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渡

2023-09-18 21:26蒋文静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3年5期
关键词:马汉苍龙马龙

娇美小歌女,待嫁彩礼高;艄公倾家产,定亲筹余款。

媒婆巴结权贵,贪财悔婚;莽汉强抢民女,大嫂变妻。

弟弟落虎口,绝地失踪迹;哥哥娶弟媳,夫妻不和睦。

死而复生,报仇雪恨,遭亲兄背叛;一女二夫,孽缘难解,去阴司分证!

一辈子在外面吃开口饭,挣脚板钱的三瞎子,老来回到鸳鸯村。村里人都晓得,三瞎子会唱“啷当戏”,年轻时在外,搭班子、跑码头,也曾风光一时。三瞎子老了,腿脚不利索了,唱个曲儿也押不住韵脚了,就此告老还乡,把积蓄给了堂妹康家婆,住进了她开的鸳鸯客栈,从此把个不咸不淡的日子,清汤寡水地过下去。

三瞎子在外面漂泊一生,晚景委实有些凄凉,若不是半个月后,有个小女子找上门来认亲,鸳鸯村的人怕是要把三瞎子遗忘了。小女子自称是三瞎子的义女,因受不了班头的虐待,逃将出来。小女子也住进了鸳鸯客栈,小小客栈添了两张嘴,康家婆苦不堪言,把一张老脸拉成了葫芦瓢。为甩掉拖累,她便寻思着给小女子找一个婆家。

十六七岁的小女子,身姿窈窕,眉目清秀,最是一双玲珑大眼,水汪汪、乌溜溜的,生动了整个脸蛋。单这一双媚眼,就让鸳鸯村的许多青壮后生难以入眠了。

便有人受托上鸳鸯客栈保媒。这一来,康家婆的脸色活泛了。康家婆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待到第三位登门求亲的人落座,康家婆摸清了行情,于是狮子大张口,开出了五十块银元的聘礼。五十块大洋合十担米价,在这春荒的季节,谁家能有这么大的手笔?盘子开出来,便在鸳鸯村招来了一片谩骂。

康家婆开出了一口价,又说:“这是你情我愿的事,又不是非嫁不可,不碍谁的事。”说得掷地有声,反噎得别人不好开口。

便有好事者怂恿在鸳鸯河摆渡的艄公马汉上鸳鸯客栈求亲,五十块大洋就能讨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娘。马汉三十大几的人了,守着一条渡船,至今孑然一身。马汉睡觉夜夜都能梦见女人,梦里的女人给了他种种甜美,女人对于马汉来说,就是在干旱沙漠中寻找的清泉。他见过那小女子,若是能娶回家,倾家荡产他也愿意。

马汉翻箱倒柜,在四方桌上堆起一座小小的钱“山”——铜钿,还有银元,凑了三十七块钱,溜进了鸳鸯客栈。

康家婆笑脸相迎,让座上茶,给了马汉很高的礼遇,烙平了马汉一颗忐忑的心。三十七块大洋,康家婆过钱的手像下馄饨一般利索。

“三十七块。”康家婆看定马汉,又重复一遍,“对不对?”

“对对对,三十七块,剩下的三天内送来,不会超过三天。”马汉有着十分的把握。

马汉有一个叫马龙的亲弟弟,在苍龙岭伐木、烧炭、放木排。马龙每隔三天就要放一批木排过鸳鸯河。马龙手头活泛,当哥哥的马汉心里自然有数。

康家婆被马汉的诚实打动,唤了小女子来和马汉照面。康家婆把小女子唤作“葵花”。

葵花,马汉觉得这名字有些特别。

葵花没有落座,落落大方地唤了马汉一声“大哥”。马汉的身体遭了雷击似的麻酥了:哎呀,这女子的眸子勾人魂哟。那双媚眼与马汉对碰了一下,马汉的眼珠子就转不动了。

葵花只是过了一下场,返身进了里屋,马汉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人么,不光模样儿好,也识得礼数。过了门,明年就能给你养个大胖儿子。”康家婆给马汉耳朵里灌蜜,“你说,家婆没有坑你吧?”

马汉心里乐开花了。五十块大洋虽然让马汉肉疼,可是再多的钱躺在柜子里也不能给自己暖被窝,生儿子,洗衣做饭呀。马汉决定下半晌就上苍龙岭,去找弟弟马龙。

鸳鸯客栈的门脸儿不大,迎门是个厅堂,后进是一栋木楼,楼下是茶室,楼上做了客房。只有到了秋天,收山货的外来客才能把客房住满。平时来此消遣的,都是一些游手好闲的人,搓麻将、掷骰子的,也有来吸鸦片的,带了女人来嫖宿的,直把个客栈搞得乌烟瘴气。

鸳鸯客栈最庄重的时刻,是本族的大先生们来“会茶”,断一断公案,都是本族里辈分最高,名望最高的主儿。遇上大案子了,保长马保山也会到场。他决断的,都是鸳鸯村的大事。为此,康家婆的脸上很是光彩,小小的客栈也就成了大家瞩目的地方。

今天,马保山只身一人来到鸳鸯客栈,点名要听三瞎子的啷当戏,于是,整栋楼都听到了一个甜甜的嗓子,唱了一曲《三开门》,又唱了一曲《十步桥》。三瞎子的嗓子已经倒了,代他唱的是他的义女葵花。马保山一高兴,当场掏了十块银元,约定让葵花晚上去马家大院,为他母亲马王氏唱堂会。

待到三瞎子的竹筒鼓在马家大院一开响,葵花的拿手唱段《打金枝》一开腔,马王氏的眼睛都直了。乖乖,真是上好的糯米嗓子,娃娃腔。马王氏对儿子说:“要能天天听上这么一曲,我死也闭眼了。”

这话,就和马保山对上心思了。马保山说:“那就买下来当使唤丫头,天天让她给您唱曲解闷儿。”

马王氏人老了,但不糊涂,心知肚明,当晚就叫来了康家婆,问了一些情况,当面拍板说:“既然是黄花闺女,做小,礼金我翻个倍,一百块大洋,这十块钱算是谢媒钱,请你保个媒。”

康家婆的心一阵狂跳,攀上了马家这么高的门楼,葵花这丫头真是有福。

康家婆喜滋滋地回到家,一进门,看见马汉和一个高个儿小伙在厅堂里坐着。

“家婆,您回来啦。”马汉堆了笑脸,露出一脸的巴结和讨好。

康家婆现在最不愿见的就是马汉了,偏偏他这时候冒了出来。康家婆看见八仙桌上有一只褡裢,知道马汉凑足了钱,那身边的小伙,准是马汉的弟弟马龙。康家婆在脑子里盘算,要找一个搪塞马汉的理由。

“马汉兄弟,你来晚了一步,我家葵花已经另许了人家。”

乍一听这话,马汉的热身子像掉进了冰窖里,说话也结巴起来:“咋能变卦呢,不是當面说定了么,钱,我兄弟也凑齐了!”

“马汉兄弟,你的钱一文不少,退还给你。”

“慢着!既然已经收下了我哥的定金,怎能轻易改口?我问你,你又把人许配给了谁家?”一直没有说话的高个子马龙开口了。

“葵花可不是我养的闺女,由不得我作主。人家已经攀上了高枝,被马保长看中啦!”康家婆一副狐假虎威的样子,她想拉出马保山来压他们一下。

话挑明了,马汉像遭了秋霜的茄子,蔫巴巴的了。听清了原委,马龙不干了,说:“这不是仗势欺人吗?他马保山有家有室,这是强抢民女!”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说这不着调的话。”康家婆反驳马龙,“你哥的钱我原封未动,如数退还。”

马汉要伸手去拿,马龙一把拦住说:“收下的彩礼,想退,没这么容易!”马龙拖着马汉出门,扬言过几天就来接葵花过门。

兄弟俩走出了鸳鸯客栈,拐过村街,沿着河埂走下去。马龙大步流星走在前,瘦小的马汉落在后面,不时小跑几步才跟得上。

马汉说:“兄弟,要不还是把钱拿回来算了,马保山家大势大,咱能跟他斗?”

