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娜娜 康沛竹
摘 要:1941—1944年,中国共产党在陕甘宁边区开展征粮调查运动,以期实现合理分配公粮负担,顺利完成征粮任务,应对国民党政府对边区实行的经济封锁。在此过程中,中共遇到的最大难题是乡村社会传统力量对调查工作的抵拒。面对乡村社会的人情世故,中共运用娴熟的群众工作经验化解难题,同时在调查方式和对调查材料的处理上,最大程度上契合了乡村社会传统的行为习惯和处事准则,由此为征粮调查运动的推行和落实开辟了道路。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够顺利开展征粮调查运动进而成功实施救国公粮政策,离不开对乡村社会关系的正确把控与合理运用。
关键词:征粮 乡村 干部 中共 陕甘宁边区
抗战时期,美国记者冈瑟·斯坦访问延安。他询问边区财政厅长南汉宸,中共如何确保农户如实申报经济收入,南汉宸回答:“我们每个行政村每年必须召开一次特别会议,所有人民——自耕农、佃农和地主——都要公开申报他们的收入。人们的经济情况是相互熟悉的,如果有人谎报,会立即得到改正。……在开始时,全村的人都想欺骗我们,但现在实际上各地都有‘积极分子,他们有效地教育大家要有公民意識,因此谎报的情况就非常少了。我们通过抽样调查得知,我们没有依靠政府机构便可获得正确的数字。”他认为,中共获知农户的真实岁入,根本在于村民之间的相互监督和制约,而不是凭借政府的行政介入。在陕北中共是“外来户”,如何在乡土观念深厚的农村成功地扭转了村民的乡土情结和落后心态,使他们主动站在政府一方并帮助开展征粮调查?这一过程是如何演进的?该问题实为中共财政政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不研究不足以反映中共革命史尤其是中共财政史的全貌。目前学界对此尚无专论,本文拟深入梳理1941—1944年陕甘宁边区的征粮调查运动,以此观察中共革命政策与乡村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力求呈现中共巧妙处理乡村社会关系的过程。
一、开展征粮调查运动的背景
1941年11月,《陕甘宁边区政府三十年度征收救国公粮条例》提出:“为保证抗战粮食供给任务之完成,并使人民负担合理,按累进原则征收救国公粮制定之。”这意味着陕甘宁边区(以下简称“边区”)的征粮调查运动正式拉开帷幕。自1937年秋开征救国公粮,直至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征粮成为中共和边区政府每年的例行工作。
抗战初期,征粮具有纯粹动员性质,主要是瞅准目标、欢迎固定、民主摊派。公粮负担面较窄,大多集中于地主、富农身上,也不能满足需要。部分地主富农由于负担过重,“一些富有者逃匿,迁移出了边区;有些富户则故意破坏生产,影响了总产量”。在公粮征收和负担分配的过程中,农民不是完全被动地接受,他们时常采用匿报、瞒报等方式保留土地收益。学者李金铮指出:“至于钱粮征收,农民大多不会抱着欢迎的态度积极缴纳,而是依照传统方式,隐瞒‘黑地规避征收,对征收数额也是讨价还价。”《解放日报》有篇文章列举了边区农村五花八门的“瞒粮”办法:(一)秋收之前即做准备,将旧粮食埋起来,零星收割吃新粮,把猪、狗饿的不会走、天天叫,伪装成极端困苦。(二)掌柜伙计家中老小事先布置统一瞒粮:问谁都是那一套。(三)自然村各家有计划的包庇:自报旁证完全一致。农村中“黑田”较多、部分农民压低自家产量,这不仅违背了合理负担的原则,挫伤了其他交粮户的积极性,同时也直接关涉救国公粮征收任务的完成。1941年皖南事变之后,国共两党关系恶化,陕甘宁边区外援断绝、内需增加,征粮数额的增长使公粮负担分配的矛盾愈加凸显。林伯渠说:“老百姓一般的呼声是,不怕负担多,只怕不公平。我们要做深刻的统计调查工作,作为确定田赋的依据,研究怎样使老百姓的负担合理。”
