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倩倩
小山坡上面是层叠的山峰,下面是一处凹陷的土地。围着这处陷落的地方扎根着一丛丛苇草。这样的小盆地在高家村随处可见。深一些的还会积蓄着半池水。这半池水滋养着诸如苔藓、泥鳅、水蛭一类山中常见的生物。偶有鸭群误入其中,浮在水面上,垂下脑袋梳理羽毛,蹼掌拨弄着涟漪。
张开宗就背手站在这样一池水的岸边,手里拿着一根长柳条,绿胶鞋陷进泥里,脸扭着朝池水中的鸭群,眼睛却盯着小池背靠的群山。他嘴唇抿一支烟,嘴边露出来枣红的烟嘴。烟嘴上还烫一圈金边。
旁边的年轻人高显直凑到他身边,手从怀里拿出一盒“红沙”,打开盖子,放到张开宗脸前,扬起笑容,却压低声音说:“姑爷爷,您再抽一根。我晓得是我爹老子脑子不清醒咯,非要把您屋那只鸭说是他走不见的那只,您抽一根,大人有大量莫跟他去闹咯,我爹老子这几年脑血管心脏都不好,再闹下去我怕出事嘞……”
“他心脏脑血管不好,我还高血压嘞!高嘉松他一个侄儿抢我养了大半年的鸭子,他倒好意思啊!把鸭子还我!走开!你姑婆婆还在屋里等我吃饭!”张开宗一把推开高显直,扬起柳条抽在水面上。伴随着一下荡开的水波,张开宗吆喝着“嗛嗛”要赶那十几只鸭子回圈。
高显直一下子挨上张开宗的手,不让他再扬起柳条,嘴里笑着说:“莫咯莫咯,姑爷爷。谁不知道姑爷爷养的鸭子好啊,毛光水滑皮肥肉嫩的嘞,您就当侄孙子买你的,好不咯?您抽烟,这盒烟当侄孙子和我爹孝敬您的。”高显直把那盒“红沙”硬塞进张开宗手里,又从怀里掏出五十块钱,把钱塞进他外衣口袋里,然后扭头推着他爹高嘉松就走,不给张开宗半点追的机会。
张开宗浑身发抖,扬起柳梢狠狠抽在地上,将土地抽凹一条出来。他嘶声叫着:“小畜生你回来!老子不要你的臭钱臭烟,你把鸭子还给我!你算什么东西!也想吃老子的鸭子!你回来!”几近破音。回应他的只有远远而来的一句:“姑爷爷你快回去吧,姑婆婆还在等着你吃饭嘞!小心晚了没得吃……”
张开宗看着远去的二人,脑子里一下热了,只听到“轰”的一声闷响,那是他身躯砸在泥土里的声音。他一个人倒在养育了群鸭、池水、苇草、山峰的土地上,睁大着双眼看天幕涨潮似的,渐蓝渐沉起来。刚开始他还能听到自己养的群鸭啪嗒翅膀上岸,听到蟋蟀唧唧叫着,听到一丝风从苇草中哗啦而过,听到“那是我的鸭子,还给我”的喃喃声……最后只听见“啵咚”一声,恍惚间,他好像坠入母亲的羊水中。
高秀眉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勺子,用勺子沿着碗壁碗底刮了刮,将最后一口饭喂进张开宗的嘴里,并在张开宗嘴角刮走溢出来的饭粒与汤汁,然后将勺子放在碗里,撩起张开宗脖子上系着的毛巾给他抹净嘴。做完这些,她站起身,给张开宗掖了掖被子,将电视打开,调到农业频道,给张开宗看鸭子养殖。
“秀眉,秀眉,洗澡。”张开宗在床上巴巴地望着窗外,看稀薄的阳光。
高秀眉看了眼窗外,点点头说:“外面是出太阳了哩,就是温度不高,不暖和,医生说不让受凉,等明天吧。看明天太阳大不大,不大明天东女在网上买的暖炉也送来了,明天洗吧。”
高秀眉说完端着碗去厨房了,将碗放进锅里,掩上锅盖,往堂屋走去。堂屋坐北朝南,打开门阳光就会冲入屋内,高秀眉就坐在靠椅上,坐在一条阳光下。她将眼镜从眼镜盒里取出来,打开镜腿,将眼镜架在鼻梁上,眼皮耷拉着眯了会。左手握着手机,右手慢慢地划过屏幕解锁,点击灰色小猫头像。手机界面开始缓缓跳转。屏幕中间是一只卡通小猫,底色跟黑煤球一样,夹杂着几道灰色斑纹。
这是一款汤姆猫虚拟宠物游戏,这游戏设计出来是给小孩子玩的。高秀眉之前跟女儿打视频电话的时候,看到小外孙女玩这个。高秀眉本来也没多在意,可是听见小猫可以讲话的时候,她就问了两句,后面特意找人帮忙在手机里下载了这款软件,慢慢学着怎么玩,到今天也有一两年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高秀眉在屏幕外,小猫在屏幕里。一个人、一只猫和现在没什么差别地坐着。高秀眉摸了摸小猫的额头,抬起头看向家门外不远的苍碧的山,想了想道:“好春啊,咪咪啊,你就叫高嘉春。”高秀眉给这个游戏开放了麦克风权限,于是她就听见她的嘉春重复:“就叫高嘉春!”怪模怪式的倒把高秀眉逗乐了,高嘉春就也跟着乐。高秀眉开朗地笑,张开嘴,储蓄在肺部的气流返上喉咙,振动声带,声音自高秀眉的嘴中泄出,似是要穿去山中到树那,到鸟那,到苍碧的春色那。高嘉春便细声细气地笑,声音只去高秀眉这里。
