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小巧
俞女是女人,余男也是女人。
女人和女人的生活,本是两条平行线,但走着走着,生活拐了个弯儿,平行线变成相交线了。那个交点,就是省城的一家康复医院。
俞女在医院门口摆摊卖早餐。那天,余男买早餐。
余男走过一个一个摊位,折回,又走过一个一个摊位。每一个,都驻足一下,望几眼,便走开。最后走到俞女面前,望了几眼,又望了几眼,决定不走了,买她的。
余男也不知道俞女的早餐好不好吃,总比医院饭堂的好吃吧?不过,这一带的早餐,都是大同小异,种类单一,无非就是粥、包子、鸡蛋,哪能跟老家的比。俞女的更少,只有白粥和蒸米丝。余男是看上蒸米丝,细细的,卷卷的,一条一条,不粘,不烂,也不硬,里面夹有红萝卜丝、木耳丝、瘦肉丝,上面还撒些香菜、葱花,红黑白绿,七色花一样,在一个个碟子上绽开。就那么看着,都让人心情大好,食欲大增。
余男不禁细细打量俞女,白衣黑裤,显旧,却干净、平整,套着瘦小身子,竟也合体。连围裙和套袖都那么精致,那么洁净。那盘起的发髻,顺溜溜的,丝毫不乱。只是无法看清戴着口罩的脸蛋,也无法看清戴着手套的双手。只见她轻握长勺舀白粥,舀一勺就是一碗,不流不溢,不多不少,合紧碗盖,装入塑料袋,打结,拎起,粥碗不偏不倚,稳稳当当。
俞女摊前客多,挤着刷单。她只独自一人忙活,也不慌乱,一份一份地递给客人,点头,眼睛笑着。
余男暗暗惊叹,又愤愤不平。心想,若我家顺遂,我何止她这样?
余男突然心情又忧郁起来,匆匆要了两份蒸米丝,带回病房。一份给丈夫,一份自己吃。
余男的丈夫突发脑溢血,命被救回,但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要余男帮忙。余男俨然一名护工。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倒贴大钱的护工。来康复医院之前,在另一医院已救治几十天。昂贵的医药费,不见好转的病情,嘈杂拥挤的病房,面无表情的医生,等等,就像电闪雷鸣,把之前平静安逸的日子震得七零八落,使余男近乎崩溃,也像病人一样,整天愁眉苦脸、邋邋遢遢的,再不是以前名媛样儿了。
俞女的蒸米丝还真好吃。余男的丈夫也啧啧有声,半躺病床上咧嘴一笑。那是久违的笑。
余男却想哭。此后,余男便常去买俞女的早餐。
一回生,二回熟。
熟了,就不讳口。
有一天,俞女对余男说,妹子你笑一笑,笑起来真好看。
又有一天,俞女又对余男说,妹子身材那么好,穿裙子一定美若天仙。
鼓励赞美的话,余男却听出嘲讽意味,心里很不快,便怼俞女,“阿姐不知阿妹事呀,若你老公瘫痪在床,你能有心思讲究吗?”
俞女摇头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自疫情过后,余男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医院到外面透透气,顺便买早餐,牙不刷脸不洗,披头散发,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直往楼下冲。在医院内戴着口罩,一出医院门就摘下口罩。茫茫大城市,反正遇不到熟人,啥形象也不怕,怕的是遇到上下电梯高峰期,三十多层的楼,往往到中间层已满员,挤不进去。爬步梯又体力不足,只能干等,余男有时焦躁得真想直接从十八层坠下去。
那天,余男打理尿床的丈夫耗费了很多時间,等电梯又耗费很多时间,直至九点后,才出得门去买早餐。余男发现,俞女不在。问旁边摊主,回答说俞女收摊了,每天都是九点前收摊的,没卖完也收,当然,一般都能卖完。
余男随便买了点旁边摊主的早餐,悻悻然返回。在医院大堂一侧的放射科走廊,余男竟遇到了俞女,见她正吃力地推着病床,病床四个轮子一时歪向这边,一时又扭向那边,很难把控,余男急忙上前帮忙,发现病床的男人竟是植物人。余男问俞女,阿姐兼做护工?
俞女说,是我丈夫。
如一声惊雷。余男站在原地,愣愣的。看那个清爽背影,白衣黑裤,一丝不乱的发髻,再看自身的拖鞋与皱巴巴的睡衣……余男不禁摇了摇头,喃喃自语:女人和女人,一样,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