公粮负担分配不合理,不仅表现在各阶级、阶层之间,也体现在各县区的征粮数字方面。陕甘宁边区征粮数字一般是“层层分配”,即“由县到区,由区到乡,大体上决定了每区每乡多少数目;由乡到行政村,由行政村到自然村,每村大体上也决定了数目”。地域之间经济发展原本就不平衡,而“工作因素造成的,就是任务分配得不合理,致使有些地方负担过重,有些地方显得较轻”。在县长联席会上,有的县长讨价还价,有的县长毅然应承,但无论推辞还是接受,都没有客观材料为据。以1940年九万石公粮数字为例,关中征六千石,三边征一千二百石,绥德分区只征一万五千石,陇东之环县、直属县之靖边,都未征粮(因灾荒)。上述地区人口几乎占全边区人口总数一半以上,实际征粮最重的是直属九县和陇东五县,人口却不超过60万。谢觉哉说:“由于未能实行统一标准,一个有200磅粮食的家庭在这个县纳7.5%的税,在其他地方就是20%。”这也是部分农民频繁搬迁的原因。1941年夏,西北局在关于边区财政经济问题的意见中提出,边区人民的负担问题,现在还不是能够继续再负担,而主要是边区内部负担不均的问题,故强调:“要注意今后如何根据各地区各阶层人力、物力、财力,做到公平合理负担的问题,为此边区党必须立即进行调查工作:按地区之人力、物力、财力之调查统计,按阶级之人力、物力、财力之调查统计,按地区阶层负担实数之调查统计。这种调查统计工作,是达到明年使人民负担合理必不可避免的急迫的工作。”中共不仅要求实现财政收入目标,而且还追求公粮负担的公平合理,注重符合社会实际,这是征粮调查运动兴起的根本原因。
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后,国民党对中共生存空间的挤压是进行征粮调查运动的直接背景。1937年抗战爆发时,国民政府承认中共和陕甘宁边区的合法地位,每月支付60万元的财政补贴,海外华侨和后方人士的捐款也源源不断送达边区。这一时期,边区粮款所需大都靠八路军分给后方的军饷以及国内外各地的援助。到1939年冬,国共两党关系紧张,国民政府一再拖欠八路军军饷,至1940年秋后,不仅停发了军饷,而且对陕甘宁根据地实行经济封锁,扬言不让一粒米、一尺布进入边区,边区的外援全部断绝。从这时开始,中共领导的抗日根据地在财政经济方面出现更为严重的困难,到1941年进入极端困难时期。由此,中共被迫全力转向内部开掘财源,除了开征新的税种之外,主要是加重征收既有的农业税——救国公粮。1941年,边区决定征收公粮20万石,约占边区全年总产量的13.72%。1940—1941年,边区多地发生灾荒,人民饥馑,受灾县区纷纷向边区政府发出求助报告,“灾情严重,民心恐慌,急需救济”,“理合据情呈报,仰祈鉴核拨发救济款”,“据报神府三边灾荒严重,……亟待赈济”。等等,形势极为迫切。粮食短缺加经济封锁,导致边区物价飞涨,1941年延安一石米高达1 600中国元。有些地方“人民拿钱亦买不到粮吃”。安塞县甚至发生农民聚众抢劫上缴公粮事件,1941年夏,六区民众200余人分两批抢劫公粮50石、合作社股金54元、乡政府公款200元、八路军2团买草料钱204元,共计958元。是年,征收救国公粮陷入“与民争粮”的困境。