马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道:“怕他干啥,他能吃人?这世道,不争不抢,啥好事能落到你头上?自个儿得不着,别人也休想。我在苍龙岭啥货色没见过,土匪、流寇、地痞、恶棍……”

“这种话可不敢乱讲……”马汉神色慌张,忙止住马龙的话头。

“看你这胆小怕事的样子!”

鸳鸯河渡口,设在鸳鸯河的三汊河口,河面宽不过十丈。挡水的河埂不高也不陡,沿着河埂一溜儿排开三间低矮的泥草房,就是马汉和马龙的家。

屋子里点了一碗猪油灯,照见几件不像样的家当。

马汉给马龙倒茶。马龙却提过酒坛子,倒满一海碗酒,仰着脖子喝干,说:“我到村子里转一圈。”

马汉有些担心,追出门关照马龙道:“你可不能赌钱,不能打架啊!”

马龙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

马龙打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横虫,遇上今兒个气不顺,又喝了酒,马汉真怕他闹出乱子来。一阵夜风吹来,马汉打了个寒战,感觉出周身的寒意。回了屋,马汉躺在东屋的木床上抽烟,火苗子在黑暗中一明一灭。马汉心里很凄凉。三十大几的人了,好不容易说上个媳妇,又让马保山横插了一杠子,这辈子可不就是个光棍命呗!

现在,马汉满脑子里装着那个叫葵花的小女子的身影:眼睛那么亮,那么妖,勾你一眼,让你一辈子忘不了。想一想,马汉心里觉得憋闷。

半夜时分,骤然响起了敲门声。马龙回来了。

马汉迷迷糊糊地去开门。

马龙扛了个黑乎乎的东西,气喘吁吁地进了屋。放到地上,黑乎乎的东西扭动着,居然是个人。马汉大吃一惊,问:“马龙,你这是干啥?”

马龙说:“我给你抢回来的媳妇。”说着将地上的人解了绳索,取了堵嘴的毛巾。一个女人的声音“哇”的一下哭起来。

葵花?马汉点亮了猪油灯,看清了,果然是那个叫葵花的女子。

“哥,今晚就生米煮成熟饭。你怕啥,天塌下来我顶着!”

“你真是疯了!快把人送回去!”马汉吓得手足无措。

葵花终于缓过气来,惊魂甫定,转身给马汉跪下了,连哭带诉,求马汉放她走。

马龙有点儿激愤,道:“那不行,是我哥先付的定金,你就是我哥的媳妇。他马保山有老婆孩子,你愿意去做小老婆?”

马汉扶起葵花,说自己的兄弟马龙做事莽撞,也没啥恶意,叫葵花不要害怕,天亮了就会送她回去。

马龙拒绝道:“不行!”

马汉道:“这事马保山能善罢甘休?”

“怕他干啥。我在苍龙岭伐木,跟老虎还打过照面呢。”转头问葵花,“你就乐意给马保山做小妾?”

葵花摇了摇头。

“那就好!”马龙喜形于色,“我哥人实在,一定会对你好的。”

葵花不说话,只是嘤嘤地哭泣。看葵花一副无助的样子,好像是认命了。

马龙又补上一句:“我哥有房子,有田,还有一条渡船……”

马汉还是害怕,说:“我可不敢要!万一马保山跟我硬拼,我可打不过!你明儿就把她送回去!”说着自个儿进了东屋的卧室。

马龙闻言,被这懦夫哥哥气了个半死,知道他没这胆子,只好把西屋的东西归拢一下,架起一张竹床,又去东屋抱来被褥,对葵花说:“睡吧,都下半夜了!有啥事明儿再说!”

葵花一双玲珑大眼已经哭成了红桃子,还在不停地抽泣。

这时候,灯碗里的猪油已经熬干了,火苗子渐渐矮下去,最后冒起了一股青烟。

马龙沉沉地倒在竹床上,对着房顶说:“去睡吧。”

“不——”

“那我可要先睡了。”

马汉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有女人的尖厉哭叫声传来。马汉如被针刺了一般,一骨碌坐了起来。

葵花冷不防扑向竹床上的马龙,又捶又挠,一边打一边哭喊:“你抢了人,你就不管了。让你挺尸,打你,打死你……”

马龙吼道:“你敢撒泼,我揍扁你。”

葵花把脸迎上去,喊:“你打,你打呀,有本事打死我啊!”

马龙坐在床沿,扬起的手打不下去了,猝不及防被葵花压倒在床上。

葵花说:“哥,你抢了我,你就要了我吧!”

马龙奋力挣扎,哭笑不得地说:“你这小女子,说的些什么傻话!”

葵花说:“我都看清了,你哥是个懦夫,树叶子打破头,啥事也扛不住,我不会嫁给他的。要么你娶了我,要么我明天就去投河!”

这话让走到房门口准备劝架的马汉听到了,想跨出去的步子瞬间迈不开了。

葵花发了疯一般和马龙绞成一团。葵花说:“哥,你要了我吧!我不跟你哥,也不跟马保山,我只愿意跟你!”

马龙哭笑不得,说:“可你是我哥定下的媳妇!”

葵花哭道:“钱也有你的份啊!你哥现在不敢要我,你也不敢吗?你拿刀子杀人的胆哪儿去了?你跟老虎打对眼的胆子呢?你是不是男人!”

西屋突然沉静下来,只听到一粗一细两个人的喘气声。

马龙翕动着鼻息,只听到女人压抑的说话声:“哥,我不图你的钱,只图有个依靠……”

少顷,西屋里传来葵花的一声尖叫,竹床不堪重荷,发出“吱嘎”断裂的声响。

马汉的心一紧,懊恼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清晨的鸳鸯河上蒙了一层薄雾,马汉泥塑木雕一般坐在渡船上。泥草房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屋子里,葵花蹲在泥砌的锅灶前熬粥,腾腾的黑烟充斥了整个屋子。

屋门被人推开,马龙扛了两捆斑茅草进屋,砍刀插在腰间,被烟熏着了,连着咳嗽。

“你在熏蚊子呀!”马龙说。

葵花说柴都是湿的,烧不燃,自己已被烟熏成了一张五花脸。

马龙扔下斑茅草,蹲下来帮忙,火钳子在灶膛中几扒拉,火苗就在柴草上跳起了舞蹈,把猖獗的浓烟压了下去。少顷,灶台上的锅盖“噗噗”地冒气了。葵花破涕为笑,一股浓浓的家的温馨洋溢着整个身心。

马龙走出大门,看见马汉坐在船头上吸烟。

马龙迟疑了一下,很生涩地唤:“哥,吃早饭!”

马汉说:“你们吃吧,我不饿。”

马龙沉默半晌,说:“哥,媳妇我抢回来了,给你你不敢要,她又不肯走,那我就要了。咱再攒钱,我多去放点儿排,攒够了钱就给你再娶一个!”

