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丽
蓝天白云下,洞庭湖波光粼粼,湖堤边齐腰深的青草起伏不定,把湖畔染得青翠欲滴了。我来到洞庭湖,融入了这一场河湖辉映的幻景。
当我化身一尾锦鲤,自沅水开始,游到西洞庭湖,再游至南洞庭湖,借由纵横交错的水道,游到了东洞庭湖的万顷碧波中。身边诸多物事——林阁老的江豚,青山湖的天鹅,莲花坳的物候,采桑湖的麋鹿,我游于这绿的海洋,美之沃野。
大湖与大湖之间相通相连,共为一体,我在浪花迸溅的春风中做了云梦一场。梦里一切皆那么美妙,有诗写道:“我不可能再遇上这可以交心的姑娘,我爱她,是因为她闪烁着真理之光。”在洞庭湖上,我赞美了真理与造化,它回赐给我的已经足够。我与江豚、麋鹿为友,我以天鹅、白鹤为伴,我游动在清如镜影的湖水中,身边是跃起的江豚与大鱼……我热爱这座大湖,这里是我父老乡亲的生息之地,这里流传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传说。
我为那些守护大湖的志愿者而感动,也为渔村生态变迁中经历的痛楚而慨叹。在候鸟迁徙季到来之前,我从东到西,从南至北,走了很多路,经过很多条河流。我与所爱同饮一道沅江,共享一座湖泊,我大概会用半生讴歌对他的爱。我清楚这份爱有多么深沉,就有多么热烈!
因为爱,所以一次次不远千里,赶赴那片蓝色的水疆!因为爱,心中涌起一道道热潮,所以在湖边停下行走的脚步,为美的、神圣的事物流下了泪水。
今天傍晚,洞庭湖可比擬成宇宙中一只倾倒的酒杯,在浩渺的时空背景下,我用来盛装烈酒般的湖水、阳光,和我与江豚的一场相遇。
我在洞庭南路,透过渔家酒楼那扇雕花的窗户,面对暮光中渐渐沉落的洞庭湖。金色的暮霭正把湖面染成一个金灰的幻景,熠熠闪光的湖水,灯光渐次亮起的湖堤,像一只驮梦飞行的大鹏,唯有此刻身陷于梦境的我,感受到那双巨大翅膀上的颠簸。
在浪花跃起的湖水深处,我确信有江豚逐浪而飞,这传说中的微笑天使,它无与伦比的身影,让我深陷迷恋。我来过洞庭湖很多次,曾有两次看到江豚的经历,一次是在岳阳华龙码头,那是一江碧水之地,我们听到吹哨人呼唤江豚的口哨声,看到巨大的挖沙场搬迁后保护起来完整的湿地,一丛丛、一簇簇初生的芦苇,碧油油、清灵灵,阳光打在青草长堤上,一群江豚在湖面跳跃飞起。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洒落金点,江豚逐浪大湖,那样的情景太动人心弦了。另一次是在春天的岳阳沙管局码头,风大浪急,我们裹紧衣衫围巾,乘坐快艇在大湖做一次巡航,下着大雨,我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舱外,紧盯湖面,在江水簇拥起的浪花中,我惊鸿一瞥,看到一只江豚露出了青苍的脊背,如一朵盛开的洞庭之花。
此刻,我在沿湖大道行走,抬头见蔚蓝的天空底下,白色云团沉沉地堆积在远方的湖面,身边莽莽苍苍的洞庭湖,湖天一色,一碧万顷,湖面闪烁着暗蓝的光芒。湖水波纹四漾,仿佛在演奏盛大的水之交响。往来的大船忽然发出悠长的汽笛声,像我想象中听到的一声“鲸吼”。
洞庭湖有三张生态名片:“江豚的微笑”“麋鹿的倩影”和“候鸟的欢歌”。候鸟在秋冬迁徙季才能重返洞庭湖,野生麋鹿极不易见,而江豚的微笑据说只有非常幸运的人才能见到。洞庭湖的生态环境日渐变好,越来越多的珍稀物种在大湖繁衍兴盛。我们这次乘坐海事局的船巡游三江口,是一次寻找江豚之旅,三江口正是江豚经常活跃的水域。
岳阳海事局工作人员在港口热情地迎接我们,海事局主要负责长江干线湖南段水上交通安全监督管理,像陆地上的交警指挥车辆一样指挥管理往来船只。等船开的工夫,海事局的赵鑫给我们讲这次洞庭湖上的巡航路线:从岳阳楼港口出发,在船上远观岳阳楼,由洞庭湖驶入湘江,至城陵矶入江口。城陵矶港口密布,到达三江口附近后我们就返航,时间大约是两个小时。他笑着说,每次有大型的活动,江豚宝宝都会出现。