为了完成史无前例的征粮计划,又不致引发更严重的社会矛盾,中共不得不重新思考征粮方式以及如何分配公粮负担的问题:“根据抗战的需要,征收任务增加了。因此,在我们的征收方式上,政策上,条例上,不能不有所改变。要使80%以上的群众负担抗战物资。在条例上降低起征点,在方式上要深入调查研究。”扩大公粮负担面,不仅是完成征粮任务的要求,同时也是维护统一战线政策的必然,林伯渠说:“80%的人民都要负担抗战经费,使各阶层都要有负担,而不是使负担成为只是少数人的或某一阶级的事情。这是统一战线政策在财政经济政策上的具体体现。”“我们能不能团结各抗日阶级,能不能吸收他们参加新民主主义的政权,很重要的一点,就要看我们能不能有照顾各抗日阶级利益的财政经济政策。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财政经济政策对于抗战,更是有重大意义的。”换言之,各阶层的公粮负担必须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原则出发,合理分配成为关键问题。
为保障公粮负担合理分配,边区经历了一个不断尝试与探索的過程。1939年征粮时提出“富有者多出,次有者少出,穷人不出”的原则,这叫“合理负担”,但是,部分县区在征粮中出现另外一种倾向:“收粮的数量要多,出粮的人家要少,有决定某村收粮几石,出粮人不得超过几家的。”是年,各地报告中反复提及“这次之征粮,主要的方面是富裕者”“把重担放在富有者身上”“如果不能执行富者多出的原则,既不能顺利完成任务,又招致一般群众的不满甚或群起反对”。很多县区“为着合理负担,加重富有者,致有的富农出得太多,口出怨言”。这种“合理负担”与征粮条例上规定的累进的合理负担原则相悖。针对1939年公粮负担过于集中的问题,边区政府在1940年征粮指示信中专门提出“大家来议,自然公平”的口号,“除了区乡政府注意调查之外,主要靠发动老百姓自己来议,能召开参议会的地区,须开会,有议会常驻委员会的,须经过常会讨论;乡村多开村民大会,听取大家的意见,反对‘宣传固定的蠢办法,反对干部耍私情,大家来议,自然公平;公平了大家就愿意多缴”。各级参议会作为群众代表,运用民主讨论的办法,使粮多的多出,粮少的少出,是“合理担负”,是公平的。由于缺乏调查材料的支撑,用具体评议的办法分配每户的负担,不一定能做到公平合理。谢觉哉批评道:“事先调查不确实、解释不清楚,由此导致个别人仍然抱屈。”例如关中地区1940年征粮,“民众们不愿意按部就班的进行调查统计,而是紧接着传达,紧接着开会,谁该出多,谁该出少,即在会议上决定,个别不愿公平缴纳的,大家向他们斗争”。中央党校延川实习团杨英杰说:“‘斗争会是群众最怕的一个会。”在群众大会上,很多县区均不同程度地存在穷户欺富户、多数欺少数的现象。例如,延安县川口区一位马姓富户本应出粮15石,有些村民却要他出20石,他不敢辩解,害怕参加村里的会,说:“开起会来,还不是你们穷家多我们富家少嘛。”因此,为了合理分配公粮负担,保障和维护各阶层民众的利益,开展征粮调查运动以获取农户真实的家庭收入材料,并以此为依据分配公粮负担,成为当务之急。
征粮调查运动也与当年边区大兴调查之风有关。全面抗战时期,为了使全党充分了解国情、社情、党情,更好地开展各项工作,在毛泽东等人的大力倡导下,党内兴起调查研究之风。1941年5月,毛泽东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向全党提出:“系统地周密地研究周围环境的任务。依据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和方法,对敌我友三方的经济、财政、政治、军事、文化、党务各方面的动态进行详细的调查和研究的工作,然后引出应有的和必要的结论。为此目的,就要引导同志们的眼光向着这种实际事物的调查和研究。”根据毛泽东的提议和中共中央的决定,1941年自中央到地方先后成立了专门的调查研究机构,农业经济调查自然包括其中。不过,陕甘宁边区开展征粮调查运动,主要因为征粮任务繁重,合理分配公粮负担是当务之急,过程也并不简单。