马汉鼻子里“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马龙站着捯一回脚,转身进了屋。

泥草房里,东屋是马汉的房间,被封土墙隔着。堂屋和西屋中间没有山墙。马龙用毛竹搭架,用斑茅草当墙,隔起一面一人举手高的墙体。葵花忙着给马龙打下手。马龙在中间做了一扇简易竹门,竹門一拉,发出一阵“吱哑”的声响。葵花见状,“咯咯”地笑弯了腰。葵花想,这就是她和马龙的窝了。

葵花坐在竹床上。马龙在她身边坐下,抓起她被斑茅草割破的手指,用嘴去吮。葵花无限幸福地闭上眼,喃喃自语:“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我得回一趟客栈,我的衣服还搁在那儿呢。”

“别,别去……”马龙急忙打断葵花的话头。

葵花惊愕地看着马龙,心里也意识到了什么,嘴上又不便明说:“龙哥,我心里慌慌的,老觉得不踏实,你还是带我走吧,走得远远的。”

马龙说:“别怕,有我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生来就没怕过谁。”

葵花无限信赖地依偎在马龙宽厚的胸脯上,这里就是葵花心中最踏实的靠山了。一股甜甜的蜜意漫过身躯,他俩又顺势倒在竹床上。

马保山踏进鸳鸯客栈的时候,楼下粗糙的桌子上正围着一伙人,他们头挤头地掷骰子赌钱。看见马保山进来,一帮人立马敛了声,挤出笑脸问候。

马保山只打鼻孔中哼了一声,板着脸上楼去了。

大伙心照不宣地互相挤眉弄眼,谁都晓得,马保山是为啥事来的。他那点儿破事,在鸳鸯村已经不是秘密了,只是让人谈论起来怪掉价的。

楼上一间光线明亮的客房中,聚集了六七位长衫先生,有吸水烟袋的,抽长烟锅的,还有一位点着纸烟,这是见过世面的文明人的标志。

马保山走进来,一屋子人提足了精神,聚到八仙桌边来。一位年纪最大的穿灰布长褂的人咳了一声,礼让着请马保山坐上首。

马保山忙扶老者坐下。老者是马姓本家的一族之长,马家祠堂辈分最高的人。

族长咳了一声,颤着声说:“今儿请诸位族人来会茶,是有一件事,要振族规,严家法。”

各人立马正起脸色。

接下来上演的一出戏,都是事先编排好的。先是唤康家婆来陈述马龙抢走葵花的经过,接下来是请会茶的大先生们作一个定夺。

抽纸烟的先生说:“就量一个男女私通,伤风败俗吧。”

马保山说:“强抢民女是土匪的勾当。苍龙岭土匪如毛,他马龙八成就是苍龙岭的土匪。”

吸水烟袋的道:“土匪?无凭无据,他又没犯下别的案子。”

族长开口道:“光天化日,霸占民女,败坏了鸳鸯村的村风,丢了族人的脸面。祖宗的规矩不可变,男的抛到苍龙岭老狼顶,女的背上石头沉进鸳鸯河。”

马保山会心一笑,道:“那就按老规矩办。不过,这事怪不得那个女人,她是被抢的,先放着她吧!”

会茶过后例行宴请,会茶的先生还可分得事主的一份谢银。今天的谢银特别丰厚,大家心情愉快地去了“聚丰楼”下馆子。

一个暗藏杀机的阴谋,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悄罩向了鸳鸯渡口的一对野鸳鸯。

按日期算,今天午后鸳鸯河上要过木排。马龙跟葵花说好了,要带她乘木排去金阳县逛大街,为葵花选几身衣料。葵花心里很向往,在滩涂上走来走去,盼着木排早点儿来。马龙则挥舞着镰刀,要把泥草房周边的杂草清除干净。

葵花拔了一根茅草茎在手中捻动。马龙看葵花百无聊赖的样子,就提议她唱个歌。

葵花张口就来:

腊月八,日子好,许多姑娘做大嫂。

嘴里哭,心里笑,屁股底下又坐大花轿。

头一次听葵花唱歌,这么动听的嗓子,把个马龙听得心花怒放。马龙乐哈哈地说:“我没让你坐上大花轿,倒让你做上大嫂啦。”

这话一出口,就犯了忌。葵花拉了脸,不再搭理马龙,闷头走进房子里。

马龙也察觉出自己说漏了嘴,心里懊恼,手中的镰刀下了力,嚓嚓地刈草。

葵花也没有真生气,躺在竹床上也无睡意,只想着马龙能来说几句好话。过了一会儿,屋外有人喊摆渡,葵花并没在意,马汉在离此不远的一片荒地上开垦菜园,这活自然该由马龙去做。

日落山岭时分,葵花走出草房子。夕阳将渡口染成一片金色,葵花没有看见马龙,刈草的镰刀在地上。

“马龙,马龙——”葵花四处找不见,心想他这会儿能上哪儿去呢,会不会生气一个人乘木排走了?

马汉收工回来,也说不准马龙的去向,两人都开始着急起来。

马龙去了苍龙岭。这次与往常不同,马龙是被五花大绑押上苍龙岭的。马保山带了四个随从,将摆渡送客的马龙绑了。一伙人手舞砍刀斫伐藤蔓,沿着一条猎人走出的山径爬上苍龙岭。前面一人用绳索牵着马龙的双手,后面有人挥舞荆条抽打马龙的脊背。

苍龙岭老狼顶,遍地的大小石头,大如卧牛,小如鹅卵。顶峰有打谷场大小,一面是悬崖陡壁。

马龙站到悬崖边上,面无惧色道:“马保山,有种打这儿推我下去,神不知,鬼不觉。”

马保山心里嘀咕,这小子还真是条好汉,嘴上却说:“我不杀人。人生在世,生死有命,那是有定数的。不过,你犯了本族的族规,我可是按規矩办事。”

几个人一拥而上,将马龙摁倒在地,用麻绳捆住了他的双脚。

马龙怒吼:“马保山,你公报私仇!”

马保山冷冷地笑道:“你马龙独占了花魁,做鬼也风流呀。你听着,我可不会杀你,那是阎王爷管着的事。”

马保山用脚踹动一块石头,松动的石头一路滚下悬崖,冷笑着说:“你可小心,别滚下悬崖。老狼顶有野狼出没,呆一个晚上,我想你不会寂寞吧。”

马保山和他的随从在夕阳落山前离开了苍龙岭。

老狼顶上响彻马龙声嘶力竭的怒吼声,吼声在山间回旋,余音淹没在无边无际的丛林中。

精疲力竭的马龙被痛苦和绝望纠缠着,暴晒一天的碎石块,散发出灼人的热量,炙烤着马龙的身体,严重的脱水,加上急火攻心,他慢慢昏死过去。

一股钻心的疼痛,让马龙从晕厥中苏醒过来。马龙环瞪双眼,但见一抹黑影,风一般从面前刮过来。未等马龙反应过来,鹞鹰已经用它铁钩般的嘴啄去他的一只左眼珠子,“嗖”地飞走了。马龙眼窝里喷出一股鲜血,热乎乎地溅满整个前胸,又一滴滴洒落在身边的石头上。他痛苦地扭动身子,绝望地大喊大叫。

痛不欲生的马龙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黏稠的血腥味引来了老狼顶的一匹老狼。老狼盯着面目狰狞的马龙,马龙的头皮像过了电一般酥麻,根根头发竖起。马龙想,自己必死无疑了。

马龙嗓门嘶哑,发出一种怪音。老狼很有耐心,它料定这个极度虚弱的人,坚持不了多久了。

体力已经渐渐不支的马龙惊慌之余,神志还是清醒的。他知道,如果老狼发起攻击,自己手脚被缚,将不堪一击。想到这匹老狼将要啖食自己的血肉,留下一堆森森白骨,他就揪心一般的痛。又想到哥哥马汉和女人葵花来为自己收尸的惨状,马龙的心都要碎了。

马龙不甘坐以待毙,死也要死得悲壮体面。马龙想到了那道悬崖,身体果断地滚了过去。

已经到了嘴边的肉,突然离它而去,饥饿的老狼跳将起来,不甘心地发出一声嚎叫。

这一声嚎叫,打住了马龙滚动的身体。马龙坐直身子,身后半步就是百丈峭壁。马龙惊出一身冷汗,恐惧的心情立即占据了上风。

老狼围着马龙遛着半个弧形圈子。它不会放弃这到嘴的猎物,蓝幽幽的眼睛死死盯着马龙。马龙挪动着身子,作出要跳崖的动作,老狼见状,飞奔过来,马龙一个鲤鱼打挺,跃向一旁,那老狼没扑到人,自己跌下了悬崖!

