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天鹏
夕阳残照,孤身赴匪巢;雁阵惊寒,匹马战强敌。江湖是非,腥膻如许,阳谋阴计,谁能置身事外?枪林箭雨,恶去凶来,许身正义,虽九死犹未悔。
(文接上回)
蕭擎天的剑意顷刻间有了变化,那挥出一半的剑方才还像是要斩向他的脚下,此时竟像是要挥向半空,仿佛他一开始就要攻向空中袭来之敌。看来他早料到了对方的招法,故先前意图往下斩只是吓阻,此时向上砍才是真的!而此刻身处半空的石敢当避无可避,眼见得就要死在他的擎天剑下!
千钧一发之际,何强的身法又起了变化!
方才他明明身形一顿,似是心生畏惧停止了攻击,此刻却突然又窜了过来,根本没有任何的迟钝,先前那迟疑竟然也是个幌子,现在他的弯钩依然犀利地钩向萧擎天的腿!
如果不是身经百战,如果不是浑身是胆,石敢当和何强根本做不到如此的默契,而眼下的形势是,萧擎天要是一剑劈了石敢当,他的腿势必也会离他而去!
此刻萧擎天才意识到自己判断错了,他低估了自己的对手!
他不能失去他的腿,失去腿他将是个废人,他今天到此绝不是为了拼上一条腿来砍杀一个蝙蝠山庄分舵舵主的!
他还要实现他的梦想,他要上蝙蝠山庄,去找那个曾经击败他的人,那个高高在上的蝙蝠山庄庄主,用自己的剑击败他!
要想全身而退已不可能,只能将错就错了。电光石火之间,萧擎天突然顺势往下一倒,庞大的身躯如泰山一般压向何强,这样一来何强的弯钩虽然依旧划伤了他的腿,却也无法造成严重的伤害,而他借此将何强的钩连同一只手压在了身下,石敢当那一刀当然也落了空。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虽然挨了一钩,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化解了险情,也只有他擎天剑能想出来这个办法!
倒下后,萧擎天左肘顺势击出,打向被他压住的何强,何强用另一只手挡了一下,仍被打得喷了口鲜血。萧擎天还想继续肘击何强,却未能如愿,因为何强干脆抱住了他的胳膊,而且一口咬在了他的臂膀上!
萧擎天疼得狂吼一声,但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咬他的何强了,因为石敢当拿着刀扑了过来。扑来的方向正是他的巨剑挥不到的地方,巨大的兵器虽然能够发挥力量的优势,却会在近身肉搏时留下空当,这正是长兵器的短处。石敢当正是瞅准了这点,才凶猛地扑了上来,他的刀眼见得就要插进萧擎天的胸膛!
可是石敢当也失算了,他算到萧擎天的剑够不着他,却没算到萧擎天可以不用剑。情急之下的萧擎天突然空手抓出,正抓住石敢当的脚踝,顺手一带,石敢当登时仰面朝天,一下摔在他怀里,然后萧擎天的右手立即如铁箍一般箍住了石敢当!
石敢当眼前一黑,差点儿没透过气来,萧擎天天生神力,武功盖世,臂膀上的力量自是不在话下。石敢当上半身顿时完全不能动弹,好在腿还能动,于是他拼命抬脚向上,使出“倒垂莲”的腿功,一下一下地反踢萧擎天的脸!这边何强仍死死咬着萧擎天,对方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汩汩流下,令他看上去像只发疯的恶狼。事实上他已咬下了萧擎天的一块肉,但除了用牙咬之外他没有什么好招法,因为他已丝毫动弹不得。
一个巨人,两条壮汉,这三个武功高强的人,此时却如孩童般撕咬摔打在一起,场面既滑稽又可怕。看情形接下来要么是萧擎天勒死石敢当,要么是石敢当踢死萧擎天,要么就是他们一起死!
一旁站立的丁秋云如梦初醒,面前这三个人的恶战场景彻底震慑了他,此时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便大喊一声“萧师叔我来助你”,然后下意识地上前一剑刺向石敢当!
“不要!”地上的萧擎天见状大喊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焦急,甚至有一些惊恐。
丁秋云才猛然发觉自己干了件多蠢的事!天残功!他忘了自己剑刺的人是天残功的传人!
想撤剑已经来不及了,倒地的石敢当一脚踢向丁秋云,确切地说是踢向他的剑锋,于是那一剑当即刺穿了石敢当的小腿!
强烈的痛楚从小腿中剑处传来,石敢当发出一声怒吼!
一种奇异的血腥气冒出,说时迟,那时快,萧擎天只觉得一股大力从臂膀中的石敢当那里传来,他再也无法勒住石敢当了!
挣脱开的石敢当不假思索,一刀挥出!
那一刀迅疾如电般砍向丁秋云,血光过后,点苍剑客丁秋云便又惊又怒地直挺挺倒下。紧接着石敢当一肘击在萧擎天腹部,而此时萧擎天的巨掌也拍中了他的后背!
那一掌把石敢当打得直飞出去,而萧擎天也被石敢当那一肘打得剧痛,如虾米般弓起了身子打了几个滚。
借此机会何强终于脱困,他方才几乎已昏死过去,现在勉强爬起身来,扶起了倒地的石敢当。此时此刻无论是他们两个,还是萧擎天,都已被方才的血战耗尽了体力和精神,没有什么斗志了。
石何两人踉踉跄跄地上了马,用尽最后的力气抽打了几下马屁股,马儿知趣地嘶叫几声,飞奔而去……
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虽已入夜,四周却亮如白昼。到处都是青衣皂裤、手持火把的捕快,每个人腰间都挂着三尺青锋。
马车还停在原地,那几具尸体也在,仵作正借着火光仔细地检查尸体。
铁恨水背着双手,端详着倒在地上的那个女刺客的尸身。伤口由下而上,斜斜划过这个女子的脖颈,虽然不深,却正好切断了她的喉咙,她是在第一时间断的气。
铁恨水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在叹息人生浮幻,生命易逝。
他刚刚赶到这里,结果跟前日在九幽堂一样,又看到一地的死尸。
片刻后,他仿佛回过神来,淡淡道:“赵龙,说吧,你都看到了什么?”
他这话是对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一名捕快说的,这人身形瘦削,长相普通,但是一双眼睛显得很机灵,只是此刻显得精神不佳,脸色很苍白。此外,他腰间的兵器是一把刀,六扇门捕快佩带的最常见的那种刀。
赵龙轻咳一声,道:“属下今日一早接到您的飞鸽传书,不敢怠慢,立刻带了人到这里潜伏起来,因为这里是从崇安到蒲城的必经之地,而且周围林木茂盛,便于藏身……”
他将一伙人如何设伏、如何乔装暗算石何二人、石何二人又如何大战萧擎天、丁秋云拔剑相助却死于非命等过程和细节,一一说了出来。
铁恨水听完,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方才说过,萧擎天同这两个蝙蝠山庄的高手有过几句对话?”
“是的,就是说使刀的这个人,杀了昆仑派的人,嗯,对了,杀了昆仑派的燕开来!”
“燕开来?燕开来死于此人之手?”
“是的,那人似是也承认了。”
“还说了些什么?你都告诉我,切勿有遗漏!”
赵龙仔细想了片刻,道:“是了,萧擎天对那人还说了一句‘我若一剑将你劈成两半,你还如何使你的魔功?”
“魔功?他说魔功?”
“嗯,没错。”赵龙肯定地点了点头。
铁恨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一种江湖上消失已久的武功闪过他的脑际。但他很快否定了这种想法,那古怪的武功听起来匪夷所思,他一直都以为那不过是江湖闲人口中吹出来的。
“凡人处于危急之刻,亦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你看到的情况,或许并没有什么反常之处。”铁恨水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道,“接下来如何了?”
赵龙道:“那人砍倒了点苍剑客,又和萧擎天互击一下,两人都被打得不轻。然后他们双方不再恋战,两个蝙蝠山庄高手上了马,直奔蒲城方向去了。萧擎天则在原地打坐吐纳了两炷香的时间,然后便让那个年轻的昆仑弟子带走了点苍剑客的尸体,自己独自奔蒲城去了。”
“萧擎天的伤势如何?”
“看起来不碍事,他对那个昆仑弟子说了,今日之战是他的耻辱,无论如何也要洗清,他走的时候精神抖擞,一点儿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铁恨水冷笑道:“果然是心高气傲的名门高手,我看他已将那两个人当成真正的对手了,如果再让他们遇见,恐怕我们的两位钦犯就会凶多吉少了。”
赵龙道:“大人所言有理,我看如果他们再次遭遇,萧擎天定会让对方尝尝擎天剑的真正威力。”
“他们恐怕没机会再相遇了,因为我铁恨水来了。”铁恨水冷冷道,“两日内我便要擒拿这两个要犯归案,这个风头说什么也不能让萧擎天抢了去。”
“大人说得是!”左右数名捕快齐声说道。
鐵恨水接着问赵龙:“你派去追踪那两个黑衣人下落的弟兄,可有什么收获?”
赵龙连忙道:“方才已有人回来报信,说那两人逃进了蒲城城外的吉祥寺。”
“嗯。”铁恨水满意地点点头,“赵捕头,就凭今天的表现,你已比欧阳朔强得太多了。今日你立了大功,我不会忘记。听说你还在崆峒学过艺,我看或许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去大理寺任职了。”
赵龙闻言大喜道谢。对一个捕快来说,能去大理寺任职,是对他能力的最大肯定。效命京畿大理寺,几乎已是天下做捕快的人心中的最高理想。
“你现在带上你的弟兄回蒲城待命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铁恨水吩咐完毕,回头问身后的一位年长些的捕快,“道成,九幽堂赫连寒的行踪查到没?”
那年长的捕快叫郭道成,是跟随铁恨水时间最长的捕快之一,闻言忙道:“自前日接到您的飞鸽传书,方圆二百里内的弟兄就都行动起来了,各地官府也很配合。这几日这条路上前往蒲城的马车共有二十七乘,形式不一,因此找到赫连寒所乘的马车并不难。据蹲守的弟兄讲,有两辆最符合特征的,今日正是去了吉祥寺!”
“有否去查探?”
“有两个弟兄假扮香客去了。”
铁恨水沉吟片刻,皱眉道:“看来我先要去吉祥寺走一趟,希望还没有打草惊蛇。”说罢抬腿就走。
铁恨水身后的几名捕快打着火把紧随其后,有人立即牵了马过来,铁恨水翻身上马,一行人疾行而去。
等到达吉祥寺时,已近黎明。
寺院不大,远远看去有几间禅房还闪着灯火。四周很安静,听不到晨起僧侣的诵经声,甚至连寺院清晨惯有的钟声都没有。
铁恨水使个眼色,十几名捕快四处悄悄散开,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很快便选好位置布下了暗哨。
“你们在门外候着,我一个人进去看看。”铁恨水向余下几个捕快嘱咐一句,独自下马,整理了一番衣衫,上前敲起门来。
他的神情有几分恭谨,动作也很轻,似是生怕打搅了寺庙内的神灵,一点儿也不像是前来查案的捕头。
山门并不高大,略有些破旧,铁恨水耐心敲了很久,那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轻和尚探出头,目光十分警惕。
铁恨水向那和尚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径直大步走进山门。那和尚又瞄了一眼门外的捕快,看了看他们腰间引人注目的长剑,然后将门关上了。
铁恨水手持火把,不紧不慢地在院中踱着步,仔细观察着四周。
寺院不大,只有一座正殿,几座偏殿,加上两排禅房。方才还有房间闪着灯火,此刻却都已黑了。院中一棵古老的柳树,显示出这里已历经一定的岁月,一口破钟挂在柳树枝上,看上去颇有些凄凉破败。院内满地都是落叶和碎屑,显然是疏于料理。铁恨水不禁皱了皱眉。
那个和尚,已不知何时消失了。
铁恨水逡巡一番,这才步入大殿。他恭谨地向佛祖金身拜了三拜,欲上一支香,却不知香火在哪里。他上前摸了摸香案,沾了一手厚厚的灰尘,不禁苦笑。
此时脚步声响,一人悄然进殿,轻咳一声道:“不知有贵客前来,有失远迎。”
铁恨水缓缓转身,目光如刀一般盯着来人的脸。
对方是个中年僧人,面容清瘦,脸色苍白,颧骨高耸,一双灰暗的眸子里目光闪动,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始终不敢正视铁恨水的眼睛。
铁恨水轻轻施了一礼,道:“请问这位大师如何称呼?”
“贫僧枯木,是这里的住持。”
“原来是枯木方丈,打扰了。”
“施主这么早前来敝寺,不知有何贵干?”
铁恨水淡淡一笑,不答反问道:“不知贵寺平日香火如何?”
枯木道:“惭愧,敝寺地处偏僻,香火一向清淡得很。”
铁恨水悠然道:“我看你这里的确有些冷清,却没想到九幽堂的赫连寒等人,都是你这里的善男信女呢。”
枯木脸色微微一变,道:“贫僧不明白施主在说什么!”
铁恨水冷冷道:“昨日赫连寒领着九幽堂的人,驾着两辆大车来到你这里,可有此事?”
枯木道:“昨日确有一些香客乘车来到这里,但上完香后便离去了。”
铁恨水道:“我看你这香案,恐是许久没人动过了,哪里像是昨日还上过香的样子?”
枯木脸色又是一变,道:“那些香客只是遥拜佛祖,聊表心意,并未上香。”
铁恨水哈哈一笑,道:“你这和尚,方才还说上了香便走了,此刻又说并未上香,你撒谎的水平未免太拙劣。”
“施主何必出口伤人,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只是一时口误罢了。”
铁恨水看着枯木,脸上充满了轻蔑和嘲弄,这样狡辩的疑犯他已不知见过多少。
“出家人?我看你可不像个出家人。出家人清静修为,怎会像你这样,眼中有如此多的杀孽!”
“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有什么证据,便说贫僧有杀孽?”
“呵呵,有无杀孽,随我去衙门走一趟便知了。”
枯木闻言,竟也笑了,笑容里也充满了轻蔑和嘲弄,道:“你这狗官,既然早就想来抓我,又何必在这里装腔作势?”
他的态度变化实在是快,面对铁恨水也毫无忌惮,显然是有备而来。
铁恨水也不吃惊,依然笑道:“你这厮倒也痛快,既然如此,便随我走一趟吧!”说罢伸手去揪枯木的衣领。
枯木已有防备,出手一格,然后轻轻一纵,人便到了两丈外的门口。
以他這身手,已算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手,可是他方到门口,铁恨水铁塔般的身姿已拦住了他的去路,仍像刚才一样的姿势,伸手揪他的衣领。
枯木怒斥一声,拳脚齐出,转眼间便攻出七招,试图夺门而出,可是铁恨水只是轻描淡写地挥了几掌,身形动都没动,便化解了他的攻势。
枯木暗暗吃惊,他已身怀数十年功力,十几年来隐居在吉祥寺里日夜苦练,武功更有精进,本来并没把面前这个捕头放在眼里,可方才一交手,他便感觉对方出手威猛犀利,内力滔滔不绝,武功实在是深不可测!
他忍不住问道:“阁下是何人?六扇门的人,难得有阁下这么俊的身手的。”
“铁恨水。”
枯木冷笑道:“原来是号称‘京畿大理寺第一名捕的铁捕头,难怪如此了得。既然这样,就恕在下失陪了!”说罢提气纵身,往佛像身后闪去,他知道对方的厉害,觉得没必要跟这样的人苦苦相搏。
铁恨水哪里会让他得逞,人影一闪便腾身而起,双腿于半空中连环踢出,一腿接一腿,如影随形,瞬间连续七腿踢向枯木。枯木起初还能招架几下,可铁恨水这腿法实在太霸道,一腿快似一腿,一腿重似一腿,最后两腿直接踢在了枯木胸口,枯木惨呼一声,如中箭的飞鸟一般落下。
倒地的枯木吐出两口鲜血,恨恨道:“如影随形腿,你是少林弟子!”
“算你识货。”铁恨水稳稳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枯木,对方此刻在他眼里已是网中的困兽,可以束手就擒了。
“是你逼我的!”枯木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颗黑色药丸,囫囵吞下!
他奇怪的举动令铁恨水有些意外,正想静观其变,一种极其恐怖可怕的情景便在他面前发生了,只见枯木的脸上突然现出浓浓的血色,并泛起无数道青紫色的血纹,变得无比丑恶,无比恐怖,他浑身的骨节咯咯作响,原本瘦削的身体竟似突然胀大了三分!若不是亲眼所见,铁恨水绝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切,可是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的确发生在他眼前。
一股腥风扑面而来,大殿内的烛火瞬间灭了大半。异变了的枯木发出一阵怪笑,再次腾身而起。这次他的身法比方才快了许多,宛如一道魅影!
“何方妖孽!”铁恨水断喝一声,纵身上前向枯木抓去,却抓了个空。
枯木的怪笑声回响在佛像之间,人却已不知躲在哪里,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尽在咫尺。原本庄严的佛门大殿,此刻已活脱脱成为一个诡异邪恶的幽冥鬼殿!
铁恨水深深感觉到了危险,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暗暗提起真气,听觉视觉触觉都达到了极限。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出乎他的意料,现在只要稍有疏忽,他可能就会死于非命!
蓦地,一道灰影从身后掠向铁恨水,铁恨水早有防备,反掌击出,几招过后,只觉得对方掌风带着阵阵腥臭,令他恶心欲吐,心神烦乱,险些中了对方一掌。
对方那掌心,是血红的!
铁恨水毕竟是铁恨水,数十年苦练的少林正宗内功很快让他恢复清醒。他暴喝一声,招式一变,一路拳法闪电般使出,正是号称“天下第一拳”的少林七十二路光明拳!
这是铁恨水苦练多年的看家本领,已有很久没在实战中发挥,今日事逢奇险,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尽数使出。
果然,此路拳一出,形势又有了变化,凭着光明拳精妙绝伦的招法,铁恨水又渐渐占了上风,心神也逐渐安静下来。他发觉枯木的招法和先前并无不同,只是异变之后,出招的力量和速度都提高了很多,身法也快了不少,看来是使用了一种瞬间提高功力的诡异功法。
正寻思怎样才能拿下对手时,枯木突然虚晃一招,如离弦之箭穿窗而出,速度奇快,连铁恨水都追之莫及。
“少林绝技果然厉害,铁捕头,后会有期!”枯木留下一句话后,哈哈大笑着纵身而去,须臾间笑声已远。
此刻天已微明,清晨的曙光从纸窗上的破洞投射进来,照在铁恨水身上。他这才发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方才的激战实在是铁恨水近年来罕见的险遇,饶是他纵横江湖二十年,此刻也不免心有余悸。
他长出一口气,缓缓走出佛殿,郭道成等几名捕快此刻已进了院子,正向这边跑来。
看到铁恨水难看的脸色,郭道成忙问:“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铁恨水看上去心事重重,“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大致搜了一遍,没见到什么人。外围埋伏的兄弟抓住几个逃走的和尚,已收押在禅房里。只是……”郭道成脸上露出惊疑之色,“方才见到一个鬼影,身法奇快,弟兄们根本拦不住。”
铁恨水闻言苦笑道:“那不是鬼影,只是一个潜伏的高手罢了。”
“大人,您同他交手了?”
铁恨水并未作答,反问道:“有没有查到从崇安来的马车?”
“没有。据来这里查探的弟兄说,昨天还见到那两辆马车呢。”
铁恨水此刻心里已明白,有枯木这样的人在这里,那两个兄弟多半是露了马脚,九幽堂的人想必看到风头不对,已溜之大吉了。
所幸的是,无论枯木还是赫连寒,都并非铁恨水此行要捉拿的人。
十二年前。
无名山,无名洞穴。
石敢当风尘仆仆地走到洞穴前,在外面看了看洞穴入口,迟疑片刻,迈步走了进去。
怪老头此刻正背靠石壁坐在洞中,见了石敢当,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马上脸色一沉,冷哼了一声。
石敢当看着怪老头,几个月不见,怪老头似乎老了很多,不由得令人感到有些凄凉。
“你错了!”石敢當道。
“臭小子,这么长时间没见,一见面你就先说我错了,我倒是哪里错了?”
“世人并非如你所说的那般不堪,这次我在外面,就遇到一位真正的英雄好汉!”
“哼,是不是英雄好汉,岂是你能看出来的!你且说说,你都去了什么地方?”
“我本想去嵩山少林寺看看,结果走错了路。在太行山麓兜了一圈,就回来了。”
怪老头看着石敢当苍白的面庞,皱眉道:“你受伤了?”
“一点儿伤不碍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臭小子,我跟你怎么说的?凭你现在这三脚猫的功夫,还不是惹是生非的时候,你跟什么人动手了?”
“我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伙人拦路打劫,我看不过去,便上去和他们干了一场!”
“哼,小小年纪,你倒挺爱多管闲事的。那伙人是什么人?”
“他们打着面怪旗子,上面绣着一头长着翅膀的灰熊,看上去很霸道。”
怪老头脸色一变,道:“飞熊帮?那是太行山最狠的一伙山贼,你怎么能是他们的对手?”
“我看没什么了不起的。”石敢当满不在乎地一笑,“他们虽然伤了我,却被我干掉了好几个。”
怪老头厉声道:“不知好歹!你现在武功未成,莫要以为有天残功在身就可以为所欲为,若是遇见真正的高手,将你一击毙命,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高手的确遇见一个,却是帮我的。他一出手,飞熊帮那伙人立刻就变成了豆腐渣子。”石敢当嘻嘻一笑,脸上露出一种特别的神采,“你告诉我世人皆是卑鄙无耻之徒,可我分明遇见了一个行侠仗义的好汉;你告诉我那些大侠多为沽名钓誉之辈,可我分明见到了一个身怀绝技的高手!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世上还能有这样精绝的身手,还能有这样不可思议的武功!所以,我说你错了。”
“哼,瞧你那样子,好像你这么出去一遭,就真遇见了高手似的。我倒不信,你遇见的这个人,能比我还厉害。”
“呵呵,比你厉害百倍。”
怪老头闻言,脸上怒火顿现,但转瞬即逝,最后只是苦笑道:“臭小子,我救了你的命,养你这么些年,还教你绝技,在你眼中却落得如此不堪。你若是知道当年我纵横江湖的往事,就不会如此小瞧我了。”
看着怪老头无奈的表情,石敢当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这些年他和怪老头抬杠抬习惯了,有机会就会损怪老头几句,怪老头倒也并不往心里去。他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你以前在江湖上,是不是人称‘天残客?”
一道光芒从怪老头眼中闪过,他已很久没听人说过这个名号了,他挺直了腰板,怪笑道:“不错,看来江湖上还有人记得我。”
“昔年纵横关中的‘终南三杰是不是死在你手里?”
怪老头冷哼一声,道:“什么狗屁三杰,三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罢了!”
“这么说就是了。那么,昔年横行大漠无恶不作,人称‘漠北秃鹰的司徒鹰也是你杀的?”
怪老头眼中闪过一种得意之色,道:“嘿嘿,那些中原武林的大侠,恐怕一直也想不通天残客也有除暴安良之举吧。”
“我听人说,方今崆峒派掌门的师叔、当年叱咤风云的空云道长,也是死于你之手,这难道也是真的?”
听到此问,怪老头脸上顿时现出以往常见的那种悲愤之色,似乎回忆起一件痛苦的往事。他胸口起伏片刻,良久才缓缓道:“他以大侠之姿态,欲置我于死地,我岂能任其宰割?”
石敢当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语气低沉道:“大家都以为你早就死了。”
“哼,若非如此,我现在可能真的已经死了。”
石敢当坐在属于他自己的那堆柴草上,端详着怪老头,仿佛头一次见到这个人似的。他以前曾猜测过,这个怪老头当年在江湖上或许是个有点儿名气的角色,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凶狠无情、强迫他练功的残废怪老头,当年竟是个叱咤风云的绝顶人物。每当那些江湖中人提起天残客这个人时,都不仅畏惧,而且敬服,甚至有人将其列入当年江湖上足以排进前二十的高手,理由是不管多厉害的角色在面对天残客时,都会有三分心虚!这些话听在石敢当耳里,总是令他感觉怪怪的。
他接着问:“听说当年你在江湖上树敌无数,为什么你会有那么多仇人?”
怪老頭冷哼一声,道:“为什么?只不过因为我的天残功和他们的武功路数不同,他们就将我视为异类,将天残功和血幽老怪那变态功夫相提并论,并且召集各种同党,一心想置我于死地!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我不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
说到这里,怪老头的脸色已因激动而变得通红,声音也提高了很多。
石敢当这次出去闯荡江湖,是怪老头破天荒地主动提出的,说是要让他出去历练一番。起初听到怪老头这么说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确信对方不是故意捉弄自己后,他欣然踏上了首次闯荡江湖之路。
那些在江湖上的日子里,他不时会找一些江湖中人,有意无意地向他们询问有关天残功的事情。当他得知自己修炼的这身功夫竟然是臭名昭著的塞外两大魔功之一时,简直无地自容。他痛恨怪老头,痛恨这邪门功夫,甚至痛恨自己!看着那些人脸上那种谈虎色变的畏惧表情,他并不觉得自豪,而是有一种深深的懊丧。但是此刻的他,已不再有这种情绪。
石敢当忍不住问道:“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说天残功是魔功?”