高秀眉今天也像过去的一两年一样,首先给高嘉春投喂,满足它对食物的需求。今天高嘉春想吃红萝卜。高秀眉还得看个十五秒的广告,才能换到一根红萝卜。看着它的饥饿条由红转绿再拉满,高秀眉笑着说:“我们嘉春还是好养活。秀莲今天送了二十个鸡蛋。嘉春想不想吃鸡蛋?”高嘉春跟着说:“想吃鸡蛋。”又逗得高秀眉好一阵笑。高秀眉又去看代表心情好壞的笑脸,发现圈圈已经空了大半,颜色也由绿色变成了红色,她皱起脸说:“我们嘉春真的是!爱玩又要人陪啊……”高秀眉点击那个红色的笑脸图案换到娱乐界面,陪它玩一些诸如投篮的小游戏。高秀眉起初连怎么让球动起来都不知道,如今她也能连进上七八个球,精神头好的时候,十个也不在话下。眼见着高嘉春心情涨回来了,笑脸也由红转绿了,高秀眉的脸也展开了,她点点高嘉春的额头,说:“人也要个能在身边陪着的……人也好,物也好……总归也要个能做伴的……”
“秀莲听着显直说,嘉松这几天心脏不爽快,脑壳也痛……这倒巧了,张开宗中风躺床上没几天,他就吃鸭子吃病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哦,嘉春?等你冬姐回来!”
“冬姐回来……”
高秀眉和高嘉春在太阳下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伴着地上这窃窃私语,太阳悬在山顶上从东到西,从南走到更南,刚挨着山顶的时候,高秀莲路过高秀眉家门口,邀她去大梨树那里和大家唠闲嗑,说高秀眉老坐在家门口和手机里的猫说话有什么意思。
听着高秀莲的话,高秀眉只是笑笑,关上手机放进口袋说:“好姊妹,有你去不就好了,你和他们唠完再和我唠,我们说些体己话得了。再说啦,张开宗现在中风在床上,要喝个水上个厕所,干吗干吗的,我也不好走脱不是?”
高秀莲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瓜子往嘴里咔咔一嗑,边吃边讲:“也是咯,张开宗这个样子离不得人嘞。我看你天天玩你手机里的嘉春,你也不嫌无聊,昨天嘉芳还讲怕你精神不正常喔,哦邪(ye)不正常——”秀莲捏着瓜子皮往地下一甩,头像小鸡啄米一样点点点,眼睛则往上翻了两下,一下又笑出来,像是被这话快活到了。高秀眉被高秀莲逗得不行,她搡了一把她,笑道:“管她怎么说,我一把年纪了还怕她说呢。”
高秀莲攘住高秀眉的手,附和她:“对对对,我们秀眉谁来讲也不怕,招张开宗上门,就是唾沫淹死也就招了……”高秀眉没接这话,看着秀莲的眼睛。高秀莲也不接着讲了,只是也没避开高秀眉。她笑了笑,低下头往上下牙齿缝隙之间放了一颗瓜子,“咔嗒”一碰,舌头卷走瓜子仁,手取走瓜子皮往下一甩,头又抬起来笑着重新说:“你说你当年谁不羡慕你啊,别人都是嫁出去,你倒是有决心留在这地,招他上门也不受气,夫妻和和睦睦地过几十年……”
高秀眉定神看秀莲,直截了当地打断:“你也羡慕么?”她见秀莲不回话,只低下头看着地面嗑瓜子,就转身去屋子里拿出一把扫把来,回来握着扫把扫地,时不时拂过秀莲的脚面,说:“我和张开宗不过互相寻个人做伴,如今这样,倒不如不寻,和你一样一个人一身轻,不知道多快活。你怎么倒羡慕起我了?哪有那什子必要的,四姑娘。”
秀莲任高秀眉扫地,眼睛随着扫帚不断扫过自己绣着并蒂莲的鞋面,手指捏着瓜子举在自己的脸边,低低哼笑,开口道:“四姑娘就别说四姑娘啦,我哪里羡慕你,我羡慕张开宗嘞……扫什么扫,每次赶人就知道扫地。扫坏我的绣鞋,就把鸡蛋还给我,我回去自己煮了吃。”她将手中瓜子吃了,把壳往地上一扔,扯着嗓子又喊起来:“张开宗,你赶快好起来,放秀眉和我去玩,不然小心我哪天没事做把你那群鸭子抓起来给吃咯!”