天光暗了下来,鸳鸯客栈照例要在店门上挂上两只灯笼。康家婆坐在厅堂上等候投宿的客人。

康家婆这几日心情不好,都是因为葵花那个小女子,平白生出许多事端来,开罪了马保长,真是得不偿失。最可恨的是那挨千刀的马龙,居然悄没声地抢走了人,一百大洋没了,好在手里还握着马汉的五十块钱。

今晚的生意特别冷清,康家婆坐在木椅上打起了盹儿。这时候,哭成泪人儿的葵花进门就给康家婆跪下了。

康家婆被唬了一跳,骂道:“死女子,吓死老娘了。”

葵花硬着头皮踏进鸳鸯客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葵花心里怀着莫大的伤痛,自己以身相托的男人居然薄情寡义地抛弃了她,千般委屈伴着眼泪尽情流淌。

不知实情的葵花认定马龙这个薄情郎抛下自己,乘木排走了。

康家婆被葵花的泪水打动,生了恻隐之心,感慨一声,说:“葵花,你可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只一句话,更添了葵花的无限伤感。葵花再也抑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直哭得背过气去。这可把康家婆吓坏了,忙着叫人架了葵花进房躺下。

葵花满嘴燎泡,额头滚烫,躺在床上神志不清,不住地说胡话,直把个康家婆急得六神无主,一晚也没敢合眼,又是换湿毛巾,又是煎汤熬药的。康家婆真怕这小女子在自己家中出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三哥交代呢?

自从葵花被人抢了,三瞎子就操着他吃饭的家伙走了,康家婆如何挽留也留不住。三瞎子觉得是自己没本事,害了葵花。

翌日大清早,马汉神色慌张地来到鸳鸯客栈,心里怀着一个天大的消息,要找康家婆来核实真假。他听说马龙被抛到了老狼顶,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抛在老狼顶,十去九不回。

康家婆心里痛恨马龙,乍听到这样的结果,还是一阵哆嗦。这个杀胚,真是前世作了孽。而那个伤情的女子却错怪了他。若是把这样的结果告知她,又不晓得她要怎样伤心得死去活来。

最后,康家婆与马汉商议,还是带上葵花去苍龙岭,只是事先瞒着她,只说马龙在苍龙岭打猎,跌断了腿。

当葵花得知这样的消息时,从床上一跃而起,双目立马放出光来。康家婆惊诧不已,这小女子真是着了魔,刚刚躺在床上还像一条烂蛇,这会儿却是劲头十足,走起路来脚下生风,翻山越岭还赶在人的前头。

马汉上山时腿肚子发胀,发软,他已经预感到马龙尸首难保了。他担心葵花一下子接受不了。

老狼顶上风和日丽,葵花坐在卧牛石上歇脚。马汉神色慌张地寻找着什么,当他发现脚下的石块上依稀有血迹和新鲜的狼粪时,胸脯剧烈地起伏,沿着血迹一直走到悬崖边上,一阵眩晕,人差点儿失重。

“马龙——马龙——”马汉心肝俱裂,喊叫声淹没在苍莽林海之中。

葵花已经意识到不祥的兆头,她拼命抓住康家婆的手臂摇晃。残酷的现实,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将葵花打蒙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哭,滚,喊,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老狼顶上,马汉把带血的石头垒成一座坟,在坟前聚沙为炉,插草为香,祭祀马龙。他跟葵花说:“磕个头吧,也算夫妻一场了。”

葵花已经哭干了眼泪,在坟前拜了又拜,突然说了一句:“龙哥,我要和你葬在一块!”说毕,便仄身一头撞向坟堆。

康家婆见状,吓得尖叫起来。马汉抱起葵花,见她的头顶血流不止,染湿了头发。马汉撕下衣服为她包扎,这时的葵花已经神志不清了。

马汉急急背了葵花下山。

葵花在鸳鸯客栈卧床养伤。马汉每日前来探视,来时都带着一些补品,一只鸡或几条鱼。康家婆常常感慨葵花的烈性,感叹马龙的薄命。

不久,马汉竟然从麒麟镇给康家婆捎来一匹碎花洋布,这让康家婆喜不自胜。常言道,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上一身新衣,康家婆年轻了十岁,与人说话也增了一份灿烂的笑容。

葵花静养了七天,一日大早,就下了决心开始收拾东西,把自己的衣服叠放在一块绛红色的方巾包中。康家婆推门进来,问葵花:“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葵花手上的动作放慢了,说:“我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再拖累家婆了,家婆的大恩大德,我来世再报答。”

康家婆叹道:“你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一个人漂泊在外也不方便呀!”

葵花的泪水一涌而出,哽咽着道:“我生来命苦,遇上了马龙,以为有了依靠,有了一个家,没想到又家破人亡了!”

康家婆劝说葵花:“马龙心硬命不硬,也是太逞强,落了这么一个下场。依我看,还是马汉人老实,靠得住,知冷又知热。女人总得有个家,我看得出,马汉是真心喜欢你。你要是抬脚一走,马家这一门就绝了户了,马龙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你忍心吗?”

葵花咬着嘴唇,憋着憋着还是哭出了声。

康家婆说:“你干爹临走前一再叮嘱我,要我好好关照你,你要信得过我,这事就让家婆给你作主吧。”

葵花扑在床上号啕大哭。

葵花又回到了鸳鸯渡口的泥草房中。她把绛红色方巾包裹里的衣服一样样放在床上,又把木梳子和小圆镜子挂好。环视这里的一切,一种异样的感觉占据了葵花的心头。

葵花收拾了屋子又忙完灶台,天已经擦了黑。这时候,马汉推开门,见桌子上的饭菜已经盛好了。马汉是真饿了,刚给康家婆送完一担柴草,饥肠辘辘的他,进了门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马汉用眼睛不时瞄一下西屋的竹门。

竹门虚掩着。

天完全黑下来,西屋里还没有点灯。马汉坐在桌前抽烟,红红的烟锅一明一灭的。

西屋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马汉有點儿耐不住了,连打几个饱嗝,站起来在竹门前踟蹰半晌,小心地推开了虚掩的竹门。

黑暗笼罩的西屋有了响动,是椅子倒地的声音,压迫竹床的“吱嘎”声响,还伴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马汉终于如了愿,称了心,久旱干枯的心田遇上了甘霖,执着而又疯狂的马汉像一条颠簸在风口浪尖上的小船,乘风破浪。

马汉心满意足之后,还留了一点儿缺憾,自始至终马汉没有听到葵花那嘹亮的划破夜空的叫床声,明明那声音几日前还充斥着这座泥草房。马汉心里老大不快。连着几日,无论马汉怎样努力,葵花的呻吟声从此绝迹。

尽管如此,马汉终究开启了他的幸福生活。马汉对幸福的理解很单纯,也很实际:晚上睡觉有女人,太阳底下有房住,米囤里要有余粮,口袋里要有余钱。前两样,马汉已经有了,后两样,马汉正在努力。挣钱么,鸳鸯渡口有渡船,吃食么,马汉决定在河埂背面开垦一片荒地。

个小瘦弱的马汉正在实施他的计划,挥动钉耙垦荒,阳光下条条肋骨分明。葵花包着绛红色的头巾,走在新翻垦过的黑色泥土上,往泥地里点播蚕豆。

马保山带着他的民团打河埂上经过。十多个武器不一的人,排出一长溜,马保山穿着警察制服,挎着驳壳枪,扎了武装带,耀武扬威的样子。

马汉见状,放下农具,主动讨好马保山:“您上麒麟镇吗?”

马保山嗓门高高的,唯恐有人听不见,道:“老子在拉练呢。十几条人枪,要吃饭,要军饷。村子里该出钱的出钱,该出粮的出粮。马汉,你怎么说?”