怪老头闻言,发出一阵苍凉无奈的干笑,道:“臭小子,你知不知道,这江湖上有一些高高在上的人,对于有些事情他们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他们要说你的功夫是魔功,那你这功夫就是魔功!当初我不服,很不服,我这功夫凭的无非是自己的一腔热血,凭什么被说成魔功!于是我去抗争,去搏斗,去拼命!我要讨回我的清白名声!可是……”说到这里,怪老头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这些人的势力太强大了,我根本斗不过他们。现在我服了,我也想通了,这江湖上有些事情,或许千百年来就是如此……”
看着怪老头悲哀无奈的样子,石敢当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怜意。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怪老头,孤身一人行走在江湖上,四周全是充满敌意的人,他不停地厮杀、不停地流血,然后又是更激烈的厮杀,结果他受的伤越来越多,他的敌人也越来越多。他没有朋友更没有亲人,一腔愁苦悲愤无处诉说,只有在滥饮之后,独自一人仰天长啸……
石敢当努力挥去自己脑海里的这些想法,道:“看来你确实挺厉害。”他故意将语气放得很淡,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即便你当年再厉害,恐怕也不是我遇见的这位前辈的对手!”
“哼,臭小子,你无非存心想气我罢了。你且跟我说说,这人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号?我虽然隐居在这里,但江湖上有些什么厉害角色,我还是比较清楚的。”怪老头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没有留下全名,只告诉我他姓杜。”
“四十多岁,姓杜?”怪老头哑然失笑,“江湖上姓杜的高手没有几个,若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莫非你遇见了中原镖局二当家杜玉红?嘿嘿,即便真是他,老夫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怪老头突然脸色一变,似是又想起了一个人,喃喃道:“姓杜?臭小子,莫非你真有如此造化,遇见了那个人?”紧接着他又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石敢当闻言,急切地问道:“哪个人?这江湖上还有哪个姓杜的高手?”
怪老头看着石敢当迫切的样子,不由冷笑道:“臭小子,你出去混了几个月,莫非还不知道这几年江湖上崛起了一股强大的新势力?”
“新势力?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蝙蝠山庄!”怪老头目光悠悠地望着远方,“数百年来,江湖上还没有哪个帮派能像蝙蝠山庄这样纵横开阖,傲视江湖,其风头甚至盖过了少林武当!江湖中人谈起蝙蝠山庄,不仅仅是因为蝙蝠山庄高手如云,更因为它那种敢于挑战天下的气势!而蝙蝠山庄的庄主,人称蝙蝠公子杜七。”
“蝙蝠公子,杜七……”石敢当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似乎怎么也无法将它同救了自己的那个前辈联系到一起。
“我天残客一向心高气傲,江湖上能让我钦佩的人如凤毛麟角,这杜七却是其中一个。”
石敢当闻言愕然不已,在他印象中怪老头总是对江湖上那些名侠剑客大加嘲讽,从未说过自己佩服什么人。他不由问道:“你认识杜七?他是你的朋友?”
怪老头摇摇头道:“我并未见过他,只是总听人讲起他的事情。我钦佩他,是因为他挑战了所有我曾想挑战的势力,击败了所有我曾想击败的人。”
“他都击败了什么人?”
“江湖上的一流知名高手,几乎都已败在他手下。”
石敢当闻言,似有不信,道:“难道连那些少林高僧都被他击败了?”
“当然!”怪老头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残腿,苦笑道,“我同那些人争斗一生,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他同那些人一生争斗,如今却声振寰宇,令群雄拜服,他做到了我不能做到的事,因此我钦佩他。”
石敢当看着怪老头,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不知道怪老头所谓的那些人是什么人,只是突然发觉,这个怪老头年轻时或许也是位心比天高、壮志凌云的江湖健儿。
怪老头目光幽幽,似是在回忆往事,良久之后说道:“救你的这个人,还说了些什么?”
石敢当答道:“我想拜托他收留我,但他说我的功夫里有一种戾气,我和他不是同路人。”
“哼。”
“不过他接着说,‘所谓殊途同归,纵使所学武功来路不正,也并不妨碍七尺男儿顶天立地!”
“哦?他居然这么说?这倒是挺难得。”
“临走时他送了我一个‘义字,勉励我日后磊落行事。真希望以后还能见到这位前辈,再次得到他的教诲。”石敢当满眼都是希冀。
怪老头默然片刻,酸酸地说道:“数年辛苦栽培,不如别人几句话之功,看来我的确不如这个人。”
石敢当听怪老头如此说,方才发觉自己的话对怪老头或许有些不公,他想安慰怪老头几句,却不知该怎么安慰。突然,他眉头一皱,问了个心里一直在琢磨的问题:“我总觉得,天残功虽然厉害,却只能在受伤流血后施展,永远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这或许是天残功的最大局限!”
怪老头目光闪动了几下,道:“记住,我教你天残功,并不是鼓励你每战必伤。天残功的真正厉害之处,是在于它对于敌手的威慑!高手对决,在于彼此的气势,而气势则来源于信心!若是你的敌人投鼠忌器,总是害怕令你受伤后招致凶猛的反击,那么此刻你已占了三分胜算。你现在武功未成,尚需苦练。日后闯荡江湖,可在实战中体会我的话。”
他看上去有些疲倦,道:“不管你这恩人是不是杜七,总之你此番留得命在,算是上天佑你。你想必已经累了,早早休息吧。”
……
石敢当一夜未眠,只是躺在草堆上,呆呆地看着洞口外的夜空,心里只想着一个问题:“那个前辈,真的是杜七吗?”
蒲城虽然是个小城,但因地处漕运要道,南来北往的人不少,还算比较繁华。城中酒楼茶肆林立,生意都还不错。
午时尚未到,石敢当与何强已来到仁和茶坊的门口。只见大门内外不时有人出出进进,似是在搬家。
“请问田七可在?”石敢当上前问一个伙计模样的人。
“这里只有七叔,没有田七。”伙计白了他一眼,走了。
石敢当和何强无奈地笑了笑,这伙计倒很像他们在陈州的那些兄弟,浑身带刺儿。
“二位可是贵姓石、何?”一个笑容很甜,看上去很机灵的小伙计此刻迎上来问道。
“正是。”
“请跟我来。”
这小伙计方才一直斜倚在门口,看上去像是在晒太阳,实则是在那里望风。两人跟着他直入内庭,走进一个开满了白玉兰花的小院,来到一间墙上贴满了爬山虎的小屋门外,那小伙计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悄然离开了。
两人推门入室,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不是那种庸俗市侩的香气,而是一种发自天然的沁人心脾的茶香。
“请坐。”一个人坐在紫檀木茶几旁的雕花青藤椅上,正微笑地看着他俩。
这人看上去接近四十岁,微胖,气色很好,衣着也很考究,一看就是个过了很长闲适日子的人。他看人的目光充满了善意,一点儿也没有江湖中人惯有的戾气。他便是秦中云所谓的“自己人”——田七。
石何两人报上姓名,落了座,这个田七给他俩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我猜到你们俩今天要来,特意沏了好茶等你们。”田七用他那优雅而白皙的手指了指桌上摆好的三只淡青色天目茶碗,“请。”
石敢当抱拳道:“七叔,我俩前来不是为了品茶,而是有事相求。”
田七不紧不慢道:“石兄弟莫急,我已收到秦中云的飞鹰传书,知道两位有紧要之事前来,否则此刻两位恐怕已跟随在秦护法身边准备行动了吧。”
石敢当与何强互视一眼,问道:“您知道行动的事?”
“当然。”田七的表情依然很平淡,但语气中透出一种感慨,“两位来时想必看到了,我已将此处家产全部变卖,今天与两位坐在这里,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在蒲城品茶。”
石敢当吃了一惊,道:“莫非您也要参加行动?”
田七笑道:“不错!”
他的眼光投向窗外院内的那几株正傲然绽放的玉兰花,看上去颇有些留恋之意,说道:“我在此地潜伏了十年,已渐渐喜欢上这种悠闲的生活,本以为这辈子都要在这里喝茶了,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江湖上最惊心动魄的一战就要在附近发生,我田七又怎会错过!”
何强不由问道:“十年,不知七叔属于哪个分舵?”
田七淡淡道:“我乃朔风堂弟子。”
两人闻言,更是吃惊不小,他们从未见过朔风堂弟子,只知道蝙蝠山庄四大圣堂里,最神秘的便是朔风堂。堂下弟子人数不多,但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高手,他们潜伏在各地,专门负责刺探情报、联络报信等。有时候,这些隐居的高手偶尔会现身助各地分舵做一些紧要之事,但近年来这种事情发生得很少。
没想到两人今天就见到一个朔风堂弟子,他们顿时对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田七肃然起敬。
石敢当忍不住问道:“既然您是朔风堂的人,那么是否见过庄主?”
田七笑道:“当然,我还跟他老人家一起喝过酒呢。”
“你们还一起喝过酒?”说到这里,田七的形象已在石敢当心中变得高大至极,“庄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庄主?”田七淡淡一笑,“一个朋友,一位师长,如此而已。两位来崇安,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我们一路赶来此地,是来找九幽堂老大赫连寒一伙人。”
田七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碗,沉吟道:“两位在崇安做的事我已有所耳闻,如果我是你们,至少不会做两件事。其一,我不会杀欧阳朔,因为黑道白道本就有互不侵犯的默契,即便蝙蝠山庄也是如此,那欧阳朔论官位还要在崇安县令之上,你们杀了他势必会惊动官府,招来麻烦。其二,我不会像两位这样,大白天大摇大摆地到我这里来。”
“此话怎讲?”
“因为从昨日起,这里大大小小的酒楼客栈,都已有六扇门的人布下的眼线,一见有类似两位这样的人,就會立即上报。我想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有捕快到这里敲门了。”
石何两人闻言苦笑,他们确实没想到六扇门的行动会这么快,消息会这么准,如此说来,他们身上又多了一件麻烦事。
田七接着道:“蒲城是个很奇怪的地方,这里虽说是交通要道,鱼龙混杂,形形色色的江湖门派有十几个,却没有一个像样的。十几年前码头那边的燕子坞势力很大,但是自从他们的老大有一天酒后被发现溺死在自家的船坞后,燕子坞数百帮众就作鸟兽散了。其后燕子坞的最大对头七煞帮接替了它的地位,其势力一度控制了半个蒲城,可是有一天,七煞帮的总瓢把子在自家开的妓馆里寻欢作乐时突然暴死,余下几个头目为了争老大之位自相残杀,结果七煞帮很快也烟消云散了。从此再没有哪个帮派能成气候,时至今日,反倒是九幽堂的势力在蒲城有了一定的影响,因此我很早就注意他们了。他们的老大赫连寒,曾去过几次城里的拜月楼喝酒赏月,这人行事很低调,从不搞排场。不过我可以告诉两位,这次赫连寒并未来到蒲城。”
“您为何如此肯定?”
田七呵呵一笑,道:“我在此地经营了十年,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绝对逃不过我的耳目。请别忘了我的职责是什么!不过,虽然赫连寒没进城,但我多半能猜出他去了哪里。”
“请讲!”
“我曾发现,每隔一段时间,九幽堂都会有一辆马车从崇安来,前往城外的吉祥寺,马车总是遮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石敢当一脸凝重道:“那马车里,多半载的是用来练血幽魔功的孩子。”
“血幽魔功?”田七闻言,脸色立刻变了,“你是说,当年那个血幽老怪威震天下的邪门功夫?”
“不错。我们也是意外得知,现在可能还有人在练这魔功,那赫连寒多半跟血幽老怪有关,或许就是血幽老怪漏网的弟子,当年逃得性命后隐居在崇安。我们要找的那几个孩子,便是他掳来此地供人练功的。”
田七闻言,默然片刻,脸上表情复杂,良久后叹了一口气,道:“这种情况有几年了,如果你们所说属实,也不知有多少无辜的孩童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石敢当问道:“那吉祥寺是什么地方,離这里多远?”
“就在城西五里外。那吉祥寺原本是个破庙,十多年前有个叫枯木的云游僧人定居到那里,很快将那里修葺一新,也不知这枯木从哪里弄来的钱。”
石敢当沉吟道:“我俩来此的路上,遇到一伙不明身份的人伏击,身手都还不错,其中有两个光头,不知是否跟这个吉祥寺有关?”
田七沉思片刻,点头道:“有可能!我一直觉得这吉祥寺有些邪门,那里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出没,不像个佛门清净之地。此外,枯木和尚来此地不久后,燕子坞和七煞帮就出事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我们这就动身去那里。”石敢当说着便要起身。
“且慢。”田七止住石敢当,“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们。”他的表情很凝重,“那些去吉祥寺的马车,并未立刻折返回崇安,而是呆一段时间后,继续向西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最终的去向。”
石敢当和何强神色均是一凛。
田七赶紧道:“二位莫急,如果不出意外,那赫连寒顶多昨日才到吉祥寺,应该会在那里呆一段时间。”然后他话锋一转,赧然道,“你们若是早来几天,我也能助你们去救那几个孩子,只是……”
石敢当摆摆手,说道:“七叔不要客气,这等事我们两兄弟本就不想麻烦别人,你已经帮了我们大忙了。”他不想让田七把话说完,他从来都不会勉强别人。既然人家为难,又何必逼人家说出理由。
田七苦笑了一下,接着道:“枯木和尚这伙人在此地经营的时间不算短了,又和赫连寒等人勾结在一起,并不是好对付的。你们若是去吉祥寺找他们算账,要多加小心。事不宜迟,两位这就动身吧,不过你们已不能从大门出去,外面多半已有了六扇门的眼线。”他说着拍拍手,方才那个小伙计便幽灵般冒了出来。
“带两位兄弟从密道出去。”田七吩咐一声,接着对两人道,“后厨有个地道,可悄悄离开这里,请跟着他走便可。”
“多谢!”石何两人抱一抱拳,郑重告辞。
两人跟着小伙计来到后厨,掀开一块地板,便看到一个地道入口,三人鱼贯而入。地道比想象的要长得多,每隔几步就点着一盏长明灯,走了近百米才到达尽头,出口竟在一个马厩里。
几匹骏马正拴在马厩内,似是专门养在这里等人取用的。石敢当与何强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奔西而去。
三更时分,石敢当和何强悄悄摸到了吉祥寺门外。
连日来不断地赶路与拼杀,他俩已相当疲惫。但他们知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因为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还有很多无辜的生命等着他们去拯救。
田七提供的线索无疑很重要,这让两人有些感慨,若非自己是蝙蝠山庄的人,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赫连寒一伙人了。
寺院内外沉寂一片,只能听到蛐蛐儿的鸣叫。看不到一点儿灯火,整个吉祥寺仿佛已沉睡。
两人不费什么气力,便翻墙而入,落地时他们的脚步声轻得就像灵猫。
几个起落,他俩便来到了大殿附近,远望去大殿内漆黑一片,下一步看来应该是去禅房内抓个人问问情况。
就在这时火光一闪,面前黑魆魆的佛殿突然变得灯火通明,四周不知何时已站满了手持火把的人!
这些人的着装出奇地一致,用果敢和坚毅的眼神冷冷地看着两人,仿佛一群经验丰富的猎人,看着两只刚刚落入陷阱的猛兽。谁都能看出这是六扇门的人,是听命于朝廷的捕快!
两人吃惊不已,并不仅仅因为这吉祥寺已成了六扇门布下的陷阱,更让他们吃惊的是方才他们进来时竟对此毫无察觉。
能躲过他们两人的耳目设下埋伏的,一定是一些经过极其专业和艰苦训练的人,而且这些人的武功绝对都不弱。
这些人腰间都挂着长短、宽窄一致的宝剑,甚至连剑鞘都是一模一样的枣红鲨皮鞘。
江湖中人都知道,天下的捕快里,只有京畿大理寺的捕快才几乎都是用剑的。
石敢当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一个捕快,这个人是所有捕快中唯一没有佩剑的,除此之外此人的装扮和其他捕快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石敢当知道他一定是这些捕快的老大。
有一种人,即使长相很平凡,着装很朴素,但永远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气质。铁恨水就是这样的人!
石敢当道:“没想到来了这么多大理寺的捕快!”
铁恨水道:“看来你还算识货。”
“你是南宫玄还是铁恨水?”
“铁恨水。”
石敢当闻言心里一沉,大理寺第一名捕的名头谁都听说过,这绝对是个难缠的人,看来今晚又是一场恶战。
铁恨水看着两人,脸上保持着淡淡的笑,就像在看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道:“你们两位的确没让我失望,我猜想你们要到这里来,你们果然就来了。只是二位来得好快,我刚把这里布置好,你们就到了。”
何强道:“既然你猜到我们要到这里来,一定也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铁恨水淡淡答道:“呵呵,还能做什么,一定是忤逆王法的事情。”
何强也笑了,道:“我们明明是来救人的,难道救人也犯法?”
“你们是否来救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两位均已犯下弥天大罪,我要将你们捉拿归案。”
“我们犯了何罪,铁捕头不妨说来听听。”
“崇安九幽堂薛劲松以下四十三人,一夜之间被人杀死,九幽堂被人放火烧成一片瓦砾,殃及无数,此事是否拜两位所赐?”
“不错。”
“光天化日之下,天福楼遍地横尸,三颗人头高悬大门之上,至今无人敢近,此事是否你二人所为?”
“正是。”
“很好!你们可知,所杀之人中,还有州府总捕头欧阳朔及其两位部属?”
“知道。”
“呵呵,如此说来,你们两位已供认了杀人、纵火及诛杀朝廷命官几项大罪,还需明知故问?”
石敢当沉声道:“我们所杀之人,无一不是该杀之人,我们只是替天行道!”
“放肆!”鐵恨水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薛人豹、阴无极欺压百姓,无恶不作,固然该杀,欧阳朔勾结奸恶贪赃枉法,固然该杀,可那些九幽堂弟子,还有那两位捕快,莫非也都是必杀之人?你们两个不分青红皂白,一概滥杀,却不知替的是什么天?行的是什么道?你们眼中,何曾将王法放在眼里?”
何强冷笑道:“王法?薛人豹杀害赵家两人,毁去赵小凤花容之时,你的王法在哪里?薛劲松、阴无极当街杀害徐子轩、常春娥夫妇,夺去他们幼子之时,你所谓的王法又在哪里?那孩子和其他几位无辜孩童现正在九幽堂赫连寒手中,随时都会遭到荼毒,用来修炼血幽大法,却不知你的王法管是不管?”
铁恨水闻言,沉默片刻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大奸大恶之徒,令人发指之事,迟早难逃法网,不过却永远轮不到你们两个来管。呵呵,你何强,杀人无数食人心血,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义正词严充当好汉?还有你,石敢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你的底细。你这巧取豪夺的江洋大盗!我刚刚得到大理寺送来的消息,前几年山东道上九桩大案,恐怕半数以上都与你有关吧!你们两个算什么东西,在这里跟我强词夺理。像你们这样的人,有何资格随意定人生死?若天下之人都似尔等这般,天下岂非早就大乱了!?”
石敢当紧紧握住他的刀,握刀的手竟有些颤抖,他感到无比愤怒,又有几分委屈。“江洋大盗”这样的称谓他不是没听过,不过今日再次听人说起,且是从一个世人公认的名捕口中说出,令他觉得非常刺耳。他本就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善言辞,不知道该怎么反驳铁恨水,只是勉强按捺住情绪,沉声道:“我只想问你一句,那几个孩子在不在这里?”
铁恨水冷冷道:“哪里有什么孩子,你莫再找借口了,速速伏法吧。”
石敢当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不错,你说的那九桩大案,其实全是我干的。我不懂你的这些大道理,只知道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干百件千件这样的案子!我已经杀了一个州府总捕头,今天不妨再杀个开封府总捕头!”
铁恨水呵呵笑了,道:“理屈词穷了吧?我铁恨水一向是个讲求公正的人,今日跟你们两位费这半天口舌,只是为了让你们心服口服。任你巧舌如簧,也不及我法理如山!”说着他两手向前一挥。
几乎在他挥手的同时,数道人影便扑向石何两人,比人影更快的,是森然的剑光!
铁恨水依然在那里悠悠地说道:“几日来两位已接连会过点苍、峨眉、昆仑等各派高手,丝毫不落下风,实在令铁某刮目相看。不过二位或许不知,今晚开封府大理寺半数以上的公门中人都在此,他们全部出自剑客盟各大门派!现在正好与两位蝙蝠山庄的好汉做个了断!”
他短短几句话的工夫,石敢当与何强已至少和十几个捕快交了手,对方有三人的剑法刁钻狠辣,出手奇诡,像是崆峒剑术,另有两人剑法华丽精绝,身形飘逸灵动,竟似是华山派门下。剩下几人虽然一时看不出出自何门何派,但个个进退自如,剑法纯熟,料想也出自名门。铁恨水所言非虚,大理寺的捕快本就不是用来捉拿下三烂的蟊贼的。像大理寺这样的地方,一直是许多有志于功名的名门大派弟子渴望一展身手之地。江湖上甚至有种传言,剑客盟一些知名门派的弟子,本就是由官府专门挑选出来的好苗子,送去这些门派培养,再归官府所用的。
不同的是,这些捕快比起那些常年久居深山的各大门派弟子有更丰富的实战经验,彼此之间配合作战也颇有章法。他们似乎并不急于要将石何两人置于死地,只是一拨接一拨地不停地出手纠缠,不停地发起攻势,对两人保持着持续的压迫。
更让人警惕的并不是这些发起进攻的捕快,石敢当能感觉到,外围暗处隐隐伏着一些人,在那里待机而发。他们手中一定持有弓箭暗弩或其他危险的暗器,随时准备发起致命的一击!真正危险的,正是这些躲在暗处的人,两人一旦有任何突围的举动,一定会遭到这些人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石敢当和何强背靠着背,仍然保持着冷静。眼前的形势,显然比那天遭到九幽堂围攻时严峻得多,因此绝不能让人分割包围。他们一刀一钩,化解着对方一拨又一拨的攻势,看上去未见丝毫慌乱。他们的镇定让捕快们吃惊不已,他们见过各种各样的巨盗悍匪,却从未见过像今天两人这样,深陷重围之中却能如此坦然。
因为他们问心无愧!因为他们胸怀坦荡!
十几个回合后,一道灰影倏地加入战团,转眼间此人便向石敢当攻出七招,期间又有数脚连环踢向何强,令人目不暇接。他的攻势如排山倒海,他的出手如雷鸣闪电,他用的是少林功夫!
是铁恨水!他上来便施展出光明拳和如影随形腿,因为今日他志在必得。他定下这守株待兔之计,在吉祥寺布下埋伏等待石何两人自投罗网,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两人果真掉入这个陷阱,实在是天赐良机!
形势急转直下,石何二人既要应付铁恨水的少林绝技,又要提防捕快们时不时刺来的冷剑,端的是险象环生。虽然对铁恨水早有耳闻,但大理寺第一名捕的实力仍然超出他俩的想象,他们发现此人绝不比萧擎天好对付多少!可此刻他们并不能夺路而走,因为他们清楚,那些躲在暗处的人正在等着他们逃跑,他俩只要稍有动静,那些人便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到那时铁恨水必将趁机发出致命的一击!
难道他们两位今天就要葬身在这吉祥寺,壮志未酬身先死?
有一瞬间,石敢当脑海里突然闪过天残客的面孔,值此危机关头他却突然想起了他的这位师傅,那个孤苦伶仃的老人是否也曾像今天他这样,被冤枉,被误解,不由分说地被围攻?
只是稍微一走神,石敢当就险些被铁恨水一拳击中,对方的拳风扫得他面颊火辣辣地疼,令他顿时清醒过来。到了这个时候他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助他和何强脱困,那就是他的绝技——天残功!
高深莫测的天残功,怪异绝伦的天残功,只要还有这门绝技护体,他就还有机会!
就在两人苦战之时,突然有一个蒙面人燕子般从一棵数丈高的大树上掠下,滑向不远处的灌木丛。单就此人这一掠的功夫,已可以说是江湖上罕见的轻功高手。现场这么多人,竟都不知何时这树上还藏了一个人,直至此人无声无息地扑向那片树丛,闪电般打倒那里潜伏的两名捕快后,才有人发觉有了新情况。
于是剑光闪起,怒斥声也响起,影影绰绰有十几道人影在暗处闪现,很快又倒下去七八个。只因那人身法奇快,形如鬼魅,转眼间便用一种奇特的手法打倒了那些捕快。那些捕快每个人的功夫都不弱,可几乎都不及还手,只是发出短促的一声闷哼便倒下了!