“你别在这跟他喊,给他急站起来了对你有什么好?”
“哪里就这么宝贝这些鸭子了?过年过节不也照样送出去了?”
“就是要送人,有人吃他这一套才宝贝呢。再说了,不管什么,只要是个能动能出声的,朝夕相处着,受你照顾着,养育着,控制着,还不用担心它们揣测你,误解你,唾弃你,忽视你,反抗你,甚至有时候见它们听你的话,还能生出这些个家伙通人性的幻觉,你一颗心啊,跟找着了个热乎的地方靠似的。”
“是啊,还真是,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在找这个嘛。秀眉,你说,大家结婚搭伙过日子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个啊?”
高秀莲笑了笑,一个恍惚就走了。
这头秀莲走得刚不见影,高显直赶着一群鸭子走来,嘴里“喈喈”叫着,一边手扶着肩上的大纸盒子,一边手里扬着一束苇草抽在鸭群屁股后面,将鸭子赶进院子里就停住,把大纸盒子放到地上立好,搓着手叫了声:“姑婆婆,鸭子给您赶回来了,您点点数。肯定没少一只嘞。”
“行,我晓得了,辛苦你,显直。”高秀眉看着鸭子自己进了栏,又打量了一眼大纸盒子,“怎么又搬东西又赶鸭子?你就是先把东西搬回家,鸭子不赶也没事,它们过点了自己会回。看给你累的,进来坐一下,姑婆婆给你倒杯水。”
高显直连忙上前拦着高秀眉,憨笑着说:“姑婆婆别忙,这有什么累不累到的,姑爷爷最近不好,我们做小辈的,想着帮着是应该的。这不是我家的东西,是嘉冬姑姑给您二老添的暖炉。我今天刚好在镇上,想着天气冷早一点拿回来,您老两个也好早一点受用着,嘉冬姑姑的孝心就早点尽到,也省得您二老牵挂着,就顺手给带回来了。”
“倒是这样么,你有心了显直,”高秀眉脸上带出点笑来,回身进到屋里,“进来坐一会儿,喝杯水。”
“真不坐了,姑婆婆,我真不累,这一趟倒让我身上热起来了呢。姑婆婆,姑爷爷这几天怎么样了?”
高秀眉从热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端着出来,递给高显直,笑着说:“好多了,说话比之前清楚些,身上没什么不好的,就是想着洗澡。还多亏你,把这个暖炉拿来了,正好明天方便洗澡。”
“哎,多谢姑婆婆,姑婆婆还是体恤我们做小辈的。”显直双手接过水就往嘴里灌了一口,也不管嘴巴边淌出来一些。
高秀眉见他端着水站在门口也不走,开口说:“显直,我晓得你和你爸爸嘉松孝顺,你姑爷爷出了这个事,你俩这心一直放不下。你既然关心你姑爷爷,以后你姑爷爷洗澡的时候,你过来给我搭把手。一也算全你的孝心,二呢,爷俩处着处着,把心结化开了,是不是?”
“是是是,要不怎么说姑婆婆是我们村里最明事理的呢?”高显直连连点头,又喝了口水,“姑婆婆,你明天几点给姑爷爷洗澡嘞,我明天好过来。”
“下午一两点的样子,挑个暖和时候给他洗,免得过了凉气,又不好咯。显直,你爸爸身體还行?听秀莲讲,他这几天心脏不舒服,头也痛,要好好保重啊,快七十的人咯。”
“是了,姑婆婆说得对,我回去告诉我爹。姑婆婆也顾好自己,嘉冬姑姑不在身边,有什么事情尽管指使我们这些小辈。”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高秀眉被自己身上的毛衣焐出一背的汗,就将毛衣脱去,身上只留一件秋衣,外罩一件夹袄。她在张开宗的催促下,早早将水烧好了,现在正将大澡盆摆到院子中央去,放好盆子,又回身去拎热水瓶,往澡盆里倒水。高秀眉正灌第二瓶呢,高显直也到了,他急急忙忙上前来要帮着倒水,被高秀眉出言拦住,高秀眉说:“不忙不忙,这点小事姑婆婆还能做,你去屋子里把你姑爷爷搬出来,给他脱衣服。”
高显直依言进到屋子里去,却被一股恶臭直冲天灵盖,他站定一会去看床上的张开宗,发现他闭着眼好像睡过去了,眼皮在不停地颤动着。高显直走近床边时,好似看见张开宗眼角闪过一点光芒,凑近看又看不出什么。他心知姑爷爷是拉在裤裆子里了,叫了两声姑爷爷没得到回应。那边高秀眉却倒完水进来了,一进来就说:“喔唷,怎么这个时候屙身上了,显直你去那边屋子,拿那个褐色小盆子,装点热水来,水别太热。还有记得,拿那块褐色的帕子,要先给你姑爷爷擦一下。”高显直得令,逃也似的出去端盆装水拿帕子。