在当地人眼里,三江口的“三江”是指扬子江、荆江、湘江。扬子江和荆江其实都是长江,只是地域不同人们对长江的称呼不同,洞庭湖汇入长江的这一段江口,被称为湘江。三江口因为江湖汇入,鱼群聚集,所以我们在此看到江豚的机会很大。海事局的巡逻人员,每天乘坐快艇巡逻,见过很多次江豚,最近就目睹好几对江豚母子在逐浪捕鱼。
天空湛蓝,洞庭湖有如一面深蓝的巨镜,海事船破浪而行,劈开雪白的浪花。船在湖上做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我们得以多角度欣赏岳阳楼。湖中倒映的楼阁,绿树掩映,红楼翘檐,虽然没有范仲淹所书写的《岳阳楼记》那么雄伟壮观,气象万千,却亭台楼阁,超然于山水之间。大船乘风破浪,浪花簇涌船头,我们一路经过了横跨洞庭湖的三座大桥,于桥底仰望一座座大桥流线型的桥身,如长虹卧波于洞庭湖上。最早建成的洞庭大桥,是连接岳阳君山与岳阳楼区的城市道路桥梁,如一道曲线优美的彩练在湖面飞舞。第二座杭瑞洞庭大桥,为杭州至瑞丽高速公路跨湖大桥,曾是国内第一大钢桁梁悬索桥,两座主塔傲然矗立两岸,采用“潇湘琴韵”的设计理念建筑,恰似一只排箫,正吹响一曲“洞庭渔歌”。第三座“浩吉铁路”洞庭湖大桥,有如钢铁长龙飞跨湖面,气势雄浑。我们从大桥底下驶过,好像穿越时空,从过去驶向未来,古老的岳阳楼,美丽的君山岛,浩瀚的洞庭湖,我们从旧时的“巴陵胜状”几步就跨进了“现代版”的洞庭湖光中。
这是生态变迁后的洞庭湖。二〇一八年四月二十五日,习近平总书记视察岳阳市华龙码头时提出:要守护好一江碧水。五年来,岳阳通过整治长江湖南段码头、打造最美长江岸线、十年禁渔,推动一江一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我们船行的大湖上,威胁江豚生存的采砂船不见了,乱排污水的企业关停了。而且日常监管保护工作也在不断进行中。赵鑫告诉我们,进入四月后,岳阳市洞庭湖江豚保护中心联合海事部门,每天两班,加强巡护,实时观测江豚栖息、水位变化和船只经达情况。
进入城陵矶水域,面前的船舶密集起来,机声隆隆,航运繁忙。江心有一排蓝色的航标船指引航道,旁边一艘艘连成一条线的座船,用来进行货物转运。距离浩吉铁路大桥不远处的右边,有一栋红色胶囊样的建筑,这里是封闭式的城陵矶港口集装箱工厂,在封闭的“胶囊”里进行煤炭等货运的无尘化操作,这是岳阳有名的“胶囊”景观,也是岳阳为打造绿色洞庭湖做出的努力。
“百龄”城陵矶港改造之前,杂货码头与散货码头交叉布置,互为干扰。港口设备设施长期缺乏投入,老旧落后,自动化程度偏低,货物露天堆,导致经常“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在推进长江经济带绿色发展要求下,城陵矶港到了生死存废的关口,随着打造“最美长江岸线”行动一步步深入,城陵矶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阳光下,这颗巨大的“胶囊”横卧洞庭湖畔,它散发出红铜色的光芒,仿佛预示着洞庭湖以生态方式进入了一个航运的新时代。
新港区对长江岸线全面进行了生态复绿,整个长江岸线冬黄夏绿,四季分明。通江达海的城陵矶港,作为湖南省唯一对外贸易国际口岸,被赋予“极中极”的战略高位,成为整个湖南开放型经济的重要窗口。在我们眼前,一个“岳阳新浦东”的美好蓝图正被徐徐展开。