二、如何动员地方干部和群众
推行征粮调查运动关键在于动员地方干部和群众。因为相对之前所采取的政治动员和民主摊派的办法,清查田亩产量,按照农户实际收入实行累进征收,既费时费力同时也意味着民间大量隐匿的土地和粮食要“升科纳税”。所以,基层讳莫如深,甚至结成利益共同体对抗调查运动,率先抵制的是地方干部。
众所周知,干部是决定中共革命政策成败的主要力量。但是,地方干部习惯运用动员和摊派的办法征粮,这种方式省时省力且给基层留下了较大的运作空间。因此,对征收方式的转变,地方干部的情绪比较复杂。有的干部徇私情、反对调查。地方干部既是征粮者又是纳税人,一般情况下,他们能够努力工作,发挥模范带头作用,“实报先交”带动群众“实报快交”,“但是希图自己少出点,包庇亲戚朋友,以及加重自己不喜欢的人的事,差不多各区乡都有”。例如,靖边县的某些征粮干部,私心太重,怕调查确实要他们首先多出,对调查工作故意推诿。一位乡级干部说:“好容易的事!根本实查不出来的。”在吴堡县一区五乡,乡长若按累进征收,应出五斗粮,于是他就反对调查,主张摊派,只给自己摊派了三斗。延长县六区的部分干部“因自己经济地位上升(许多贫农变为中农,中农变为富农),认真调查就和个人利益发生矛盾,因而反对调查,主张‘层层摊派,以维护他们个人的私利”。有的干部不认真、敷衍调查。由于征粮是按土地产量计征,土地产量与耕作技术、天气条件、作物类型、勤劳程度等因素密切相关,变量较多、不易查清,因此需要反复、深入的调查。但在调查过程中,部分地方干部敷衍了事,形成的材料并不可靠。例如曲子县土桥区二乡,征粮干部仅用一晚上的功夫便登记了一个行政村,只听群众自报,既不做侧面调查又不交评议会评议,结果不言而喻。延安县在征粮调查中,“部分党员轻视调查工作,擅自离岗回家”,“个别支部没有将调查数据转交给政府”。类似的还有绥德县,“在调查工作中,有些区主要负责干部不下乡”。“群众报告收成是三斗,他们就表示‘差不多;群众说调查不清,他们也就说总是调查的不十分全”,这也反映出干部对征粮调查工作信心不足。
还有干部出于村本位主义情结,与农民相互包庇、集体隐瞒,“明明熟悉各农户的情形也不实说,‘瞒上不瞒下,纵容老百姓谎报”。延安县个别农村,“对于本村居民之财产及收获量,本村干部有两个不同的数目单一张是确实的,只向本村人公开;一张是打了折扣的,对区、乡上来的人公开”。绥德县的报告也显示出干群之间相互包庇,“自乡级干部至人民,大家都隐瞒土地、粮食及副产。如义合一乡施家沟全村计议土地粮一律按七成报,沙滩坪六乡以调查不实为理由变相的拒绝了调查;四十铺二乡行政村主任、议员等共同组织隐瞒等”。“郑家满村评议员与村主任,召集全村人民开会商议,互相包庇,发出包庇条子。”由于干部的模范作用不够,调查工作敷衍,村本位主义情结严重,导致群众普遍瞒田瞒产。征粮调查运动推行初期,各地报告反复提及,“各区有好多干部报粮不确,影响群众不报”。“由于该县干部以多报少,工作敷衍,不深入调查,因之群众亦多包庇。”“村主任隐瞒自己的收获,结果有些群众更不实报。”由此可见,地方干部的工作态度直接关涉征粮调查运动的成败。