这边铁恨水见状,不由怒喝一声,那些捕快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兄弟,如此迅速地被人打倒,生死不明,他怎能不怒?只见他突然金鹏般跃起,一跃数丈,双掌一拍一合,然后一齐推出,直拍向那个蒙面人。
肉掌划过空气的声音,竟似裂帛一般,铁恨水这一招的威势实在惊人,正是他苦练多年的致胜绝技,少林韦陀掌中的一招——“恒河入海”!铁掌倏忽攻到时,那人已不及躲闪,便沉肩运气,同样双掌齐出,硬接了铁恨水这一掌!
只听“咚”的一声巨响,那人被打得横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而铁恨水也被震得“噔噔”后退,连退数步后才勉强站稳,脸上血色涌现,很是惊诧。
他惊诧的是对方的武功竟然如此高强,能硬接他一记韦陀神掌。可是紧接着更让他吃惊的事出现了,那人倒下后马上又爬了起来,大呼一声:“快走!”然后往外奔去。
两人这一对掌的工夫,石敢当和何强这边顿时压力大减,蒙面人的呼喊他们听得很清楚,那是田七的声音!他们登时心领神会,立即向外围杀去。围攻他们的那十来个捕快再也阻拦不住,很快让他们两人冲破了包围。
可此时情况又一变,两人方跑出几丈远,便听机括声连连响起,数百道寒光从各个角落射向他们!原来还有第二批潜伏的捕快,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大理寺特制的机弩,一抠机括便能射出十二只劲弩,一时间暗器如疾风暴雨!
石何两人身形急转,同时手中兵器疾速挥出,扫落了大多数弩箭,然后继续向寺外奔去。
可是铁恨水看得很清楚,有一个人,也就是石敢当,向外冲的时候身形趔趄了一下,背后分明是中了一箭!
“哪里走!”说时迟,那时快,铁恨水苍龙般腾身而起,右手一抬又一翻,然后在空中画了道弧线,泰山压顶般拍向石敢当的天灵盖!
这是少林韦陀掌的另一招——“佛祖降妖”,其威力丝毫不亚于方才那招“恒河入海”。铁恨水毕其功于这一掌,今日这场伏击的成败全在于此,他相信对方绝对逃不过他这一掌!
石敢当感觉到了身后排山倒海般襲来的掌力,他停下脚步,转身!
他方才中箭时的痛苦还清楚地写在他的脸上,于是铁恨水看到了他血红的眼睛和恐怖的表情,那一瞬间连铁恨水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时石敢当突然出掌,两人也对了一掌!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
铁恨水只觉得一股大力铺天盖地而来,登时被震得倒飞回去,直飞出数丈,踉跄数步险些倒下。左右几个捕快连忙扶住,关切地问道:“大人没事吧?”
铁恨水并未回答,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中了暗箭、接了他一掌的石敢当,此刻竟似丝毫未受伤一样,雄鹰般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里。
铁恨水只觉得体内气血翻腾,良久才缓过劲来,他望着石敢当离去的方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说了句奇怪的话:“真的有这么巧?”
石敢当、何强跟着田七逃出吉祥寺,上马狂奔出数里,见并未有人追来,方才停下来歇口气。
三人先料理一番石敢当背上的箭伤,伤势不重,上点儿金创药包扎一下,料无大碍。
石敢当看田七脸色惨白,问道:“您受伤了?”
田七苦笑道:“跟铁恨水对那一掌,让我受了点儿内伤,不过不妨事,调息两天就好了。”说罢他面带一种诧异之色看着石敢当,“石老弟,我自问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却大大低估了你。没想到你的武功竟如此高强!”
他方才看到石敢当力拼铁恨水,一掌击退对方的情景,深受震撼。能硬接大理寺名捕铁恨水一记韦陀掌的人,江湖上能有几个?
石敢当也苦笑了一下,并未作答。若不是恰好中箭激发天残功,方才他可能也被铁恨水那一招“佛祖降妖”伤了。除了何强,蝙蝠山庄其他人并不知道他是天残功的传人,他也不想跟人说这个。
何强道:“七叔,您的功夫也很了不起,今日多亏您前来相救,否则我俩恐怕凶多吉少。”说着和石敢当一起拱手,郑重道谢。今天见到田七出手,他们才知道蝙蝠山庄朔风堂果然名不虚传。这个斯斯文文喜好饮茶的中年雅士,武功实在是他俩生平所罕见,似乎并不在秦中云之下。
田七摆摆手道:“两位客气了,我本该和两位一起来才是,但有要事在身,唯恐耽误了不好交代。但你们走后,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该来助你们一臂之力,也算是对那些孩子尽一份绵薄之力。所幸我来对了,没想到铁恨水在这里设下了埋伏,如果今天你们有了闪失,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们并未怀疑您!”二人同声道。
简单而诚恳的一句话,令田七心中流过一股暖流,他笑了。他和两人虽然刚刚相识,可是有了方才一战,他们便已成了兄弟。
石敢当道:“今日逃脱实属侥幸,只是不知孩子们若不在吉祥寺,却会在哪里?”
田七道:“六扇门的人出现在吉祥寺绝非偶然。我想那些孩子必被带来过这里,六扇门多半也知道孩子们被掳的事,只是他们先到了一步,在这里设下埋伏等你们。”
“可是,听铁恨水的口气,他似乎并没见过那些孩子。”
“或许,是枯木和尚察觉不妙后先跑了。”
石何二人闻言,沉默不语,六扇门的介入令事情更加复杂,线索就这样断了,他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田七沉吟片刻,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哦?还有什么办法?”
“蒲城有个绰号叫‘竹竿的人,整日游手好闲,嗜好赌博。大家都以为他是个花花公子,但我却知道他是个飞贼,而且功夫很不错。此人性格怪异,虽已家财万贯但仍嗜偷成性,我看纯粹是因为手痒,或许还因为有些窥私癖。每隔一段时间,此人都要出去做些鸡鸣狗盗之事,却并不偷贵重物品,只偷一些特别的小物件,越是位高权重戒备森严的人家,他越有兴趣去偷。偷的过程也是他窥探人家隐私的时候。此人知道的八卦极多,诸如赵老爷暗养了几个女人、张大户的新生儿子是不是亲生的这种事,他都一清二楚。”顿了顿,又说,“我之所以知道他的身份,是因为有一次他竟摸进我的茶庄,想偷一把紫砂茶壶,被我当场发现,教训了一顿。不过我之后也并未难为他,因为我跟他一样属于身份见不得光的人,不想节外生枝;他倒也很知趣,并未去揭穿我。我俩就这样呆在蒲城,一直相安无事。我想,整个蒲城若还有比我知道秘密更多的人,就只有这个‘竹竿了。他多半也探过吉祥寺,或许知道一些有关枯木的事情,我们不如去问问他。”
石敢当点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咱们何时行动?”
田七道:“我在此地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城南周记绸缎庄的账房先生。现在天色已近破晓,白天无论如何不能进城了,只有等到晚上。我明日必须离开此地,去完成上头交代我的事情,因此救人之事成败与否,只在今晚!我且先行一步,两位且等到今日夜幕降临,去绸缎庄与我会合。我带你们去找‘竹竿。”
三人商议完毕,田七先行离去。对于石何两人,此刻最要紧的事是好好休息,连日鞍马劳顿加上方才一场恶战,两人又累又饿几近虚脱。他们拿出点儿干粮饮水,匆匆填饱肚子,然后在林間找了处干燥地儿,倒头便睡。
待何强睁开眼,天已大亮。林间的鸟鸣声吵醒了他,他看看四周,却不见石敢当。
他走出林子,看到石敢当正迎着朝阳,坐在一个开满了二月兰和野丁香的山坡上,望着远处山坡下的马道发呆。
“你在看什么?”他上前问道。
石敢当没有回答何强的问题,而是说道:“这里的样子,倒和我当初在山东做响马的地方差不多。”
“江洋大盗?”何强笑了,他明白了此刻石敢当的心思。
石敢当目光悠悠,道:“不错,我的确曾是个江洋大盗!”
何强道:“前几年山东道上知名的响马有两个,一个叫厉顶天,一个叫独狼,现在都不知去哪里了,却不知你是哪个?”
“独狼!”说起自己以前的绰号,石敢当不由笑了,“厉顶天是被我杀的。”
“原来如此。”何强哈哈一笑,“铁恨水说的九桩大案,真的都是你做的?”
“何止九桩,我到底做过多少案子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只不过我打劫的都是不义之财,很多钱本就来路不正,因此事主被劫后都不敢报官。”
何强道:“你莫要太在意铁恨水的话,此人空有名捕之名,满口公知王法,其实还不是为了头上那顶乌纱帽?这些狗官都一个德行!”
石敢当怅然道:“我石敢当,自幼便崇拜好汉英雄,立志做一个行侠仗义之人。告别师傅出道后,本想投靠蝙蝠山庄,但找不到门路。我做过趟子手,但看不惯镖局里拉帮结派、任人唯亲的作风;还给一个大户人家当过保镖,可是那家人狗眼看人低,保镖也没干长。那段时间我尝尽世态炎凉,后来干脆出没山林做了响马。在山东做的那些事,我自认都是侠义之举,却令我背上恶名,实在让人想不通。起初,我对此感到有些委屈,但后来我想通了。一个魔功的传人,本就是江湖上的异类,又岂能得到江湖上那些人的理解!”
说到这里,石敢当眼中透出深深的无奈,黯然道:“老何,你莫怪我以前不告诉你这些事,因为没什么好说的。说来说去,我唯一能向弟兄们夸耀的,便是告诉他们我少时见过庄主,受过他老人家的教诲……”
何强看着石敢当,忍不住道:“其实你根本不必这么想。即便那位救过你的前辈不是庄主,也不妨碍我和弟兄们把你当作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
“谢谢。”石敢当感激地一笑,“我知道你们并不相信我的话,其实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世上唯一还相信那位前辈是杜七的人,就是我那个已经半疯半残的师傅,或许连他也是在安慰我。可我还是希望那位前辈就是庄主他老人家,是他告诉我,只要牢记一个‘义字,纵使所学武功来路不正,也并不妨碍七尺男儿顶天立地!你想象不到这句话对我有多重要,在此之前我一直鄙视自己的武功,抱怨自己的命运,甚至痛恨我自己!就因为这句话,我才第一次对自己有了信心!我告诉自己,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挺起胸膛,行走在江湖上!如果那位前辈真的是庄主,那我便迟早有机会能让他知道,当年他搭救的那个少年,一直没有忘记他的教诲,一直在渴望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也一直在努力成为一个好人……”
“你本就是个好人,所以你才会痛苦,才会迷茫。在这世上想做个好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强露出一种玩世不恭的笑容,石敢当的话似是令他也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过什么样的志向和抱负?他又是为什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石敢当能够感觉到,自从上次和秦中云见面后,这些天何强的情绪明显有些起伏不定,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还会紧锁眉头怔怔地望着远方,一看便是在回忆往事。秦中云嘱托他们参加的这次护貂行动,对何强而言似也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他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拜托蝙蝠山庄助他完成?
半空中传来一声嘶鸣,一只山鹰盘旋在白云之上,时而俯冲几下,时而振翅高飞,似是在享受上天专门赐予它的天赋乐趣。两人看着那自由自在翱翔的飞鹰,不由思绪万千。
天地辽阔,山河壮丽,或许只有那高飞的雄鹰,才明白七尺男儿的凌云壮志!
可是,在这危机四伏的乱世中,又有几人能像那雄鹰一样,毫无羁绊、随心所欲地展翅翱翔?
此时此刻,吉祥寺内外已是一片繁忙,不时有骑着快马的捕快出出进进。
这里已不再是一个清静的寺院,而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堡垒。这里距离蒲城很近,闲杂人等也很少,铁恨水将这里作为自己的行动基地,倒是挺合适。
他一夜未合眼,此刻正在一间禅房内翻看一卷发黄的书。
那书卷上画着一系列人像,旁边还密密麻麻地记着几行小字。人像共九幅,画的其实是同一个人。前三幅变化不大,从第四幅开始,那人便陡然变得面目狰狞,无论五官还是肤色均发生了可怕的变化,看起来就像个地狱的恶鬼。从第五幅开始,那人的身材体格也发生了变化,变得更高更壮,肤色也更加血红。从第七幅画开始,情况又一变,那人再次恢复了正常人的形态,只是一双眼睛里闪着瘆人的血色。最后一幅,则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
铁恨水眉头紧锁,仔细研究着第五幅画,那画上描述的情形,和那天枯木的异变颇为相似。他长出一口气,轻叹道:“竟已达到第五级了。”
郭道成走了进来,看上去行色匆匆,说道:“追踪的弟兄们回来了,没找到昨夜那三人。”
此事并不出铁恨水的意料,他接着问:“枯木的下落有没有什么消息?”
“目前尚没有查到什么线索,属下正跟赵龙他们抓紧盘查。”说到这里,郭道成上前一步,“不过,我们发现了萧擎天的行踪。”
“哦?他现在哪里?”
“在城里一家客栈。”
铁恨水陷入了沉思。
郭道成接着道:“大人,属下看昨夜那三人,无一不是高手,抓捕起来恐非易事,如今上面规定的期限已过半,不知大人下一步有何打算?”
铁恨水苦笑道:“这三个案犯的真正厉害之处,恐怕你还不了解。那个石敢当,多半会一种很邪门的武功,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天残功!”
郭道成动容道:“莫非就是昔年和血幽魔功并称为塞外两大魔功的天残功?”
聽郭道成提及血幽魔功,铁恨水更是觉得无奈,他感叹道:“道成,这桩案子的复杂程度,已远远超出先前的预计。这恐怕是我做捕头以来,遇到过的最难办最棘手的案子了。”
此番铁恨水率大批六扇门精英前来,本以为很快便能马到功成,抓获案犯,没想到这案子竟同时牵涉到了两大魔功的传人,即便铁恨水一向是个颇具自信的人,此刻也有些茫然失措了。
郭道成仍沉浸在震惊之中,道:“听说这天残功颇不可思议,在受伤的瞬间竟能爆长功力,难怪昨夜那石敢当在中箭之后,还能同大人硬拼一掌!”
铁恨水道:“这两大魔功,都属于依靠邪门手段瞬间提高功力的路数。血幽魔功我倒有些了解,至于这个天残功,我本以为只是传说,如今看来,江湖传说并非虚言啊。”说到这里,他蹙眉思索着,“一旦受伤反而能大增功力,这样的人还真是难以对付……”
郭道成目光闪动,道:“大人,属下倒有个办法。”
“哦?你且说说看。”
“属下曾听人说过,天残功只有受伤时才能发挥作用,死人是发挥不了天残功的。”
“你的意思是……”
“萧擎天乃昆仑名宿,武功奇高。他的剑法大开大阖,威力无比,近年来同他决斗而死的人,皆被他一招毙命。他这剑法我看正好能克制天残功!如果我们能利用萧擎天对付石敢当,或许胜算就有了。”
铁恨水沉吟道:“萧擎天生性孤傲,恐怕不会同我们合作。”
“萧擎天本就是来对付石敢当的,我们只需密切注视他的动向,便可渔翁得利!”
铁恨水苦笑道:“我铁恨水办案,还从未依靠过这种手段。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当务之急,是查到枯木、赫连寒一伙人的下落,只要掌握了他们的动向,我们便能找到石敢当等人,接下来再依计行事吧。”
两人商议妥当,郭道成去安排人手,铁恨水则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看着手中那陈年的书卷,口中不停地喃喃道:“魔功,魔功……”
谁也猜不到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夜幕下的蒲城,显得十分宁静。这个白天十分热闹的城镇,一到晚上就格外冷清,普通百姓极少出门,各路牛鬼蛇神则纷纷出动了。
这倒给石何两人的行动提供了方便。
他俩趁着夜色潜入蒲城,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便到了城南的周记绸缎庄。
绸缎庄大门紧闭,两人上前轻轻地敲了几下,很快那门便开了,开门的赫然是昨日见过的仁和茶坊的那个伙计。
几个人会意地一笑,石何两人跟着那伙计进了院子,来到一间挂着羊皮灯笼的堂屋。屋内已有一个人,但不是田七。这人身材微胖,生得面皮白净,塌鼻子薄嘴唇,穿着一身质地很好但样式很庸俗的长袍。除了那双精光闪动的眼睛,这人怎么看都是一个典型的市井俗人。
那人见了石何二人,微微一笑,道:“你们来了。”
石何二人愕然不已,听这人的口气似乎认识他俩,但他俩从未见过此人。不过,声音却是田七的!
这人看着两人困惑的表情,丝毫不觉得意外,继续笑道:“我用了人皮面具,因此有两副面孔,这样做事方便些。”
两人这才恍然大悟,想不到田七的易容术竟如此高超!他们端详着田七的新面孔,一时惊叹不已。面前这个人,活脱脱就是个满脑子钱款的账房先生,哪里还是那个潇洒如意的茶坊老板!
何强忍不住问:“您一直用两副面孔出现?”
“不错,平时是茶坊老板,晚上行动时多半是现在这个模样。”田七笑了笑,“我曾暗中调查过‘竹竿,他在蒲城一共有三个窝,除了他常呆的客栈,还有一处小楼,以及郊区的一个院子。不过此刻他多半在赌场,我们这就去找他。”
两人答应一声,正要向外走,田七忙道:“且慢。两位想必也看到了,外面到处都贴着通缉你们的头像,你们这个样子去赌场,恐怕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说着他拿出两套衣服,又取出两个物件分别递给两人。
物件原来是两个做工极其精细的人皮面具,薄如蝉翼,几近透明,面具上诸如汗毛胡须等细微之处都做得十分逼真,甚至连毛孔都依稀可见,可谓鬼斧神工之作。
两人戴上面具互视一眼,不由哑然失笑,此刻的何强已变为一个白面书生,而石敢当则成了一个虬髯大汉。
田七道:“这是我们堂主亲手制作的面具,戴上它不仅不会影响脸部表情,甚至连面色的变化都能显现,绝非一般的人皮面具能比。”
两人惊叹不已,蝙蝠山庄朔风堂堂主七巧神君,不但武功盖世,其易容术更是独步天下。据说由他亲手制作的人皮面具,每一张都价值万金。现在两人亲自体验了这样的面具,对于蝙蝠山庄辈出的高人更增了几分拜服。
田七接着道:“‘竹竿的轻功非同小可,想抓住他并非易事,咱们需用点儿手段方可成功。”
三人商议已定,石何两人换上衣服戴上面具,跟着田七大摇大摆地走上街头,很快便来到了蒲城最大的赌场——聚财赌场。
一进赌场楼上那喧闹的大厅,石敢当便看到了“竹竿”。
在一张人最多、氣氛最紧张的牌九桌旁,坐着一个口叼烟斗、奇瘦无比的黑衣男子,这人颧骨凸出,瘦得皮下面就是骨头,脸上几乎看不到一分肉,裸露的手臂上则青筋暴突,骨节纵横,整个人活脱脱就像一根竹竿。
虽然从未见过对方,但石何两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人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他俩向田七使个眼色,然后转身下了楼。田七则不紧不慢地向“竹竿”走去。
“竹竿”似乎天生具备察知危险的嗅觉,他那一双三角眼本来一直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牌九,此刻突然滴溜溜一转,抬头向四周扫了一眼。这一抬头,他便看到了远处正向他走来的田七。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他看得出田七是来找他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来找他的人是个多么厉害的角色。虽然之前田七并未找过他什么麻烦,但这并不代表今天田七来找他是有什么好事。
他当即扔下手里的牌九,在赌徒们的一片喝骂声中,向另一侧的楼梯溜去。他边走边回头往田七这边看,当看到田七向他大步追来时,他干脆跑起来了。
他并未往楼下跑,而是直接一个“平沙落雁”,掠出了廊道边的一扇窗户,然后在半空中凌空翻身,使出一记“细胸巧翻云”,轻巧地向楼下落去。
这种时候能跳窗户就不跑楼梯,这是他逃跑的原则之一,放着一身好轻功他绝对不会浪费。
可是他还未落地,便愕然发现一张大网向他罩了过来,确切地说是有两个人抓着一张渔网,迎着他跳下楼的方向往上一跃,然后半空中两人轻巧地一错身,就把他结结实实地裹在了网里。
“竹竿”还未来得及挣扎,那两人就将他连人带网抬进了旁边一条偏僻的胡同,然后将他往胡同里的臭水沟边上一扔。
“竹竿”这才从惊惶中清醒过来,他定睛一看,首先看到一个虬髯大汉正用锥子一样的目光盯着他,这大汉的目光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感觉好像被那充满杀气的目光穿了个透心凉;然后他看了看另一个人,这一眼看过去他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窖里,那人是个白面书生,长得倒很清秀,但那眼神比那个虬髯大汉更阴冷更吓人,不是杀人如麻的人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这时田七也追了过来。
看到田七,“竹竿”感觉竟好了一些,他眼睛转了转,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田七道:“你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只是向你打听一件事。”
听到这话,“竹竿”一颗心总算恢复了正常跳动,他警惕地看着对方,道:“什么事?”
田七道:“我知道你一向以窥人隐私为乐,事实上你的大部分家产都是当事人给你的封口费。”
“竹竿”忙道:“有关你的事情我从未透露给别人!”
“你若说过的话,你此刻早已不在人世了。”田七语气依然很平淡,“我问你,你是否去偷过吉祥寺?”
听到“吉祥寺”三字,竹竿的脸色立刻变了,他用眼光扫了扫田七旁边那两个恶狠狠的人,怯生生道:“我若说没有,你信吗?”
“当然不信,这城里城外绝对没有你没去过的地方。”
“我去过。”
“既然你去过,就一定知道那里有什么猫腻。我们只想问你,吉祥寺枯木和尚那伙人,在蒲城还有什么窝点?”
“没,没有。”
田七闻言,使个眼色,何强当即手一抖,一把寒光闪闪的弯钩便到了“竹竿”的脖颈处。
“竹竿”吓得大叫道:“我若说了,迟早会死的!”
何强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半个脑袋直接按进了臭水沟里,冷冷道:“信不信我手轻轻一动,你这脑袋马上就会滚进臭水沟?”
“竹竿”已经闻到了耳边水沟的恶臭,他哭叫道:“城里的富贵钱庄,便是那伙人的另一窝点!”
“哦?你如何得知?”
“我亲眼见过这两个地方的人暗中有来往,而且,他们似是信奉着什么邪教,这两处都供着一种邪恶的神像!”
田七等人互视一眼,笑道:“你果然知道得不少。”
三人把“竹竿”拉回沟边,提起渔网边往外一抖,“竹竿”便像绣球一样从网里滚了出来。
田七道:“吉祥寺一向香火惨淡,我一直觉得枯木这伙人在蒲城另有产业维持营生,没想到竟是富贵钱庄。”沉吟片刻,又点点头道,“是了!当初燕子坞和七煞帮都曾觊觎富贵钱庄的产业,结果很快分崩离析。看来这富贵钱庄早就和枯木一伙人有勾结了。”
石敢当与何强此刻都有些兴奋,因为总算又找到了线索。两人光顾了高兴,一时竟忘了盯着“竹竿”。
“竹竿”见三人似乎都未注意他,突然像黄鼠狼一样蹿上了胡同一侧的高墙,一转眼就在那两丈高的院墙后消失了。
石敢当看着“竹竿”消失的方向,笑道:“他的轻功果然不错,若不是方才使了计策,还真不容易捉住他。”
田七也笑道:“我留着此人,其实也是想着有朝一日或许能用上他,没想到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现在事情总算有了眉目,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富贵钱庄走一遭,救出那些孩子,彻底铲除那伙恶人,也算为蒲城百姓除一大害。”
“好!”
田七看着两人,郑重道:“枯木也好,赫连寒也罢,这伙人我看并不好对付,两位须多加小心。”
石敢当笑道:“有您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三人哈哈一笑,一起消失在夜色里。
圆月如明镜般挂在当空,月光如水般洒向大地。夜风暖暖的,还带着些许花香。
这本是手挽佳人、把酒赏月的绝佳时刻,可谁能想到,在这美如诗画的月色下,一场杀戮即将开始。
田、石、何三人换上夜行衣,摸进富贵钱庄之时,已是三更时分。钱庄主院漆黑一片,后院却灯火通明。三人从不同方向分头潜入了后院。
石敢当躲在一棵大树的树冠里,观察着对面的堂屋。田七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堂屋的房檐,何强则闪进了假山后的一片灌木丛。
此刻虽已是深夜,院内却仍有人不时来回走动着,每个人都匆匆忙忙,而且神色紧张。看情形,像是在收拾家当准备离开此地。
石敢当暗忖,若晚来一天,这些人恐怕就又溜了。
他看到西侧厢房内有间屋子,门口站着两个大汉,似是在看守着屋里的什么,便远远地向何强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那间屋子。何强会意地点了点头。
此刻那屋中突然走出两个人,穿过院子进了堂屋。这两人腰间都挂着兵器,看那虎虎生风的走路姿势,身手想必都不错。
这边田七举起右手叉开五指,意思是堂屋内有五个人,然后又做了个手势,石何两人会意地点点头。然后田七拾起一块瓦片,往院里一扔!