三江口快要到了,我看到湖波激荡,浪花飞溅,阳光照耀湖水,反射出一片金灿灿的光芒,同行的作家们全都来到海事船的观景台上,在那里指指点点,期待见到江豚。这是洞庭湖汇入长江的地方,长江在此呈“Y”形的拐弯,对面是湖北的杨家潭,右边是城陵矶港。湘江江水浊黄,长江江水蓝绿,在此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蓝绿分界线。靠近蓝色航标船的附近,忽然,有人看见两尾江豚同时跃出水面,一大一小,露出深青色的拱背,大家都欢呼雀跃起来,这分别是一对母子豚。
海事人员说,目前,在三江口水域,观测到江豚数量十五头左右,特别是今年出生了很多小江豚,他们最常见到母子豚,是江豚妈妈带着宝宝在三江口嬉戏捕鱼呢。我的眼睛紧紧盯着湖水,一会儿,在远远的江面,又有一只江豚跳出水面,我想用相機捕捉它的身影,但它很快就落入江水。我们争先恐后,欢呼雀跃,有人说自己看到过四次江豚,有人说看到两次,也有人遗憾说只看到一只江豚,大家都无比激动,不断分享自己的观看经历。
在灼灼的阳光下,在波光粼粼的三江口,我见证了地球上一场生命的奇迹,迎来了一朵朵游动的洞庭之花。那微小的黑点构成了一个神秘的小宇宙,这就是我面对一群自然之灵的朝圣和浪漫之旅。
我在寻找那座蔚蓝色的梦幻之湖。
三月阳光下,湖水波光粼粼,变幻出蓝色调的波浪在弹奏着春之瑶琴,淙淙,泠泠,那是湖水轻唱的歌声。你听,西伯利亚的寒风把小天鹅从遥远的地方吹了过来,春风中还夹杂着它们“嘎嘎”的叫声。
这里是“涨水成湖,退水为洲”,东经111度,北纬28度的西洞庭湖,是洞庭湖最明亮的一只眼眸。沅澧两水在此交汇,目平湖、安乐湖、孔家湖、青山湖……大大小小的湖泊相连,沟港纵横。青山湖岸点染春风,织就着一幅湛蓝、明黄、浅绿交织的柔和画景,暖风吹袭,氤氲的水汽中弥漫阵阵油菜花的甜香。
当我意外路过这座湖中之湖,微风吹动的水波荡漾出了一股柔情,仿佛是命运的琴弦奏响了相遇的乐章,青山湖的冬候鸟和那些教我看鸟的人从此长久地盘旋于我心中。湖上回来后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群从西伯利亚迁徙而来的小天鹅,它们飞越珠穆朗玛峰,翻越莽莽苍苍的内蒙大草原,它们飞抵巴彦淖尔盟的青草湖,再穿过黄河“几”字形的拐弯。不惧风雪,一路南行,终于降临西洞庭湖这座水清草绿的湖洲。青山湖是这群小天鹅最好的居所和乐园,整个冬天,它们留在大湖,嬉戏,觅食,引颈高歌,寻找伴侣,互相呼唤,彼此应答。而不远处成群的野鸭和大雁,是它们的友邦近邻。
十一月明晃晃的月光,照着小天鹅飞抵青山湖的那个夜晚,隐隐绰绰的“人”字、“一”字形的剪影,一双双闪闪发亮的翅膀,半空中传来排山倒海的叫声,一阵神奇的呼唤声分明叫醒了守护青山湖的神灵。那时,我梦见自己肩臂微耸,竟也长出一对陡峭而洁白的翅翼,当我趁着夜色振翅落下,身后竟是微笑不语、日夜守护青山湖的爱鸟人。翩跹飞翔的小天鹅,沅澧纵横交错的水道,刚刚萌生新绿的半边湖,秋月映照的万顷碧波构成了青山湖最美的画卷。
也许就从那天起,从爱鸟人调好焦距,将我带进美妙的候鸟世界开始,我被深深吸引了,因为青山湖创造了我新的梦境。梦里有无数只小天鹅,它们圆润洁白,是世界上最长情的生物,天鹅夫妇一生只恋爱一次,忠贞不渝,一只天鹅死掉,另一只也会绝情断翅,这是我们关于生命一次最美好的想象,雪片一样飞落却不会融化的洁白,那是展翅相拥的爱之憧憬。
冬天啊,在大雪纷飞的日子,每天我都想去青山湖看候鸟飞,因为日渐生出的情愫,因为对美的依恋,我对那些湖上飞翔的生灵生出了大过人类的情感,世俗烦恼重重包裹,让我们从来不曾接近内心的自由,不曾从心灵深处萌发对这些纯洁事物的相信和依恋。小天鹅在飞舞,它们自带神秘的磁针,何曾惧怕过伤害与困厄,只听凭爱的牵引力指引它们的命运。它们勇敢无畏,穿越千里的决心必定超过人的智慧和情感,它们将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都托付给了青山湖。我们何其短暂的一生,像春花秋月,易于流逝,又何曾勇敢地对一座风雪中的湖泊有过不离不弃的守候。