高秀眉则掀开被子,将张开宗翻过来,让他趴在床上,脱了他两条腿套着的毛裤,看见纸尿裤边边泛着黄,就看了一下裤子里,发现果然沾了,就将裤子放到一边地上,又去解纸尿裤,用纸尿裤干净的地方将屁股和腿上沾着的一一擦去了,再将纸尿裤扔进垃圾桶。这一套弄完,高显直刚好端着水进来,把水放到床边的凳子上,站到一边。高秀眉拿起浸在水里的帕子拧得半干,先将刚刚擦过的地方一一擦过,又把帕子放进水里搓了搓再拧干,慢慢擦张开宗的两条腿,一直到两条细瘦苍白的腿透出点血色到皮上来。她拿起挂在床头的毯子,裹了张开宗的两条腿,扭头对高显直说:“显直,烦你把你姑爷爷搬到院子里去,先把他两条腿放到水里,再给他脱衣服。”
高显直依着高秀眉的话,将张开宗打横抱起,他没想到张开宗短短半个来月能轻成这样子,一下子用过劲了,抱得张开宗几乎是在空中颠了下。高显直的右手隔着毯子握着张开宗伶仃的腿,心中升起古怪的感觉,他觉着自己与其说是握着张开宗的腿,倒不如说是握着卷在支架上的毛毯,仿佛张开宗的血肉早就异变成了棉花一样的东西,软绵绵的,怎么捏就怎么个形状。张开宗其人就是南方一张年深日久的棉花被子。支撑定型的线早已经化去了,皮囊之下,跑了形的棉絮东一团西一团。人抓捏着这样的被子,手上心里都是不得劲的。
高显直说不上来自己的感觉,只得僵直着身体,将合着眼的张开宗一路抱到澡盆前,放到水里,再慢慢给他脱尽上半身的衣服。高显直抓着水中的帕子,一下一下擦张开宗的上半身,他心中的古怪感一点点化成了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他总觉得自己在给一具死去多时的躯体净身。这具躯体的皮已经抓不住血肉,只能任其在里面烂成一团一团。血肉散得不成样子,像小孩子和了水的橡皮泥,滑溜溜的,捏一下就能从指缝里挤出来一小条。高显直被自己的感觉吓得牙齿都要打颤了,但还是碍于高秀眉,默默地继续这仪式一样的举动。
高显直与高秀眉合力洗净张开宗,他已经压不下心中的荒谬感了,草草喝了口水,不顾高秀眉的挽留,逃也似的走了。他一路走过水稻田,水已经放干了,里面的水稻早在秋天收割过一茬。枯秆都一样高,间隙里长着些顽强的野草。叶片仅指甲盖那么大。翠绿点缀着暗红。他一路走过池塘,里面仅剩小半塘水。那水已经静静地沉着小半月了,今天叫太阳一蒸,就不断散发一种鱼腥气,一种极生极涩极猛烈的味道……
高显直闷头在村子里走,走到一处地方,顿感身上一阵阴凉,才驻着脚。原来竟到了祠堂祖屋里。这祠堂不知是挑着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还是怎么着,人进来,一年四季身上都是一阵阴凉。刻着祖宗姓名的木牌环绕着一座神龛,一齐供在坐北朝南的那面墙上。高显直往日来这祭拜,歇脚,躲太阳都不觉得什么,偏偏今天他是垂着头,一眼也不瞧那面墙,径直退了去,又在村子里绕,竟然走到了平日鸭群浮惯的小水潭处。高显直蹲在那丛苇草边,眼神只痴痴地望着水面。一直蹲到日头落下四姑娘山了,他才醒来般想起,没提前讲的话,他爹一定是要等他回去一起吃的。高显直这才站起身,回去伺候他爹吃饭。
高显直和他爹吃完饭,看了会电视,眼看着九点了,他便去端了盆热水,来给他爹洗脚。高显直抓着他爹的脚往水里放,用水泼湿他爹的脚踝。在用手在他爹腿部的皮肉上一点一点搓着时,白天下午给张开宗洗澡时的怪诞感又悄悄地爬上了高显直的背,黏黏腻腻地附着在他的后颈。他几乎以为自己被什么山野中的不知名精怪找上了。他抬头看了眼他爹,他爹的面目在电视机的冷光下那么苍白。高显直一如白天一样沉默,僵硬地执行洗脚这一仪式。结束时,他的背上全是冷凝的汗珠。他端着水盆站在厕所,一片黑暗中,为自己没有缘由的恐惧感到迷茫,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相伴四十几年的父亲。
“要出去赶姑爹的鸭子回屋?”高嘉松掀开被子要下床,“吃过饭了没?”