马汉闻言,缩了头,连说自己近来钱不就手。马保山笑道:“别装蒜,你娶媳妇出手倒阔绰。”

葵花别开脸,“呸”的一声,远远地啐了一口痰。

马保山面露愠色,道:“谁不出钱,就是和土匪同谋。近来苍龙岭土匪闹得厉害,前几天还抢了漕运的官粮。为首的是个独眼龙,绰号‘过山龙。马汉,你得多长个心眼,留心过往的船客。”

马汉诺诺称是。马保山煞有介事地点了一根烟,见葵花埋头干活,便觉寂然无趣,大摇大摆地走了。

连日来,苍龙岭闹土匪的传闻越来越多,打鸳鸯河过渡的客人越发少了。每日天没擦黑,鸳鸯渡口就没了人影。马汉也是整天提心吊胆。

这一日,从麒麟镇过来三位客人,一上渡船就说,昨晚苍龙岭的土匪砸了麒麟镇的“点和钱庄”,还打伤了人。又说,大清早,一条街上都落满了钱。另一个补充,说是惊动了官府,要派兵剿匪,为首的叫“过山龙”,抢了钱还在钱庄上留了字条。

真正是胆大妄为。马汉想,这世上真有这么不怕死的人,还是长了三头六臂?

其中一个年长的说:“这‘过山龙不失为一条好汉,劫富济贫,听说他从不打劫穷人,有打山柴的与他在岭上碰过面,毫发无损。”

这话让马汉稍稍心安了一点儿。

突然,西岸苍龙岭方向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响,大家惊恐地张望,只见天空中一只鹞鹰应声坠落山林。

好枪法。坐在渡船上的几个人惊恐不已。

葵花从茅屋里跑出来,问:“哪里打枪?”

马汉支支吾吾的,说是山上打野鸡的。

渡船靠岸,几个人慌慌张张争先恐后地上了岸,提着长衫下摆,一溜烟地消失在河埂背后。

苍龙岭打枪的消息震动了鸳鸯村。马保山带着他的团丁来到鸳鸯渡口。

马汉刚送走一批船客,从对岸撑了船过来。马汉满脸堆笑,冲马保山打招呼:“马保长,您是要上麒麟镇吧?”

马保山反剪了双手问:“马汉,听说昨晚西河岸放了枪?”

马汉答:“好像是打野鸡的。”

马保山摇头道:“谁敢在苍龙岭打野鸡放枪?是‘过山龙向我示威呢。我得抓紧招兵买马。手上没个长枪短炮,能震得住‘过山龙?”

马汉连连称是。

马保山招一招手,过来一个团丁,跨上马汉的渡船,在马汉面前展开一张纸。团丁高声宣读:“本村村民马汉,为自卫团剿匪保平安,购买枪支,充实军饷,自愿捐银元五块。”

马汉连忙求情道:“我真的没钱!马保长,宽限些时日吧!”

马保山充耳不闻。

这时,对岸有人喊摆渡。马汉答应着,提了篙子掉转船头而去。

马保山吩咐手下的团丁,让他们在这儿等着,自己哼着小曲走进马汉的茅草屋。

屋子里,葵花就着案板在切菜,见马保山进屋,手起刀落的切菜声加重了。

马保山凑到葵花身边说:“葵花妹子,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么?妹子这道菜,马某人能否享享口福呢?”

葵花没好声气地说:“马保长大驾寒舍,不是要钱来的吧!”

马保山道:“妹子,收钱是公务。不过,妹子的曲子唱得好听,听上一曲让人心里发酥。做个交易么,你今儿个给我唱一曲,该交的大洋就免了。”

马保山一边说,一边把手搭在葵花的肩头。葵花一甩肩,手中菜刀指向马保山,眼中喷火地道:“滚!滚出去!小心叫你吃刀子。”

马保山不尴不尬地退出了门。码头上的团丁闻声站起身。

葵花冲出门,将一把银元扔在地上,说:“这是姑奶奶卖唱的钱,拿去吧!”

一个团丁咂嘴道:“乖乖,这么泼辣,可够马汉喝一壶的。”

马保山脸上抹不开,不屑地说:“婊子门前立牌坊呢。”说罢带着他的团丁走上河埂。

马汉渡完客人,回到屋里,见葵花将锅碗碰得叮当响。马汉问:“你又为啥呀,这样没鼻子没眼的。”

葵花哭道:“马保山那个糙蛋,想吃我豆腐。你要是个男人,就去让他吃刀子!”

马汉不急也不恼,道:“你让我去鸡蛋碰石头吗?日子要太平,就得学会忍。”

葵花真急了,骂道:“你这个软蛋,脓包。要是马龙在,借他马保山一百个胆……”

一提到马龙,马汉就垮下了脸。马龙就是吃了好强的亏,落了個抛尸荒野的结果。

马汉从屋里走出来,天已经擦黑了。这时候,西河岸有人喊摆渡。马汉想,天这么晚了,还有人过河,八成是打山柴的。马汉抄起竹篙解缆上船,船顺风顺水轻飘飘地靠向西岸。码头上站着一个戴斗笠的人,一个箭步就上了船。船身一晃,马汉看清了客人,左眼箍了个眼罩。马汉惊恐地吐出三个字:“过山龙!”

船客摘下斗笠,哈哈一笑,说:“大哥,你也知道‘过山龙?”

马汉七魂出窍,跪在船头连连告饶道:“好汉,我是个穷人,不要杀我!饶我一命!”

船客扶起马汉,道:“大哥,我是马龙,你看清楚了!”

马汉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问:“马龙?你就是‘过山龙?你没有死?”

马龙抱住马汉,动情地说:“哥,我真是马龙。我命不该绝。我回来想看看葵花,她还好吗?”

这一切太突兀了,马汉晕晕懵懵的。马龙接过篙子撑船,一篙下去,渡船就飘出老远。

马龙和葵花相见的场景,更是悲喜交加。葵花喜不自胜,欣喜而泣,只哭了一声,被马龙止住了。马龙说:“快给我做饭,我饿坏了。”

看着马龙狼吞虎咽的样子,葵花心疼不已。马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过山龙”吗?葵花无论如何,也不敢把眼前的马龙和“过山龙”联想成一个人。

马龙吃饱了,把饭碗一推,豪气冲天地说:“我就是‘过山龙。在老狼顶,是苍龙岭的土匪兄弟救了我的命。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死不足惜。平生还有两件事牵挂着,一是要看看葵花,再则,是要亲手活剐了马保山!”

马汉脊梁骨起了凉意,告诉马龙,马保山拉起了自卫团。

马龙不屑一顾地说:“那是吓唬人呢。”

葵花从里屋捧出一坛酒。马龙说:“酒不能喝了,我带上,让山上的兄弟们喝个痛快。”

葵花说:“我也要跟你上苍龙岭!”说罢返身去收拾衣物。

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好半晌,马龙才说:“苍龙岭可不是女人呆的地方。”

葵花铁了心,说死也要和马龙死在一起。堂堂七尺汉子,听了这话,鼻子开始发酸。马龙宽慰葵花说:“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的,还有我哥……”

葵花一把抱住马龙的后腰,哭着说:“我是你的女人,我心里只有你!你哥,你再给他娶个媳妇就是了!你还活着,我谁都不跟,只跟你!”