按照中共的宣传理念,动员工作的起点和重点是党员干部和积极分子,战时记者赵超构曾作过一个非常形象的描述:“我们可以把共产党的群众运动,描绘成天文学上的彗星形,即是干部作为核心,核心之外,团结着一批积极分子,作为领导骨干;吸引着中间分子;而在这一切的后面,拖着一条‘落后分子的细长尾巴。”征粮调查运动亦是如此,“一般在会议上,群众是不会先说话的,他们注意着干部,听干部怎样报。如果干部先实报,这个会议便可以开好”。因此,征粮调查运动首先在于争取党员干部和积极分子的支持。陕甘宁边区政府有一个响亮的口号,“干部决定一切”,各级政府将动员重点放在党员干部和积极分子身上,试图通过他们的模范作用带动群众对征粮调查工作的支持。吴堡县委召开党员大会,讨论党员干部在征粮调查中的任务。高书记强调,征粮是测验党员学习整风文件好坏的标准,党员干部要做到:第一,要在调查中认真、确实、不马虎、肯吃苦,有坚持性和细密的调查;第二,对自己不隐瞒、不包庇、起模范,号召党员干部给自己的亲友写信,劝他们实报,推动他们实报、交粮。镇原县委陈书记在党员干部大会上指出:“要做到公平合理,还必须进行系统而周密的调查工作,反对粗枝大叶的作风”,对农村党员,县委号召他们“报粮从实,出粮在先。”固临县林镇区提出:“统计产量从行政村的干部做起,然后再普及群众。”说服党员干部和积极分子参与征粮调查和实际征收工作,的确起到良好效果,关中陇东1942年征粮,“许多干部在报粮出粮送粮中做先锋,自己首先实报、多出、早送,评议员也是如此,这就给予群众以良好的印象和影响,首先是群众中的积极分子,也便跟着实报多出早送”。也有部分党员提出质疑,吴堡县委组织部长韩文潮认为,“很多党员公开向党提出:我不实报了,去年因实报吃亏不少”,主要原因在于未能充分发动群众“实报”。
做通党员干部和积极分子的思想工作之后,还需获得尽可能多的群众支持。为此,中共和边区政府提出具体要求:一是注重调查会议的宣传,在调查会议上详细指出已发现的和可能的瞒报行为,预防群众的侥幸心理;二是组织化妆宣传小组,充分利用集市、会议等进行宣传;三是除了会议宣传进行正面解说,可以多以拉话的方式,与群众进行讨论。除此之外,更为细致的动员工作通常是挨家挨户在庭院中进行,吴堡县辛家沟大部分男子白天不在家,征粮工作利用晚上到家里宣传,逐个动员、个别谈话。固临小学的学生宣传征收公粮的意义,回家首先要求父母实报粮数、尽快交粮。有些征粮工作团成员(外来干部)住在老百姓家里,通过拉家常的方式向民众宣传解释征粮以及调查工作的意义,动员他们实报快交。有学者对抗战时期中共的动员机制作出高度评价:“事实上,中国近代以来并没有哪个政权做过类似的工作,而挨家挨户地说服动员这样细致烦琐的工作就更没有人想过尝试了,而这一切,抗日根据地的共产党人做到了。”
要使宣传工作深入人心,还要让民众看到征粮调查工作的好处。因此,除了常规的思想教育和宣传动员之外,必须使征粮调查工作与每个个体都产生联系。《解放日报》社论指出,“要请老百姓帮助征粮调查,告诉他们:只有调查确实,征粮才会做到公平。老百姓应该将自己今年收成的实在情形报告政府,并反对某些人以多报少。如果容忍某些人隐瞒谎报,就会造成负担不公平的现象,结果还是民众自己吃亏”。一个村庄之内,一户瞒报,其他户的公粮负担就会加重。因此,在动员农民时也要向群众说明,如果不开展征粮调查,不仅影响政府的公粮征收,民众的利益同样会受损:“要出粮公平,必须要调查,要自己起来协助政府征收。”这种围绕公粮负担分配所产生的利益冲突,无形之中强化民众彼此之间的监督和制约关系。费孝通曾说:“在乡村工作者看来,中国乡下佬最大的毛病是‘私,说起私,我们就会想到‘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俗语。”过去征粮时,大多数群众确实抱着这种“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消极态度,只问自己的交粮重不重,算别人轻重时装好人,但是现在已经渐渐学习暗中调查和研究别人负担的多少。绥德县第三行政村居民在试征调查中,多不实报。