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记》的三重意涵及科学精神

2023-09-18 09:48董霁宇
中学语文 2023年22期
关键词:石钟山苏轼

肖 科 董霁宇

一、一般议理文:青年官吏劝勉课、委婉进言朝廷书

经典有常读常新的特质和基因。传统名篇《石钟山记》即是。

多年来,苏轼的《石钟山记》几乎是作为王安石《游褒禅山记》的“姐妹篇”共同出现于中学课本。后者创作于1054 年,前者是在1084 年,相隔30 年。王安石《游褒禅山记》表达了成事靠“志、力、物”,三者缺一不可的思想,跟他四年后(1058 年)上宋仁宗万言书、倡导变法改革存在某些关联;苏轼《石钟山记》则表达了“(认识事物真相)必须目见耳闻,切忌主观臆断”的道理。他因此“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证实并补充郦道元的说法、嘲笑否定李渤的说法——这是一般的解读,也是最常见的解读。

伴随读教遍数增加,笔者对文本和作者意旨的认识处在变化和深入中:最初仅仅视其为“因事议理”文(有宋代特征的非典型性山水游记),再读觉得是独具匠心的一堂“父亲实地育子课”或“青年干部劝勉课”,甚至揣度是爱玩好耍的苏东坡对皇帝朝廷的委婉进言书……

依当代地图,从湖北黄州(今湖北黄冈市黄州区)赴河南汝州(今河南平顶山市汝州市),500多公里距离,直接北上即可,为什么要从黄州南下,绕道江西德兴,增加400 多公里的路程?答案在文中有明确交代:“……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齐安(郡)”是黄州(府)的别称,“临汝”后改称汝州,在河南。绕道原因有二:一是交通方式,选的是乘船;二是送大儿子苏迈赴任。(三是要去金陵拜会赋闲的王安石——这是后话。)苏迈1059 年出生,时年25 岁,将去就任“德兴县尉”一职。奔五十的父亲,经历了乌台诗案下狱,贬黄州四年零二月,1084 年(神宗元丰七年)六月由黄州团练副使调任汝州团练副使,因此父子二人并轨同行一段。送子就职,途经湖口,苏轼特别在夜间雇舟子考察石钟山,也许是特意安排的一堂“教育现场课”,为父者在这个特殊地点、以私人的方式告诫长子兼青年官吏:认识事物的真相要目见耳闻,切忌主观臆断;要注重调查研究,要多向群众百姓请教,等等。因为这个刚25 岁的青年人将任县尉,其职责是维护治安、缉捕盗贼、刑事案件侦查等,责任较为重大。两年后的1086年(元祐元年)秋,苏迈责授酸枣县令。从后来苏轼《答陈季常书》看,这个大儿子颇得父亲认可:“长子迈作吏,颇有父风。” 《德兴县志·卷八》谓:文学优赡,政事精敏,鞭朴不得已而加之……迈公有政绩,后人立“景苏堂”仰之。苏迈深受一方百姓爱戴与敬仰,不能说跟他能谨守初心、践行“入职”前父亲的教诲无关。

元丰七年,那个焦头烂额的宋神宗多次下诏启用苏东坡竟然被臣子驳回,他不得不以皇帝手札的强硬方式,启用贬谪多年、敢说真话的苏东坡:……神宗数有意复用,辄为当路者沮之。神宗尝语宰相王珪、蔡确曰:“国史至重,可命苏轼成之。珪有难色。神宗曰:“轼不可,姑用曾巩。”巩进《太祖总论》,神宗意不允,遂手札移轼汝州,有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宋史·卷三三八》)而东坡也曾上书哲宗:“天下治乱,出于下情之通塞。至治之极,小民皆能自通,迨于大乱,虽近臣不能自达……今听政之初,当以通下情、除壅蔽为急务……”殷殷希望皇帝亲政后,一定要畅通从皇宫到民间的渠道,掌握实情,再决断事务。1084 这一年还发生不少事:秋天,苏轼在金陵与王安石相会,驻留月余,二人摒弃前嫌,相谈甚欢,王安石曾对人叹道:“不知更百年,方有此人物。”苏东坡也在《北山》诗中真诚地说:“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他们的谈话领域应该很宽,不会少了关于变法的。随后苏轼“量移汝州”就任,次年被司马光提到中央,但很快又因为政见不同而被疏远以致连遭贬谪……苏轼是否有可能借《石钟山记》来隐晦地表达他与王安石、司马光变法之争的看法呢? 纵观其一生,他都在真实和形象反映民情、民生和民意:在岗在位,多以奏章表状直言其说,毫不隐讳;贬谪靠边或职位不高时,多以言外之意隐约曲折进言。

二、石钟山得名原因探索“接力赛”中坡公的尴尬:笑完郦李遭人笑

1084 年六月那个夏日夜晚,四十七岁的苏轼(1037-1101)在石钟山下,自认为发现了事物真相,不无得意地笑着对长子苏迈说:“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然而,我们须保持清醒:坡公高兴太早,他并未洞察真相。

晚清著名学者俞樾(1821—1907)在《春在堂笔记》中曾言,石钟山“每冬日水落,则山下有洞出焉。入之,……盖全山皆空,如钟覆地,故得钟名。”著名红学家俞平伯的这位曾祖父,明确指出:“东坡当时犹过其门,而未入其室也。”而苏轼没找到石钟山得名原因,是因为他去的季节不对:是夏天的六月初九。