“什么人!”堂屋内应声冲出来一个人,身法很快,转眼就到了那片碎瓦跟前。此刻田、石、何三人同时蹿出!
他们几乎以同样的速度,像三支箭一般从不同方向射向那人,眨眼间就到了那人跟前,然后一齐出手!
那人本来武功不弱,可是连招架之功都没有,只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厉的惨叫,便绵软倒下。
此时三人又分开了,何强直接扑向那间有看守的厢房;田七再次腾身而起,使出壁虎游墙功,轻飘飘地挂在屋檐下,石敢当则原地不动候在那里。
他们这一合一分,电光石火的刹那,一个高手便被他们取了性命。
此刻堂屋内又冲出三人,一个胖大和尚,一个麻面汉子,以及一个鹰钩鼻青年。他们出门时便看到院内自己那同伴倒在地上,旁边站着一个虬髯大汉,于是呵斥一声,一齐扑向那虬髯大汉。
可未等他们冲到跟前,后面那个鹰钩鼻青年便觉脑后一阵风声,转头一看,一人一掌已攻至眼前。原来是背后屋檐下的田七如大鹏一般从天而降,向他发起了偷袭。鹰钩鼻青年根本不及做出反应,田七便重重的一掌拍在他颈后,他的脊椎骨登时粉碎,被打得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胖大和尚见状,怒吼一声挥掌打向田七。他用的是大开碑手之类的功夫,双掌虎虎生风,颇有威力。但他由于块头较大,掌速和身法都慢了半拍,因此一连七八招攻出,却根本碰不到田七分毫,反倒让田七瞅准机会,一拳打在了他的软肋处。
胖大和尚当场喷出一口鲜血,然后才惨叫出声。尽管他皮糙肉厚,但田七这一拳就打断了他两根肋骨,钻心的疼痛令他幾乎晕厥。可田七并未给他喘息的机会,紧接着又一掌拍中他的后背,打得他又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几步摇摇欲倒。这时田七又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他左侧面部,只听一声可怕的脆响,胖大和尚的颈骨直接断了,整个人无力地轰然倒下。
那麻面汉子使一把铁尺,刚跟石敢当过了几招,便发觉自己人已相继倒下,不由得心下生怯,身法也出了破绽。石敢当瞅准机会,一刀挥出,将麻面汉子的左腿齐膝斩断。麻面汉子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滚倒在地,当场晕厥过去,铁尺也被扔出老远。
此时钱庄内各处纷纷跑来十几条大汉,手持各式兵器扑了过来。可他们一看倒在地上的那四个人,登时就有些泄气,眼中均露出惧意。石敢当二话不说,挥刀杀了过去,田七则冲进了那间堂屋。
此刻何强早已放倒了西侧厢房门外的那两个看守,进屋一看,便看到床头背靠背坐着四个孩子,看起来均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正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何强心里一喜,出门喊道:“孩子们都在这里!”言语中充满了兴奋。
石敢当闻言精神一振。那十几条大汉的武功比先前那几人相差甚远,被他三下五除二砍倒了好几个,剩下的见状不妙,四散逃命去了。
石何两人会意地点点头,一齐冲进了那间堂屋。
进门便看到田七静静地站在屋中,正抬头凝视着面前香案上的一尊雕像。那雕像面目狰狞,通体发红,似夜叉又不是夜叉,看起来诡异而恐怖,令人不寒而栗。这想必就是“竹竿”所说的邪恶神像了。
见两人进来,田七指了指地板,道:“剩下那个已经逃走了。”
屋内地板上摆着几个蒲团,其中一个旁边的地板向外翻起一道暗门,露出一条地道,不知通往何处。
石敢当问道:“逃走的是什么人?”
田七面露沉思之色,道:“若我没有看错,逃走的正是枯木。他如此丧胆,倒令人意外。”
大家都松了口气,看来今晚的行动已大功告成,结果令人很满意,只是似乎有些过于顺利了。
三人返回西厢房去看那几个孩子,四个童子中有一个女童,都是三五岁的样子。石敢当上前解开他们的穴道,孩子们仍然一脸惊惧地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也没有人哭泣。石敢当看着噤若寒蝉的孩子们,心里不由一酸,可想而知,这些孩子在这段日子里受到了多大的惊吓!
他料想自己这副尊容会吓着孩子,便知趣地与何强离开屋子,留下田七去安抚孩子们。想到这些童子即将和他们的亲人团聚,想到亲人们欣喜若狂的样子,两人心中不由一阵欣然。
此刻那断腿的麻脸汉子已然苏醒,正在那里呻吟。两人缓缓上前,冷冷地看着他。这家伙和其他三人,应该都是江湖上的成名好手,或许也是枯木的左膀右臂,武功其实都不错,只可惜他们遇见的是田七、石敢当、何强这样的人。
麻脸汉子目露怨毒之色,盯着两人,问道:“你们便是那两个蝙蝠山庄的人?”
“不错。”石敢当点点头,“枯木跑哪里去了,老实告诉我。”
麻脸汉子嘶声道:“我不知他去了哪里,我只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要你等的狗命!”
“莫要嘴硬,老实交代的话,我可以给你来个痛快的。”
“嘿嘿,你们莫要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要不了多久,你们便会死无葬身之地!连杜七也救不了你们!”麻脸汉子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突然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刀,一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此举倒出乎石何两人的意料,不等两人上前,那麻脸汉子已气绝身亡。
何强咂咂嘴,道:“这厮倒算是条汉子,比欧阳朔强多了。”
两人检查了一番尸首,没发现什么有用之物,此刻田七从厢房内走了出来,脸色有些异样。他看着石何两人,缓缓道:“这几个童子里,没有徐家那孩子。”
此言一出,石何两人的心顿时一沉,方才的欣喜心情也去了大半。
……
那几个孩子已经懂事,田七仔细问过,都说本来还有一个脖颈上戴着玉佩的小伙伴,一日前已被带走了,想必是赫连寒兄妹所为。堂屋内那条暗道通往围墙外,枯木借助这条暗道已不知逃往了哪里。三人抓来几个未及逃走的家丁,都供认以往都是枯木或赫连寒亲自押送孩子出门,其他人均不知孩子们的最终去向。
没想到还是晚来了一步。赫连寒为什么要区别对待徐家那孩子,其中原因还是不得而知。三人均不免有些失落。
拂晓,天边已现鱼肚白。
城东的马道上,三人并辔缓缓而行,田七在蒲城的最后时光结束了。
“两位就此留步吧。”田七一脸歉然地看着石何二人,“这次剑客盟下了很大决心,上头通知我,武当派来了四个辈分极高的高手来这里助阵,意图夺取灵貂。我必须去查探一下这四人的动向,以后恐怕不能再帮你们了。”
“您帮我们已足够多了。”石敢当诚恳地说,“七叔,其实我俩一直都渴望能为庄主做点儿事,能和您并肩作战,也是我们两人的荣幸。”
连续两夜的奋战,他们三人之间,已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田七淡淡一笑,然后郑重道:“两位理解就好,毕竟七叔可以死,七公子绝不能死。这个江湖,不能没有七公子这样的人!此番行动,我已抱必死的决心!两位堂主的队伍正日夜兼程,很快就会来到这一带,希望我们届时能够再见。有你们两位,相信能给我们的行动带来很大帮助。”
两人看着一脸认真的田七,也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们知道田七所说的七公子是谁。熟识杜七的人,都叫他公子,而不是庄主。他们两人其实和田七一样,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和重担。他们同样抱定一个信念,那就是七公子绝不能死!
田七思索片刻,接着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赫连寒、枯木这几人中,多半已有人练了九幽魔功,或许还不止一个,两位要多加小心。你们脸上这人皮面具请留好,在附近走动还是不要露出真面目的好。”
石敢当笑道:“七叔此去参加行动,我看就没有必要还用现在这副面孔了吧。”
田七看着两人,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道:“這本就是我的真面目。”
原来茶坊老板是假的,绸缎庄账房先生才是真的!
石何两人愕然片刻,忍不住笑了。
田七也笑了,笑容显得憨厚而朴实。他郑重地拱拱手,道:“保重!”
“您也保重!”
田七上马飞驰而去。
这一去定有一番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的血战。剑客盟和蝙蝠山庄的各路绝顶高手风云际会,势必碰撞出璀璨而激烈的火花。会有多少成名高手命丧当场?又会有多少后起之秀一鸣惊人?无论结果如何,这即将到来的一战,必将成为武林的一个新的传奇!
石何两人看着田七离去的背影,一时有些茫然。
那个徐家的可怜孩子,你究竟在哪里?
寅时一刻,富贵钱庄。
附近的大街小巷均已被面色肃然的捕快封锁,昨夜发生在这里的血案已惊动全城。
铁恨水负手走在富贵钱庄后院内,仔细检查着四处横陈的尸体,郭道成和赵龙跟在他身后。
他看完那个断了腿的麻脸汉子的尸身,皱眉问道:“一共死了多少人?”
郭道成道:“一共十四个,看起来全是会武功的。”
“这些人的身份查明了没?”
赵龙忙道:“经属下和多个弟兄辨认,有两个是吉祥寺的僧人,还有几个以前常出没吉祥寺,其他人身份不明。基本可以断定,这些人多半是前日从吉祥寺遁逃到此处的。”
“道成,你是否明白了一件事?”不等郭道成回答,铁恨水便略带感慨地说道,“千万不要得罪蝙蝠山庄的人。”
郭道成苦笑称是。
从崇安到这里,这种被杀得遍地死尸的景象,他俩已见了多次。从下手的手法和风格来看,这些人多半又是石敢当和何强干掉的。这两位猛汉铁血无情、斩尽杀绝的作风,即便是身经百战的铁恨水也为之感叹。
赵龙道:“据旁边客栈老板讲,凌晨时分有人给他送去四个孩子,说是从这里解救的,嘱咐他交给官府。也正是这位客栈老板报了官,我们才发现这里的情况。”
铁恨水眉毛一扬,道:“是什么人送来的孩子,那老板有没有说?”
“那老板告诉我,他只是在睡梦中突然被人弄醒,在耳朵边告诉他孩子的事,根本没看清是什么人。”
“嗯。”
“大人,如此说来,蝙蝠山庄那两人所言非虚,他们真的是来救人的。”
铁恨水对他的话未作理会,继续问道:“那些孩子是哪里的,知道些什么情况?”
“他们都是方圆二百里内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被人强行掳走的。最大的五岁多,最小的才三岁。据那大点儿的孩子说,他们先被掳到崇安,后来又被弄上马车送到了吉祥寺,接着连夜被弄到了这里。这些孩子这段日子以来没有行动自由,除了吃饭解手,多半时间都被喂了药,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我看他们的状态,都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和惊吓,能否恢复正常尚属未知。”说到这里,赵龙面露不忍之色,“也不知这伙人掳掠这些幼童是要做什么!对了,孩子们说,本来在一起的一共五个孩子,有一个前夜被单独带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枯木和赫连寒的下落有什么线索?”
“尚且没有。”
铁恨水目光闪动,不再发问。
三人步入堂屋,端详着香案上那尊非人非鬼的塑像。
郭道成道:“属下在吉祥寺也见过类似的这么一个东西,不知这些出家人供奉此等怪物作甚?”
铁恨水沉思片刻,嘱咐赵龙道:“这两日在城里四处加派人手,如见有可疑人物,立即告诉我。”
赵龙领命而去。
铁恨水抬头看着那古怪的塑像,半晌一言不发。
此物别人没见过,他却见过。这分明就是他那本发黄书卷内的九幅画像中所描绘之物。他知道,这其实不是怪物,而是一个人……
正阳楼是蒲城最好的酒楼,招牌菜是粉蒸鮰鱼和梅干菜烧肉,特供的状元红酒劲道也很足。
石敢当与何强此刻就坐在正阳楼内最好的雅间。
所到之处,住最好的客栈、上最好的酒楼、喝最烈的劲酒、杀最狠的强人,这一向是他俩的风格。
昨日离开富贵钱庄后,他们两人左思右想,觉得能救徐家那孩子的最后一线希望,只在一个人身上了。
“我看咱们只能指望一个人了。”
“谁?”
“‘竹竿!他可能还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何以这么认为?”
“感觉。”
“呵呵,我也有同感,不然的话,昨晚他不会逃得那么快。”
半日来,他俩已转遍了“竹竿”平常出没的地方:蒲城的各大赌场、几家最有名的春楼,还有现在他俩所在的正阳楼,但都没有找到半点儿“竹竿”的踪影。
对此两人丝毫也不意外,即便是最嗜赌的赌徒和最好色的嫖客,恐怕也不会在昨晚受到那样的惊吓后,第二天还有心情去找乐子。两人的真正用意,其实是打草惊蛇,让“竹竿”不要到处乱跑,而是呆在他那三个窝里,尤其是郊区那个他自认为很隐秘很安全的小院。
他俩也知道这样做的风险。此刻城头上贴着他俩的画像,城里四处都是凶神恶煞般的捕快。蒲城南来北往的江湖中人虽然不算少,但像他俩这样大摇大摆四处乱转的,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但两人却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多耽误一刻,徐家那孩子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
而且,留给他们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们似乎已能感觉到百余里外苍龙岭那渐渐聚集的杀气,那里即将发生的事情,同样也是为了救一个人的性命。但这个人的性命却是徐家那孩子无法相比的。因为他一个人的生死,事关千千万万江湖中人的生死;他一个人的存亡,涉及到武林中无数大小门派的存亡!
因此,眼下只能依赖他们脸上那出自七巧神君的人皮面具来瞒天过海了。
石何两人并不知道,此时铁恨水正在街对面一家杂货铺的阁楼上,隔着窗格远远地窥伺着他俩,郭道成和赵龙也在场。
赵龙身着便装,此刻正禀告道:“属下依照大人的吩咐,将所有人手分成三部分。一部分乔装前往各处客栈酒楼等江湖中人聚集的场所,打探有用的情况;另一部分分成若干队,专门盯梢可疑的人物;第三部分就是属下自己,专门负责跟踪两个人,便是对面楼上的那两个。”
“哦?”铁恨水面露欣赏之色,微笑道,“你为何独独对这两人感兴趣?”
赵龙道:“这两人半日来一直在城中走动,似是在找什么人。他们跟蝙蝠山庄那两人虽然长相完全不同,但身上那凌人的气势,实在太像了!我怀疑他们正是蝙蝠山庄那两人乔装改扮的,若果真如此,这两人的易容术实在匪夷所思。因此,属下也吃不太准,才请大人跑来一趟。”
铁恨水笑道:“我看这两人的易容术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大人,您的意思是?”
“据说蝙蝠山庄七巧神君制作的人皮面具巧夺天工,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外貌。因此,蝙蝠山庄的人戴着七巧神君制作的人皮面具,丝毫不奇怪。但是制造再精巧的人皮面具,也改变不了一个人的眼神。因此真正的易容高手,不仅擅长于易相,更擅长于易神!能够把自己的气质神采化为无形的人,才是真正的易容高手!这不仅需要多年的苦练,还需要极深的心境修为,放眼天下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七巧神君之外寥寥无几。这两人的眼神杀气隐现,戾气十足,怎么看都似曾相识,我看他俩就是咱们要找的两名案犯!”
郭道成闻言一喜,道:“既然如此,属下这就去召集弟兄们,将这里团团包围,然后擒获这两人!”
铁恨水摇摇头道:“不可。这里是闹市,一旦动起手来,恐伤及无辜。何况在这里你我也并无抓获这两人的十足把握,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他看着窗外的街头,突然眉毛一扬,喃喃道:“这下热闹了!”
不仅是铁恨水,此时街上大多数人都抬眼看着一个方向,确切地说,是看着一个人。
那绝非一个普通老百姓能轻易看到的人,他走动起来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他那旁若無人的眼神一直高高地看着远方,仿佛近前的这些人根本不值得他一瞥;而他那背在肩头的无比巨大的铁剑,似乎时刻都在散发着浓重的杀气,令所有看到的人不寒而栗。
这样的人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城的闹市,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是的,他是个久居仙山的世外高人,本就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是萧擎天!
在人们吃惊的目光注视下,萧擎天来到了正阳楼下。这时他空洞的眼睛突然转了转,径直往楼上去了。
石敢当与何强此刻当然也看到了萧擎天,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禁苦笑。他们没想到萧擎天竟锲而不舍地追到这里,这真是一个苦手。
而他们看到萧擎天那一刻时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逃过对面铁恨水的眼睛,对此铁恨水不由得一笑。
萧擎天上了楼,略扫了一眼在座的食客,便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他眼光扫过石何两人的时候,并未停留。石何两人则不得不像看大猩猩一样看着萧擎天,因为此时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如果假装看不见,无疑承认自己心里有鬼。
与萧擎天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两人都不由自主地觉得心跳得很厉害。
萧擎天要了一碗阳春面,一碟茴香豆以及二两老白干,在那里慢条斯理地用起餐来。他的动作很认真,很缓慢,仿佛要从这无比清淡的午餐中品尝出山珍海味琼浆玉液的滋味,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天外来客。
正阳楼上的气氛变得无比沉闷,石何二人也只是在那里闷头喝酒,不敢再看萧擎天一眼。
他俩并不是怕了萧擎天,只是觉得此时此刻与这样的人交手,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半个时辰后,萧擎天吃完最后一粒茴香豆,喝完最后一滴老白干,吃干净最后一根面条,终于起身下楼而去。他自始至终目不斜视,看来就是专门来此地用饭的。
对面的铁恨水等人一直在观察着正阳楼上的情况,此刻见萧擎天要走了,郭道成忍不住道:“大人,何不去暗中告知萧擎天,他要找的人此刻就在正阳楼上,让他们打起来,我们在这里坐山观虎斗……”
铁恨水冷笑道:“你若是以为萧擎天没看出楼上坐的是什么人,那你就太低估擎天剑客了。以他的眼力,方才在楼上那段时间,必已弄清楚了所有的事情!我看他来这里用饭,本就是来查探虚实的。”
“那他为何不动手?”
“或许跟你我一样,在等待时机。对付楼上这两个人,即便是他萧擎天,也需要最好的状态,他现在不动手,说明他还没有十成的把握!”
铁恨水看着萧擎天离去的背影,目光有些复杂。
他知道,虽然三方都未动手,但最后摊牌的时刻已经不远了。
石何二人一直呆到华灯初上才下了正阳楼,他们打算在夜色的掩护下开始计划中的行动。
两人穿街走巷,来到一处灯火昏暗的十字街头,互相使了个眼色,突然左右一分,各自钻入了一条胡同。
石敢当在胡同里飞奔了片刻,突然一闪身,躲进一处墙角后的阴影里潜伏起来。没过多久,就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响,有人从来路飞快地追了过来。石敢当待那人跑过墙角,上前伸手一抓,揪住了那人的后脖领,正欲将其按倒在地,谁知那人反应很快,一记后肘直捣石敢当肋下,趁他招架的工夫,那人已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紧接着,那人脚一蹬墙,借那一蹬之力,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同时只见寒光一闪,那人刀已出鞘,刀光如水银泻地般划向石敢当!
此人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索,足见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石敢当喝了一声“来得好”,蝙蝠刀亦已出鞘,一格一带,便与那人打在一起。
那人的刀法颇为精妙,轻巧灵活又不乏刁钻之处,似也是出自名门,只是力量弱了些,应变也差一点儿。石敢当和他过了十来招,待对方一刀砍过,招式变老,突然飞身一撞,一肩膀便撞在那人胸口。那人稍显单薄的身体当即被他撞飞出去,顿时眼冒金星,嗓子眼发甜,差点儿喷出一口鲜血。还没待他站起身来,石敢当的刀已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那人看上去清瘦而精干,此刻他一脸困惑地看着石敢当,问道:“你这是什么招式?”
石敢当笑道:“打赢的招式。”
那人黯然失色,似是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对方的对手。
石敢当问道:“你是何人,偷偷摸摸跟踪了我俩一整天,想干什么?”
那人挺起胸膛道:“我叫赵龙,是本地的捕头。”
对方是六扇门的,这点并不出石敢当的意料:“一个小城六扇门的捕头,能有这样的身手,倒是很难得。”
赵龙看上去很沮丧,他一向对自己的盯梢能力很有自信,没想到今晚居然栽了。但是他倒是有三分胆气,此刻自忖难免一死,便把心一横,道:“我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还说什么废话!”
“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
赵龙闻言竟有些吃惊,道:“你难道不是杀人不眨眼的?”
石敢当默然片刻,淡淡道:“在这世上,你所听到的和看到的,十之八九都是谎言。”说完左掌一切,切在赵龙右后颈处。
赵龙当即晕了过去。
料理了赵龙,石敢当这才施展轻功,飞檐走壁,穿街过巷,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来到了城郊一处雅致的院落门外。
世间之人,总分三六九等,是以大城小镇,亦分富人区与贫民窟。这处院落所在地段便是大户人家聚居的区域,四周环境幽静,就连犬吠之声都少了许多。
石敢当方一到达,何强便从一棵柳树背后钻了出来,两人会意地点点头,便一齐翻墙而入。
这处院落,当然便是“竹竿”在蒲城的那处藏身地点,之前田七已将“竹竿”的三处小窝细致地画在图上,找起来并不难。
进了院子,何强先去了楼后,石敢当等了片刻,这才悄悄地摸进了堂屋。
此刻,“竹竿”正躺在内室那张温软舒适的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以往的此时若不是去赌场,他多半会和一个香喷喷的女子躲在他另一处小窝里寻欢作乐,可今晚他除了紧张和不安之外,一点儿别的心情都沒有。
他已知道石何两人正在满城找他,这个消息是他在杏花楼的一个老相好偷偷跑到他俩常常私会的那个小窝里告诉他的。听到这个消息,他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到了这里。因为这里是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他任何一个相好都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个藏身之处,而且他还专门在这里弄了条暗道。
他一边揣测着那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人再次找他的目的,一边极力回避着脑海里那些可怕的记忆,突然,他惊恐地发出一声大叫,因为他蓦地发现床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就像个幽灵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黑暗中,正用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盯着他。他定睛一看,正是昨夜捉住他的那个虬髯大汉!
对方看着惊慌不安的他,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轻功不错,为何还不跳窗逃走?”
“竹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若跳出窗外,恐怕又要跳进一张网里吧?”说罢他的手突然往床头某处一按,他身下的那张大床便突然往两边一分,他连人带被都从石敢当视野里消失了。
这是“竹竿”早就盘算好的手段,万一有人找到这里,他还能借着暗道逃走。
可惜他这一套早已被人洞悉得一清二楚。他从床上落下,只觉得身子一软,便发现自己掉进了一张网里。他大吃一惊,他的身下本应该是冰冷坚硬的石板,怎么变成了一张渔网?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张笑眯眯的脸,看到这张脸,他顿时感到一种尖针般的寒意。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夜那个更阴冷更可怕的白面书生!
他万万想不到,他这处隐秘的小窝,早已被田七探得清清楚楚。他事先设计好的逃命之路,却成了石何两人捉拿他的捷径。
看着惊恐和困惑的“竹竿”,何强不由笑了,道:“你们蒲城人,怎么都喜欢钻地道?”
片刻后,石敢当也从上面跳了下来,看着魂飞魄散的“竹竿”,他也忍不住笑了。他只觉得七叔这个人实在是深不可测。然后,他说道:“说吧。”
“说什么?”
“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事情都已经告诉你了。”
石敢当的目光如钉子一样钉在“竹竿”脸上,一字字地说道:“你还有没告诉我们的东西,是不是?”
“竹竿”一脸苦相,显然知道对方所指的是什么。事实上他心里的确藏有一个可怕的秘密,他知道只有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今晚他才能活命。于是他说道:“我一直觉得吉祥寺这伙人很古怪,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我知道他们都是很危险的人,因此一直都不敢过分招惹他们。”
何强淡淡笑道:“你终究还是招惹他们了,是吗?”
“竹竿”苦笑了一下,道:“也不算是招惹,但现在想来还一直很后怕。”他皱着眉头,似是在回忆一段他并不想回忆的往事,“我发现每隔一段时间,这伙人就会派出一辆马车,出城奔西而去。驾车的人,一般都是枯木本人,这实在是很蹊跷的事。有一次,大概四个月前,我实在是闲得久了有些无聊,便忍不住好奇心,跟着他们的马车一路西去,最后发现他们到了蟒山!”
“蟒山?”何强皱眉道,“那是二百里以外了,据说那里是个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
“可以这么说。”“竹竿”点了点头,“我跟着他们进了蟒山深处一个叫射虎谷的地方,便没胆量继续跟踪下去,而是溜了回来。”
“那里有什么东西?”
“我并未发现有什么。”“竹竿”眼中突然闪过一种恐惧之色,“我只是觉得,那个山谷有一种妖气。”
“妖气?!”