工作组为此特召开群眾大会,民主研究材料,先根据有些居民的伪报材料提出每户应征数,但群众均认为不合理,然后工作组以此向群众说明调查不实,就不能公平合理,有了确实材料,评议会才能确定合理数目。会后有很多人,暗自找到工作组同志实报了自己和别人的“真底子”,而使调查确实。陇东的某位农民对征粮工作同志说:“公平合理不只是公家的事,也是老百姓自己的事,老百姓早晚都见面谁不明白谁的底子,只怕互相装好人,就坏事了。”将征粮调查运动与农民的切身利益相联系,借此充分动员了农民,各地还出现了一些主动帮助政府从事调查工作的群众。安塞县一区二乡的高老汉,“在收庄稼时,就暗中注意各家的收获,到征粮调查时,他自己首先实报,而且将各家的收获都据实报告了政府”。庆阳县一位佃农平时不喜言语,过去有群众谎报收获或互相包庇,使很多人吃亏,这次他主动站出来帮助公家调查,使全村负担更公平。这种发动群众帮助政府征粮的作法,实则蕴含着打破基层利益联盟,将征粮调查运动转化为群众运动的内在逻辑,有力地推动了征粮调查工作的深入开展。当然,也有干部以恫吓代替宣传,征粮时将条例宣读一遍,不管老百姓懂不懂,就强迫他们去服从。这样做引发了民众的怀疑和恐慌。
在征粮调查运动中,中共通过“彗星形”的群众动员方式,依次动员党员干部—积极分子—普通群众,得到民众的支持和认可,并在乡村社会塑造了一种新型的监督和约束关系,从而最大程度上减少了征粮的阻力。尽管实际过程中还存在着某些不足,诸如强迫命令和官僚作风等,但总体上,中共秉持说服性教育的方式,使征粮调查运动得以顺利开展。
三、调查方式及对调查材料的处理
成功说服了党员干部和群众积极配合征粮调查工作,还不能使每年的征粮工作顺利进行,调查方式及对调查材料的处理,还要充分考量乡村社会固有的行为习惯和处事准则,力求使征粮既达到政府目的,又能充分顾及农民的情绪和感受。
征粮调查任务一般由乡级干部直接负责,边区政府动员中央党校和各机关干部“下乡”协助工作。《陕甘宁边区1941年度征收救国公粮条例》规定,以乡为单位,组织乡级征粮委员会,进行调查登记事宜。征粮工作的重心下沉到乡一级单位。乡级干部长期生活在本地,与群众有着密切联系,并对农户的家庭情形较为熟悉,但是,乡级干部普遍习惯于“老一套”简单化的工作方式,文化水平相对较低,对政府法令政策了解不够,这就需要外来干部“尽力帮助地方干部,解决那由于文化水平较低而发生的困难,耐心地说服某些干部放弃老一套的工作作风,并坚决执行:深入宣传调查,按照条例民主公平征收,保证公粮公草的全部入仓入站”。绥德县薛家坪一乡乡干部不愿调查,区政府集中区级干部去帮助,结果调查确实,征收公平,乡干部对调查工作的认识也提高了。除了协助乡干部开展征粮调查之外,外来干部还发挥着监督乡级干部、保障公粮负担合理分配的作用。曾参加边区实地调查的征粮工作团成员郭涛说:“某些工作干部耍私情与自私自利,必须集中力量来纠正,否则负担合理和公平是不可能的。”本地干部和外来干部的合理搭配保证了征粮调查工作的顺利进行,以及负担的公平分配。1941年公粮征收工作结束之后,一般群众的呼声是:“这次公粮才算是公平合理事情,还是要边区和县上的人来能作好,不怕粮食重,但怕心不公,这次才算差不多。”
调查办法主要是正面登记和侧面调查相结合。政府更侧重于通过宣传解释动员民众主动实报,强化正面登记的效力,“正面登记是主要的,它比较简便,而且是群众自己承认的材料,它有作为征收根据的效用。……仅仅有侧面调查,即使百分之百的确实,对于群众的实际效用很少,因为群众对它是可以不承认的。侧面调查只是保证登记正确的必需方法”。各县区在具体工作中还能不断创造新的调查方式。吴堡县一区有顽皮狡猾的农户,干部采用公开、秘密、正面、侧面说服教育等各种方法均无效,后来采取问开支、问收入,逐步盘问,结果该户无法隐瞒,都实报了出来。甘泉县提出了更加细致的“算账式的调查”,即“先问他共有多少地,打多少粮,再分别问他有川地山地各多少,种些什么庄稼,每垧割多少捆,每捆打多少粮,然后再合计起来,看打多少粮食。这样问他是不容易瞒报的,就是瞒报了,也是很容易看出來的”。安塞县四区四乡,“为了各行政村都能调查的好,防止村本位主义发生,便将各行政村村主任对调开展工作,如一行政村村主任去二行政村负责调查,二行政村村主任去一行政村调查”。各地调查方式可谓五花八门、多种多样。