暮雪初晴,湖风凛冽,那是我初次见到小天鹅的日子,我们坐上机帆船从芦苇丛中穿过,小湖被一丛丛枯黄的芦苇包围,贴地生出一层绿茸茸的藜蒿,我们辟开一条小径,才看到深青的湖水,湖面漂浮一群群怕人的野鸭,我们一走近,它们便哗哗地拍打着翅膀飞走了。只能借助望远镜远远地看着它们,爱鸟人教我认识了众多的候鸟:游弋湖中的青头潜鸭、姿态优雅的斑嘴鸭、个头招摇的大雁和豆雁,还有头颈铜绿的罗纹鸭,求偶时脖子上那一圈羽毛会转为深棕。赤麻鸭羽毛赤黄褐色,更吸引人的注意。当爱鸟人把望远镜调到最理想的角度,我不禁惊叹了,一群小天鹅才刚飞抵我的视线,便到达我的心上。
湖水轻柔荡漾,天鹅翩跹绿洲,这通体洁白的大鸟让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长长的湖堤在春风中绿意葱郁,我第一次见到它们,就迷恋上了这自然的尤物。曲折的观鸟长廊,博物馆里的候鸟标本定格某个春风荡漾的时刻,它们栩栩如生,却不再有鹤鸣长空的生动与活泼。只有这些湖上的精灵使者,创造着整座湖的春意盎然。
在青山湖七彩长堤上,人们建造了一个关于湿地保护的梦。一架高倍望远镜,细心调好视距,一片嫩绿的湖洲,深蓝的湖波荡漾,雪片一样覆盖一群小天鹅,它们有的在湖洲走动,有的漂浮湖面。正如法国作家普吕多姆的诗《天鹅》:“湖水宁静,似一方幽清的明镜,天鹅的巨翅无声地划着水纹,它滑翔着,羽翅上的白绒宛如那四月的积雪,在阳光下消融;然而,天鹅的巨翅却坚实白厚,在轻风中微颤着,如一叶白帆。它美丽的长颈高昂出芦苇丛,钻水又屈伸,水面上引颈漫游,优雅的曲颈好似浮雕的花纹,黑色的尖嘴藏在明亮的喉颈。”在苍茫的天色下,唯有这翅膀洁白的天使让人心存美好的情感。那样美丽洁白,让我觉得看到了上帝的梦境,那样年轻、纯净、温和,深深地打动着我的心。
绿茸茸的河洲是我心之所向,一共八百只小天鹅,这是爱鸟人细细数过的。春天越来越近,暖风袭人,每天清晨,爱鸟人都去湖岸观测天鹅,三月初第一批小天鹅飞走了,第二天阳光明媚,天鹅只剩下了三百只,三月十日清晨,青山湖上的小天鹅全都飞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湖面,只剩下深蓝的湖水托起我的梦境在湖上飞。小天鹅待过的湖洲一边是绿草,一边是金光灿灿的油菜花,仿佛小天鹅来此不是啄食水草鱼虾,只是为了给青山湖穿戴一件美丽的衣裙。
春天很快就到来了,人们忙着谈情说爱,赶赶一场场约会。只有我还待在原地仰望空荡荡的天空,我常常忆起十一月的那个圆月夜:夜空静谧,天幕静蓝,宽阔无际的湖水被银亮的月光照耀,由远及近,从模糊到清晰,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阵阵响亮而奇妙的叫声,那是小天鹅刚刚飞回来了。
想起我们生命中偶尔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在时光中变迁的物事和情感,仿佛天鹅的翅膀带动了春风,在西洞庭湖流动不止。
我离他有些距离。麋鹿先生远远地打量着我。
他是一只统领湖水和绿洲的鹿王,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简直就像一位高贵的绅士。他与我遥遥相对,彬彬有礼,当他昂起头,沉静地盯着我看,头上那对美丽的鹿角盘虬交错,直指蓝天,好像戴着尊贵的皇冠一般;他的身体高大健壮,在璀璨的阳光下闪烁着暗哑的金光。