“是的,一种可怕的妖气!两位请莫见笑,我跑江湖的日子不短了,自认也见过很多大场面,可那次在射虎谷,我却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我相信我的感觉,那里一定是有什么可怕的人,一定在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我怕再跟下去,会不明不白地死在那里。回来之后,我一连几天都吓得睡不着觉,只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贱,非要去打探这种自己不该知道的秘密。我知道这可能会给我带来杀身之祸,因此这段时间一直惶恐不安……”
看着神色惴惴的“竹竿”,石何两人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如此看来,枯木这伙人中,一定有人躲在那个偏僻的山谷里练九幽魔功,徐家那孩子恐怕已被送往了那里。他们如此诡秘行事,可谓处心积虑,殊不知还有“竹竿”这种无聊的人,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石敢当上前,将“竹竿”从渔网中放了出来,神色郑重道:“你堂堂一个男子汉,却喜欢做窥人隐私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不但无聊,而且愚蠢!长此以往,你必死无葬身之地!以后还望吸取教训,切莫再做这种下作之事!”
“竹竿”闻言大喜,心知今天有救了,忙不迭道:“多谢两位好汉的教诲!其实,我做此类事情并不是为了谋财,而是因为看到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人得知被我抓住把柄后的那副嘴脸,总会有一种特别的快意。我沉溺于这种快意不能自拔,差点儿酿成大祸!明天我就会离开此地,隐姓埋名,再也不做这种事了!”
石何兩人不再理会“竹竿”,转身离开。他俩突然觉得这个人也有几分可爱之处。
夜色已深,两人并未施展轻功,而是缓缓地向周记绸缎庄走去,脚步均有些沉重。
周记绸缎庄的生意比较冷清,已是辰时时分,依然门可罗雀。
七叔手下那个伙计领着石何两人来到绸缎庄后院的马厩,他俩的坐骑就寄养在这里。
两匹骏马看上去精神饱满,毛色油亮,看来不但喂养得不错,还经过了精心的梳洗。
对此,两人很满意。这个小伙子不但机灵,做事还挺认真细致,当然,身手也不弱。
石敢当上前,抚摸着马背上那长长的鬃毛,若有所思。
何强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他的决定。
昨夜从“竹竿”那里回来,两人整理了一番思路,都觉得整个事件中有一个最大的蹊跷之处,便是徐家那个孩子。究竟这个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赫连寒等人先是委曲求全,然后又接连主动放弃了九幽堂、富贵钱庄这些经营多年的据点?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要想揭开这个秘密,只有去一趟“竹竿”所说的那个妖谷了。
石敢当开口了,说:“从这里到蟒山二百里地,快的话两天便能到达。如果一切顺利,咱们四五天后就能赶回这里,应该不会耽误行动。”
何强默然不语。石敢当有些过于乐观了,西去的路途不少是崎岖难走的山路,即便两天能赶到,也必定筋疲力尽。那山谷里到底藏着些什么人并不很清楚,若真有已将血幽魔功练出点儿火候的家伙,就必须打起十足的精神来应对,因此四五天内赶回来不太现实。
他正要说出自己的顾虑,忽听一声鹰鸣,却见半空中飞来一只雀鹰,在他们头顶盘旋。
雀鹰的鸣叫一声接一声,声声悸动着两人的心。他们认得这种雀鹰,那是蝙蝠山庄专门训练出来的灵物,用来在重要的头目之间通风报信用,无论灵性、翔程和安全性,都比信鸽强很多,现在有这样一只雀鹰飞来,一定发生了重要的事!
果然,那雀鹰盘旋片刻,便飞下来,直落在那伙计肩头。伙计从鹰脚上取下一个纸卷儿,打开一看,脸色微微一变,将那信递给石敢当,道:“这是给你俩的。”
“给我俩的?”石何两人此刻已明白这周记綢缎庄是蝙蝠山庄在蒲城的一个秘密联络点,重要的口信都会通过飞鹰传书先送到这里。
那信上写着:
陈州石、何两位兄弟,圣火、素女两位堂主将至,初九子时前,速至苍龙岭北槐树坡会合,急!急!急!
三个“急”字笔墨尤为浓重,落款署名:秦中云。
只看了那信一眼,两人二话不说,便飞身上了马。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驰出东门,向苍龙岭方向飞奔而去。
护送灵貂的队伍真的来了,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从这里赶往苍龙岭大约两日路程,初九子时前赶到还来得及!
可跑着跑着,石敢当的速度就渐渐慢了下来,一桩心事像阴云一般蒙上他的心头。他仿佛看到徐家的幼子正呆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睁着惊恐的眼睛,仿佛听到了孩子无助的哭泣,当他想到孩子被人敲开天灵盖攫取脑汁的惨状时,他的心就像被一根绳子系住后狠狠地拽了一下。
他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下了马步。
沉默片刻后,石敢当道:“我们这一去,徐家那孩子怎么办?”
何强知道石敢当为什么停下来,事实上他也在揪心这件事。他思索片刻后,说道:“等助两位堂主成功闯关后,咱俩再回来救孩子。”
“可是,孩子在那群恶人手里,随时都有可能惨遭荼毒。等我们参与行动后回来,他存活的希望还能有多大?”
何强看着石敢当,默然片刻,终于长出一口气,道:“石大哥!其实对于此事,你我该做的都已做了,已经仁至义尽了!蝙蝠山庄对我们不薄,如今正是急需咱们的危急时刻,你我岂能不助一臂之力!?此次行动事关庄主他老人家的生死,你既然始终相信庄主就是救你一命的恩人,那这次去苍龙岭就是你报恩的最好机会啊!请你三思!”
石敢当紧闭双唇,脸庞已因痛苦而扭曲,显然是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良久后他缓缓说道:“老何,我石敢当自问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为了朋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可今日该何去何从,实在是我生平未有遇过的纠结之事。我何尝不想去参加行动,大显一番身手,报答庄主的恩情,完成我的夙愿!可是你想想,若我们不去参加行动,仍有众多武艺高强的兄弟会去,再加上两位威震天下的堂主,行动仍有可能获得成功;可我们若不去救徐家那孩子,那还有谁能救他?那可怜的孩子就死定了!徐家夫妇不顾自己的安危,见义勇为惨死街头,像他们这样的好人这世上已然不多,我能想象得到他们临死前目睹亲子被夺走的痛楚,我不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何强面色肃然,认真地问道:“你还是要去蟒山,去闯那个妖谷?”
石敢当思索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是的!不管徐家那孩子是不是在那里,我一定要去找一下,否则这辈子我都会于心不安!”
何强沉默片刻,同样深吸一口气,看起来也下了某种决心。
“石大哥,对不起,这次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此刻何强的脸庞同样因痛苦而扭曲,“你我情同手足,不管遇见什么事,我本应该和你一同赴汤蹈火,可唯独这一次,我不能答应你!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想请你听我说一些往事。”
何强目光缓缓地望向远方,回想起过去的事,令他更加痛苦不堪,他幽幽道:“你我结拜几年了,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的身世和来历,因为只要一回想起以前的事情,我就会因仇恨和痛苦难以入眠!”
“我本不叫何强,我叫何文昊,是江南霹雳堂何家的幺子。我曾有个美丽善良的妻子,有个聪明伶俐的儿子,我的父兄从小就很爱护我,我过着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幸福的生活。你恐怕无法相信,我本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哪怕见到春逝花残、燕去楼空,我都会莫名地伤感一番。我喜欢诗书远甚于刀剑,我一直认为打打杀杀是父兄们的事,我用不着操心。可是有一天,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霹雳堂的另一大家族,也就是现在的韩家,一直同我们何家有隙。他们为了独霸霹雳堂,暗中纠集了一大批高手,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突然向何家发动袭击。我们猝然遇袭,寡不敌众,全家上上下下一百余口,几乎全部遭到了毒手!我亲眼看到我的妻儿死在我面前,我的三位兄长为了掩护我逃走,拼死挡住韩家的杀手,他们一个都没活下来……”
说到这里,何强,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已经泣不成声:“石大哥,你方才说徐家夫妇看到自己的幼子被掳走时会很痛苦,可你是否知道,我亲眼看着我那三岁的儿子死在我面前时是什么感觉?”
石敢当此刻已不由耸然动容,他虽然知道何强是个抱有仇恨的人,却没想到他的身世如此凄惨。他现在明白了,何强的暗器功夫为什么能有名家风范,原来他本就出自武林暗器世家!像他这样身负如此滔天血仇的人,也难怪会那么残酷冷血!
何强缓和了一下情绪,接着道:“为了躲避韩家的追杀,我逃离江南,隐姓埋名,流落江湖。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却不知如何去做,因为我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在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我听说霹雳堂在江湖上的声名越来越大,甚至光明正大地加入了剑客盟,我真是欲哭无泪!我痛恨上天的不公,却不知向谁申诉。我报不了自己的仇,我的仇人反而越来越多。我曾经想过杀回霹雳堂,拼死算了,却又不甘心白白送死。直到有一天,我听说蝙蝠山庄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无论什么人,不分高低贵贱,如果有冤屈,蝙蝠山庄可以帮他申冤;如果有不平,蝙蝠山庄可以帮他摆平;如果他想要公正,蝙蝠山庄能给他公正;甚至,如果他想要光明,蝙蝠山庄也可以给他光明!对此我虽然半信半疑,但毕竟有了希望,所以我才投奔了蝙蝠山庄。这几年在陈州分舵,我一直在等待机会,等待一个报效蝙蝠山庄的机会。因为我知道,我要蝙蝠山庄做的事绝不是一件容易事。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只要在这次护送灵貂行动中我立下大功,我就能请求总舵四大圣堂的高手们,甚至是直接向庄主他老人家请愿,请他们为我报血海深仇!石大哥,为了等这次机会,我已经等了很多年了!”
说到这里,何强的脸已因激动而变得通红,声音也嘶哑了。
石敢当按住何强的肩膀,郑重道:“好兄弟,你不必多说了。我不会有半点儿责怪你的意思,唯有一点遗憾,就是不能跟你一起参加行动,帮你完成报仇的心愿!你去吧,去参加行动,好好表现!不要让总舵的弟兄小瞧了咱们!替我向秦中云赔个不是,就说我石敢当对不起他,对不起庄主!此番去蟒山若能活着回来,我自会去向他请罪,无论如何惩罚我,我也不会有半点儿含糊!”
“石大哥!”何强难掩心中的悲痛,哽咽说道,“你独自去蟒山,恐怕比我去参加行动还要危险,你多保重!”
“放心好了,你也多保重!”石敢当说完,便掉转了马头,他只怕再多说几句,自己也会忍不住流泪。
两个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就这样一东一西分道揚镳。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前路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他们知道很可能彼此已没机会再见……
城西,吉祥寺。
铁恨水负手站立在禅房窗前,看着院内那棵老柳树,一动不动的就像一尊雕像。
熟识他的人都知道,铁恨水这种样子时一般都是有很重的心事,或是在做一项很重大的决定。
郭道成小跑着进了禅房,面带几分兴奋,说道:“大人,根据城外马道蹲守的兄弟禀报,那两个蝙蝠山庄的人有了新动向,两人分道扬镳了!一个人骑马朝东边去了,另一个本也出了东门,却又穿城而过,奔西去了。”
铁恨水倏地转头,问道:“石敢当去了哪个方向?”
“他去了西边。”郭道成上前一步,“大人,这两个难对付的人现在各自落单了,这是抓住他们的绝好机会,真是天赐良机!”
“奇怪,他们这是要作甚?”铁恨水目光闪动,接着问道,“萧擎天有什么动向?”
“我正要禀告您,他也出城奔西去了。”
铁恨水沉吟片刻,道:“是时候了,给我备马。”
郭道成点点头,道:“我这就去召集弟兄们。”
他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去,刚走到门边,就听铁恨水说了声:“且慢!”
铁恨水肃然道:“这次行动,我一个人去便可。”
“大人?”郭道成闻言一阵愕然,“这是为何?”
铁恨水看着郭道成,眼中带着几分暖意,道:“道成,你跟我有多久了?”
“十五年。”郭道成听铁恨水这么一问,有些不明所以。
铁恨水道:“你们这班弟兄,跟我时间都不算短了。此去情况复杂,而且要对付的人非同小可,你们去了或许只是徒增伤亡。何况,十五日期限已近,我想你们还是先回到开封府复命为好。替我向上头交代一下,就说我已尽力而为,只要再宽限几日,必定将案犯捉拿归案。”
“可是,您一个人如何捉拿两个案犯?”
“这个我自有主意。”
“两个案犯皆亡命之徒,您一个人去,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
铁恨水摆摆手,道:“你不用担心我,只需向上面帮我多解释几句,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说罢他拍了拍郭道成的肩膀,走出禅房,飞身上马,驰出吉祥寺,奔西而去。
时急时缓的山雨,不停歇地洒落在林间小路上,天地间一片烟雨蒙蒙。
虽已是夏日,但若被这山雨浇过,也会感到彻骨的寒冷。
石敢当独自一人行进在山间,从头到脚已然湿透。与何强分别后,他已马不停蹄地走了一日一夜,也被雨淋了一日一夜。他浑身冰凉,身上三处尚未痊愈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此刻若是能找到一家客栈,换一身干衣服,再喝两杯烧刀子酒暖暖肠胃,然后找个温暖柔软的大炕睡上一觉,那一定是件很惬意的事情。
可是石敢当知道现在还不是享受这些的时候。想起徐家那孩子此刻所遭受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受的这些伤和苦根本不值一提。
通往蟒山的路难走了许多,因为本就没有多少人去那里。虽然已有大半日没见过一个人影,但石敢当依然保持着警惕。多年闯荡江湖练就的直觉告诉他,有人在追踪他,而且绝不是一般人。为了摆脱这个人,他干脆放弃了他的马,钻进了山中,在老林子里转了足足两个时辰。雨中的山林泥泞湿滑,也很容易迷失方向,但这些对于混迹山林多年的石敢当来说,都是小菜一碟。他只希望这个追踪他的人就此罢手,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追踪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是非常困难的事。
可是,那种有人追踪的危险感觉并未彻底消失,远处轻微的特殊响动和突然惊起的林鸟,都说明这个人还在附近。他总是隐隐觉得脊背上传来一种森然的寒意。
现在能救徐家那孩子的人只有他,他必须一个人摆平所有事情,不管是赫连寒那伙人还是这个跟踪他的人。他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这让他有点儿吃惊。他独自走江湖的日子并不短,光是化名“独狼”做响马就有好几年。但现在他要面对的这个对手远非以前能比,他感觉自己真的就像一头孤独的狼,正被一个有经验也有耐心的猎人暗中窥伺着,随时可能掉入对方的陷阱或被对方投出的利矛刺中。
如果,此时何强在的话,他的感受会好很多。
雨停了,石敢当也再次来到了正路上,但他不急着赶路,而是躲进一片灌木丛里,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来路。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蓄势待发,如果后面真的有人,那此刻应该顺着山路追过来,那他就发动突袭诛杀对方。
他伏在那里足足观察了两炷香的时间,才确信没有人跟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他从潜伏处走出,向蟒山方向而去。
可他刚走出几步,身形便生生地滞住,手也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刀柄。
本应该杳无人迹的山路上,此刻赫然多了一个人。这人就像一块巨石一样横在路当中,挡住了石敢当的去路!
是萧擎天!
萧擎天浑身亦已湿透,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看上去很狼狈。为了追踪对手,他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头。此刻他一言不发,空洞的眼神望向远方,宛如一块雕像。换作别人,一定会以为他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
他的剑就立在他前方,确切地说,是深深地插在了他面前的地上。寒光闪闪的古剑森然透着一种杀气,是不是它被拔出的下一刻,就会立即带来血光?
两人相距不到两丈,面对面地站在那里。
石敢当搞不明白萧擎天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但他知道对方出现在这里是来干什么的。于是他缓缓拔刀,雪亮的刀身上,那一只只蝙蝠似是要振翅飞舞。
石敢当拔刀的那一刻,萧擎天的眼神也流动起来,他认真地看着石敢当,看着他的刀,突然道:“真正的高手,不需要靠刻几只蝙蝠来壮胆。”
石敢当道:“我并非要壮胆,只是感到自豪。因为我发现每当我的刀亮出,即便是你们这些自诩为名门大派的人,也会目露怯意。”
“你以为真正的高手,会害怕这区区几只蝙蝠?”
“我只知道那么多自命不凡的高手,都不敢去当面挑战杜七,却去抢什么灵貂!”
“呵呵。”萧擎天笑了,“你说得不错,所以我宁愿来对付你,也不屑于去抢灵貂。”
石敢当沉默片刻,缓缓道:“在下正要去救人,能否等几天时间,待我办完事,自会找你做个了断。”
萧擎天摇摇头,道:“我怎知你是不是去救人!即便你真的是去救人,救的恐怕也是你的同党。我只知道燕开来等人死于你手,点苍派的丁秋云也是死于你手,今天我定要向你讨个公道。”
石敢当知道多说无益,便挺起胸膛,朗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只有先解决了你,再去救人了。”
“呵呵,口气不小,莫非你觉得有天残功护体,就可以目空一切?”
“天残功的真正厉害之处,或许你还不知道。”
“好!今天我萧擎天要好好见识一下天残功的威力!”
说这话的时候,石敢当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已绷紧,他发现名满天下的大侠萧擎天面对着他一个人,丝毫没有轻敌之意。对方淡然的笑容下蕴含着深深的自信和无尽的杀气,这实在是个可怕的对手!
他已准备迎接对手凌厉的一击!
山风轻轻拂动着两人鬓角的长发,他们不再说话,四周似乎也安静了。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可怕的宁静,只听有人说道:“荒山野岭,居然有人在此决斗,实在稀罕至极!”
一个人从一旁的山林里徐徐走出,悠然向两人走来。
两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居然都未发现旁边还藏着一人!
看到来人,石敢当心里不禁一沉,他这才知道自己错了,之前他一直以为有个人在追踪他,现在他明白其实是两个人。
刚刚出现的这个人无疑又是个极其厉害、难以对付的角色,他一身捕快打扮,赫然便是铁恨水!
铁恨水看起来也很狼狈,浑身都是泥水,就像是刚从泥塘里洗了个澡,不过衣帽穿戴得仍很齐整。他走到二人跟前,苦笑道:“跟你们两位来到这里,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萧擎天盯着铁恨水,冷冷道:“你是何人?”
铁恨水掏出一块大理寺公人专门佩带的铜质令牌,示于萧擎天道:“在下开封府捕头铁恨水。”
萧擎天闻言,脸色立刻好了很多,剑客盟各大门派内部虽然多少有些芥蒂,但同官府的关系都还不错。他展颜道:“原来是人称‘大理寺第一名捕的铁捕头,在下乃昆仑剑派萧擎天,此人是杀害我昆仑派多名弟子的凶手,我正要拿他问罪。”
铁恨水笑道:“原来是久仰大名的‘一剑擎天萧大侠,失敬失敬!真是巧得很,您对面的这人,也是我追捕多日、犯下数桩大罪的要犯,我千辛万苦追踪到此,正要将他捉拿归案。”
萧擎天道:“这个好办,待我手刃这厮,你再带他的尸身回去复命便是。”
铁恨水摇摇头道:“在下空有名捕之名,这两天却接连失手,让犯人逃脱,真的很没面子。今日我定要亲手拿下此人,否则实在面上无光。”
萧擎天脸色又沉了下来,道:“此人与昆仑派有血海深仇,只有由我亲手诛杀此人,方能对得起那些九泉下的亡灵。至于铁捕头的面子,比起关天的人命,我看还是次要的。”
铁恨水见对方态度坚决,默然思索了片刻,终于哈哈一笑道:“若是别人也就罢了,既然是萧大侠的要求,在下自然要行个方便。好在上头并未要求活捉此人,在下也不妨给萧大侠卖个人情。”
他们两个只顾在那里讨价还价,连看也不看石敢当一眼,仿佛石敢当此刻是一只落入陷阱的困兽,而他们则是两位争功的猎人。
铁恨水背负双手,施施然走到萧擎天旁边,缓缓转过身来,这才正眼看了看石敢当,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石敢当苦笑道:“我只是不明白,我只不过是想救一个孩子的性命,为什么就这么难?”
铁恨水严肃地看着石敢当,缓缓道:“谁知道你是要去救人,还是要去害人?”
石敢当语塞,铁恨水这话跟萧擎天的回答如出一辙,他已不觉得愤怒,只是感到深深的无奈,作为一个响马,一个天残功的传人,一个蝙蝠山庄的分舵舵主,他还能指望这些人如何看待他?
他默然片刻,沉声道:“你们动手吧。”
铁恨水似乎有些好奇,道:“面对我们两个人,你觉得还有机会?”
一个是名满天下的昆仑绝代剑客,一个是身怀绝技的天下第一名捕,面对这样两个人,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可以从容面对?可石敢当只是淡淡地说道:“莫要废话,不要耽误了我救人。”
他并非认为自己能对付得了面前这两个人,他之所以如此坦然,只因为他问心无愧!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铁恨水目光炯炯地盯着石敢当,似乎想把这个人看透。片刻后,他眼神黯淡下去,缓缓退到了一边。
天地间又恢复了方才那样的宁静,这一次连空气都似已凝固了。
萧擎天缓缓伸出手,摸向他的剑柄。他伸手的动作极其沉重,极其缓慢,慢得几乎让人窒息。他的剑距他仅有一尺远,可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仍没有碰到他的剑。就在这伸手的过程中,他心中已演算了十几种出手的方式和变化,他明白自己下面这一剑有多重要,如果不能一剑将对方杀死,连他也不知道受傷的对方会发起多么可怕的反击。强劲的真气贯满了他的全身,他双脚不知不觉中已陷入泥土中深达一寸,双手更是已鼓足了劲道!
而石敢当,仍站在原地静静地面对着萧擎天,就像那惊涛骇浪下的礁石,岿然不动。但他的心中也在盘算着各种应对招式,只要能躲过萧擎天那凌厉的第一击,或许他就有机会了。
“受死吧!”萧擎天突然大喝一声,他的手终于搭上了他的剑柄,于是寒光一闪,擎天剑夹带着泥土和雨水铿然而出,天地顿时为之变色!
他这一剑,无疑将有开山裂海之威!
可就在此刻,突然有一道淡淡的、细细的白芒,斜刺里过来,电光石火般一闪,便没入了萧擎天的后背!
萧擎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然后猛地挥剑向身后砍去,他的目标赫然竟是铁恨水!
这一剑含怒而发,凝聚了萧擎天最后的力量,声势极其骇人,可是铁恨水似乎早有防备,轻轻一闪,便躲过了这一剑。
萧擎天一击不中,却已无力再出招,他的真气和力量已从背后那致命伤口处消失殆尽,他只是双眼瞪得浑圆,盯着铁恨水,挤出一句话:“你,你这奸贼……”说完他嘴角突然迸出鲜血,整个人也渐渐僵硬,最后轰然倒下!
一旁的石敢当目瞪口呆,方才他看得很清楚,就在萧擎天拔剑之时,立在他侧后的铁恨水突然发动偷袭,从袖中掏出一柄极窄极薄的短剑,毒蛇般一剑刺穿了萧擎天的后心!
这一剑击出的时机,正是在萧擎天将发未发、全神贯注于石敢当的时候,可谓恰到好处。萧擎天做梦也没想到铁恨水会偷袭他,果然如那句老话所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面前发生的事情,令石敢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此刻的铁恨水,胸口起伏,脸色苍白,竟似已站立不稳,只能用手扶住旁边的一棵大树,方能支撑住身体。他看着萧擎天怒视他的双目,表情十分痛苦,良久后似是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我也用剑吧?知道我用剑的人,活着的已很少了。”
石敢当的确没想到,像铁恨水这种身怀多项少林绝技的人,还藏有一把如此歹毒的袖里剑!而且出手无比刁钻狠毒!他不由得揣测,如果換作自己与铁恨水决斗,是不是也会丧命于这把锋锐突兀的短剑之下?
他实在搞不懂眼前这个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铁恨水这才抬头,看着石敢当,目光有些茫然,说道:“我调查清楚了,你的确是要去救人!”
“……”
“在崇安时就有人告诉过我,你追踪九幽堂赫连寒是为了救一个孩子。但是否真假不论,你已犯下了数桩大罪,我当然要拘捕你。赫连寒的行踪一直在我们的掌控之内,因此我也知道他去了吉祥寺。可是我们有两个兄弟很冒失地先去那里查探了情况,结果打草惊蛇,等我到吉祥寺后,赫连寒已经连夜跑了。我与吉祥寺方丈枯木交了手,竟发现他会一种奇异的魔功!”
“血幽大法。我记得那天在吉祥寺已告诉过你。”
“做捕头的,怎能轻易相信钦犯的话。”铁恨水戏谑地笑了笑,“好在这世上没有几人比我更了解血幽魔功,那天你们从吉祥寺逃脱后,我经过调查,又翻阅了一番卷宗,确信枯木使的的确是血幽大法,因此赫连寒绑架孩子用来练功之事应非虚言,如此说来,你们的确是为了救人而来。”
石敢当不解道:“你如何了解血幽大法?你又哪里来的卷宗?”