征粮调查工作结束之后,如何处理调查材料也是一个关键问题,因为“调查难得一样确实,农户零星收入,经济基础有时也不是调查数字所能包括完的”。所以,在获得调查材料之后,还需细心研究、分析和整理材料,才能确保负担公平合理,助益征收工作。总体来看,研究调查材料一是根据本县的具体情况和具体任务,灵活地运用征收条例,制定更具体的实施办法,充实条例的内容使之更适合于本地区的要求和客观环境;二是调查材料不十分确实,需要校对、修正,“因为人力时间等条件的限制,在调查工作还不能得到十分精确的材料,因此我们还必须在征收中依靠民主去补充调查之不足,在算出每户应征公粮之后,由乡参议会,乡征粮组织或村民大会,村评议会去修正去讨论,以保证条例正确的执行”。如甘泉县四区六乡调查后,又经村民大会对调查材料审查,每村揭发瞒报收获量二十余石。当然,经过民主审查的材料最重要的是得到群众的认可,能够帮助征收工作顺利进行。一篇征粮通讯《延安市征粮工作是如何进行的?》,生动地描述了1941年延安市某行政村开展调查和对调查材料进行评议、审核的概况:“参议会后,经过四天的宣传动员,于十二日召开了村长联席会议,又得到大多数下级干部的拥护。当时只有一个村长不同意,要求摊派数目,撒豆子,经过决议,仍是实行新办法。随即召开村民大会,开始调查工作,市区两级调查人员前后共有十五人,分为农户半农户组,磨房组,小商人,工人组,三组分三路出发进行。十六日调查完毕,又召开村长会议,校对调查材料,一致认为很好。随后召开了全乡的家长会议,到会七十余户,秩序紊乱,发言不能深入,因此只匆匆地进行了宣传解释,报告了调查情况,宣布了计算数字,决定另行召集各自然村的家长会议。十七日至二十四日在各自然村开家长会议,重新研究每户调查报告和仔细校对计算数目,一般地并无错误。只有三家略有出入,当即改正了。大多数都感觉得今年办法公平合理。”
在《解放日报》的这篇报道中可以看出,农民负担公粮的数额事先经过调查统计,随后由各级民主组织(家长会议)对调查统计材料进行校对、研究,有出入的,民主评议增减。客观来说,民主评议“无异议”有时也出于怕得罪人的心理,所以各地也在不断创新民主评议和审核材料的办法。1942年,吴堡县二区召开评议会审核调查材料,因评议员怕得罪人,多不说实话,干部随即想出“捏码子”的方式,讨论分配数目时,评议员均坐在干部跟前,每当一户报完后,大家互相在袖襟底下捏手,以求得意见一致。假如某户报的不实,即用咳嗽为号;干部登记不实,即用沉默表示,然后重算。这种办法简单方便,不仅避免了评议员得罪乡里,也顾及到乡民的行为方式和情感。
经各级评议会审核、校订调查材料之后,各行政村还有一个对调查材料进行公布、民主讨论和重新评议的阶段。以1944年陇东分区为例,由评议员根据调查材料初步评议出每户的公粮负担后,将各人的征粮额写出来贴在大路旁边或人稠之处,公示三天,让大家提意见。之后,评议会配合乡参议会重新评定,并召开村民大会或自卫军训练会,公布新的征收数字。如还有认为不公者,可在三天内向乡政府提出意见,酌情增减,过了三天才将征条发给纳粮户。“一村上之居民,朝夕相见,收获量如何?脑子里有一个概念。”彼此相互制约和监督,经过这样公开和反复讨论、评议调查材料的过程中,企图瞒粮不报显然不太容易。