马龙的心狠狠地跳着,说:“当土匪的朝不保夕,我不能连累你。”

葵花哽咽着说:“你去哪儿我跟你去哪儿,我死也要死在你怀里……”

一股暖流漫过了马龙的全身,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水到渠成,西屋里,沉寂多时的那张床又开始欢快地唱歌。葵花兴奋难抑的叫床声重新响起,马龙不禁感慨,葵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下弦的月亮,从明瓦中露出半个脸来,一切已不觉新鲜了。东边的屋子里,马汉倚着床栏,一袋接着一袋地吸烟,烟雾充斥了整个房间。马汉的口中泛起了苦涩味,烟锅子冒着烟,一直到鸡叫头遍。

雄鸡打鸣的时候,马龙一骨碌爬起来,利索地穿起衣裳。葵花也醒了,泛着困意说:“天光还早着呢。”

马龙说:“天亮了就走不成了。”

葵花抱住马龙的大腿,马龙挣了几下未挣脱,二人又滚在了一起。

再番温存之后,马龙说:“我真的该走了。”

马龙拿好斗笠推开竹门,冲东屋里叫哥哥马汉。东屋没有人回答。马龙搜遍全身,将银元、首饰等物件放进斗笠,又将斗笠放在东屋房门口,这才转身出了大门。葵花拿起竹篙跟着走出屋子。

鸳鸯河还没有睡醒,渡船在河水中行驶,竹篙点水的声音清脆悦耳。马龙见葵花熟练地撑船,心生喜欢,说:“好女人,唱个曲儿吧。”

黑暗中看不清葵花的表情,一口甜润的嗓音轻轻地飘在河面上:

讨人厌是老雄鸡,才到天明不住啼;

催起我郎往外走,叫奴好生受孤凄……

葵花用歌声送走了马龙,心也随马龙走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葵花坐在茅屋下的一把竹椅上,正专心致志地做着一件红肚兜。康家婆穿了一身新衣裳,挎了个竹篮子,来到鸳鸯渡口,像是要走亲戚。

康家婆见到葵花,一眼就看出了苗头,道:“唷,马汉真是好福气哇,快要抱上儿子喽。”

葵花涨红了脸说:“家婆耍笑人呢!”

康家婆问:“马汉呢?”

葵花答:“病了,在床上躺着呢。”

歪在床上的马汉听到康家婆和葵花的对话,叹了口气。能有什么病?气不平而已!

康家婆要上麒麟镇看闺女。葵花提了竹篙送她上船。康家婆没想到葵花这么能干,就和葵花打趣,说:“土匪最喜欢抢漂亮女人,抓到山上去当压寨夫人。你长得这么漂亮,整天抛头露面的,可要当心哟。”

葵花嘴上说:“家婆取笑人。”心里却说,我就是苍龙岭的压寨夫人呀,让你晓得了,吓破你的胆。

渡船慢慢靠攏南岸码头。康家婆上岸,走过一条河滩土路,消失在河埂上遮天蔽日的垂柳之中。

葵花正准备掉转船头,但见柳林中走出了几个人,每人肩头挎着一杆枪,最后面的扛着弹药箱。马保山斜挎着驳壳枪走在前头,一路大摇大摆向渡口走来。

马保山看见了渡船上的葵花,眼睛一亮,远远地招手叫唤:“摆渡,摆渡。”五六个团丁一路小跑着上船。

马保山擦着汗说:“今儿好风光,赶上小娘子来接咱们。”

葵花不理他,人在岸上,用竹篙一点,船离岸时,一个箭步上船。

马保山啧啧连声道:“好身手。小子们,怎么这么没眼色。”

一个团丁领会了,放下枪,过去接葵花手中的竹篙。

葵花推开他,说不用。

马保山见状说:“行船下篙是男人的活计嘛。葵花,不劳你撑船,你就唱个曲儿,给兄弟们助助兴吧!”

葵花正色说:“我已经不卖唱了。”

马保山被噎了一下,脸上有点儿抹不开。为了打破尴尬,马保山说:“那么,我来唱一个。”

马保山扯开了公鸭嗓门,吼了一首啷当调:

新打大船出大荡,大荡河里好风光;

船要风光双木橹,妹要风光两个郎。

团丁们一片叫好声。葵花感到了羞辱,心里难抑愤懑的情绪。渡船靠近码头,葵花抢步上岸,用手中的竹篙顶住船头不让渡船靠向码头。

葵花沉下脸,说:“姑奶奶心情不好,丢下船钱再上岸。”

船上五六个人面面相觑。马保山没想到,一个娘们儿敢冲自己来这么一手。马保山嘿嘿冷笑,说:“我姓马的坐了大半辈子渡船,还没有给过船钱,今儿能让个女人叫我破例吗!”

葵花不买账,说:“摆渡给钱,天底下都是一个规矩。”

这话,马保山不爱听了,问:“啥叫规矩,规矩也是老子定的。老子上麒麟镇买枪,拉队伍,打土匪,上哪儿都是畅通无阻,摆个渡还要给钱!”

葵花不屑地说:“打土匪?别充好汉了,当心‘过山龙砍了你吃饭的家伙。”

马保山一听火冒三丈,“咔嚓”一声掏出驳壳枪。

这时候,马汉从茅屋里跑出来了。对于葵花,马汉是爱恨交织。她的事,马汉打心眼里不想管,可见了马保山拔出枪来,马汉还是跑到码头上,抢过葵花手中的竹篙说:“马保长,快上岸,女人家不懂事,您多担待……”

马保山气恨未消,见河面上游着两只鸭子,一抬手,一声枪响,将河中的一只鸭子打翻,另一只鸭子逃远了。

马保山气哼哼地说:“‘过山龙算个啥,我这长枪短挎可不是吃素的。我给‘过山龙算了命,他死期不远了!”

一个团丁附和道:“镇公所发动了四个乡的保安团,要围山剿匪呢,到时候一网打尽,别说‘过山龙,就是飞山龙也插翅难逃!”

葵花听了心里直哆嗦。“围山剿匪”四个字,像一块石头压在葵花心头。看着自卫团肩上的钢枪,葵花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为山上的马龙担心起来……

苍龙岭是茅山的一条支脉,岭上荒草连天,荆棘丛生,是豺狼的天地,飞鸟的天堂。

葵花一走进苍龙岭,便迷了路,苍松古柏,遮天蔽日。葵花的脸上、手臂和衣服都被荆棘条子划破了。这里山连着山,岭连着岭,如何才能找到马龙?葵花恨不能自己变成一只鸟儿,贴着树梢飞翔,这样立刻就能找到马龙,告诉他保安团要来围山围剿的消息了。

天将晚的时候,葵花终于失望地走出苍龙岭。山脚下,饥饿难耐的葵花走进一户农家。正在灶间做饭的农妇见到伤痕累累的葵花,吓了一跳。

葵花谎称自己迷了路,摔了跤。农妇打来清水为葵花清洗伤口。葵花问:“一个人在山间走,会不会碰上土匪?”

农妇说:“这山这么大,无边无际,山贼昼伏夜出,想找都找不着。”

葵花放下心来,在山上抓人,真是大海捞针。看来,马保山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葵花从冒着热气的锅中取了一个山芋,在灶台上放下一块银元,转身走出农舍。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有了一块山芋充饥,加上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唱上一嗓子。

葵花回到了鸳鸯渡口,天已经落了黑。她拖着疲惫的双腿走进茅草屋。油灯下,马龙正坐着擦枪。一见到马龙,葵花的眼泪刷的一下子涌了出来,扑过去一边对着马龙的胸脯乱捶一气,一边喘着粗气说:“我去了苍龙岭,你让我找得好苦。保安团要围山了,我担心死啦!”

马龙嘻嘻地笑道:“真是个傻女人!”

葵花说:“马保山添了枪支弹药,到处扬言要抓你,让人整天担惊受怕的。咱别干了,走得远远的,找个地方安家,过太平日子。”

马龙擦去葵花的眼泪说:“杀身之仇未报,大丈夫如何立于天地之间?等我算清了马保山这笔账,就带你一起走,走得远远的。”

葵花心里有点儿振奋,道:“你跟马保山的账,什么时候算?我能做点儿啥?”