铁恨水道:“当年血幽老怪肆虐江湖,中原武林下定决心,汇聚了一批高手剿灭他,我的一位少林师叔便是其中之一。这批高手一路追杀血幽老怪,直追到大漠深处才除掉他,己方也死伤惨重。我的这位师叔也身受重伤,回到少林后不久就死了,但他留下了一份手稿,描述了九幽魔功的一些细节,当时我正在少林习艺,看过这份手稿,也留有一份摹本在身边,因此通过研究这份手稿,我能肯定枯木和尚是九幽魔功的传人!”
石敢当感慨道:“我们收拾九幽堂时,听薛劲松交代说九幽魔功尚有传人,因没有亲眼见到,故一直不敢十分肯定。现在既然你已亲自见识了这魔功,那此事便确定无疑了。”
“但是,仅仅这些,还不是我决定放你一马的最终原因。”铁恨水的脸色变得十分凝重,他沉声道,“据我调查,赫连寒宁愿向你们贿以重金,甚至不惜死战,也不愿交出徐家那个孩子?”
“不错,我们对此也感到不解。”
“你们夜袭富贵钱庄,救下了几个孩子,唯独徐家那孩子因为被事先带走了,没有救到手,是不是?”
“不错,我现在就是要去救徐家那孩子。”
铁恨水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的话,那徐家这孩子,就是所谓的九窍灵童!”
“九窍灵童?何谓九窍灵童?”
“你恐怕不知,九幽大法在六级以下时,需选用聪明伶俐的孩子,取其脑髓配制一种药丸,发功时吞食这药丸便能施展魔功,令自己的功力倍增。但修炼到六级以上,普通孩子已不能满足练功的需要,只能取根骨极佳、极具灵性的孩童的脑髓生食之,才能修炼成更高的境界。这样的孩子千里挑一,极难寻觅,便是这魔功功法里所谓的九窍灵童!”
“因此,”说到这里,铁恨水一字字地肃然道,“我可以肯定,这世上已经有人,至少在修炼七级以上的血幽大法!”
石敢当皱眉道:“七级魔功,会是什么样的?”
“我看那枯木和尚,差不多有五六级的功力,这已让我感到十分吃力,而这魔功一旦修炼到七级,便不再需要吞药引功,对决时能够随心所欲地发功,且不用担心时效,因此将十分可怕!当年血幽老怪破天荒地练成了八级魔功,整个中原武林都为之震撼,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除掉,至今说来仍令人后怕不已。如若这世上再出现一个血幽老怪这样的人,那将是中原武林之劫,天下苍生之劫!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因此,你希望借我之手,除掉这个人?”石敢当明白了。
“不错。”铁恨水看着石敢当,眼神有些奇怪,“能对付血幽大法的,或许就是天残功了。当年塞外两大魔功的传人,这几日我都见到了,真是造化弄人。”
石敢当沉吟道:“可是,如果已有人在练七级魔功,恐怕我也无把握对付他。”
铁恨水露出一种残忍的笑意,道:“不管你们谁对付了谁,对中原武林都是一件好事。”
石敢当笑了,对方的话虽然尖刻且不怀好意,他此时却不觉得生气。
“不过,我还是希望最后活下来的是你。”铁恨水眼中又有了一股暖意,“这几日我经过思想斗争,决定要助你一臂之力。那天你们在正阳楼的时候,其实我就在附近。当我看到萧擎天的时候,便知道他已盯上了你,我紧随他之后追踪到这里,伺机行事。他的武功正好能克制你,因此我必须帮你除掉他。但他的武功太高,若想除掉他,只有趁他专心对付你之时,依靠偷袭得手。”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十分黯然。
石敢当郑重道:“今日你有恩于我,我该如何报答你?”
“你帮我做一件事即可。”
“铁捕头请讲,只要是石某做得到的事,一定替你做到。”
“你帮我一把,把萧擎天的尸身埋了。”
“就这事?”
“你自己生死未卜,还能帮我做什么事。”铁恨水一脸落寞,苦笑道,“死在我手下的人不算少,但我自问所杀之人都是该死之人,只有今天这萧擎天是个例外。我虽然看不惯他这种自命不凡的名门剑客,但他也算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今日我偷袭杀了他,已打破我多年来守护的信条,必将抱憾终生。他既然死得冤枉,你我岂能还让他曝尸荒野?”
石敢当默然不语,萧擎天死不瞑目的情景令他印象深刻,他临死前称铁恨水为奸贼,想必会给这位执法多年的名捕内心留下深深的阴影。铁恨水内心的痛苦他能看出来,他知道铁恨水做出今日这样惊人的决定和举动,绝非易事。
两人挖了个坑,将萧擎天的尸体草草埋了,然后立了块木碑,上刻:昆仑剑客萧擎天之墓。
一代剑客,就这样葬身于荒郊野外。
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知名高手,像萧擎天这样死于意外偷袭之下,化作一抔黄土。
铁恨水目视那墓碑良久,然后对石敢当道:“你到了此地,想必已知道了那孩子的下落?”
石敢当道:“据我掌握的线索,他们多半去了蟒山。”
“蟒山?”铁恨水皱了皱眉,“那地方荒无人烟,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他沉思片刻,叹了口气道:“上头限令我十五日内捉拿你归案,现在期限已到,我必须回去复命,你只有独自去那里了。日后,若你我都能留得命在,我还会去捉拿你,请你好自为之。”说罢他也不打招呼,便向来路走去。
石敢当忍不住道:“即便你不和我去蟒山,也没必要回去领罪的。”
铁恨水头也不回,淡淡道:“你如何能理解一个捕头的抱负!”
石敢当看着铁恨水,他的背影虽然落寞,但步伐仍然坚定。
“此人,应该是个真正的捕头吧。”
石敢当心里感慨万千,他看了一眼萧擎天的墓碑,心里暗叹一声,转身上路,向西大步走去。
雾,满山都是雾。
四处都是巨大丑恶的古树和散发着腐臭味的沼泽,灰黑色的山涧从山谷中缓缓流过,宛如一条蜿蜒的蟒蛇,盘踞在山林之间。
蟒山一带曾是个古战场,据附近的百姓传言,当年战死在这里的将士均未能投胎转世,而是化作不灭亡魂,终年在山里游荡。很多年来,屡屡有进山采药打柴的百姓失踪的事件发生,人们都说他们是被山里的那些亡灵吞噬了。于是,近几年来已绝少有人敢进山。
今天,石敢当来了,不管这怪石嶙峋雾气弥漫的山里到底有亡灵还是有妖怪,他都要闯一闯。
依靠一块年代久远的残破石碑,石敢当总算找到了射虎谷的所在,这个地方倒和他与天残客隐居的地方有几分相似。
那雾似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即使晌午时分阳光普照,也挥散不去。谷中视力可及之处,不过五六丈远。依稀可见一条小路,长满了杂草,或许是很久以前的樵夫开出来的,但现在显然已荒废了。因此,这里若是想藏一个人,实在是容易得很。
可是又有谁会长年躲在这个阴森森的鬼地方?
赫连寒这伙人果真把孩子们劫到了这里?如果是真的話,那些幼小的孩子该有多惶恐,多无助?
想到这里,石敢当的心情既疑惑又沉重。
走了不久,石敢当就看到几样东西,立刻打消了他的疑问。
那赫然是一些散落着的骸骨,而且随处可见!其中有不少头骨,尺寸很小,显然是幼儿的头骨,均残破不堪,看起来是被人用硬物残忍地生生钻凿过,令人目不忍睹!
难怪“竹竿”来到这里会觉得毛骨悚然。这个地方究竟发生过多少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过多少神鬼共愤的悲剧,不得而知。
石敢当加快了脚步,对眼前的一切他已出离愤怒,他要阻止做了这些事的人,不,他们不是人,是禽兽,是妖魔!他要把这些妖魔碎尸万段!
潜入谷中约二里远后,他便有所发现。前方隐约现出几间茅屋,这是石敢当自进入这个山谷后唯一见到的有人气的东西。这些茅屋中有些什么?是不是就有那些可怜的孩子?
石敢当向茅屋冲去,但很快戛然止住脚步,手顺势握住了刀柄。
茅屋间用蒿草围着一个小院,此刻有个人正在院子里生火做饭,听到动静这个人转过头来,和石敢当四目相对。
看到这人,石敢当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人身材高大,头发蓬乱,似野人一般,一脸横肉,面色惨白,显然是在这谷中呆久了,常年不见天日导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人的一双眼睛,冰冷灰暗,如死鱼一般毫无生气,看到石敢当后他也不说话,只是眼珠转了转,露出一种可怕的凶光。
“徐家那孩子是否在这里?”石敢当沉声问道。
那人并未答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似是根本听不懂石敢当在说什么。
茅屋中冲出来三个人。这三人倒还都是人样,其中两个石敢当认识,赫然便是赫连寒和竹叶青。另一个看上去是个和尚,想必便是那吉祥寺的枯木。
看到石敢当,竹叶青竟吃吃地笑了,道:“你真的追来了?真是太好了,我们就怕你不来呢。”
看到面前这些人,石敢当心里有点儿欣喜也有些沉重,喜的是看来他来对了地方,一路上的辛苦没有白费;沉重的是这些人没一个好对付,想从他们手中救出孩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此刻他的心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滔天的愤怒。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把徐家那孩子交出来!”
一向淡定的赫连寒竟也笑了,似是听到了一件非常荒唐可笑的事情,他摇摇头,说道:“孩子在我们手里,但恐怕你是带不走了。你知不知道你已死到临头了?”
“我再说最后一遍,把孩子交出来!”
听到这话,赫连寒等人都笑了,就连那个野人模样的家伙脸上也露出了一种嘲弄的笑意。
“就凭你?”赫连寒狠狠道,“你莫要以为之前我对你忍气吞声,是因为怕了你。你若是觉得你会天残功就很了不起,那就大错特错了!我等在外面的十年基业都毁于你手,我天天想的都是如何找你报仇!老天有眼,你居然真的自己送上门来了!今天我要让你尝尝我真正的厉害!”
石敢当不再说话,他缓缓拔刀,刀身用力划过刀锷,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冷静地观察着面前的这四个人,盘算着先向哪个下手。他知道自己以一敌四机会很少,因此要采取正确的应敌策略。以他本能的感觉,这些人中最可怕的不是枯木,也不是赫连寒,而是那个丧尸般的野人。
可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一个声音。
有人突然说道:“这位便是天残功的传人?啧啧,有趣。”
这人的声音尖厉而奇特,宛如公鸡的鸣叫,石敢当定睛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对方又多了一个人。同时他注意到茅屋后有一个隐秘的山洞,这人看来是从那洞里出来的。
那是一个奇怪的小老头,须发皆白,看起来已有很大的年龄;身高只有五尺,身形极瘦小,却穿着一身颜色艳丽的宽大丝袍;颧骨很高,嘴巴尖尖的,长得就像一只公鸡,配上那绚丽奇特的外衣,就像一只花公鸡;同那野人一样,这小老头脸色也是惨白的,只是那一对瞳仁,竟隐隐泛着血红色!
总之,这小老头看上去极其神秘,极其诡异,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来自人间之外的什么地方。而赫连寒等人见了这老头,一个个均垂首肃立,神态极其恭敬,眼神里则带着某种敬畏,就像是一群见到了魔王的小妖。
见到这个小老头,石敢当只觉得自己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对方虽然没有出手,但石敢当凭直觉就知道,这个怪老头绝对是他生平见到过的最邪恶最可怕的人,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隐隐感到不妙的他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小老头搔了搔头,嘎嘎笑道:“我的名号有很多,不过我最喜欢你们中原人以前的叫法,叫做什么来着,哦,对了,叫‘血幽老怪!”
石敢当大吃一惊:“原来你还活着?”
“嘎嘎,你很意外?”血幽老怪笑道,“当我听说天残功也有传人时,我也很意外。中原武林人士就是虚荣啊,当年明明只是将我打成重伤,回去却吹嘘杀了我,真是可笑。不过若非他们的虚榮,我也活不到今天。对了,中原人不是也吹嘘他们消灭了天残功吗?既然有你这个传人,莫非天残客也没死?”
石敢当并未回答对方,而是继续问道:“这些年你一直潜伏在这里,就是为了继续修炼血幽魔功?”
血幽老怪脸一沉,说道:“魔功?怎么你也这么说,明明是威力无边的血幽圣功!对了,你的天残功不是也被称作魔功吗?看来你已经归顺中原人了,真是可惜。不过,血幽魔功这名字其实听起来也不错,嘎嘎……”
说到这里,血幽老怪又笑了,他笑的样子也像公鸡在打鸣,也更让人不寒而栗。
笑完,他接着道:“这些年我潜心在这里修养,不但恢复了功力,还培养出这四个好徒弟,不容易啊!我现在最想看到的,就是当年那些仇人再次见到我之后的表情,嘎嘎!”
石敢当扫视了一番赫连寒等人,冷冷道:“你躲在这里,让他们几个在外面设立九幽堂和吉祥寺等几处窝点,帮你四处寻觅无辜的孩童,然后送到这鬼地方供你等荼毒。这便是你们干的好事!”
“你倒蛮聪明,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们干的一直都是坏事,怎么能叫好事?”血幽老怪说完,其他几个人也都跟着笑了,也不知是为了附和老怪,还是这件事真的很可笑。
石敢当此刻也明白了,赫连寒掳走徐家那孩子,并非铁恨水所估计的,想让他们中的某人修炼七级魔功,而是奉献给这个本该死了十五年的血幽老怪!那就是说,这个老怪物,正在修炼九级魔功?
众人的哂笑声中,石敢当淡淡说道:“把徐家那孩子交出来。”
他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停止了笑。
血幽老怪愣了愣,仔细打量了石敢当一番,说道:“你这小辈怎么如此顽固,你是来寻那个九窍灵童的吧?既然你已快死了,我也不妨告诉你,不久之后我就能达到火候,然后用那娃儿修炼圣功的第九重,功成之后我就要出山,杀尽那些当年欺负我的中原人。届时就是你们蝙蝠山庄的杜七来了,我也不怕!”
“想和杜七交手,恐怕你还不配!”石敢当并不怕激怒老怪,他已抱定必死的决心。
血幽老怪脸上隐隐有一丝血气闪过,道:“看在你我的武功有些异曲同工的份上,我会让你死得痛快点儿。”
石敢当挺直了胸膛,道:“谁和你异曲同工?你尽管放马过来吧。”
“嘎嘎,小辈真不知天高地厚,凭你哪有资格和我交手,还是让我的徒弟们对付你吧!”血幽老怪说完拍拍手,笑道,“徒儿们,我一直告诫你们不要轻易施展圣功以免暴露,想必你等已经憋得太久了。今天有这位天残功的传人前来送死,机会难得,你们只管尽情发挥便是!青儿,我的心肝宝贝儿,你先来!”
“遵命!”竹叶青答应一声,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了石敢当一眼,然后摸出一粒碧绿色的药丸,一口吞下。
片刻后,不可思议的情景便发生在石敢当面前!竹叶青的双眼突然死鱼般突出,并且变得通红;脸上也发生了奇异而可怕的变化,原本狐媚的面庞上泛起许多青色的暗纹,宛如一条条扭曲的毒蛇!这个本来生得婀娜秀美的女子,竟也修炼了血幽魔功,此时此刻,她已活脱脱像一个地狱女魔!
竹叶青发出一种尖厉的笑声,正欲扑向石敢当,血幽老怪摆摆手制止了她,接着道:“枯木、寒儿,你俩也上,让客人瞧瞧五级圣功是什么样的!”
赫连寒和枯木听到指令,各自从怀中掏出一颗黑色药丸,不假思索地吞下。
于是,无比恐怖无比恶心的变化也在他俩身上发生了!他们表情痛苦,脸上泛起可怕的血红色,此外还有无数紫黑色的暗纹,眼中也发出了瘆人的血光。此外,他们浑身上下的骨节都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咯咯响声,整个人似是变大了几分!
这哪里还是两个人,分明是两个炼狱来的修罗!
血幽老怪满意地笑了笑,接着道:“阿苦台,你也发功吧,一起凑凑热闹!”
那野人样的人叫阿苦台,听名字是个胡人。他哼了一声,也掏出一颗药丸。
这次那药丸竟是血红的,阿苦台将它吞下后,很快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然后他的脸也开始变得血红,红得发紫,比前面的几人更红,只是已没有了那种或青或紫黑的暗纹。同时,他的身体也开始咯咯作响,并且开始膨胀,看上去明显强壮了许多,使得本来就很高大的他,此刻更像一头可怕的洪荒巨兽!
“嘎嘎,这位是我的大徒弟,多年来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我也一直待他不薄。他的圣功已达到六级,放眼现在的江湖,恐怕能胜过他的人已不多了。”血幽老怪在一旁津津乐道地说着,似是在向人炫耀他的作品。
石敢当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四周群魔乱舞,阴风阵阵袭来。他突然想起“竹竿”形容这里的用词,妖气!
是的!此时此刻,这里已然妖气冲天!
血幽老怪揶揄道:“小辈,你独自一人前来,我摆下这么大的排场招待你,已经很看得起你了。”
“他不是独自一人!”突然间,不远处有人大喝一声!
所有人都愕然抬头,就看见石敢当身后的薄雾中走出来一个人。
他面容俊逸,风度翩翩,挺拔的身姿宛如临风玉树。
他目光坦然,宛如他所见的,不是乱舞群魔;他步履坚定,宛如他要闯的,不是阿鼻地狱;他昂首挺胸,他豪气冲天,是因为他正欲慷慨赴死!
是何强!
他来到近前,朗声道:“好一群妖魔鬼怪!今天真让小爷我开眼了!”
石敢当见何强竟然来了,又惊又急道:“老何,你怎么来了,快走!”
何强并未停下脚步,依然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边走边说道:“石大哥,自那天和你告别后,我便再没合过眼。对不起,我太自私,让你只身来这里犯险,后来我想来想去,越想越不妥当,终于决定还是赶来这里。所幸我醒悟得早,来得还不算晚。”
“说什么傻话!快走!”石敢当几乎是嘶喊出来。
何强脸上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说道:“石大哥,这世上我已沒有亲兄弟,你便是我的兄弟。做兄弟的,难道不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
“可是,你的家仇怎么报?”
“待咱俩收拾了这些魔头,再去报仇不迟。”
石敢当苦笑道:“傻小子,你难道还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情况?今日你我,恐怕凶多吉少了!”
“纵然你我在这里粉身碎骨,自会有千万弟兄来为我们报仇!”
何强的话掷地有声,石敢当不由得也热血沸腾,一时间无尽的胆气从他心中升起,那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万丈豪气直冲九霄!
“好!”他点头道,“今日你我兄弟,就跟这些妖怪们拼个你死我活!”
“嘎嘎……”血幽老怪的笑声再次响起,“好令人感动的兄弟情义啊,可惜只不过是多了一个送死的人而已。”他端详着何强,慢条斯理道,“你便是那个嗜好食人心喝人血的何强吧?你这人倒蛮对我的胃口,只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方才若是悄悄离开,老夫还未必为难你。现在你现身出来,难道还想食我的心,喝我的血不成?”
何强笑道:“非也非也,我何强收拾的仇敌虽然不少,但他们好歹还算是人。可是你呢?老妖怪,你本就不是人!你早已没有人心,我如何食你心?你的血一定骚臭得连狐妖都自愧不如,我何强虽然口味比较重,但还不至于如此作践自己!”
何强的话真正激怒了血幽老怪,只见他脸上血色一闪,怒道:“小辈无礼!”话音未落,他人影一闪,已来到何强跟前。他俩本来相距足有四五丈,可是眨眼间他就到了何强的眼皮底下,快得如同鬼魅一般。但他并未出手,只是站在何强跟前,冷冷地看着对方。
何强没料到对方这么快,惊愕之余,他的弯钩毫不犹豫地出手了。
面对强敌,何强的手法丝毫未见怠慢,弯钩闪着寒光削向血幽老怪,转眼间已到了老怪的头皮跟前。血幽老怪似是正等着何强出手,他怪笑一声,随便一伸手,便轻描淡写地用两个指头牢牢夹住了袭来的弯钩,随后他脸上血色又一闪,只听一声脆响,何强那只用百炼精钢打造的弯钩便被他用两指生生夹作了两截!
这老魔头的武功实在太可怕太恐怖太不可思议,其功力岂止是能开碑裂石斩铜断铁!何强未及做出反应,血幽老怪又一掌轻轻地拂在了他的胸口。
谁也没看清血幽老怪是怎么出手的,只是听到一声脆响,何强便直挺挺地横飞出去,重重地摔进了草丛里。
“自讨苦吃!”血幽老怪搓搓手,冷哼一声。
一旁的石敢当见状怒火中烧,正欲上前拼命,突见何强又自草丛中勉强站了起来,并且大喊道:“石大哥小心!”
一物从何强袖中抛出,似是带着火花,扔向血幽老怪。
血幽老怪脸色一变,“咦”了一声,眨眼间没了人影。他方一闪开,原本所在处便发出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
整个山谷似乎都摇晃起来,石敢当几乎被迎面而来的气浪掀翻在地。若非何强方才的提醒,他此刻或许已被飞射而来的碎片所伤。他看得很清楚,这可怕的爆裂来自何强掷出的那个物体,如此厉害的暗器,他生平头一次见到!
何强并未罢手,转眼间又掷出同样两物,扔向赫连寒等人,那几人知道厉害,没命似的施展轻功躲闪逃命。
又是惊天动地的两声巨响,空中到处弥漫着溅起的砂土和灰尘,石敢当趁此机会,跑到何强身边,扶起何强摇摇欲坠的身体,向山谷外逃去。
雾没了,夕阳普照大地,只是已近黄昏。
“石大哥,不用再走了,我实在走不动了。”何强喘息道。鲜血不时地从他的嘴角流出,他原本雪白的锦袍上已沾满了斑斑血迹。
两人来到一棵梧桐树下,石敢当小心地扶着何强,让他背靠着树干坐下。
石敢当紧张地看看四周,他俩并未跑出太远,他担心血幽老怪那伙人追来。
“不必担心,有我们霹雳堂何家祖传的雷震弹,谅他们也不敢追来。”何强笑了笑,脸上泛起一种骄傲的神采,“江湖中人只知道霹雳堂韩家的惊天雷厉害,殊不知我们何家的雷震弹更厉害。韩家觊觎我们何家这祖传暗器很久了,可始终没有得到配方。”
“厉害,的确很厉害!”石敢当点头附和着,心里却难受至极。他这才明白何强为什么一直对参与护貂行动自信满满。有如此威力惊人的祖传暗器,何强本来一定能在行动中立下奇功,这就意味着他本可以凭借自己的功劳,请蝙蝠山庄的高手替自己报那滔天血仇!
想到这里,石敢当不由得肝肠寸断!
“可惜,我命不久矣,何家这雷震弹,也要失传了。”何强轻叹一口气,神色黯然。
“说什么傻话。等你伤好了,你我一起去江南找韩家算账,有你的雷震弹相助,相信你一定能得偿所愿。”石敢当安慰着何强,他想挤出一些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
何强勉强笑道:“石大哥,你不必安慰我,也不必做出这种样子,我的心脉已被震碎,肯定活不了了。死又算得了什么?我何强杀了那么多人,双手沾满鲜血,其实早已赚够了。”说着,他咳出几口鲜血。
石敢当手足无措地扶着何强,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能强忍住自己的泪水。
何强喘息片刻,看着石敢当,郑重道:“石大哥,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说,你说,别说一件事,就是一百件一千件事,我都答应你。”
“不要……不要为我报仇。”何强吐字已有些吃力。
石敢当摇摇头道:“好兄弟,别的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若不能为你报仇,我石敢当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世上!”
“呵呵,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何强笑了,“石大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我快要死了,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不要一个人去为我报仇,你对付不了那些人。”
“我,我还有绝技!我跟他们拼了!”石敢当嘶声道。
“我知道你的天残功很厉害,但你怎么可能是九幽老怪的对手!除非……除非你能找到帮手。”
“帮手?你莫非是让我去找那些中原各大门派的高手来对付血幽老怪?他们怎么会相信我的话……”
“石大哥,你怎么有些糊涂了,莫非你已忘了你我的身份?”
“你的意思是?”
何强的眼眸中爆出一串火花,郑重道:“蝙蝠山庄!石大哥,莫忘了你我都还算是蝙蝠山庄的人!总舵高手如云,你看像秦中云、田七这样的,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他们之中肯定有能对付血幽老怪的人!这些年我们为蝙蝠山庄效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应该帮助你!”