《曾国藩全集》中也明确说:“自咸丰四年十二月,楚军水师在湖口为贼所败,自是战争八年,至十一年乃少定。石钟山之片石寸草,诸将士皆能辨识。上钟岩与下钟岩,其下皆有洞,可容数百人,深不可穷,形如覆钟。彭侍郎玉麟于钟山之顶建立昭忠祠。乃知钟山以形言之,非以声言之。郦氏、苏氏所言,皆非事实也。”

民国名人杨赓笙(1869-1955,系中国科学院院士、华中科技大学前校长杨叔子的父亲)有《再登钟山感苏记为赋一律》:莫漫嗤人简陋多,强词莫奈长公何。鸿泥仅向湖边印,鸠枝从无洞里过。釜覆罄悬形宛在,水撞石搏意全讹。文章信美仍疏漏,夜半扁舟误老坡。诗里批评说,东坡不该嘲笑郦元之简、李渤之陋,他自己也有疏漏,夜间乘舟考察得出结论水撞石搏、风水吞吐而为钟声也是错误的。

现今,最新的统编教材选择性必修(下)将其放入第三单元“至情至性”人文主题。设计和组织教学时,笔者做了一个群文阅读的新尝试:古今打通,将其与第四单元“求真务实”人文主题里的《天文学上的旷世之争》(作者:上海交大关增建,体裁:科学史论文)“穿越”联读,而且给《石钟山记》加了一个副标题“——地理学上的千年之争”,教材和资源重组后,学生们学得兴味盎然,效果不错。这个设计实际是将其定性为“考察报告”,文章显示了从北朝魏郦道元、唐朝李渤到宋代苏轼对石钟山得名原因的不同见解,因苏轼的说法在后世(明清以至民国)遭到质疑和否定,故没有添加“科学”二字。某种意义上说,《石钟山记》可视为国家AAAA 风景区——江西九江市湖口县石钟山的一篇科学(地理学)史文章。尽管是篇古文,却昭示了可贵的现代科学精神:对前人的学说定论不盲从、不轻信,更不主观臆断;保持质疑、探疑、解疑态度,亲临实践、深入调研等方式来证实或证伪某一学说。

将古今两文联读,能体现和落地新课标里关于“学习任务群12 科学与文化论著研习”和“学习任务群18 学术论著专题研讨”的目标:提高阅读、理解科学与文化论著的能力;开阔视野,培养求真求实的科学态度和勇于探索创新的精神;学习体验概括、归纳、推理、实证等科学思维方法;体验学者发现问题、探索解决问题的路径,以及陈述学术见解的思维过程和表述方式;将研读学术著作过程中生成的关注点、问题点、质疑点等进行梳理概括,深入研讨。目标无非一个:启发学生如同苏轼读郦道元《水经注》、读李渤《辨石钟山记》,关增建读古代天文著作那样,去涵养科学态度、探索创新精神。

三、科学精神:不因未得正果而暗淡

自北朝的郦道元到清末民国,石钟山得名原因争论持续了一千多年,诸种说法概括起来无非三大类:

因“声”说。声有不同,郦道元说的是水石相搏声,李渤说的是斧斤击石声。

因“形”说。 认为山形似钟,故以形命山名。代表人物是清曾国藩与俞樾等,其观点是:全山皆空,如钟覆地,故得钟名。

“形、声结合”说。清人郭庆蕃在《舟中望石钟山》里说:“洪钟旧待洪钟铸,不及兹山造化功;风入水中波激荡,声穿江上石玲珑。”晚清胡传钊《石钟山志序》中称:“水石相搏、响若洪钟,其声奇;上锐下广中空如钟,其形奇。”鞠菊开、潘凤英在《湖口石钟山》中提出:“石钟山具有钟之形与钟之声。”这一派无疑更科学,更符合实际。

苏轼从怀疑“声说”起,以相信“声说”终,尽管“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终归还是在徘徊在“声说”的范畴之中,他令人惋惜地“栽”了个跟头。原因何在?有何鉴戒?

首先,考察季节不周全。苏轼父子是1084 年六月初九去的石钟山,正值夏季鄱阳湖的盛水期,水位上涨,山体下被冲刷掏空的穹形石洞已浸入水中,人和小舟无法进入,苏轼自然就看不到石钟山“如钟覆地”的特征。现代水文资料表明:石钟山附近的水位,涨水季与枯水季落差平均在12 米左右,相当于四层楼高。“每冬日水落,则山下有洞出焉。入之,……盖全山皆空,如钟覆地”,如果是枯水期的冬日,就容易发现真相。

其次,夜间考察存利弊。夜间光线差,视线不佳,好处是利于对声音的洞察,当长江水与鄱阳湖水灌注溶洞之内,风兴浪作,水波连续猛烈地冲击洞顶与四壁,砰訇之声回环四起,余韵绵绵,如同以物击钟,声布四方。这对苏轼倾向性判断“水撞石搏、风水吞吐而为钟声”有误导。

再次,因是路过,时间仓促,考察略显草率。当晚山下阴森恐怖,“舟人大恐”,坡公显然不像江州刺史李渤,也无法像曾国藩的部属有充裕的时间去考察。

第四,没来得及或不屑向当地百姓(寺僧、渔工、水师等)虚心请教。从他对寺僧让小童持斧敲击的举动“固笑而不信”可以窥见。

以上种种,共推坡公得出了片面、不准确的结论。当然,就像人们不介意官员李渤“客串”地理学者探求山名原因,人们更不会去揪东坡的辫子,反而于此发现了一个可爱鲜活的坡公及其珍贵的怀疑、探疑、解疑精神和敢于探究乃至冒险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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