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安加入中国共产党,父亲一生引以为豪,我在延安出生,成为一个‘延安娃,这也是我一生最高兴的事情。”
1943年11月22日,周幼马在延安的窑洞出生了。这是抗战时期出生在延安的第一个国际友人,被大家唤作“明星婴儿”。他出生在红色热土,成长在红色中国,他说他是一个彻底的中国人。
父亲马海德“是第一个被批准加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外国人”
周幼马的父亲马海德,是唯一一名在红军时期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西方人,唯一一名全程参加了中国的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社会主义建设的西方人,唯一一名在中国工农红军、八路军、解放军都担任过高级军职的西方人,也是第一个被批准加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外国人。
马海德原名乔治·海德姆,1910年出生在美国一个炼钢工人家庭。1933年11月,刚刚获得医学博士学位的他听说在上海一带流行着一种东方的热带病,便下決心越过重洋,到中国去为苦难的人民解除病痛。
1936年,在宋庆龄的推荐下,他来到延安,成为红军的卫生部顾问。就这样,这个来自西方国家的年轻人,热情主动地将自己的命运与深处内忧外患的中国紧紧连在了一起。
一次偶然的机会,乔治有了一个中国名字。1937年,他跟随周恩来到宁夏工作,看当地大多数回族兄弟姓马,于是他把“海德姆”调过来改成了“马海德”。从此,美国青年乔治变成了同志们亲切称呼的“马大夫”。同年,马海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之后,马海德彻底留在了中国,他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同时获得了一份美好爱情。他结识了中国姑娘周苏菲,并与之在革命道路上携手相伴了48年。
在延安期间,马海德曾担任毛泽东等人的保健医生,与毛泽东结下深厚友谊,据周幼马回忆:
我父亲是一位很随和、很幽默的人,和大家关系处得非常好。父亲在延安的时候,毛主席两三天不见他就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总想找个理由把他请来。父亲对毛主席也格外关心。
主席工作强度大,精神总是高度集中。我父亲感觉这会影响主席的身体健康,在主席空闲的时候,就拉着主席打麻将,休息一会儿。可是我父亲打麻将水平一般,他只会打一个十三不靠(一种麻将打法),我父亲经常拿着牌不给主席,主席还偏偏需要这张牌,等到我父亲的牌和了的时候,主席就差那张牌不和,所以毛主席很不高兴,说以后我们打牌,不许有十三不靠。我父亲说,那不行,谁让你们只教我十三不靠了,我也不会打别的,要不我就不打。主席只好说好,“怪人打怪牌,就这么打吧”。
打完后我父亲对主席说:“主席,不是打不打十三不靠的问题,主要是我希望打牌时吵吵闹闹,大家说说笑笑,这时候你的注意力能分散一些,不要太紧张了,精神总是紧绷对你的神经和身体各方面都不好。”主席说:“这我才知道,谢谢你,马博士。”
主席的关节不好,有风湿,所以每天吃完饭,父亲母亲就带着我一起请主席出去散步。我们经常在延河、驻地边散步,有时主席不想出门,他就硬拉主席去,有时还请周副主席参加。
马海德的中国国籍是与共和国同时诞生的,马海德深深地为自己成为新中国公民而自豪。
1950年,他被任命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顾问,以新中国主人翁的姿态,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新中国卫生事业的开拓和建设。他仍像战争年代那样,在医疗第一线救死扶伤,当病人问他是哪国人时,他总是自豪地回答:“我是中国人!”
卫生部成立专家局后,决定给外国专家涨工资,其中也有马海德一份,他拒绝领取。他说:“我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专家。这钱我不能要。”他经常说:“不要因为我的鼻子高,就对我特殊照顾,我也是中国的一分子!”