“可是……”
看着踌躇犹豫的石敢当,何强明白他在想些什么,道:“石大哥,你莫担心。来此之前我已托七叔的那个伙计飞鹰传书,向秦中云解释了你我未能参加行动的原因,相信他们能理解你我的苦衷。大家都说,蝙蝠山庄的好汉深明大义,庄主他老人家更是如此,你我不就因为这个原因才加入蝙蝠山庄的吗?石大哥,答应我,你这就上蝙蝠山庄,去面见庄主他老人家,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让他派人来救徐家那孩子。告诉他血幽老怪还活着,正欲修炼更高层的魔功为祸江湖,请他派高手来铲除这个老妖怪!相信我,他一定会帮助你!”
“好!”石敢当看着何强认真的眼神,点点头道,“我答应你,这就去蝙蝠山庄求救!”
“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的好兄弟。”何强放心地笑了,整个人也因为刚才的话耗尽了最后的元气,他喘息了几下,喃喃说道,“石大哥,你告诉我,江南在什么方向?”
“在那边。”石敢当手指远山。
“那边?很远吧?”何强茫然看着石敢当所指的方向,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不远,不远,翻过几座山,蹚过几条河,就到了。”石敢当脸上已满是泪水,他此刻只能强忍着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石大哥,你扶住我,我想多看那边几眼。”
“好……”
残阳照在何强脸上,他看着远方,脸上露出了笑意,眼中的光芒却渐渐暗淡下去……
自上次在顺德堂与石敢当、何强告别后,赵老头和凤儿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们每日焚香禱告,祈祷恶人能得到惩处,徐家的孩子能安全救回来,两位恩人能平安无事,六扇门的人则空手而归……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祖孙俩的心情也越来越焦灼不安,可也只能在家里焦急地等待。
在一个热浪袭人、蝉声聒噪的夏日夜晚,两人做完祷告后各自上床,准备再次度过一个难眠之夜。这时,屋外突然传来轻叩柴门的声响。
老赵连忙爬起来,惊疑地问道:“谁?”
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道:“是我,石敢当。”
老赵立即翻身下床,鞋都顾不上穿,便跌跌撞撞地冲向房门。凤儿也随便披了件外衣,跑了过来。
门一开,两人便看见石敢当憔悴的脸。
“恩公!你回来了!”
“嗯。”
“孩子……孩子没救回来?”
“还没有。”
“那,何恩公呢?”
“他——,死了。”
“啊!”
两人闻言,顿时如坠入万丈深渊,老赵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凤儿拼命地扶住他,自己的眼泪则涌了出来。
石敢当掩上门,扶老赵坐下,沉声道:“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我需要你们帮我做点儿事。”他摸出一锭银子交给凤儿,“六扇门的人还在搜捕我,我不方便到处走动。去给我买一匹马,再准备十五日的干粮,我要去个地方,请几个帮手。”
老赵总算缓过气来,哽咽道:“恩公莫怪我多嘴,你请帮手做什么?”
“孩子还活着,但赫连寒那伙人有个很厉害的后台,我一个人斗不过他们,因此得去请帮手对付他们。”
老赵和凤儿闻言不敢怠慢,匆匆抹去眼泪,出门而去。
需要的东西很快置办齐了,祖孙俩回来,见石敢当一人闷闷地坐着发呆,也不敢多打搅他,便去厨房生上火,给石敢当烧洗澡水,再烙了些炊饼,打算给他带着路上吃。
夜已深,厨房里的动静也渐渐停了。
暗淡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照在石敢当的脸上。
虽然很疲劳,但他却无法入睡。
护貂行动没去参加,孩子沒救回来,好兄弟却死了……
一想起苍龙岭行动中浴血奋战的秦中云、田七等人,他心中便有一种深深的惶恐;一想起射虎谷里那些累累的幼骨,他心中便有一种刀割般的难受;而一想起何强临终前那耿耿于怀的惆怅表情,他只觉得一种痛彻心扉的愧疚和不安。他真的想大哭一场,想找个人诉说一番,可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哭泣和诉苦的时候。
此刻有人轻轻敲了敲门,然后不等石敢当询问,一个纤细的身影便闪了进来。
透过微弱的月光,石敢当看出来人竟是凤儿。
石敢当诧异地问道:“凤儿,你来做什么?”
“石大哥……”凤儿轻轻地跪在石敢当面前,“请回陈州吧,不要再管这件事了。”说着哭了起来,“都怪我们不好,因为我们的事,徐家夫妇死了,何恩公也死了,如果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世上活下去。我们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默默死了算了,如果那样,也不至于连累这么多好人……”
石敢当心中涌过阵阵感动,这善良的姑娘,虽然自己已如此凄惨,却自始至终都在为别人着想!
他沉默片刻,郑重道:“凤儿,你错了。时至如今,这件事早已不仅仅是你们的事,也不仅仅是我的事。如果我现在放弃,那我的余生将永远在苟且不安中度过,我死也不会瞑目的。所以,这件事我一定会管下去。”
“可是,那群恶人那么厉害,我和爷爷都很担心你。”
石敢当笑了笑,眼中放出了某种光彩,道:“凤儿,你放心好了。我马上要去一个神奇的地方,去见一些神奇的人。我想这世上,还没有那些人解决不了的困难,还没有那些人做不到的事。无论什么人,不分高低贵贱,如果有冤屈,那些人可以帮他申冤;如果有不平,那些人可以帮他摆平;如果他想要公正,那些人能给他公正;甚至,如果他想要光明,那些人也可以给他光明!”
凤儿闻言,眼中充满了疑惑,道:“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个地方,真有那么一些人?”
“到底有没有,很快就会见分晓。”石敢当轻轻吐了口气,缓缓说道。
薄云遮月,夜色更浓,连蝉声也停止了……
蝙蝠山庄的名头,江湖上即便没有耳朵的人也知晓。前往蝙蝠山庄的路,却很少有人走过。自从十一年前剑客盟各大门派会攻蝙蝠山庄遭到惨败后,除了蝙蝠山庄自己的人,走这条路的就更少了。
现在,石敢当就走在这条路上。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梦想过,能踏上这条路,前往那个神奇的地方,拜见那个神奇的人。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梦想,也是江湖上许多草莽英雄的梦想。现在他真的走上了这条路,可是越走下去,他的心情越发惴惴不安。
在离开最后一个有人烟的村镇整整三天之后,石敢当来到了蝙蝠山庄所处的山脚下。
鲜花怒放满山,布满青草的小路蜿蜒伸展,消失在远处一片桃林深处。与小路相伴的,是一条叮咚作响的山泉。
石敢当骑行在小路上,一时有些流连忘返。这地方好美,好宁静,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傲视江湖的绝顶门派所在的地方。
他顺着小路走进那片桃林,林中幽雅静谧,除了他和他的马,似乎只有被他惊起的羽燕。桃林一望无际,小路渐渐依稀难辨,最后干脆消失了。
石敢当正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身边突然多了四个人!
一个白发老妪,站在他前方一丈处;一个扛锄农夫,站在他后方一丈处;一个素雅少年,站在他左侧一丈处;一个青年书生,站在他右侧一丈处。
这四个人都长得很平凡,脸上没有丝毫杀气,眼神也平淡如水,没有咄咄逼人的精光,如果换一个别的地方,换一个别的出现方式,石敢当一定会以为他们就是普通的老妪、农夫、少年和书生,但现在石敢当知道,这四个人无一不是当世罕见的绝顶高手!
没有词能形容石敢当此刻惊骇的心情,他自问无论目力耳力还是感知危险的本能,他都已相当不错,但这四个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他缓缓探手入怀,拿出他的蝙蝠令牌,高高举起,沉声道:“在下乃陈州分舵舵主石敢当,有要事前来拜会庄主!”
他的声音尚在桃林间回荡,包围他的四个人已经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他、他的马和一望无际的桃林,仿佛方才出现的老妪、农夫、少年和书生,都只是匆匆而过的幻影。
石敢当这时才发觉冷汗已浸透了他的内衣,刚才那四人若要取他的性命,他此刻必已是个死人。他突然明白这片幽静雅致的桃林,竟是个杀机四伏、无比凶险的所在!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继续前行,走了没多久,眼前突然豁然开朗,桃林已在身后,远处蓝天下青山上,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山庄。
蝙蝠山庄!那一定就是传说中的蝙蝠山庄!
石敢当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这一天真的到来了,他真的来到了蝙蝠山庄!
他迈步向那山庄走去,走了不远,突然发现前方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出现更是匪夷所思,跟方才桃林里冒出来的那四个人不同,此人似乎是在眨眼间就出现在了这片开阔地上。石敢当骇然立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没有惊世骇俗的轻功,绝对做不到这一点,除非这人是位不知来自何方的神祇!
此人看上去年约四十开外,穿一身棉布青衫,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看上去斯文有礼。他面带微笑,笑容充满了亲和力,没有半点儿敌意。他远远地看着石敢当,点了点头。
石敢当左右看了看,确信对方是在向他点头打招呼,便信步走上前去。
“我姓余,是这里的总管。”待石敢当走近,那人率先说道。
这个外表随和亲切的人,竟就是蝙蝠山庄的总管!
石敢当并未听人说过蝙蝠山庄的总管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既然是蝙蝠山庄的总管,那一定是个江湖上很有地位的人,一定是个武功极强的人,也一定是个在这里说话算数的人。他连忙拱手施礼,然后急切地说道:“在下……”
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对方,血幽老怪还活着,还在这世上荼毒生灵;徐家的孩子危在旦夕,血幽老怪要用他來修炼九级血幽魔功;时间紧迫,需要尽快去救人!
可是没等他说下去,余总管便抬手制止了他。
“请先随我来。”余总管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代之以一种无奈和惆怅的表情,他转身向那个美丽的山庄走去。
石敢当只有跟着他。
来到山庄跟前,石敢当不由愕然。青砖砌成的墙上长满了爬山虎;碧绿色的瓦在阳光下闪着翡翠般的光;一排排翠竹之间,是铺着洁白的鹅卵石的小路。
眼前的这座庄园,无疑是个美丽的庄园,但绝不是石敢当想象中的蝙蝠山庄。
围墙太矮,随便一个武林中人便可一纵而过;庄门大开,居然不见守卫;没有哨塔,没有箭楼,更没有护城河。
最令人不解的是,庄内忙忙碌碌四处走动的人,个个根浮气虚,显然都是不会武功的人。
无论老人、妇女、壮汉、孩童,他们见了石敢当,都主动露出亲切的微笑,笑容如阳光般灿烂,那绝对都是发自内心的质朴的笑。
可是,石敢当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不是说蝙蝠山庄高手如云吗?怎么都是些不会功夫的百姓?若有强敌来攻,怎么办?”
余总管似是知道石敢当会有什么疑问,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些人都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百姓,本不是蝙蝠山庄的人。只是因为庄主在这里建立了蝙蝠山庄,他们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蝙蝠山庄的人。”
两人走过一排排农舍,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个风景秀丽的湖。
湖中处处水榭楼台,远望去红栏绿柱,长廊曲回,不时可见仙子般的人物穿梭其间。此时将近盛夏,碧翠的莲叶几乎覆盖了整个湖面,阳光下那红彤彤的荷花显得格外娇艳。轻风拂来,荷叶便摇摇曳曳,犹如起舞的仙女,婀娜多姿,美不胜收。
绕过湖,石敢当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知道目的地终于到了。
一座足有十丈高的巍峨大殿拔地而起,由数十根两人才能合抱的擎天石柱拱立着。巨大的石门正面,雕刻着两只振翅咆哮的巨大蝙蝠,阳光照射下,这两只石刻蝙蝠显得格外桀骜不驯。石敢当注意到,这两只蝙蝠同他令牌上的那只蝙蝠,倒有七分相似。大殿四周围着一圈汉白玉栏杆,其上雕着栩栩如生的百兽,如那蝙蝠一样,一看便知是极有才华的名匠手笔。
只有来到这里,石敢当才觉得自己来到了蝙蝠山庄,因为他感受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庄重和威严。站在这大殿脚下,他只觉得自己如蚂蚁一般渺小可怜。
不错,没有这种移山撼月般的威势,又如何能在风云突起、强敌环伺的江湖上立足?
余总管领着石敢当来到大殿入口,便停下脚步不再往里走。石敢当往大殿内一看,便能看到大殿正中有一个燃烧着熊熊大火的祭坛。坛高数丈,同样雕刻着一只巨大的蝙蝠。
石敢当不由问道:“这便是传说中的蝙蝠山庄的圣火?”
“不错!”余总管看着那祭坛里跃动的火苗,表情显得神圣而庄严,“这祭坛下面本是个深达数丈的天然石井,井底没有水,却有此地特有的火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在井之上建造了这个祭坛,再点燃井底的火油,因此只要没人刻意为之,这圣火将永不熄灭!”
石敢当看着那庄严的祭坛,若有所思。他明白,这祭坛内的圣火,其实是某种象征。
余总管仰望圣火片刻,然后转过身来看着石敢当,语气低沉地说道:“这位兄弟,你是否明白,我们绝不能让人把这圣火熄灭!”
“我明白。”
“方才你看到的那些百姓,已经在这里快乐地生活了很多年,我们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保证他们继续这样快乐地生活下去。”
“这个我也明白。”
余总管此刻脸上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奈,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一定遇到了天大的困难,一定遭受了无尽的苦痛,一定受够了委屈和不平,所以你才会来这里寻求帮助。可是请你原谅,我不想知道你的来意,因为我一旦知道了你的困难和遭遇,只会更加痛苦和无地自容。你只需要知道,现在整个蝙蝠山庄,懂武功的连我在内,只剩下八个人了。”
“只剩下……八个人?”石敢当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大殿,有些愕然。
“是的。你可能还不知道,因为参加一个重要的行动,这里的大多数高手早在半年前便已下山了。此外,最近两个月江湖上风云突变,剑客盟已全面向我们开战,各地的告急文书就像雪片一样传来,每天我们都会收到不少弟兄阵亡的消息,因此我们把能派出去的人全派出去了。就在前几天,我们还发现附近出现了剑客盟高手的踪迹,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现在剩下这八个人,负责包括四大圣堂在内整个蝙蝠山庄的守卫,实在已是捉襟见肘了。对此我只能希望,剑客盟的人慑于庄主的威名,还不敢轻举妄动。”
“哦,是这样。”石敢当喃喃说了一句,失望的心情溢于言表。
看着失落的石敢当,余总管的表情也很难过,他恳切地说道:“身为总管,我一直负责接待像你这样前来寻求帮助的人,听他们诉说自己的遭遇,想办法解决他们的困难。我曾经很喜欢这份差事,因为每帮助一个人,我都会获得莫大的满足,都会有极大的成就感,我为我做的这些事情感到深深的骄傲和自豪!可是现在,我几乎每天都要拒绝这种我以前必定会帮助的人,这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種煎熬……”
此次蝙蝠山庄之行,石敢当不是没有想过遭到拒绝,但以这种原因和方式被拒绝,他虽然失望,倒也觉得确实合情合理。
他勉强笑了笑,道:“余总管,你不必多说了。你的难处我理解,既然是这种情况,我当然不会再烦扰你们。”
“好兄弟,请多包涵。”
石敢当沉默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问道:“在下还有一个请求,能否允许我拜见一下庄主他老人家?”
余总管道:“你来的时候很不巧,庄主并不在这里,他半个月前便下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石敢当闻言,长出了一口气,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曾经是那么渴望能见杜七一面,现在听说杜七不在,他除了失望,更多的竟是一种侥幸。他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庄主的病情尚不严重?”
余总管默然片刻,道:“庄主病情如何,恕我不能告诉你。我只想说,庄主他老人家早已看淡生死,他的行事作风,恐不是剑客盟那些人所能理解的。”
石敢当点点头道:“我还想多问一句,从长白山来的灵貂,是否护送成功了?”
余总管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笑容,道:“我想此时此刻,四大堂主已带着那只灵貂从阴风堡出发,前往贡嘎雪山了。”
石敢当顿时释然,看来剑客盟失手了!庄主还有救!
他拱手道:“如此真是太好了!余总管,今日打扰,请多见谅,我石敢当就此告辞!”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且慢!”余总管叫住了石敢当,眼神有点儿异样。
“你就是石敢当?陈州分舵舵主?”
“正是在下。”
“你前段时间,是否给秦中云写过一封信?”
“确切地说,那封信是我的朋友代我写的。”石敢当回答着,心已沉了下去。
原来何强写给秦中云、告知他俩无法参加护貂行动的那封信,已经送到了这里!接下来将会是什么?这余总管是不是会告诉他,因为他临阵脱逃,导致牺牲了很多兄弟?是不是还会告诉他,蝙蝠山庄最痛恨这样的行为,等待他的将是严酷的惩罚?
石敢当挺起胸膛,他已准备承受接下来的一切。如果真的有惩罚,他将毫无怨言!
可余总管只是淡淡说道:“那封信庄主已看过,你们所说的事情经过想必他老人家也都知道了,他还亲手写了一封回信,下山时专门嘱咐我,如果你来了,就把这封回信交给你。”
“庄主的亲笔回信?给我的?”石敢当愕然至极。
“是的,请你稍等。”余总管说完,便转身走进了大殿,不多时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封雪白的信笺。
石敢当双手接过那封信,他注意到信是用火漆封着的,封口上盖着个红印,赫然写着“杜七”两字。一时间他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
他小心地撕开封口,取出里面黄色的信纸,打开一看。
只一眼,他便猛然抬起了头!
他只觉得热血突然涌遍全身,只觉得双手因激动而不停地颤抖,只觉得热泪已湿润了他的眼眶,他突然发现这世上有些事情,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然后他又低下头去,仔细地认真地看着那封信,好像生怕漏掉了什么。
可是,那信上只写了一个字:
“义!”
义不容辞的义!侠肝义胆的义!!义薄云天的义!!!
看着那个字,他宛如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片黑松林,宛如真的又见到了那位前辈,一时间他百感交集!
余总管微笑着看着石敢当,说道:“石敢当,庄主对你的了解恐怕远超出你的想象。在你加入陈州分舵的那一天起,庄主就注意到你了,他还常跟我提起你呢。”
他没有看过那封信,也不知道石敢当为什么这么激动,但他能够理解。
因为杜七的一言一行,总是在感染着他身边的人,包括他这位总管。
石敢当将那信放回信笺,然后小心地揣进怀中,笑了笑,说道:“余总管,我想我这一趟没有白来,告辞了。”
“保重。”
石敢当昂首阔步走下山去,勇气再次充满了他的全身,他已决定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自从石敢当离开去求援后,老赵和凤儿又不知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
每天傍晚以后,他们都静静地守候在屋里,等待石敢当带着一群好汉回来。这种等待,对他们来说已是一种煎熬。
这天晚上,当那期盼已久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时,两人第一时间便冲到了门口。
门开了,果然是石敢当,一个人。
他看上去风尘仆仆,一脸疲倦,但眼神却坚定而有力。
老赵往石敢当身后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说道:“恩公,你回来了!”
“回来了。”
“帮手找到了吗?”
“找到了。”
“哦,太好了,他们人在哪里?”
石敢当走进屋,从怀中掏出杜七给他的那封信,展开来示于老赵,郑重说道:“在这里。”
老赵和凤儿面面相觑,不知石敢当是什么意思。若换作以往,他们肯定以为石敢当已经疯了,但此刻的石敢当全身上下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精气神,就像一个刚从圣地拜谒了神灵的虔诚信徒,令他们既吃惊又疑惑。
石敢当道:“我少年时,曾蒙一位惊才绝艳的武林前辈搭救过。这位前辈临别时送了我一个‘义字,他告诉我,区区一个‘义字,其实重于泰山!时至今日,我方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老赵、凤儿,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
他看上去很平静很坦然,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决定一个人去救孩子,和那群恶人彻底做个了断,虽死无憾!”
老赵和凤儿闻言,怔怔地看着石敢当,不知不觉已热泪盈眶。
不是心酸委屈的泪水,而是因受到某种感染而难以抑制的热泪!
因为他们能听出,石敢当这句平淡的话,说出来是多么的豪气干云,是多么的胆气冲天!
即便是杜七此刻在这里,他一定也会被这个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汉子感动得热泪盈眶!
石敢当接着道:“请去给我打点儿烧酒,我自有用处。”
老赵不敢怠慢,忙去邻家要了半斤烧刀子,交给石敢当。石敢当进了内屋,从贴身的包裹里拿出一物,解开外面层层包裹的粗布,便露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还有两物。一帕发黄的薄绢,上面用细笔描绘着一幅怪画。那是一个人,人身上竟插着六根针,针尾还在滴血,看上去颇为诡异。
石敢当神色肃然地端详了那怪画片刻,又拿起另一物。
那是一个长约半尺、宽约两寸的铜匣,打开后,可以看到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六根细长的铜签。
石敢当拿出其中一根铜签,一拔,一道夺目的寒光便从铜签中射出,原来那签内藏着一根纤细的银针,长约寸许,铜签的另一端,还有一个隐约可见的小孔。
石敢当将那银针在烧酒里浸了浸,然后拿到烛火上烧炙片刻,再小心地插回签内,接着再拔出下一根银针,同样处理一番。等到了最后两根时,针又有了变化。
比起前面那四根,这两根针不是银质的,更细一些,也长了不少,但依然坚硬锋锐,寒气凛人。
石敢当看着那针尖上的寒芒,瞳孔也缩成了一根针。他就像在看着一个古老而神圣的祭品,烛火照在他脸上,他的神情显得肃穆而庄严。
“没想到真的会用到你们。”他自言自语道。
八年前。
无名山,无名洞穴。
石敢当肩扛一捆干柴,手提着两只野兔,腰间搭着个大酒葫芦,迈步走进山洞。此时的他,已成长为一个身高八尺、非常健壮的小伙子。这一次,他是去深山老林里历练了几天后返回的。
“我回来了。”他放下柴火和野兔,大声说道。
怪老头坐在那里,看着风风火火的石敢当,不冷不热地说道:“其实你已不必回到这里,以你现在的身手,我已奈何不了你。”
“我若不回来,你咋办?”石敢当没好气地说着,开始用一种极熟练的手法剥去野兔的毛皮,除去腑脏。
“哼,臭小子,我虽然老了,还不至于那么没用,要靠你養活。”怪老头口气虽硬,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他真的老了,比起当年,他的头发已全白,也瘦了不少,曾经凶狠霸气的目光也没有了,代之以沉沉的暮气。
“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就跟我当年一样。”怪老头似是有些感慨,“你被我带到这里已有八年,我能教你的都已教了,你真的可以走了。”
石敢当愣住了,半信半疑道:“你真的希望我离开这里,去闯荡江湖?”
怪老头一脸肃然道:“是的,今天就是你最后一天呆在这里。”
石敢当曾经做梦都想离开这个地方,现在怪老头真的让他走,他的心情却很复杂。
沉默片刻后,他淡淡说道:“你以前那些仇人叫什么名字?”
怪老头道:“这个你不必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连我都快忘掉了。”
石敢当有些吃惊道:“难道你不想报仇?你教我天残功,难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我为你报仇?”
怪老头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的确有过这种想法,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我的那些仇人都是很厉害的人,他们背后的势力更是强大得让你无法想象,你即使能杀掉他们中的几个人,也不可能把他们全部杀掉。更何况,我现在已不再恨他们。”他环顾四周,感慨道,“以前在江湖上我无时无刻不被愤怒和仇恨包围,每天想的都是杀人或被杀!自从隐居到这里后,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安逸,这么说来我倒该谢谢那些人才是。现在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应该多想想自己怎么办。”
“我已退出江湖,又老又残,不会有什么人再对我感兴趣,可是你不同。”怪老头看起来很认真,“天残功的传人,必不能被那些人所容!想当年仅仅因为我会天残功,就有人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你出去以后,恐怕也会遇见跟我当年一样的情况。”
石敢当有些不解道:“我不明白,若我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来对付我?你传我这天残功,若不受到别人的伤害,也不会发挥威力,难道这也难容于人?”
“因为他们害怕。”怪老头冷笑一下,“跟那些传统武功不同,天残功依靠的不是招式,也不是内力,而是依靠痛苦!痛苦越深,威力越大!因此,没有人知道它究竟能达到多大的威力,即便是我也不知道。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便是江湖上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也绝不会容忍懂这样武功的人存在于世,因为他们对这种神秘莫测的武功有着天生的恐惧;他们面对天残功时也一样心里没底,也一样可能死于天残功之下!他们把天残功同血幽老怪那鬼功夫并称为塞外两大魔功,目的就是彻底消灭你我这样的异类。”
石敢当若有所思道:“痛苦越深,威力越大,人所能承受的痛苦,总该有个极限吧?”
怪老头感慨道:“天地之间,若以复杂论,莫过于人!一个人所能承受的痛苦,往往取决于他的勇气和决心!有时候一个人所承受的痛苦,会远大于他所认为的极限!”
石敢当细细体会了一番怪老头的话,接着问:“既然如此,我若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
怪老头笑道:“你难道没有想好去处?”