“是,吃了饭了,饭和菜给你暖在锅子里咯。我出去了。”高显直正背对着高嘉松穿毛衣。
“嗯,你早点回来,大晚上别老在外面晃荡,晓得没?”
“知道了,爹。”
高显直一边套着夹克,一边往外走,经过门口时,拿起了那束苇草,大步走出去,路上碰到了秀莲和他打招呼问他爹的身体怎么样。高显直握了握手中的苇草,和平常一样回答:“莲姑婆婆,您老还不知道我爹身体一直那样,不是心脏不舒服就是脑壳痛的……也是老样子,不碍着的。”
高显直别了秀莲就一直在想这话,想到了鸭子划水的小潭那里,还在琢磨着。高显直其实不知道这话有什么好想的,反正他平时也这么讲。他爹也确实如他说的那样,一直心脏不好脑壳痛的,二三十年了一直这样。但是,这些天来一个巨大的阴影萦绕在他的头脑,心脏,胃部……充斥着他的身体。高显直心里知道,这阴影来自他爹高嘉松,只是他不清楚为什么。他爹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怎么好好的自己突然慌起来了呢?
高显直还没想明白呢,就听见鸭子扑腾扑腾的声音,下意识就站起来了,扬着苇草抽在水面上。高显直一边注意着鸭群的方向对不对,一边看到那束苇草又续起之前的想头来。那束苇草其实叫苇条更恰当些,之前丰茂得一掐一手汁水的草叶,早在日复一日地甩向水面甩向地面的时候脱落了,现在只剩个光秃秃干瘪瘪的秆子。那些曾经象征着生命的东西,在接触到水面地面的时候,就迅速地融入了这片土地中。高显直觉得,他爹高嘉松身上也有这样的叶子。
“显直来啦,辛苦咯。”
高显直被高秀眉的声音惊醒,才发现已经到了高秀眉家,他问高秀眉好,和她一起看着鸭子进栏,扭头要告别的时候,惊觉张开宗竟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看着他,霎时间心下大震,就像是有人在他脑后重重敲了一记一样,竟有些站不稳。他讷讷地张口:“姑爷爷,好了啊。”
“嗯,托你的福,好了。”
“顯直,你姑爷爷也是刚刚才能站起来,你也是来得巧,赶上了。”
“是,你姑婆婆说得是,赶上了,这些天多亏你了啊,显直。”
“姑爷爷客气了,我应该做的,正好姑爷爷今天好了,也看看我鸭子赶得怎么样。”
张开宗哼了一声就要回答,却被高秀眉抢了先,她说:“这段时间是烦你照顾了,鸭子也不减秤呢,我们显直还是比得上你姑爷爷一手呢!”
高显直因高秀眉这话不住挠头皮,正了正脸色回:“姑婆婆太抬我了,我哪比得上姑爷爷一根毛嘞,现在就是姑爷爷好了,有什么事还是尽管喊我。过几天十九号。姑爷爷是不是要赶大集,顺便把今年的鸭子送给高镇长他们?我想着,到时候我和姑爷爷一起去置办年货送鸭子,有个人相互照应着好一点嘞。过年忙,您老两个有事喊我,千万莫不好意思,我们都是一屋人嘞。”
“晓得咯,这些天麻烦你的还少了?我们哪里客气过呢?就是我们意思着,现在你姑爷爷好了,你也可以松快松快了,歇一歇嘛。”
“行,姑婆婆姑爷爷,我先回去了,我爹老子还在屋里等我回去嘞。您老两个也好好休息。”
高显直以为自己这一场话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是高秀眉却觉着他身上有股子失魂落魄劲,想他心里有什么,才一个劲地劝他歇一歇,免得出事情。高显直这边确实一下子没晃过神来。在他看来张开宗中风瘫在床上,就是张开宗身上最后一片叶子落在土地上,只是没想过那片叶子竟然又能回到张开宗身上。或许苇草失去了叶子,也并不意味着失去了一切。这连日来的阴影像是都一下子空了去,风呼呼地从他的身体中直穿而过。高显直随着这风阔步向家里走去。
