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宬鸣
秋日的江上,散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配着当日暗沉沉的气象,更把一年中最为肃杀的时季衬托得尤为悲凉。岸边,三两只渡船倚靠着,掌船的人们披着蓑衣,任由细小的雨珠敲击在身上,手上忙着系牢渡船,嘴上却也捞不到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唉,听说了吗?北夷又在边关生事了,河西数座重镇都已失守,朝廷为了镇压叛乱,还将河西边军调回,这下边关危乱,那些个大人们为此可是要忙得焦头烂额喽。”
“是啊,南边的蛮子也不安生,朝廷也是分身乏术,估摸着过几日朝廷的征兵令就要下来了,唉,真是多事之秋呀。”
正说着,远处的地平线上走来了一道人影。近来看,原来是一位少年郎。身材高大,步履坚定,风尘仆仆的衣装下,眼神虽略显疲惫,却依旧坚毅明亮。
“船家,还走不?我包船。”
“啊啊,走的,走的,客人是要过江?”说着,船老大解开了系绳,向着少年问道。
“不过江,墨山知道吗?去那。”
“好嘞,客人坐好。”
尽管天色暗沉,却也拦不住大江和两岸的风光,群山连绵,蜿蜒起伏,大江也如天河般。从无边的天际曼延而下。
“嗨,这墨山呀,据说是仙人逸居之地,那仙人,善作画,可画假为真,点墨成物,所以此地便得了个墨山的名号。可照我看啊,这地方哪有什么仙人呐?仙人,那都是住在天上的宫殿里,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偏僻,荒凉。听说曾经还有人在山中看到一座小镇,镇中炊烟可见,人影绰绰,可转眼便消失不见。也不知是那人故意吹嘘,还是以讹传讹。”
少年道了声谢,又看向岸边。船家本就是个多话的,见少年愿意闲谈,也不再拘束,话语又活泛起来。
“客人名甚?不知来自何地?来这墨山又是为何?”
“某姓张,单名一个潮,‘春江潮水连海平的潮,西北沙州人。本是为了游历各地,遍访天下名山大川,听说此地有仙人隐居,慕名而至,想寻访仙踪。”
船家听罢,哈哈一笑,握着竿道:“张小哥,那恐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这里就算有仙人,大约也是个不喜人间纷扰的,怕是不会愿意见你。”
张潮听见船家所言,也并不恼,只是笑道:“无妨,只是顺路而至,何况沿途风光,山河秀丽,也已不枉费这一路奔波。”
船家瞧见,心知劝不动,只道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笑着摇了摇头,当下便不再劝。
渡船顺流而下,速度极快,不多时就到了墨山。张潮留了船资,便要下船,船家忙问道:“客人可需要我等候几时?”
张潮摆了摆手,回道:”多谢,但不必等候,船家自去吧。”说罢,自向着墨山走去。
到了山中,已临近黄昏,张潮一番探寻无果,正想回返,却看到前方炊烟升起,似有人烟,连忙快步向前赶去。到了近处,果然是一处镇子,又想到船夫途中所说,不由心中一喜,更觉得今日寻仙有路。
到了镇中,只见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不过衣装样式略显怪异,似是从前朝衣冠到当今服饰无不包有,张潮只当是仙人所好,并不在意。但一番观察,百姓人人衣容端正,面无饥色,与外界截然不同。更是令张潮感慨,仙人居所果然不同凡响。
在饶有兴致地逛了一番后,天色渐晚,张潮心中思量,仙踪难寻,今日天色已暮,不如休整一夜,明日再去拜访仙人。当下拉住一名行人,询问客栈方位。那行人笑着答道:“客人莫不是从山外来的?这镇上可没有什么客栈,若不嫌弃,可以来我家里暂住几日。”张潮见没有客栈,也无其他办法,便谢过了行人,跟着他往家中而去。
到了行人家中,那行人领了张潮到房间,就自去吩咐妻子了。张潮正打量着房间,却看到门口站着个小女孩,也不说话,只是怯生生地望着他。张潮便不由一笑,唤了那小女孩过来,问道:“你爹叫什么名字?你自个呢?这附近有位仙人,你知道不?”
