剧创作提供一定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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