家里面,高嘉松穿着棉毛内衫,罩一件灰色毛衣,再在上面穿了一件V领毛背心。毛线上满是一天天积攒下来的毛球,他常年冷天都是穿这一身坐在靠椅上,在傍晚时分,任由昏暗的天地将自己吞去。有风吹来,将他身上的味道带到他的鼻腔里。高嘉松心想,这味道闻起来有点熟悉,就是想不起来。他眼神凝在昏暗里的某一处,细细想着这味道。不难闻也不好闻,像是刷牙后嘴巴里的淡淡苦味,嗯……刷牙?有点像口水味……想着想着,高嘉松看见一个人影在黑夜中渐渐地现形,他想,是谁?直到听见一声爹,才知道是高显直。他在心里想,真是老了啊……这一念头一浮现在高嘉松心头,就叫他痴痴怔住。
“老了”两字好像飓风,一下就将多年前的气味席卷至高嘉松的面庞上,熏得他几乎要从椅子上跌下来。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身上是什么味道了。那是曾萦绕在他奶奶、他母亲身上,久久不曾散去的、不新鲜的味道,那味道可以叫暮年,可以叫老人味儿,也可以叫日薄西山,人去也。高嘉松突然定定地看向走近的高显直,恍然间似乎看见多年前某个傍晚,年轻的高嘉松背对着母亲穿毛衣,嘴里胡乱答着话,然后穿着外套走出房门,从始至终不曾转回过那颗垂着的头颅。
高显直不知道他爹在想什么,正往门里进,一边脱去夹克外套,一边问他爹饭吃了没有,怎么不开灯,让他爹别省这两个电费钱,要是因为看不清,摔了哪里就要花大钱了。
高嘉松不再想,一一应着儿子的话,不知怎么说了句:“今天倒回得早嘞。”又想起过年的桩桩件件来交代高显直,“快过年了吧,春联、鞭炮、窗花该买的要买咯。”
“嗯,等后天六号赶集去买,正好把新衣新鞋买咯,你和我一起去不?人到店子里好试好买些。”
“你给你自己买就是了,我还能穿几年新衣?三十晚上吃的丸子腊鱼腊肉把子肉这些都要开始搞了,不晓得弄就去问你莲姑婆婆,她最会吃。”
“好,我晓得。”
“给长辈们的年礼要准备起来了,姑姑爱吃炸鱼和腊鱼,现在他们老两口都难得去搞了,你多搞一点到时候给你眉姑婆婆送去,年纪这么大了,能吃些喜欢的就吃些喜欢的,你弄的时候多想着你眉姑婆婆一些,不用紧着屋里面。”
……
“我爹还是老辣些,年年过年都指点儿子把事情做得清清白白,找不出错来。”
“莫在这里哄你爹,你再多学一点,懂事一点,把家成了再来吹你爹。”
“我爹哎,怎么今年開始着急咯,往年都不看你催我成家,还以为你和其他屋娘爹不一样哦。”
“这么大的人咯……”
……
高显直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细想起找媳妇的事情来,估摸着之前那段时间肯定是一开始给眉姑爷爷吓到了,后头又因为身边没个人能商量,搞得自己看到自己爹都怕都乱想,还冷落了爹好一段日子。找个媳妇,身边有个能商量的人肯定就好多了。不过高显直琢磨着这事不能着急,得等过了年,再托眉姑婆婆帮忙相看姑娘。
两父子各自打算着几年甚至于十几年后的光景。
高嘉松走了,在大年初一的那天。
高显直还记得,他爹喝了碗粥,说有点乏要靠一会,他摞了两只碗进厨房收拾,洗完了不知怎么失手打碎了他爹的那只。那是他爹生那一年,他奶奶特地去请人烧的白瓷碗,里边那一边的碗底绘了一棵常青的松柏,外边那一边的碗底则刻着高嘉松三个字。这碗烧好之后,还送进祠堂供祖先们瞧过了的,平时都收着,只在每年大年初一那天拿出来用,随了他爹一辈子。碗落在地上的脆响一下砸醒高显直因守岁带来的混沌,惊得他心脏如雷一样鼓动。高显直下意识念叨:“岁岁平安,岁岁平安。”就去捡迸开的碎片,却瞧见落地处的雪白齑粉。他想着,这下真是拼也拼不回来了,找人补一补呢?还是重新烧一个?