一刹那,他带领的整个族群全都静下来了。三十多只麋鹿,一起转过身子,紧盯着我看,眼睛一眨不眨。时间宛若凝固,四周静如天籁,只有暖风从远方吹过来,吹得这片绿洲呜呜地响,也把湖波吹出很多层,轻柔地一层层吹开,又一层层合拢,难怪诗歌中有“卷起千堆雪”这样的形容。
春天到了,麋鹿在大地上奔跑,它们互相传递着什么信息?关于爱情,关于自由,关于迁徙,我全然不知。它们会不会留居于此?或者移居别的领地我尚不得知,我听不懂麋鹿的语言,不了解它们的习性,只在石破天惊的偶遇中才见识它们的庐山真面目。眼前的麋鹿先生从容淡定,倒让我想起了一句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语出苏洵《权书·心术》,意思是泰山在眼前崩塌但是脸色不变,麋鹿突然出现在身边但眼睛不眨,遇事镇定自若,不受外界影响。我非淡定之人,面前的这群麋鹿让我动了心,我对最高贵的麋鹿先生一见钟情了。
就像当年的阿芒·大卫一样,我在洞庭湖畔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再也舍不得离开这片麋鹿经过之地。阿芒·大卫是法国的博物学家,也是传教士,他来中国传教,也为法国的一个自然博物馆收集动物学、植物学方面的资料。一八六五年他在北京南郊进行动植物考察,经过南海子皇家猎苑时,忽然双眼一亮,因为他看到了一群陌生的、可能是动物分类学上尚无记录的鹿。作为一个博物学家,强烈的好奇心和探求欲使他无比着迷,盘桓数月不肯离去,他的惊骇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是全世界唯一幸存的一群麋鹿。最后,他终于通过贿赂,从南苑管理者的手中“弄”到了麋鹿头骨和鹿皮,之后立即寄往法国自然博物馆。经自然博物馆的馆长米勒·爱德华鉴定,这是一个新属新种。为了纪念大卫的贡献,它在法国被命名为“大卫鹿”(Davids deer)。从此,养在“深宫”的麋鹿,开始闻名于世界。阿芒·大卫不仅发现了麋鹿,而且发现了中国的珍贵物种——大熊猫,和称为“活化石”“植物大熊猫”的孑遗植物——珙桐。当然,这是发现麋鹿之后的后话。
阿芒·大卫发现了麋鹿的消息,在英国、法国、德国、日本等国产生了很大影响,这些国家政府纷纷向中国清朝政府明索暗取了近三十只活体麋鹿,使其走出国门,在异国他乡过着颠沛流离、举步维艰的生活,却也幸运地在国外保存了这一物种。在中国人眼里,麋鹿是“四不像”,犄角像鹿,面部像马,蹄子像牛,尾巴像驴,整体看上去却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虽然人们也弄不清楚它是什么神奇物种,但它却具有三百万年悠久的生命历史,早在距今一万年前,麋鹿发展到鼎盛时期,当时与人类的数量相近,它们向往宁静,从来远离人类的目光,可上至周朝王圃,外至多国园林,它的形象一直在供人观瞻。它热爱湖泊沼泽,淡泊超脱,只求偏居一隅,在无人知晓处默默地自由生存,命运却迫使它数百年圈居皇城脚下,备受显贵名士的青睐。在历史的长河中,由于人类的滥捕滥杀,使之在长达近千年的时间内几度濒临灭绝。直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最后一批麋鹿被豢养在北京南海子皇家猎苑,当时阿芒·大卫发现的就是中国最后一批麋鹿。可惜的是,一九〇〇年圆明园那场大火,最后一批麋鹿被西方列强劫杀一空,从此宣告麋鹿在中国本土完全灭绝。
中国是麋鹿的老家,随着国之强大,从一九七九年开始,我国的动物学家谭邦杰就在报刊上呼吁,要把流落海外的麋鹿引回中国,为麋鹿重建家园,恢复我国的麋鹿种群。他的倡议得到英国乌邦寺庄园的主人塔维斯托克侯爵的热烈响应,侯爵决定将二十二只麋鹿无偿赠送给中国,麋鹿因此从国外引渡回了南海子,并逐渐得到了保护和发展。一九九三年,新建立的湖北石首保护区开始分批从北京南海子麋鹿苑引入九十四只麋鹿,致力于恢复麋鹿野生种群。一九九八年长江特大洪水冲垮石首麋鹿保护区拦网,三十六只麋鹿自然扩散。自然扩散的麋鹿逐渐适应野外自然环境,种群数量逐渐增加,其中有五只流散到洞庭湖,在此形成一个个野生种群,我眼前站立的麋鹿就是一个个传奇故事,它们就来自于丢失了又找回的神奇物种。