马海德去麻风病医院,从来不穿隔离衣,也不穿白大褂,还亲热地与病人握手问好,查病时总是多次复查,生怕误诊。碰上患者脚底溃疡,他就把病人的脚抱在怀里仔细检查……在马海德去世前的一个月,他依然念念不忘麻风病的防治工作。
周幼马曾问父亲是什么力量让他这样一位对中国并不熟悉的外国人,毅然投身中国革命?是什么力量,使他充满信心,跟随中国共产党从崎岖之路走上康庄大道?马海德的答案很简单:这个力量就是中国共产党的精神和信念。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事为人民服务的事业,是他一辈子的信念。
“我家的窑洞和毛主席的窑洞紧挨着”
1943年11月22日,周幼马出生在延安的窑洞里,是在延安窑洞里出生的第一个外国人。当时,马海德和毛泽东两家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其乐融融。毛泽东的女儿李讷比周幼马大三岁,两人时常一起玩耍。两人长大后,李讷每次见到周幼马,仍旧习惯地叫他弟弟。在延安,周幼马度过了难忘的童年时光,据他回忆:
我是抗战时期出生在延安的第一个国际友人。妈妈曾说过,我一出生就是个明星婴儿,因为长得白白胖胖的,样子特别可爱。那时候流行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说是怀孕的女人经常看样貌漂亮的孩子,将来自己生出的孩子也会漂亮。贺龙叔叔的爱人薛明阿姨怀孕以后,每天挺着大肚子来看我,摸摸我的手,亲亲我的脑门,她后来生了个儿子,就是贺鹏飞,这大概是当时的笑谈。我和贺鹏飞从小就在一起玩儿,大家多年后都会因为在延安有过共同的童年时光,而特别亲近。
在美国的爷爷奶奶知道我在延安出生后,曾通过美军的专机给我捎来很多衣服和玩具。我印象中还有一辆小三轮脚踏车,那时候在延安是非常稀罕的,所以很多孩子都很想骑着玩儿。我们轮着骑,偶尔也打架,如今都是美好的回忆了。
在延安时期,毛主席的保健医生除了我爸爸,还有苏联医生阿洛夫。阿洛夫特别喜欢我,给我拍过一些照片,都成为延安记忆的珍贵瞬间,也对我后来走上摄影这条路有一定影响。我和他有很多合影,其中有张我骑在他脖子上的照片。可以看得出来,童年的我是大家的快乐源泉。
在延安,因为我家的窑洞和毛主席的窑洞紧挨着,所以我和毛主席有一些亲近的机会,有一张合影还记录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一天中午,我父亲拿着相机带我们到主席住的地方找李讷玩。李讷见我父亲的打火机很新鲜,想要看一看,妈妈就递给她。我那时完全不懂事,一看妈妈把我们家的东西拿给她了,立刻不高兴,哭了起来,妈妈赶快拿个烟盒之类的东西哄我,这又哭又闹的,就吵醒了正在睡觉的毛主席。他听见哭声,赶快出来看是怎么回事,我爸爸抓拍了这一瞬间,有毛主席、李讷,还有妈妈低着头哄我。和毛主席一起留下这个很生活化的瞬间,是我的殊荣。
1947年,撤离延安时,为了跟上大部队行军,小孩子们都被放在筐里由骡子一边一个驮着。我妈妈当时牵着的骡子,一个筐里是我,另一个筐里是杨尚昆的儿子杨绍明。那真是好“摇篮”啊,白天行军,我在筐子里摇啊摇啊,很容易就睡着了。
延安是我的爸爸妈妈最热爱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相识并结婚,还有了我。
“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日子是担任国家名誉主席宋庆龄的私人摄影师的那十年”
1949年10月1日,马海德一家亲历了开国大典。周幼马回忆说:“当时父亲是在天安门下的观礼台参加观礼,母亲参加了开国大典的游行演出,我是在现在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口边上的卡车上观看的群众游行。现场热闹非凡、盛况空前,人们载歌载舞,纵情欢呼。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诞生了!到了晚上,焰火联欢晚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1950年,马海德被任命為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顾问,周苏菲被组织派去接收国民党时期北平的电影厂“中电三厂”,周幼马被送到八一小学(那时称“荣臻小学”)上学。周幼马依然记得:“学校在中南海西边,靠近长安街,平房大院,玻璃上都用纸条贴成米字型,防止国民党飞机轰炸时,玻璃碎片溅飞伤人。学校还常常组织演习,老师带着学生们躲防空洞,这是我最喜欢的游戏。”