高显直将碎片全部收齐放在一只大一些的不锈钢碗里,端着出了厨房去找他爹问怎么弄这个碗,走到堂屋却发现堂屋是这样的静,他爹闭着眼睛瘫在椅子上,一手搭在腹部,一手垂落到地上,没听见鼾声,也没瞧见他胸膛的起伏。高显直心跳漏了一拍,突然觉得那些阴影回到自己身上了,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时竟端不住手中的碗,任其坠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哐啷一声,里面的那只瓷碗的残骸又再了结一次。高显直顾不上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爹面前顿住。他爹也像是未曾听见这惊天的动静,仍旧那样子瘫在靠椅上,仿佛睡在了一个毫无声息的地方,正酣然着。
高显直一迭声地喊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浑身的器官组织乃至于细胞都不由自主,却又团结一致地震颤,伸到鼻子下的手维持不了平稳,时不时触碰到尚存温热的皮肤,却感受不到任何气流的来往,又去触碰颈侧。皮肉下那根最粗壮的血管不复弹性,也不再跳动着去亲昵流着同样血液的那只手。高显直这才意识到他爹去了。他整片胸膛像是醒过来一样,骤然剧痛起来,疼得他站不住,一下子跪坐在了地上。身上的剧痛令高显直头晕目眩,不得不先缓着,他身上的时间似乎随着他爹而去了,他自己成了那停下的胸膛、静止的血管、沉积的血液,与他的父亲同归于那毫无声息的地方。
最后还是手上传来的痛唤醒了高显直,将他带回这间屋子里。他木木地低下头去看,那瓷碗碎片竟有滚到椅子边的,不知什么时候将他手割破了。地上淌一摊血,那血已经凝结了,混着水泥地上的灰尘暗红得叫人眼睛伤痛,不敢直视。高显直从地上站起来,先是去水池将手洗干净,用帕子裹了,同时烧起热水备着给他爹擦洗,随后将地上收拾了,又爬上爬下地取了窗花,将其一张一张地叠好收进一只匣子里,又出到屋外去,撤下年三十贴的春联。
高显直收拾掉家中一切大红的过年物件,又去厨房接了水端去后面放棺材的屋子里。那间屋子里放着置备多年的棺材与红白孝布。这些物件是在高嘉松五十三岁那年购置进来的。那年高嘉松生了场又急又重的怪病,本以为挨不过去才让高显直准备了这些东西。只是没想到上天保佑还是高显直孝子心诚怎么的,高嘉松卧床慢慢养着竟也养好了。那些东西就这么留在这间屋子里了,留了十三年,如今终于要派上放进来时的用场了。
到了下午估摸着长辈们家里都吃完了年饭,高显直拾掇好自己,拎上准备好的年礼挨户送礼去,去秀莲家的时候没敲开门就将补钙的保健品放在她家门口的架子上,最后拎着两盒活血通络的保健品到高秀眉家去。
“姑婆婆姑爷爷,哟,还有莲姑婆婆!新年好,侄孙给您老几个拜年啦!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好好,显直你也好,新年发财啊!”
“谢谢姑婆婆,这些年我爹和我承您老两个照顾嘞!今年又是您老三个一起过啊?”
“是,嘉秋在国外,不方便回来。嘉冬过几天走完那边的亲戚,就回娘家了。”
高秀眉和高显直坐着寒暄了会,这会听他提起他爹,又想起秀莲说来这边经过高显直家没有看见他们家贴着对联,大过年一点红色没见着,就心里打着鼓问:“你爹怎么样啊,显直,他身体舒不舒服呀?”
高显直眼眶一下红了,几次张嘴话都哽在喉咙里,只得低下头去喝水缓一下。
高秀眉和高秀莲见他这样,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自然是知道高嘉松去了。她俩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秀莲开口:“显直,你眉姑婆婆惹你伤心了,但你节哀,你爹嘉松今年六十六、六十七了,也在阎王爷手里抢了十多年的日子啦,又有你这么孝顺地伺候着,想想也算是享了福才走,你多少宽下心。”
“是是,莲姑婆婆说得是,眉姑婆婆也是关心我。今天本来是开心日子,但是侄孙有私心不孝,上门拜年的时候讲这些事平白惹长辈们不开心,只是我爹今年实六十六虚六十七。后事上这些规矩,和五十多岁又不一样,还是想请姑婆婆姑爷爷长辈们指点一下,也好圆了我爹身后的体面。”
“莫讲这生分话,我们几个老的商量一下,再告诉你要怎么弄,你先回去给你爹擦身换衣,把先前准备的东西都请出来。”
“好好,谢谢,谢谢。”
高显直起身走到门口,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又转过身来给坐在一边的张开宗欠身鞠了一躬,哑声说:“姑爷爷,之前鸭子那件事情是我对不住你,怪我嘴巴馋又话多,总是在我爹面前讲您老鸭子养得好吃又有味。但是谁不晓得您养鸭子除了过年过节送人,平常是谁也不送谁也不卖。我爹他也晓得,就是太心疼我,才起了那歪心思,我不该讲,都怪我,您莫怪他。”
张开宗听了,没做什么反应,只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去吧,人都走了,我不怪他。”
高嘉松下葬那天天气不好,漫天的灰云,空中飘着冷冷的雨丝,透进衣服里久了叫人骨头都要打颤。但这天却是师傅算来最好最快的日子。祠堂门外的空地架了棚子,下頭几个做饭师傅正架着一头事先打昏过去绑好的猪,将其放在两条长木凳上。张开宗见他们放好猪了,大铁盆放在猪下面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去招呼高显直过来。按村里传下来的规矩,出丧那天祭祀摆席面的猪要孝子亲手杀了拆了,以表孝子代父谢天地谢祖宗谢宾客的心意。只是如今村子里也不养猪,也没人做屠户,大家都不会这门手艺,所以这规矩传到现今只要孝子动手抹猪脖子这第一刀就行。
高显直熬了丧事这么几天,心中又悲又痛,现下双眼一片通红,拿刀的手都有几分抖。张开宗见他这样,就在他耳朵边说:“拿稳咯,对着猪脖子中间进去,再一下抽出来就好咯。”高显直听了这话,定了定神,依言做了,尖锐的嘶叫一下冲撞进众人脑海里狠狠搅动,刀抽出来的时候,鲜红夺目的猪血排水一样涌到盆子里。张开宗在旁边叫了声好,道:“好兆头!山神娘娘保佑!”