“我以前的确天天都想着离开这里,现在……”石敢当环视四周,苦笑道,“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
“或许我知道你该去哪里。”怪老头说着,伸手往背后一探,竟拿出一柄刀来。
崭新的鲨鱼皮刀鞘,崭新的黄铜刀锷,刀柄上缠着血红的刀衣。
怪老头轻轻一拔刀,刀身雪亮,一只只栩栩如生的蝙蝠出现在石敢当眼前。
“这是什么?”石敢当愕然道。
怪老头端详着那些蝙蝠,似是很满意,说道:“前段时间趁你不在,我专门找人打造了这把刀,你应该知道,现在江湖上凡是跟蝙蝠沾边的东西,都很不得了的。”说罢他把刀递给石敢当,“这把刀你拿去吧,以后走江湖用。”
“给我的?”石敢当迟疑着接过那刀,抚摸着刀身上那些精美的图案,心里一阵欢喜。
他真的很喜欢这把刀,仿佛有了它,他的身份也变得不同了。同时他心里也很感动,他知道像怪老头这样的人,一旦出去抛头露面,会是很危险的事。现在怪老头不但出去了,还专门找人打造了一把这样的刀,不管他找的是什么人,已足见怪老头这番心意的宝贵。
把玩那刀片刻后,石敢当哑然失笑,说道:“我拿着这刀,岂非有些狐假虎威!”
怪老头意味深长道:“只要你愿意,未尝不能名正言顺。”
“你的意思是?”
“如果有机会,你可以投奔蝙蝠山庄!”
“投奔蝙蝠山庄?”石敢当目光闪了闪,“他们会收留我?”
“为什么不会?我听说蝙蝠山庄用人不拘一格,一个人无论门派高低出身贵贱,都不妨碍他为蝙蝠山庄效力,这一点和那些名门正派真是有天壤之别!我想凭你的武功,日后只要努力,得到蝙蝠山庄的青睐绝非难事。”
“可是,蝙蝠山庄的人难道不会和那些人一样,仇视天残功的传人?”
“这个我不太清楚,只是我听说,相比天残功,那些人对蝙蝠山庄的人更加害怕,更加仇视,更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你说你不投奔蝙蝠山庄,你还能去哪里?”
说罢两人都笑了,石敢当手抚那刀身上的蝙蝠,眼里渐渐放出了光芒。
怪老头收敛起笑容,接着道:“在你离开之前,我还有几样东西给你。”说罢伸手入怀,拿出一个古老的铜匣,一帕发黄的薄绢,递给石敢当。
这两样东西石敢当从未见过,他没想到怪老头一直贴身藏着这种东西。
他先看了看薄绢上的那幅充满邪气的怪画,只是画上那六根针插入人体的部位,就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然后他打开铜匣,拿出铜签,抽出里面藏的针。
他看看那几根针,再看看那幅怪画,若有所思。
怪老头道:“我曾经告诉过你,天残功有一大局限,便是无法依靠自伤来提高功力。就是因为这一局限,修炼天残功的人,永远只有在被动挨打的情况下,才能发挥天残功的威力。因此,天残功更多的,是对敌手的威慑,一旦遇到真正的高手,被对方一击毙命,即便临死前能發出惊天一击,也于事无补了。”
“的确如此。”石敢当点点头,他们两人专门为此讨论过。
“这并不是真的。”
看着一脸愕然的石敢当,怪老头神情十分严肃,沉声道:“你且先听我说一段往事。”
他目光悠悠地望向远方,缓缓道:“先师乃塞外胡人,昔年来中原闯荡江湖时,是与我的两位师叔一起来的。那时候,世上还没有天残功这种叫法,而是叫做婆兰多功,胡语意为以牙还牙。来到中原后,他们很快就和中原的武林高手结下了梁子,最终发生了生死决战!”
“我的一位师叔在和华山派的一位绝顶剑客的决斗中,被对方一剑毙命。当然,这位师叔在临死前也把那个华山剑客打成了残废。我的另一位师叔,则被少林达摩院的一位长老用少林绵掌重击后,受内伤而死。这个少林高僧对婆兰多功做了很深的研究,他的这套战术可谓先师他们的克星。”
“先师痛定思痛后,决定寻找办法克服婆兰多功的这种缺陷!结果,他成功了。”
“你我都知道,人之身体授自于父母,其遭受的疼痛按程度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皮肉之痛,一种则是骨髓之痛。依靠皮肉之痛无法通过自伤来达到天残功的效果,道理我曾经说过了。但骨髓之痛则不同!因为伤及骨髓的疼痛极其强烈,足以弥补人体本能的自我防护反应,从而激发天残功的威力!”
“先师是通过拿自己做试验来发现这个秘密的,他也随即给婆兰多功取了个中原人的称谓,就是天残功!之所以称作天残功,就是因为它可以自残运功!也就是说,能够通过自残发起主动攻击!天下没有几人知道这个秘密!其关键之处,就在于这几根针!对决之时,只要按照这画上所示,将两根针同时插入对应的穴道,针尖便可直抵骨髓!那种痛苦无法形容,远胜于普通的皮肉之痛,随之带来的力量也无法想象!这才是天残功真正可怕之处!”
他拿过那几根针,抽出最后那两根,接着道:“此针名为天残针,乃昔年先师找能工巧匠打造,当世一共只有六根,其中四根为纯银制成,这较长的两根,则取材于南海千年玄铁,稀世罕见!之前我一直对你有所隐瞒,是因为此物绝不能轻易传人。现在我把它们传授给你!只有这样,你才算真正学会了天残功,才算是真正的天残功传人!”
听到这里,石敢当已浑身冒出冷汗,不由得问道:“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你放心将它们传给我?”
“因为你本性善良。”怪老头笑了,笑容里有一种苦涩,“你并不知道,在你之前我还曾有个徒弟。他跟你一样有悟性,只是有些歹毒,在练成天残功后,他便想趁我熟睡之机取我的性命。当时我一身都是戾气,一怒之下把他杀了,现在想来颇有些于心不忍。不过,他这样的人即使活着,我也绝不会把天残针传给他。”
石敢当听怪老头说出此事,心里感慨万千。暗忖世事貌似无常,但人的造化又何尝不是源于自己。
怪老头面带几分讥诮,接着道:“只是你千万莫以为,我传你的这些天残针是什么宝贝,世人称我这功夫为魔功,或许也是有一些道理的。”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又变得极其严肃,“你一定要记住,不到万不得已的生死关头,绝不要使用天残针!因为轻则大伤元气,重则致残甚至丧命!先师当年制成天残针后,一时得意忘形,用它接连杀了几个中原绝顶高手后,自己也因元气耗尽而死。这个教训务必牢记!如果要用天残针,用一次即可,若连续三次把六根天残针都用完,不但其中的痛苦一般人无法忍受,对自己身体造成的恶劣后果也无法想象。所以说,没有超人的勇气,用不了天残针;没有必死的决心,也用不了天残针!”
怪老头顿了顿,语调提高了几分,道:“因此,关键还是勇气和决心!有了这两样东西,再配上这天残针,即便是大罗金仙,也会让你三分!”
“勇气,决心!”石敢当默念着这两个词,点了点头。
怪老头看着石敢当,眼中现出一种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怜爱和愧疚,说道:“孩子,我传不了你少林功夫,传不了你武当剑法,只能传你这魔功。那些名门大派的弟子得天独厚,在师门内可以钻研前人沉淀了几百年的剑谱、心法、秘笈,出了山门,还能有无数师叔师哥师祖照应。而像你我这样的人,若想混迹江湖,永远只能依靠自己这副血肉之躯!这天残针给你,只是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使用,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用到它们。”
看着面前垂暮的老人,石敢当的心情很复杂,他的确痛恨过这个老人,也痛恨过他强行传授自己的这身功夫,但现在,他和这个怪老头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微妙的感情。
他思考一番后,问道:“什么是极其特殊的情况?”
“比如说,你的性命危在旦夕之时。”
“是不是只有性命受到威胁之时,才能使用这针?”
怪老头沉默片刻,道:“其实,这世上还有一些东西,或许比生命还要珍贵。”
“是什么?”
“荣誉、爱情,还有那位救过你的前辈所说的,义。”
石敢当不再说话,开始生火,烤起兔子来。
他烤得很仔细,很认真。
……
肉香已尽,酒香也快散去了。
“我走了。”
“走吧。”
“您多保重。”
“你也保重。”
石敢當看着怪老头,犹豫半天,“师傅”两字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缓缓转身,大步走出那个洞穴。
蟒山,射虎谷。雾。
还是那条诡异的山涧,还是那些森然的白骨,石敢当再次来到了这个地方,一个人。
对于再次来到这里的后果,他已想得很清楚,但他义无反顾,因为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勇气!
他的勇气来自地上那些森然的白骨,来自何强临终前那郁郁的表情,来自凤儿那凄苦无助的眼神,还来自杜七写给他的那封亲笔信!
对于能否成功,他并没有多少信心,但也没有绝望。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又怎么会绝望。
他想知道,天残客所说的那种直入骨髓的痛苦会是什么样,能否达到他想要的程度。
这世上最大的痛苦能有多大?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这也正是他的希望所在。
……
他找到了那几间茅屋,又看到了那个野兽般的胡人阿苦台,以及茅屋后面那个宛如怪兽的血盆大口般的洞穴。
于是,他很快又看到了赫连寒兄妹和枯木。
每个人见到石敢当,都愕然不已,就连阿苦台那死人般的眼睛里,那一刻也充满了怀疑和惊奇。
“你真的又来了?”
“我来了。”
“你一个人?”
“是的,我一个人。”
他们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石敢当,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他们几乎已忍不住要问:
“你为什么还要来送死?”
“你难道不明白我们每个人都有能力置你于死地?”
“你这厮怎么如此顽固!?”
面对强敌,石敢当显得出奇地平静,他缓缓问道:“徐家那个孩子,是否还活着?”
“嘎嘎,还活着,你来得还算及时。”一个公鸡打鸣般的声音响起,血幽老怪又从那个洞穴里钻出来了!
“那就好。”石敢当看着血幽老怪,依然很平静。
血幽老怪笑眯眯地说道:“那娃儿我们养得白白胖胖的,一点儿不敢马虎。不过你若再晚来几日,我就已吸干他的脑髓,大功告成了。”
“看来我来得还不算晚!”
血幽老怪脸上血气一闪,转眼间便没了人影,片刻后又从天而降,鬼魅般从另一边冒了出来。
这一眨眼的工夫,这个瘦小的老怪物已经把方圆百丈内的一草一木都查看了一遍,这下连他也有些意外了,道:“小辈,我本以为你要来也会带几个帮手的,看来你真的是山穷水尽了。也是,外面的江湖上到处都打得那么热闹,谁还有闲工夫来这里。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山把他们都收拾了,真是妙极。”
“你得先过我这一关。”
“小辈,上次让你跑了,算你运气好。你难道不知你此番前来,必死无疑?”
“知道,但我想拉着你一起死。”
血幽老怪嘎嘎一笑,道:“小辈好大的口气!既然你再次来送死,那就怪不得别人了。不过你虽然狂妄无知,毕竟勇气可嘉,我也不能亏待了你。徒儿们,运功,好好招待一下这位勇士!”
可怕的场景再次显现,恐怖的妖气又一次笼罩了这个山谷内的小院,伴随着变身时骨骼发出的奇异声响,枯木、赫连兄妹和阿苦台,又一次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
毒蛇般的竹叶青,修罗般的枯木和赫连寒,以及洪荒巨兽般的阿苦台!
他们四人站成一圈,将石敢当围在中间,血幽老怪则远远地站在茅屋边上观战。
血幽老怪悠然道:“枯木,你先来,用你的朱砂掌打他,只要不让他出血,他的天残功就发挥不了威力。”
话音刚落,枯木那血红的双掌便夹带着阵阵腥风连续攻向石敢当。
朱砂掌乃内家掌法,对手中掌后不但会受内伤,中掌处几日后还会现出朱红色的手印,故此得名。枯木在修炼血幽魔功之前,想必已是使朱砂掌的高手,其掌力至少已有七八成火候,现在借助魔功的提升效能,更是如虎添翼。他双掌翻飞,招式连绵不绝,其用意很清楚,就是用掌力把石敢当打成内伤,让这个天残功传人憋屈地死去。对此石敢当只能勉力跟他周旋,耐心等待机会。
即便是拼命,也必须要把对方这几个人全部拼掉才行,否则孩子还是救不了,血幽魔功日后还会荼毒天下生灵。他一边跟枯木恶斗,一边思忖着这个问题。如果对手只是眼前这个枯木,那还好说,关键是四周还有好几个虎视眈眈的魔头!
只有等待,等待最好的时机!
两人斗了约二十回合,血幽老怪一声令下,枯木下去了,换成了赫连寒。于是石敢当再次见到了赫连寒那奇特的独门兵器麒麟鞭,上次这兵器只露了一面就让他受了伤,今天借助魔功的威力,赫连寒将这内含锋刃的软鞭使得更加凌厉狠毒,招招直指石敢当的要害,看来是想一击毙命!
或许正因如此,石敢当才未落败,毕竟一招杀人同一招伤人的难度相差很大。看来赫连寒还是有些忌惮天残功的威力,出招有些畏手畏脚,实力也打了折扣。
耳边响起了竹叶青娇滴滴的声音:“灵祖,您说我要不要把我这些煨毒的暗器向他身上招呼几个?”
“不要,万一你弄伤了他,反而不好办。”
“可人家手痒痒了嘛。”
“嘎嘎,宝贝儿,不要急,等会儿有的是你动手的机会。”
此时已丑如罗刹般的竹叶青居然还跟九幽老怪撒娇,此情此景不但诡异,而且令人作呕,石敢当却只是苦笑。这些妖人显然已经把他当作了一个玩物,就像一群鬣狗,在玩弄一只它们刚刚捕获的小羊。他们在这鸟不拉屎的山谷里呆了这么久,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活动筋骨的机会,也难怪都那么兴奋!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人无一不被石敢当单刀赴会视死如归的勇气所震慑,毕竟无论是人是妖,他们都还很在乎自己的性命,因此对于面前这个不要命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心有所忌。或许这是今日这场厮杀中,他们唯一的劣势。
赫连寒下去了,那个野人般的阿苦台又上来了。他像一座山一样压向石敢当,他的兵器就是他手里的那柄柴刀。他紫黑色的脸上挂着残酷的冷笑,血红的瞳孔里闪着邪恶的光芒,对他来说今天是个难得的节日,因为他终于有机会杀一个不是幼童的人,他很珍惜这个机会,他要好好享受这一时刻!
他虽然身躯庞大,动作却十分敏捷,那把破柴刀在他手里变得威力十足,宛如鬼斧神兵,已不比萧擎天的擎天剑差多少,在他泰山压顶般的猛击下,石敢当顿时险象环生!
这便是六级魔功的可怕之处,竟能让一个山野莽夫拥有不亚于名门宗师的武功。若能在招式变化上更进一步,这个胡人就已是江湖上独霸一方的一流高手!
面对阿苦台的凌厉攻击,石敢当只有苦苦支撑,因为时机还未到!双方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他必须等待一个最好的机会!
又是十几个回合过去了,石敢当依然没有落败!在这场实力相差无比悬殊的决斗中,他已然创造了奇迹!
或许是还想多玩一会儿,再加上多少对天残功有些忌惮,阿苦台只使了七分功力,在得到血幽老怪的命令后,他意犹未尽地退了下去。他心里企盼石敢当还能坚持到他下一次上场,届时他将全力以赴,好好过一把杀人的瘾!
枯木迫不及待地又冲了上来,他看出石敢当已露出疲态,于是觉得自己机会来了,他不打算把杀死石敢当的功劳让给下一个人,在他看来他的朱砂掌是克制天残功的绝佳武功!
他腾身而起,与阿苦台擦肩而过,像一只扑食的兀鹫扑向石敢当。
机会来了!
就在这时,石敢当突然做了个奇怪的举动,他竟然放下了刀,双手不知何时各多了根闪闪发光的银针,然后往自己双股两侧的环跳穴狠狠插下!
刹那间钻心的刺痛传遍了石敢当的全身,他的身体也因为那疼痛瞬间缩成了一团,但是紧接着,一股奇异的难以形容的强大力量突然从那刺痛处迸发出来,如长江大河般奔腾翻滚,迅速贯注了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寸骨骼,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抓刀一揮!
这一刀挥得实在太突然,实在太快,就连刀光也只是那么微微一闪,电光石火之间,飞扑来的枯木已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两半!
这就是天残针的力量!
方才枯木接替阿苦台上场那一刻,正是这些妖人最松懈的时刻,石敢当选择这个时机使用天残针,是要先解决对他极具威胁的枯木,一击得手后,他立刻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扑向了一旁目瞪口呆的竹叶青!
这个浑身都是暗器的女魔头,一直都在旁边窥伺着他,这对他来说是极大的威胁,他要借天残针的余威一举干掉她!这也是他事先盘算好的。
不过,他低估了已经施展九幽魔功的竹叶青,虽然被方才的一幕几乎惊呆,但竹叶青还是在第一时间使出了她的暗器,一蓬惨碧的钢针和几点寒星同时射向空中的石敢当!
大惊之下的石敢当猛一提气,他的身体在半空中生生又翻了个筋斗,若非天残针的功效,他还不能将这雨燕穿林的绝顶轻功使得这么好,这样一来竹叶青的暗器全都落了空,而那两根天残针的威力也化去了大半。
无论如何石敢当已掌握了先机,虽然那股奇异的力量已流失,他仍能以凌厉的一刀直劈竹叶青的头!
眼见得他一刀就要将竹叶青劈开,一道乌光从斜刺里袭来,一个又软又韧的物体毒龙般缠上了他的刀尖,于是他这一刀失了准头,力道也轻了许多,但也一下子削掉了竹叶青肩头上的一块肉!
竹叶青惨叫一声委顿倒地,可石敢当已经顾不上她,因为愤怒的赫连寒扑了过来,方才那道乌光正是他的麒麟鞭,在千钧一发之际缠住了石敢当的刀,从而救了他妹妹一命!
他身法极快,拳头更快,毕竟此时施展五级魔功的他,武功已非同寻常,他一拳把石敢当的肋骨打断了两根,石敢当一口鲜血当场喷了出来。
见到那鲜血,赫连寒傻了眼,他登时意识到他干了些什么,他方才这一拳虽然重创了石敢当,但也激发了对方的天残功!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石敢当的一只手已插入了他的小腹,赫连寒只觉得自己的肠子都被扯断了,他惨叫一声,索性将石敢当拦腰一抱,两人同时弃了刀和鞭,在地上打起滚来。
赫连寒死死抱住石敢当,同时嘶声大喊:“快干掉他!”
任由石敢当如何捶打,赫连寒就是不放手,这时竹叶青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里也多了把惨碧的短刀,看着地上滚作一团的两人,她怪叫一声,挥刀扑了过来。
对于竹叶青的举动,石敢当看得很清楚,更糟糕的是,他看到阿苦台也挥着柴刀扑了过来!
眼前的形势已超出他之前的计划,看来他已无法幸免,但他还有天残针!
那几根天残针,就绑在他的手腕上!
寒光一闪,他抽出两根银针,插进了肩头云门穴!
难以形容的强烈疼痛再次传遍他的全身,同时那可怕的力量也再次在他身体内涌现!
石敢当大喝一声,反手一抓,捏住了赫连寒的脖颈,随着一记恐怖的碎裂声响,他生生捏断了赫连寒的颈椎!
赫连寒的大小便登时失禁,恶臭传出的同时,整个人也像面条一样软了下来。
石敢当像甩开一条死狗一样甩开了赫连寒的尸体,然后迎着扑过来的竹叶青,飞身一撞!
他就像一把拉满的强弓上射出的快箭,这是此刻他能想到的唯一一招,或许他根本就没想!
他一头撞在了竹叶青的胸口,竹叶青的胸膛立即像漏气的皮球一般瘪下去一大块,人也被他撞飞了几丈远。重重倒地之后,这个女魔头口中狂喷而出的鲜血尚在空中飞舞,化成无数点血花纷纷落下,就像是下了一场血雨。
这时阿苦台也扑到了石敢当跟前,方才他听到竹叶青的惨叫,转身时便看到赫连寒和石敢当已在地上打滚,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第一时间便冲了过来,当竹叶青被撞飞时,他的柴刀已带着可怕的风声挥向了石敢当,这一次他使出了全力,刚刚奇迹般杀死了赫连寒兄妹的石敢当,看起来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躲开他这一刀了!
无论从力道还是方位来讲,他这一刀都势必将石敢当砍成两半!
倏地,石敢当手里又多了两根银针,他把那两根长达寸许的寒针,一下子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太阳穴!
针扎进太阳穴时,柴刀几乎已砍到了石敢当的鼻尖,可是他突然匪夷所思地从地上弹起,像鬼一样躲开了那一刀,然后一拳打向阿苦台!
这一次他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受到,力量就如海啸一般涌来,因为那两针的刺激实在太深入太直接!这一拳宛如天神的愤怒一击,一下子洞穿了阿苦台的小腹,由于力度太猛太不可思议,他整个人直接钻进了阿苦台庞大的身体,又从阿苦台背后钻了出来!
阿苦台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他血红的眼睛慢慢又变回到了之前的死灰色,呆立片刻后,他便像一棵被掏空的大树一样轰然倒下。
天地间,突然一片死寂。
石敢当喘息着走了几步,拿起了他的刀。他浑身是血,身上还挂着几块阿苦台的肠子和内脏。血还在流,从插在他身上的那六根天残针的尾部汩汩地流。直入骨髓的针尖令他几近麻木,他只能依靠他的刀来支撑着身体,使自己勉强站在那里。
“这便是传说中的天残针吧?”血幽老怪缓缓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方才他一直躲在一边观战并不出手,只因为这个老怪物听过天残针的传说!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四个武艺高强又施展了血幽魔功的徒弟就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四具尸体,对此他似乎并不觉得很悲伤,倒是有些庆幸。他目睹了刚才这一切,即便是久历江湖、武功绝顶的他,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厉害,果然厉害!没想到你小子还藏有如此杀招!幸亏老夫我见多识广,否则恐怕也要被你所伤呢,嘎嘎。”血幽老怪看着气喘吁吁的石敢当,竟然得意地笑了。
石敢当的视线已有些模糊,天残针几乎耗尽了他的元气,他连开口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血幽老怪走到石敢当跟前,悠然道:“据我所知,天残针一共有六根吧?可惜啊可惜,你今天虽然创造了奇迹,但还是功亏一篑,现在你的天残针已用完,你的血也快要流尽了,你还能有什么绝技来对付我?”
石敢当缓缓抬起头,说道:“你错了,侠义之士的血,永远也不会流尽!”
说完他突然举起刀,向自己左臂砍下!
他整个左胳膊立刻离开了他的身体,他筋断骨折,鲜血狂喷!
血幽老怪见状脸色登时变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惊呼一声,以最快的身法逃了开去。
石敢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那吼声无比苍凉无比悲壮,响彻整个山谷!
这是一个壮士历尽痛苦后的最后一声呐喊,也是一个勇者豪气决死的最后一击!
血雨腥风之中,只见一个花哨瘦小的人影闪电般向林深之处遁去,很快一个灰色高大的人影以更快更不可思议的速度追了上来,两人迅速接近,最后似乎有淡淡的刀光一闪……
没有惨叫声,怒吼声也停了。
雾,似乎散了……
古道,夕阳。
残叶不时落下,风中已有些许秋意,远方山色凄清。
石敢当用手牵着马,站在古道边,面对他的是赵氏祖孙俩以及徐家的孤子灵儿。
孩子睁着懵懂的双眼看着石敢当,老赵和凤儿则眼噙热泪。
石敢当道:“所有恃强凌弱之人已尽铲除,所有为非作歹之徒已皆伏诛!孩子救回来了,这是英雄的后代,请好好照顾他。将来如果有可能,请把他交给他的亲人。你们托付我的事情已经完成,我想我可以告辞了。”
老赵和凤儿看着失去一臂、脸色苍白的石敢当,心中百感交集。
“我想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们。即便有,也自有像我这样的人来收拾他们。”
“恩公,你打算去哪里?”
“去我能去的地方。”
“你为我们落得如此,你让我们如何心安……”
“相信我,其实,我真的很开心。”
“恩公,不知何时还能见到你?”
“有缘我们自会再见。”
石敢当说完,翻身上马,向远方行去。
秋风吹过,他左臂那空空的袖管不断随风飘舞,令夕阳照射下的他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但他看上去平静而坦然,目光依旧坚定,因为他心中已无所憾。
他渐渐地消失在远方……
这一次,老赵和凤儿没有下跪,也没有让泪水落下。他们勇敢地站在那里,因为他们已有了自尊,也有了希望。因为他们相信并已亲身体验过,这世上侠义尚存,这人间正义必胜!
夕阳已快落山,但明日它还会升起。
明日的阳光,一定更加輝煌更加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