周幼马回忆,从小到大,父亲从不让他搞特殊,“上学时能住校就住校。本来,我也是想学医的,父亲说:‘你这样的学习情况算了,你给人看坏了病,那是不行的。你还是去摄影吧,照坏了一张还可以再照一张。所以,后来我就上了电影学院,学习了摄影”。
20世纪70年代初,周幼马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新闻摄影系,后来被宋庆龄聘为私人摄影师。不久,宋庆龄推荐周幼马到中国建设杂志社担任摄影记者,从此开始了记者的生涯。他曾说,他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日子是担任宋庆龄的私人摄影师的那十年:
为宋庆龄拍照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她是一位对人、对己要求很严格、很认真,又很仔细的老人,对我也不例外。因此,我并不是马上就能胜任这项工作的。
为了尽快适应工作,我做了大量的调查,从她身边的工作人员,以及她的前任摄影师那里了解到她的爱好、脾气等之后,征得她同意,我便跟随她拍摄了一些日常生活的照片,整理出来印成样片请她审阅。经过一段时间熟悉情况,我就可以按照她老人家要求的角度、光线、姿势以及神态,为她拍照了。每当我送去样片和底片,她总是关上门,一个人在办公桌上用放大镜一张一张仔细地看上几遍,然后选出满意的,亲自写信告诉我放大多少张,每张放多大尺寸,同时还告诉我哪张要注意些什么等。
每当逢年过节,她常送给我一些小礼品,如钢笔、看底片用的放大镜以及给我孩子的玩具等,还请我和我的家人与她一起欢度节日。她对身边的其他工作人员也是这样爱护和关心。
宋庆龄作为中国唯一一位国家名誉主席,受到全国各族人民的尊敬和爱戴。但是,她从来不愿意宣扬自己。她去世后,人们整理她的遗物时,才发现她将我为她拍摄的照片的底片全部销毁了。她的亲友为了得到一张纪念照,只能以她生前保存或送给友人的为数不多的照片去翻拍。
宋庆龄非常愿意让我为别人,特别是为她身边的工作人员拍照。我几乎为她的警卫员、服务员、医生以及厨师都拍过照,而且不止一次。有一次我接到紧急电话,通知我立即到宋宅,因为一位厨师在宋宅院内的池塘里钓到一条十多斤重的草鱼。她要求我拍摄鱼和钓鱼人的合影。在我拍照时,偶然一抬头,发现她正站在楼上窗前看着我,好像是在观察我是否尽心做这件事。晚饭时,我们全家也品尝了美味的鱼。
有一年,为了庆祝“六一”国际儿童节,《中国建设》的领导希望这一期杂志用一张宋庆龄和孩子们在一起的照片。这任务当然落到了我的头上。我马上写信给她,提出请求,并告诉她照片中要有一些幼儿园的孩子,还要以好多鲜花为背景。
这次,她配合得非常好,她和孩子在花丛中是那么高兴,直到我的胶卷都拍完了,她还不愿意离开。我说:“首长累了,请进去休息吧!”她却说:“谁说我累了?我还要再加上鸽子照一张呢!”了解宋庆龄的人都知道,她生活中最喜欢的是孩子和鸽子,而且她有这样的本领:一吹口哨,她喂养的鸽子就会飞到她的手上、肩上……
在她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我住进宋宅,白天黑夜轮流值班,不停地用相机记录下这里发生的一切。这座既古老又现代化的建筑物,已失去了往日的欢乐气氛,变成了一座临时医院。医学专家们的脸上现出非常紧张的神色,国家领导人的脸上显得十分难过,我是又难过又紧张。每天我要不断地拍摄人们前来看望、问候以及医护人员给她治疗、会诊的镜头;拍下几百个“红领巾”前来探望宋奶奶的镜头;拍下来自全中国、全世界的许许多多的慰问信、电报;拍下从祖国各地寄来的药方和祖传秘方;还拍下了庞大的自愿献血大军的感人场面。尽管专家们尽了一切努力,但还是没能挽留住她老人家,她安安静静地离开我们了!永远地走了!