总之,在反复调查、民主评议和政务公开的多重压力下,农民开始自愿或不自愿的实报。1941年,同宜耀“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人民均能实报出,只有个别落后群众只报出了收入的百分之七十”。1942年,三边分区群众尚未打完粮,但最好的农民尚能报到实际收获的三分之二。从1943年开始,大生产运动中的“劳动英雄”走上了政治舞台,在民主评议会中发挥出日益显著的作用。典型人物英雄化或先进化是中共的一项重要政治仪式,其主要目的在于“凭借这一些骨干分子去提高中间分子,争取落后分子,不断的提拔在斗争中产生的积极分子,来替换原有骨干中相形见绌的分子,或腐化分子”,以实现党的政治与社会整合目标。“劳动英雄”主要指生产好并以其生产影响和推动别人的生产者,他们在群众中威望极高,一般经过他们宣传解释过的群众报告都比较确实,“如悦禾区三乡劳动英雄帮助征粮宣传,十多户群众报的都很确实。元城区劳动英雄帮助宣传征粮,群众报粮都很实,没有以多报少的”。与此同时,伴随着大生产运动的开展和减租减息政策的落实,农民的公粮负担显著减轻,很多农户开始主动实报并且自愿多出。淳耀县瑶衣区一村民,民主评议员评议他交三斗粮,但他非要出七斗,并说:“今年政府督促我好好生产,我地亩加多了,今年又是丰收;政府领导咱老百姓给我减租,才有我今年收的十八石,我要拿出公粮来报恩。”
自1941年开始,中共通过调查土地面积收获量、经济情况、副业收益,并组织评议委员会审核调查材料,使征粮达到预期目标。征糧调查运动合理分配了民众的公粮负担,“保证了任务的完成,同时也做到了相当的公平合理,如贫农负担占收入的5%—12%,中农负担占收入的9%—20%,富裕中农负担占收入的17%—20%,富农负担占收入的21%—30%,地主负担占收入的25%—30%(40%以上者很少),这个估计是基本符合实际的”。根据调查材料累进征收并辅以民主评议方式赢得了大多数群众的支持和拥护,促进了征粮任务的顺利完成,强化了中共执政的合法性。一位非常有威望的党外人士说:“坦白的说,往年机械硬摊硬要的办法,我就不同意。今年办法我就很拥护,调查统计,不问张三李四,不分层次,按条例能征多少就征多少。调查的办法也很好,使群众无法隐瞒。现在我真的佩服共产党,今天一想过去有些不信任共产党是错了。”另外,通过深入的调查研究,中共进一步掌握了边区的经济状况和人民的生活水平。以陇东全区为例,1942年清查出175.5万亩田地,仅镇原一县比1941年多出7万余亩。庆、合、镇三县,每人平均10亩至12亩地,可维持一般生活,曲、华、环三线,因地贫瘠,每人平均需要15亩地。
中共在边区推行的土地产量调查也并未完全解决征收问题,例如征收任务固定,以完成任务为标准;有些乡村依然采取民主摊派的方式,调查工作不深入。边区的财税不仅仅是经济问题,同时也是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实则构成了中共治理乡村社会的关键一环。陕甘宁边区在基层大力推行调查研究形成了一种集体压力,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乡村干部自流式的工作状态,并塑造了乡村社会的民主作风,使中共赢取了大多数群众的支持。
本文作者尚娜娜,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康沛竹,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北京 100871
(责任编辑 任世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