“我爹叫魏吾,我叫魏双双,仙人?那是谁?没有听说过。”张潮也只当小女孩年幼,不知事,没再追问,给了女孩些钱,打发她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张潮便去寻了魏吾,向他询问仙人事迹。没承想,魏吾听罢却是满脸的疑惑,直言在此生活半生,未曾听闻周围有仙人居所。此话一出,令张潮有些难以相信,但在向几户周边镇民求证后,也只能暂且接受。之后,张潮心中尚有疑问,于是又详细问了魏吾镇子的由来。却得知,这镇子如那桃花源般,本是些逃难的百姓所建,隐蔽难寻,但平日里也不时有百姓逃避苛税入此,加上镇民不嫌隙外人,热心帮助,他们也渐渐在此安定下来,形成了今日所见的镇子。
待魏吾讲述完一切来龙去脉,张潮失望之余,也只能怅然,感慨世间事物之奇。此次前来,本就是想求得仙人相助,驱逐北夷,拯救家乡黎民百姓于水火。然而如今仙人不显,家乡沦落,只得早做返程打算。不过受了魏吾几日恩待,自是不能甩手离去,就决意留下帮忙几天。恰巧那魏吾是个猎户,张潮也是当地豪族出身,骑射狩猎自然不在话下,便帮着他在周边狩猎些山鸡野兔,收获颇丰。
谁承想,跟着狩猎这几日,张潮却渐渐忘了自身出身和此行目的。魏吾一家也似不知,便未曾提醒。十天半月后,张潮便已和那土生土长的镇民无甚区别,完全融入了这山中小镇的生活之中。
这一待,就是十年。十年间,张潮重复着这千篇一律的作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遍了小镇中的各样景象。小贩的叫喊,孩童的玩闹,狩猎归来时的喜悦,镇民庆祝节日时的欢快场景,这样和平安详的画面,他在十年间体会了无数次,却没有一点意识。甚至,魏吾不会变老,魏双双永远没有长大,对他来说,都无法察觉到任何异常。他似乎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直到这一日。
“张潮,镇上来了个道人,能掐会算的,听说算的还挺准的,要和我们去看看吗?”
“这不好吧,魏叔还等着我去帮他呢。”
“哎呀,你天天那么忙的,狩獵嘛,又不急于一时,难得一回,去看看又怎么了?”
“……好吧,就去看看吧。”
到了镇口,那道士身前等待着的队伍已经围成了半圆。几人冲前面排队的人打了个哈哈,在那人的笑骂声中,便带着张潮挤到了队伍前面。而在看到道士的第一眼,张潮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流转了起来,镇子在远离他而去,而忘却的记忆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十年来的种种浮现而出。
“您是那位仙人,对吗?我该如何称呼您?”
“哈哈哈,仙人不敢当,至于称呼,你们不是称这座山为墨山吗?那么,就叫我墨道人吧。”
张潮也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尽管他还有太多的疑问,但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寻仙的追求,他便想向墨道人说出自己的请求。然而墨道人似是看出了他的诉求和疑问,笑着说道:“不用着急,让我来为你一一解答。”
“首先,你生活了十年的这座镇子,皆是我画下之作,一人一物,花鸟鱼虫,魏吾,魏双双也好,那些你所结识的朋友也罢,包括你打猎的收获,不管如何逼真,也只是我画下之物罢了。也许他们曾经确实存在过,但对于现在而言,终究是画出的历史的片段,早已被时间淹埋。其次,你这十年并非真的生活了十年,毕竟作画的完成乃是一瞬之间的,怎会有十年之久呢?这十年的生活,你就当这不过是大梦一场好了。最后,是你想求我相助之事。我是个乡野散人,闲散惯了,也给不了你什么有效的帮助。不过,对于你来说,本身也不需要什么外力吧?原本,你所欠缺的便只是稳重和决心,现在的你,应该已经可以明白如何去做了吧?那么,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家国大业,去做你自己要做的事吧。”
墨道人说完,便转身离去,张潮刚想去追,便听到了身后船家的声音:“那客人,我先走了。”再一环顾,原来自己还身在岸边,十年都未曾踏出一步。念及此处,又想到十年间的种种,心中不免惆怅万千。但驱除了这点惆怅,张潮的眼神终又变得坚毅起来,踏出了十年来的第一步:“船家,带我回去吧。”
“客人,不去寻仙了?”
“寻仙一事太过缥缈,不如自己亲力亲为,还是算了。”
“哈哈哈,客人,我早说了,这地方哪有仙人?就算有,有哪是那么容易……”
张潮如何,终是不知,兴许是历史不屑记载他这样的小人物。然,西北十一州,终究是被光复了。历史记载,张议潮,率旗下归义军,复河煌十一州,加封为归义军节度使、十一州观察使。史书这样记载当时这一盛况:“西尽伊吾,东接灵武;得地四千余里,戶口百万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