如何才能亲近高傲的麋鹿先生?他不知道我千里迢迢,從西洞庭湖跑到南洞庭湖,再赶到东洞庭湖的采桑湖畔,就是为了找到他。而我见到这落入人间的精灵,却因此魂牵梦绕了。我一步步走向它们,想起手机里有一个麋鹿叫声的视频,于是,我把音调到最大,慢慢向他靠拢。我用麋鹿的语言呼唤,“哞喔——哞喔——”声音雄浑清越,像野牛的召唤。果然,麋鹿先生停住脚步,它一定觉得这叫声如此熟悉,便好奇我来自于哪里,是否是他的同类?在自然界,野生麋鹿的世界与人类几乎毫不关联,曾经人们对他的伤害几乎使其灭绝于世,如今,放飞了洞庭湖的这一块乐园,让他们自由生长,枝繁叶茂。在两千年前就濒临灭绝的边缘走过几趟后,麋鹿奇迹般地回归洞庭湖了,在野外过起了悠哉游哉的群居生活,它们从最开始的几十只发展到了两百多只。
洞庭湖畔,草长莺飞,唯有这群野生麋鹿构成了我的梦境,那种原始、野生的奔驰,带着青苍的青草气息。它们奔跑嬉戏,求偶争斗、泡澡进食;雄鹿们在野外,会一言不合地打架,展示自己超凡的战斗能力,会用高耸的枝角,挖水草炫技吸引異性;雌鹿温存善良,从容淡定,舔犊情深;幼鹿天真可爱,宛如天使,这些都是它们让我着迷的原因。其实,找到它们也太不容易了,当我乘坐小船,长达数小时寻找,到达芦苇荡的中心,就仿佛到达了世界的中心。我探访了多位上岸渔民,他们建议我不要去洲上打扰麋鹿,麋鹿们天性自由,善于躲藏,不容易被发现,只有用无人机飞到俯瞰的高度,才能掌握它们的踪迹。麋鹿对人类保持着警惕,它们远离人类,因那时光中颠沛流离的伤害。
湖洲何其壮阔,有适合麋鹿生活的草场,它们在此生存、繁衍,种群逐渐变大,成为真正的湖水与绿洲之王,统领着这一方山水田园。一片无边无际的绿洲,被洞庭湖水包围,湖水清碧,湖中长满细细长长的水草,透过湖水能清晰地看到湖里的世界。鱼虾划动尾鳍,跃出水面又钻到水底。这里是藏着无数秘密的湿地保护区,冬天退水后,洲上全是野生的芦苇,大大小小的水泽飘着候鸟,那些野鸭、天鹅、野鸬鹚统管这片水域,但绿洲深处就是麋鹿的天堂。当我穿过芦苇地来到这片绿洲,见到麋鹿先生。他满脸傲慢,用两只眼睛瞥了我一眼,清亮的眼睛里装着警惕和淳善。那高大树枝一样的鹿角直指苍茫而天青的天空。矫健的身体呈流线型,如流水一样满溢着力量,我想,如果他奋蹄疾驰,很可能直接跃上了云朵。
我无比惊叹,如痴如醉,像当年的阿芒·大卫一样对麋鹿先生辗转反侧,思之又思,盘桓数月。在还没见到他之前,我偶尔在青山湖候鸟博物馆里见到一只标本,那只麋鹿用苍白呆滞的眼睛看着博物馆的玻璃橱窗,他一定渴望绿洲上的奔跑。那是阿芒·大卫偷偷带到法国的麋鹿标本重回故乡了吗?我千里迢迢来到属于麋鹿先生的洞庭湖,远远看着他,当时暖风吹得热烈,周围一切瞬间停止,我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感觉自己用滚烫的热血爱着麋鹿先生,而麋鹿先生却身披滚滚惊雷,带着他的族群奔向草洲深处,一去不返了。
大概,一个人爱上麋鹿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认真守候他的家园。远处一望无际的湖洲,暖风吹起,一缕缕翠绿的波澜在生成,仿佛带电传导,连绵不绝地从最微小处漫延到远方。这绿色的波浪若是遇到阻滞,便打出一道道漩涡,遵循古老的“黄金螺旋”定理,形成最完美的有螺旋曲线的绿之海,而我亲爱的麋鹿先生会不会变成螺旋曲线中那一枚枚跃动的音符呢?