当我为首长拍下最后一张照片——她和她的心脏监视仪,荧屏上的光点拉平了,她的心脏永远不再跳动了。这时,我噙着眼泪真想把这些仪器和照相机全部砸了!十分钟后,在宋宅楼下大厅里,五十多位中国领导人向国家名誉主席宋庆龄的遗体告别。我悲痛难忍地拍下了这个历史场面。
宋庆龄是我最敬爱的人。说实话,在这以后的相当长的时间里,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每当电话铃响起,我总是下意识地感到:是不是她又在叫我去照相?
父亲说,当时我来的时候是一个人,现在我们是一家三代人了
1988年10月3日,马海德在北京病逝,享年78岁。根据他本人遗愿,他的骨灰一部分安置在北京的革命公墓,一部分撒在延河里,还有一部分由他的国外亲属带回美国家乡。周幼马说:“父亲生前对我讲的最多的就是延安岁月,他始终心系这片红色热土。在延安,我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是他一生最引以为豪的事。在延安,父亲和母亲结婚建立了家庭,我也在延安出生,成为一个‘延安娃,这也是我一生最高兴的事情。”
父親生前对周幼马最大的希望是他能加入中国共产党,1991年,周幼马终于像他父亲一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也更加理解了父亲:
父亲活着的时候,很忙碌,但只要是有时间,他就陪着我下棋、做游戏。父亲很喜欢中国的家。在他快去世时,当我已经有了儿子和女儿,我们是一大家子人了。父亲说,当时我来的时候是一个人,现在我们是一家三代人了。
我对父亲真正的了解应该是在他去世以后二十年。我自己不能算是一个优秀和成功的人士,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辜负了父亲的想法和希望。
我父亲在不同历史时期,都对中国人民,对于中国人民的医疗事业、卫生事业、外交事业和新闻宣传事业尽心尽力。父亲真正地热爱中国人民,热爱中国共产党,而且也参与了进来。可以这么说,什么地方需要他,他能够起到作用的时候,他总是去做。
如果让我回忆父亲的一生,我觉得他很不容易、很不简单。他在中国革命、中国共产党最困难的时候,在毛泽东身边一名医生都没有的时候,作为一名美国医学博士参加到中国革命中来,帮助中国共产党,做到了他能做到的一切。
在他去世以前,1988年春,父亲上班路上路过一个垃圾站,一位老太太在那里捡垃圾。老太太叫住了父亲说,马大夫你看看我的手。父亲说,明天你在这里等我,第二天父亲带来了纱布、药膏和一副手套,告诉她怎么洗手、怎么换药、怎么戴着手套做事。等到父亲几个月以后去世时,老太太亲自来哀悼,很难过。
“父亲这一生千辛万苦,很伟大,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中国。”周幼马说:“我也有一个中国梦,希望中国与世界各国相互帮助,共同走向美好明天。”
国际友人进政协,源自马海德向胡耀邦提出的建议。2008年,周幼马当选全国政协委员,他继承父志,所做的工作,更多是他父亲生前工作的延续。例如,他和母亲周苏菲成立马海德基金会,专注于救助麻风病人,他曾提出关于支持基金会的提案。
2014年,周幼马应邀出席了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举行的向抗战烈士敬献花篮仪式。周幼马特意穿上父亲的西装,打上父亲的领带,他说:“我是替父亲来参加活动的。”
在信仰的问题上,周幼马称:“我没有第二条路。”周幼马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彻底的中国人,他目睹新中国的诞生,与新中国一同成长。现在周幼马同母亲、儿子、孙子四代人仍住在北京后海边的四合院里。每天接送孙子上幼儿园是他的一件乐事。平时参加政协的活动、写写文章,看上去就是一个标准的中国退休干部的晚年,他说,自己很幸福。
(责编/张超 责校/陈小婷 来源/《回忆为宋庆龄拍照的日子》,周幼马/文,《今日中国》1985年第5期;《周幼马:在延安窑洞出生的第一个外国人》,佚名/文,《国际人才交流》2011年第9期;《马海德之子周幼马:我思想里没有第二条路》,杨梅菊/文,《新闻天地》2011年第7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