马龙说:“就在今晚。你给弟兄们备好酒菜,我哥已经去镇上沽酒去了。下手前,我要痛痛快快喝上一回。”

葵花把冬天备下的咸鸡腊肉,家里的鸡蛋鸭蛋尽数拿出来,都做成了菜。

马汉打了酒回来,就去了自己的屋子里,马龙出门接应,将乘木筏来的弟兄们接上岸,一共七个人,大家围住桌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没人说话,满屋子都是吃嚼声。

夜里只能听到虫子的鸣叫,鸳鸯村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连一声狗吠都听不到。

屋子里的土匪已经酒足饭饱,猪油灯影里,把一个个巨大的人影投射到墙壁上。马龙将一个灰布包裹放到桌子上,打开,是一堆发着光的金银宝器。几个人一下子围了过来,个个眼珠子发出金光。马龙不慌不忙,将金银器物分成八份。

马龙说:“这是咱的血汗家当。今晚是咱们最后一次合伙做事,先分了钱财,做完了事,就金盆洗手。大伙从此各奔东西,买房置田,养家糊口,好生过日子。”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各人挑跟前的一堆钱物装进自己的褡裢。出发之前,每个人在自己的额头裹上一块白布,以此为暗号。

马龙出了门。夜里起了风,河水扑打着渡船。马汉躬了腰走过来,吸溜一下鼻子说:“好冷呀。”

马龙将身上装钱物的包裹交给马汉,说:“这个你拿上。我们做完事,势必会牵连你,这里是不能呆了。哥,你带上这些东西,走得远远的,娶个媳妇,置家产,后半辈子的花销全有了……”

马汉捧着沉甸甸的包裹,问:“兄弟,那你呢?”

马龙说:“我带上葵花走,哪里黄土都长草。”

短暂的沉默,只能感到寒风的吹拂。马汉没吭声,裹紧衣裳,缩起了脖子。

一伙人陆续走出屋子,各人手中抄着家伙,下风口能闻到他们呼出的酒气。

马龙抓住马汉的手,动情地摇了摇,说:“哥,我走了,你在这儿守住渡船。切记,一定要守住渡船。渡船是我们的最后一条退路。”

马汉点头答应,半晌才说:“兄弟,你要多加小心。”

马龙和他手下的弟兄消失在黑夜中。他对鸳鸯村的地形非常熟悉,一溜人顺着墙根摸进去,上了村街,村腰向左拐第一家有个高大的门楼,就是马家大院。马家大院有着二丈高的围墙,找不到可以攀抓的依附物,马龙临时决定叠罗汉翻围墙进去,送上去一个,翻过去了;再送上一个,翻了进去……当第三个人翻进院子,围墙外的人听到了“啊”的一声,人梯立刻坍塌下来。

出事了!

等待在鸳鸯渡口的葵花已经耐不住了,在滩涂上走来走去。马汉背着风在抽烟,被风呛了一口,不住地咳嗽。葵花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黑夜里,葵花的眼睛像猫眼一样发出幽幽的光,说:“我去村子里探探消息。”

马汉止住了咳,说:“还是我去吧。”说罢弓着腰,消失在黑夜之中。

葵花双手合十,祈求菩萨保佑马龙。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深夜的寂静,鸳鸯村突然沸腾起来。一时间,村子里到处亮起火把,街巷里枪声大作,喊杀声四起。

“活捉‘過山龙!”

村民们挥舞着镰刀、锄头、扁担,出门助战,团丁们在村街上奔跑,放枪。村子里像炸了锅,乱作一团。

马汉刚走到村口,被突如其来的枪声、喊杀声吓得一激灵。看见村子里火光流动,人影奔走,马汉慌忙躲到一棵大槐树背后。

马汉拿不定主意,是摸进村子,还是拔腿逃走。突然,一个黑影朝村口跑来,边跑边回头打枪。后面有人在追赶。黑影一头栽倒在村口。马汉看清了那人头上裹着的白布,大着胆子将他翻过身来。马汉叫他:“兄弟,看到马龙没有?”

那人有出气无进气地说:“快跑吧!中埋伏了,都出不来了!”说罢脑袋一偏,不动弹了。马汉站起来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解下他身上的褡裢。

村街上有人发现了马汉,大声叫喊:“村口还有一个!”

马汉魂飞天外,顺着河埂飞奔而去。

一颗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马汉不敢回头,只是没命似的跑,身后的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子弹打着呼哨在空气中飞。

马汉跑到渡口,几乎是从河埂上滑溜下去的。

葵花见是马汉,急切地问:“见没见着马龙?”

马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中埋伏了,他们说,土匪都被打死了。快逃吧,已经追过来了,不然就走不了了!”

马汉解开缆绳,要拖葵花上船。

葵花说:“我不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见到马龙。”

马汉真急了,怒道:“你在这儿等死吗!”

“死,我也要和马龙死在一块儿!”葵花不肯走。

马汉一把抱住葵花,拖上渡船。葵花想跳上岸,几次被推倒在船舱里。葵花号啕大哭。马汉将船撑离码头,一边气愤地骂:“号吧,号吧,有你号丧的时候……”

渡船驶向河对岸去了。

鸳鸯村里,马龙一伙人中了马保山的埋伏,翻进院子的人出不来了,剩下的人也被打散了。马龙仗着地形熟悉冲出包围。马保山带着自卫团紧追不放。马龙沿着鸳鸯河奔跑,滩涂上的芦苇作了很好的掩护。

马龙脚步生风,直奔鸳鸯渡口,身后枪声、喊杀声此起彼伏。

前面就是渡口。河水发出冷冷的光晕,能辨别出地形方位。马龙翻过一道土坎,人就到了渡口,四下却找不着渡船。

“渡船——渡船——哥——渡船在哪儿,我是马龙!”马龙不见渡船,绝望地叫喊起来。

马保山已经赶到。马龙朝着人堆开枪。团丁们立即趴下来还击。

葵花在对岸听到了马龙的叫喊,接着又听到了枪声,葵花用脚蹬离渡船,一个箭步跳上船头。船上没有竹篙,篙子在岸上的马汉手中。

葵花叫马汉把篙子给她。马汉把竹篙用力插在地上,说:“你疯了,去找死吗?!”

葵花怒不可遏,大骂马汉混蛋。葵花冲对岸呼叫马龙的名字。渡船在河中打旋,心急如焚的葵花纵身跳入河中。

渡口上的马龙听到了葵花的叫声,抬头回望时,一颗子弹从马龙的肩胛上穿过。马龙感觉像被人推搡了一下,一头栽倒在河滩上。

落入水中的葵花不识水性,双手扑腾,人往水下沉。马汉放下装钱的褡裢,冲下河,将葵花拖上了岸。

对岸渡口燃起了一片火光,红红地照亮了半边天。葵花半支起身体,看见了火光冲天的茅草屋。

火光中,她看清了两个团丁将受伤的马龙拖上了岸。

“龙哥——”葵花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人就昏了过去。

苍龙岭山脚下的一户农家,几间茅舍隐蔽在树木丛中,院前拦着个竹篱笆,里面种了几畦青菜萝卜。

葵花躺在茅屋里间的木床上,额头上压着一块湿毛巾。葵花曾经在这户人家歇过脚。女主人非常好客,给葵花熬了一碗姜汤,说:“趁热喝吧,发发汗就好了。”

葵花问:“他人呢?”

农妇说:“问你男人呀?说是去了麒麟镇,下半晌才能回来。他关照我,要好生照顾你。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闺女你好福气呀!”

葵花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挤出一抹苦涩的笑。

葵花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人都虚脱了,抬起头来天旋地转,咳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她心里惦记着马龙,急切地要打听马龙的下落。

马汉回来了,身上挎着大包,手上提着小包,一头大汗,一看就知道走了远路。葵花支撑着坐了起来。

马汉关切地问:“好点儿了吗?还发热吗?”一边问一边伸手去试探葵花的额头。

葵花偏头躲开了。

马汉脸上讪讪的,转身把包裹拎过来,打开来是一堆女人穿的花花绿绿的衣裳。马汉说:“我是尽挑好的贵的衣裳买来的。”

葵花别过脸去,道:“谁稀罕!”

马汉急道:“我是真心对你好,真心喜欢你。我身上带的钱,够咱俩花一辈子了。你跟我走吧,走得远远的!”

葵花不屑地说:“你一个人去享受吧,花着马龙卖命的钱,花天酒地过一辈子!”