只有沅江县坐拥南洞庭、东洞庭、西洞庭,它仿佛就是全世界湖泊的心脏。
仲春,我沿着碧草初萌的湖堤一直往前走。到处都是油菜花的王国,阡陌纵横,填满黄金与碧翠的方块,金黄的是油菜花,碧翠的是稻禾,大地如春色棋盘,只有春风游走其中,吹拂起花的波纹,撩动了青草的浪朵。
数一数我在沅江行游时遇到多少条河:草尾河,白沙河,甘溪滩,沧浪河,浩江河,蒿竹河,白沙长河……这里水网交错,村庄皆在水边,道路与河流随行。触手可及的清凉,扑面而来的水汽,还有泠泠的河流之声在荡漾。
南洞庭湖与沅江、资江、澧水相连,大一点的湖有漉湖、东南湖、万子湖、胭脂湖、车便湖……候鸟季来临,我在湖里看到成群的候鸟栖息,国家一级、二级保护鸟类白鹤、黑鹳、小天鹅、豆雁、白琵鹭、鸬鹚……最多的是野鸭,湖面漂浮满满一层,成群飞动,遮天蔽日。小一点的湖有小叶湖、琼湖、蓼叶湖、鲁马湖,城内五湖相连,波光粼粼,水色天光。散落的洲子上遍布芦苇,其中光是鲁马湖的芦苇面积就有两万多亩,是世界上最大的芦荻群落,那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之海。大大小小的河湖归属水光浩瀚的南洞庭湖,流入了它的怀抱。沅江市大概是我见到拥有河流、湖泊最多的县级市。地处洞庭湖腹地,是名副其实的洞庭湖核心城,是唯一同时拥有三部分洞庭湖近两百万亩湖面的县市。
时间如流水,迎着我流淌,地点如走马灯,围着我变幻循环。顺着河湖的指引,我来到一群致力于河流生态保护的作家中间,我们的主题就是“守护一江碧水”。
在沅江市,我参加了洞庭湖生态保护研讨会,聆听了当地水利专家李和平“关于洞庭湖的由来与演变”的讲座。那时候大湖叫云梦泽,因湖中有洞庭山而得名。洞庭湖经历了一个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的演变过程,由河网割切的平原地貌沉沦为“周极八百里”的大湖,后又萎缩为以陆洲占主体的平原——湖泊。研讨会上,我见到洞庭湖鸟类保护的志愿者李剑志和周自然。李剑志是“洞庭湿地护鸟第一人”,沅江市职业中专的一位教师,头发花白,谦虚温和,编写《湖南鸟类图谱》一书,拍过无数张极美的鸟类图片,致力于南洞庭湖湿地鸟类保护多年,是百名全国最美的环保志愿者之一。另一位爱鸟人叫周自然,他多次发起“跟着大雁去迁徙”的公益科考行动。这次,他们相约参加“飞向北极——跟着候鸟去迁徙”的活动,环洞庭湖是第一站,鸟类跟踪器放置在迁徙小天鹅“晨晨”身上。根据“晨晨”的飞行轨迹定位,湖北石首天鹅洲长江故道、黄石梁子湖、南昌鄱阳湖、洛阳黄河湿地等都是候鸟迁徙的必经之地。他们沿途进行实地科考,记录候鸟飞行路径,宣传候鸟保护,最后一站是北极,终点可能是在冰天雪地的季克西。
我们跟随湖南省生态文学协会来漉湖做水域和田野调查。过去几年,大湖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芦苇场、下塞湖、蒸钵湖全都时过境迁,迥异当年。
车行乡野僻道,我们来到漉湖芦苇场。一行人在一处简陋的停车坪下车,四周草木茂盛,一排老式的四层旧楼隐于青草绿树间,这里是原芦苇场场部,旧楼正中大门口挂着一个白色的长竖牌:“沅江市漉湖湿地保护与发展中心”,它宣告漉湖芦苇场的辉煌岁月已经一去不返了。
一九五八年,在这里建立了沅江县地方国营漉湖芦苇场,九十年代以后,场里年产芦苇十万多吨,这在整个洞庭湖,甚至于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号称“江南第一场”,全国各大纸厂争相抢购漉湖芦苇,芦苇承包到户后,很多人都盖了新房子,这里是绿色银行,每年上交上千万元的利润。漉湖芦苇场被形容为“用皮撮箕撮钱”,是沅江财政的“钱袋子”。随着办公机械化,对纸的要求甚高,单纯的芦苇纸已不适应,必须掺入过半纸浆,因此耐水速生的六九杨蓬勃兴起,芦苇场一跃成为最大的速生林场。芦苇盘活了渔民的钱包,漉湖经济实力雄厚,由此建立了一系列配套设施,工会、米场、粮店、血防院、广场、超市,每个管区都有娱乐的场所,一时漉湖芦苇场及周边村镇热闹非凡。