一时间,爆竹噼啪炸响,烟花轰轰地往天上冲,整个灵堂被升腾的白烟揽进怀里,等着高显直就位,抬棺的汉子们一齐沉下腰,喊着:“好时候来到了,老爷子要上山!”
“山神娘娘开好路咯,孝子扶灵往前走哦。”
……
“碰到牛官第一拜哦,拜咯牛官粮满仓嘞。”
……
“碰到羊官第九拜哦,拜咯羊官——老爷子——好过桥嘞——”
拖长的送灵诗回旋着经过蝎子草,经过四姑娘花,经过老刺槐树……回荡在整座四姑娘山中,顺着冷冷雨丝上达苍天。高显直扶灵出发后,张开宗一刻也没闲地招呼起后厨做菜,安排人摆好桌椅碗筷,自己则去收拾爆竹烟花的残骸。他正拿着一把竹扫帚,将一地艳红的纸屑归拢,听到山中缥缈的送灵诗,他在心中数了数,惊觉这是他第九次听这首祖上传下的灵歌。他喃喃道:“山神娘娘开好路咯,孝子扶灵往前走哦……”张开宗不知道他走的时候山神娘娘会不会为他开路,有没有孝子为他扶灵。
但是张开宗的儿女各自成家立业。夫妻一生相敬如宾,晚年光景无忧,仍旧互相扶持。这么看起来,张开宗已经比村子中大多数人幸运了。何况他是这片土地蕴养的人,也在这片土地上耕耘了一生,几乎要将身体做这片土地的肥料,他早已归属于这片土地,有没有孝子扶灵又能有多重要呢?张开宗笑自己多想,他娶了高家的女儿做老婆,有一个流着高家人血跟着高家人姓的儿子,犁高家村的地,他早就是高家村的人了,早已不是五六十年前从外省逃荒逃到高家村的野孩子了,胡想这些做什么呢?
张开宗收回对灵歌的关注,只安心管着眼前的与席面相干的事宜。不远处,高秀眉和高秀莲坐在屋檐下讲着话。
“哦哟,造孽啊,你说说嘉松小子还没埋到山上,他们那些人就打起了人家那三分地的主意,说什么二麻子是嘉松小子捡回来的,不算高家村的人,不让继承那三分地,要还回村里重新分,真是……我听着就来火!”
“秀莲莫生气,随他们去闹。一呢,显直不是没在嘉松他们家户口本上;二呢,谁来说,显直也上了族谱,还是当年开祠堂告了祖宗和山神娘娘的;三呢,今天给嘉松扶灵的是显直,敬了天地祖宗賓客的;四呢,再不济这些年我们几个受嘉松显直照顾的老东西还没走完呢。”
“说到族谱,张开宗他还不死心呢。今年给高镇长送鸭子人没收,他又送去给镇长女婿……”
高秀莲哼笑,说:“不用管这个,由着他去。”
“你还记着嘉冬嫁去北边那事呢?也是,该你记着的事情可多呢。”
不远处,满地鲜红的爆竹碎片被归拢成一小堆静置着,竹扫帚默然立在一旁。
送镇长女婿的那只鸭子在一个周末回归鸭群了。张开宗带着它到小水塘,看着它浮在水面慢慢靠近族群,像雨水坠入池塘一样,仅带起了丝丝涟漪。那个下午,张开宗就一边看鸭子,一边蹲在苇草边抽着烟,烟嘴呈宝石蓝,烫着一圈金边。他抽干净了鸭子捎带回来的那盒烟就赶着鸭群走了,留下烟盒敞着口半浸在水里。
高秀眉那天吃完饭没看见张开宗回来,怕他像上次一样中风躺在地上等人经过才被发现,她出去找了找,碰到显直说下午看到姑爷爷赶着鸭子往镇子方向走了,她便以为张开宗还不死心,便也不再找。等到第二天晚上仍然没有见到张开宗,也没有听到一分音信,高秀眉才察觉出这事情中的不对劲来。她打电话给高镇长,得知张开宗并没有去找过他,便果断报警。
等满了四十八小时后,警察们才出警找人。出警第一天只找到那只丢弃的烟盒,第二天查完监控也没发现张开宗在镇子里留下行踪,第三天那群鸭子倒都回来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都没有消息……警察们没有说什么,但心里都是找不回来的那个意思。高秀眉托人印了寻人启事在镇子里贴了一些,也告知了嘉秋嘉冬这件事情。
高秀眉仍旧坐在那条阳光下与嘉春、秀莲聊天,高显直收管了鸭群,而张开宗就这样消失在这片土地上。几个月后,高显直给他爹上完坟,下山鬼使神差走错道,在一处水塘边歇脚时,意外看见了一只绿胶鞋。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