马汉脸红了,半晌才说:“我不能扔下你不管,我会让你享福的。”

葵花冷声道:“你去了一趟麒麟镇,回来就跟我说这些吗?你亲弟弟生死未卜,你一点儿都不关心……”

马汉嗫嚅着说:“麒麟镇上到处是熟面孔,我一直躲着人,怕被人认出来……听说马龙被抓进了县大牢,问了死罪……”

葵花下了床,马上收拾东西。

“你这是要干啥?”

“我要上县城,去见他一面。”

马汉惊愕不已,骂葵花疯了。

金阳县城有一条通衢大街,大街上人流比肩接踵,大街两边的店铺货物琳琅满目。葵花在拥挤的人流中穿行。马汉挎了个大包吃力地紧追其后。走过一排饮食店,饥肠辘辘的马汉叫葵花去面食店吃碗面条再走。

葵花停下脚,被店铺里传出的竹板声吸引住了,撩起门帘走进屋。屋子里放着一些簡易的桌子,有零星的客人在吃饭。竹板声从一个屋角传出来,葵花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凳子上的义父三瞎子。三瞎子手中打着竹板,口中拿腔捏调地唱:

竹板一打震天响,我把茅山啷当唱一唱。

今朝勿唱别个调,唱段生擒土匪开开场,

苍龙岭上土匪窝,匪首马龙逞豪强……

葵花听得热泪盈眶。她翻遍了包袱,把金银细软放进他手中的钵子中,马上跑开了。

马汉还没吃完,只能跟出来。

葵花向人打听县大牢所在地。监狱设在东门外,挺荒凉的一处地界,傍着残垣断壁的城墙,围着坚固的围墙,围墙顶上拉着铁蒺藜,让人感觉出里面的森严。

进得监狱,先在门房里见到看守的牢头。葵花让狱警检查了她盛酒菜的竹篮和一包衣服。

葵花说:“我来看我男人。”

看守牢头狐疑地看了看马汉,又瞅瞅葵花问:“你男人叫啥名字?”

葵花答:“叫马龙。”

看守牢头受惊般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珠子问:“‘过山龙是你男人?”

葵花从衣襟里摸出三块银元,压在牢头跟前的茶壶下面,说:“我想见他一面。”

看守牢头慌乱了手脚,连声说:“不行不行。重刑犯,没县公署的公文,我给你看了,要砸饭碗的!”

葵花抿住下唇说:“远远看一眼也行。”

看守牢头怕多事,推她出去,道:“吃的东西我给你捎到,衣服还是带回去吧,用不着了,白白浪费。”

马汉温声说:“回去吧。”

葵花没有说话,目光直直地看着监狱大门。马汉走近她。葵花将手中的包袱给了马汉,跨进看守牢头的门槛,“扑通”一声给他下了跪。

看守牢头唬了一跳,急问:“你又为个啥?”

葵花扬起脸,坚定地说:“官爷,你行行好,把我抓起来吧!”

看守牢头更惊讶了,道:“抓你?咋能随随便便抓人呀!”

“我是土匪的老婆!我只求你把我和马龙关在一起。求你了!”

看守牢頭把葵花扶起来,他干了大半辈子狱警,真还没有碰见过这号事。

葵花伤心地哭道:“生前不能相见了,只能死后相见了。”

看守牢头被感动了,天下还有这么痴情的女人,便说:“我斗胆告诉你,明天,‘过山龙要被押往苍龙岭巡回示众。”

葵花又给看守磕了个头,告辞出来。

县大街上灰蒙蒙的,尘埃迷蒙中已经染上了一层落日的昏黄。

马汉见状,大喊:“你以为你是观音菩萨,救苦救难呀!我有钱,我……”

“你那是不义之财!”葵花回敬马汉。

马汉看到了葵花美目中发出冰冷的光,张了张嘴,不敢言语了。

“过山龙”要被押赴苍龙岭行刑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立刻就传到了麒麟镇,传遍了鸳鸯村。鸳鸯河三汊河渡口,南岸、北岸和西岸的河滩上聚满了翘首围观的人群。

北岸鸳鸯村的村民几乎倾巢出动了。马保山派了团丁维持秩序。

有人私下议论说:“没想到‘过山龙就是马龙。鸳鸯村果真出了土匪。”

“上次在苍龙岭死里逃生,这一次看他往哪里逃!”

“马保长一眼就认定他是个土匪,不承想还真是个土匪头子!”

其中有一人眼尖,看见河西岸缩在人群后面的马汉,叫道:“那个不是摆渡船的马汉吗?”

马汉的脸一晃又不见了。

人群背后,葵花的心已经碎了。那个农妇搂住她,小声安慰她:“不能哭,不能哭。船快要过来了!”

远处,两条大木船在木橹的吱嘎声中慢悠悠地驶向三汊河口。木船上是全副武装的警察,分列在甲板上。马龙被五花大绑迎面站在船头,背后插着亡命牌。

木船上有人边打铜锣边喊话:“苍龙岭匪首‘过山龙落马。大家快来看呀——‘过山龙危害乡邻,罪大恶极——”

河岸上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木船行驶到鸳鸯渡口。葵花突然奋力挤过人群,冲着木船挥手,高声呼叫:“龙哥——我是葵花,龙哥——”

船头上的马龙听到了叫声,目光与葵花相碰。马龙跨前两步,两个警察持枪阻挡。

马龙回应葵花,嗓门洪亮:“葵花,葵花——”

葵花喜泪涟涟,道:“龙哥,没想到生前还能与你见上一面!”

马龙叫她:“葵花,别哭。高高兴兴唱上一曲,为哥送行吧!”

葵花追着大船,边跑边唱:

葵花打小没爹娘,沦落到此遇见郎。

天做媒来地作证,我与龙哥配鸳鸯。

鸳鸯河掀起垛头浪,生生扯开我的郎。

生要跟着龙哥走,打死奴家不回头……

木船在葵花的歌声中拐了弯。葵花沿着河滩追赶。

眼看着人就被甩下了。马龙突然撞翻身边的警察,纵身跳下了河。

“啪啪——”两声清脆的枪声响起。

葵花的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滩涂上。

苍龙岭又被黑暗笼罩了,山脚下,被树木遮蔽的农舍里亮起了灯。

葵花靠在床栏上,双目发痴,神魂出窍。

农妇唏嘘着说:“你这样不吃不喝怎么行呢?”

葵花人已经恍惚了。马汉从外面进来,农妇摇了摇头,叹息着走了出去。

马汉灰头土脸的,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说:“照你的吩咐,已经把马龙葬到了苍龙岭的老狼顶上。”

葵花要下床,去给马龙烧纸钱。马汉不许,说:“明天吧,明天我陪你去。睡吧,躺下吧!”

马汉扶葵花躺下,吹灭灯,开始窸窸窣窣地脱衣服。

马汉猴急地说:“葵花,你是我的女人,可把我憋坏了。马龙死了,谁也别想夺走你了!你命里该是我的女人。我有钱,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马汉语无伦次地说着,突然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马汉杀猪般号叫起来,赤裸着身体,捂着下身冲出房门,冲到月光下。

葵花的双目中发出猫眼一般的幽幽绿光。血淋淋的剪刀,从她颤抖的手中脱落在地。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给马保山通风报信的,马龙到死都不知道是他哥出卖了他,我可知道!”

马汉倒在地上,鲜血一直流,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狼顶上又垒了一座石头坟茔。葵花一身缟素,绕着坟茔边舞边唱。

苍龙岭上落叶纷飞,歌声凄凄,一块绛红色的头巾从悬崖边徐徐下落……

作者简介:

蒋文静,笔名江标,1967年生。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江苏省电影家协会理事,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江苏省某地专业剧作家。

创作长篇小说《荆蝶兰》,被誉为“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大作品”。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编剧电影《陈毅在茅山》《水乡人家》等在央视电影频道及全国播映;创作的院线电影剧本《茅山往事》《水上兵工厂》已进入拍摄阶段。由中篇小说《鸳鸯渡》改编的同名电影剧本被收入全国年度剧本选。作品曾获梁斌小说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江苏省政府优秀电视剧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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