实施洞庭湖生态整改,芦苇场的改制酝酿已久,但解体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二〇二〇年十二月十八日漉湖芦苇场撤场,第二天成立了沅江市漉湖濕地保护与发展中心。在保护区会议室,我们看到了一张张存档图片,漉湖用三年时间进行了强而有效的生态整治:十六万多亩黑杨被砍伐,巨大的碾压机驶过了萌芽的再生林;环洞庭湖所有纸厂叫停,源头截断工作排污,还湖水一片清澈碧蓝;保护区内砂石码头堆场全部退出,全面禁止采砂,同时启动拆除矮围网箱工作;洞庭水域全面实施禁捕,渔船渔网收缴;一辆辆黄色挖掘机开进下塞湖,高筑的矮围围网被全部清拆退除。
锁在南洞庭湖水域的锁链被砸开,经历改制痛楚后的漉湖重生了,还给湿地一片清朗与绿意。熊梦红是芦苇场的女职工,也是漉湖变迁的见证者,她亲眼见证了这些变化,但也无不伤感地说:是时候了,把漉湖还给自然,不再有人为的干预和破坏。芦苇场撤场后,成片芦苇无人收割,很多职工北上南下离乡打工,曾经的热闹如今萧条了,只剩下芦苇洲的一片荒芜。属于自然的植被开始茂盛生长,占领湖洲;鱼群密集,追风逐浪;候鸟每年愈增,江豚游入大湖。这就是人们对自然做出让步,自然回馈给人们的珍宝。
烟雨朦胧,天色苍青,我们离开湿地保护中心,赶往下塞湖码头。在长满芦苇的湖滩下车,看到远处水天一色,烟雨落向湖面,荡起层层涟漪。码头边停靠着一艘渔政船,我们登船,劈波斩浪,到达下塞湖。环保部门负责人对我们说,下塞湖是对洞庭湖人为破坏的生态警示,现已完全封禁保护。
漉湖的下塞湖曾被私营业主承包,为了牟取利益,他非法围垦河道湖洲,大规模加高、加宽和加固矮围,并修建了钢筋混凝土节制闸,使下塞湖整体增高了一米多,密集的围网如铁打的营盘,退水时能将南洞庭湖的鱼群几乎灭绝性地捕捞一空。环保志愿者和媒体多次举报和曝光,促使下塞湖的问题得到国家的高度重视。
那次集中整治算得上是一次真正的雷霆行动,中央、省、市整体联动,从二〇二〇年六月三日至十五日,仅用十二天时间,就将下塞湖的一万八千米矮围、三座制闸全部拆除,浩荡洞庭湖上的一颗“毒瘤”被彻底清除。后来用两年时间,沅江市制定了湿地修复方案,通过人工修复和自然修复相结合,完成了近两万亩湿地的生态修复。
我们踏上拆除矮围后的下塞湖。这里一切都是寂静的,没有人声,只能听到远远的鸟鸣声。越往里走,脚下的草地越松软,一望无际的绿意铺展在我们眼前。我们沿着一条未遮蔽的小径一直往前走,脚下野草肆意生长,有的齐腰深,春风吹过,青草起伏如海浪,有的浅草没齐脚背,生机盎然,碧翠可爱。南蓼草点点缀红,婆婆纳蓝花盈盈,紫云英将粉紫小花开到天涯,野油菜举起了金色的酒杯。
我们往湿地深处走去,看见下塞湖内外水系已完全相通,面前纵横交织的河道直通南洞庭湖。河畔长满芦苇,旧苇未除,新苇已生,挺拔茂密,翠色晶莹,这里已经变成了荒洲野岛,没有人,没有牛群、羊群来到这里,只有野生动物在这里建造了它们的王国。
远处观察塔上有白鹤的窝巢,证明鲜有人来打扰这方净土;观鸟长廊无人登临,摇摇欲坠,加快了腐朽的速度。我登上草洲高处,但见一片绿之海,经由春风吹来了荡漾。在蔚蓝色的水湾,一群候鸟漂浮湖湾,一幅自然的湿地生态美景令我沉醉其中,我想起俄罗斯诗人蒲宁的诗句恰好形容此情此景:
“一切像春天的旋风,转瞬即逝/可我把一切都保存心底,怀着情思。/在我头顶上,/在花边似的密林后边,/有颗春天的星星闪烁着晶莹的水珠,/我爱你,怀着那么深沉的情思!”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