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学神童挺进伯克利：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

半夏

徐美妍从事留学中介工作，要强好面子的她，不惜重金想要为儿子赵洋打造一条读常春藤名校、供职国际大公司的人生之路，不想弄巧成拙。

完美规划：“灭霸”妈妈狠命鸡娃

2016年4月，19岁的赵洋和爸爸赵志成拖着行李回到家。妈妈徐美妍不在家，他和爸爸相视一笑，如释重负。

在加拿大上学半年多就退学回国，这对从事留学中介生意、一生要强的徐美妍来说，是件极不光彩的事。而看着小区里熟悉的大叶榕，赵洋却是无限感慨：“还好，总算回来了。”

妈妈徐美妍是个女强人。她是农村出身的孩子，初中毕业后就来到深圳，一边打工一边读电大。她不希望下一代跟自己一样吃苦，一直等到一手创办起留学中介公司，才通过相亲认识赵志成，结婚后生下赵洋。

趙洋出生后，她给儿子设计了一条完美的人生路——读常春藤名校，供职国际大公司。

徐美妍在市重点小学旁买好了学位房。儿子一岁半断奶，徐美妍担心自己带不好孩子，又不想让老人带孩子，便高薪雇请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专职看护他。赵洋刚上幼儿园，徐美妍就带他去尝试乐器、主持人、全脑开发等幼儿培训。他上的幼儿园，是全市一流的国际双语学校。

赵洋没有让徐美妍失望。他小学成绩优异，数学尤其拔尖，五年级便被深圳中学直接点招，进了全市只招28席的奥数超长班。上了初中，赵洋在全国知名数学竞赛中屡获大奖，中考直升本校高中部实验班。大家都夸赵洋是神童。

徐美妍多次受邀参加学校举办的“育儿经验”分享会。儿子的优异，给她公司的海外游学产品带来巨大客流。面向儿子的未来，她目标更加坚定，一定要让儿子上世界名校，让儿子给她的公司代言。

或许是青春叛逆期，或许是徐美妍的严苛要求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赵洋读高中后像变了个人，疯狂迷上了手游，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

神童，跌下了神坛。周围人的议论和指指点点，令徐美妍极为焦虑。儿子没有人生目标，学习缺乏主动性，像根灯芯，拨一下亮一点。她一路拖拽着儿子向前，越来越觉得心累吃力。

亲子关系日趋紧张，家里的气氛也压抑沉闷。赵志成多次暗地里劝说妻子：“不要管得太紧，孩子现在处于逆反期，越打压越逆反，差不多就行了。”徐美妍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是太佛系，只会耽误儿子。”怕丈夫宠坏儿子，但凡跟儿子相关的事，徐美妍完全不让赵志成插手。

2014年暑假，同学都忙着复习进高三，赵洋还在打游戏。有一天，徐美妍应酬至凌晨两点才回家，竟发现儿子的房间还透着灯光。她从门缝里瞅了一眼，就见儿子正戴着耳机在打游戏。而隔壁房间里，赵志成睡得正香。徐美妍火冒三丈，冲进儿子房间一把扯掉他头上的耳机，重重地摔到地板上，又狠狠扇了儿子两个耳光。

赵洋一脸惊愕，随即爆发一声呐喊，号啕大哭起来。赵志成被惊醒，冲到儿子房间，看到妻子红着眼睛怒气冲冲，再看看儿子双颊红肿，赶紧劝妻子息怒，又去安抚儿子。

安抚好儿子，回到房间，赵志成看到妻子躺在床上泪流不止，特别心疼。那一晚，徐美妍无眠。

第二天一早，徐美妍让丈夫提早出门上班，她亲自下厨，煎了儿子爱吃的牛扒和荷包蛋。

她和赵洋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赵洋眼睛泛红，一声不吭地吃着早餐。徐美妍先跟他道歉，再拿出平日安抚下属的口吻：“儿子，辛苦一年，等考上大学，一切就好了哈。”随即又讲到在美国哈佛读博士的侄儿，说他刚拿到脸书的聘书。

赵洋很想告诉妈妈，表哥是表哥，我是我。然而，他从小就知道，妈妈是“灭霸”，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公司，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2015年，赵洋高三，徐美妍早就计划好了，赵洋高中毕业就直接出国。赵洋像个木偶，妈妈让他考托福，他就去考托福，让他给北美各大名校投简历，他就去投简历。

等通知的日子里，徐美妍睡眠严重不足，患上重度神经衰弱症。赵志成跟赵洋开玩笑：“以后你赚钱了，把你妈妈带去外太空遨游一圈，看能不能医好她这个失眠症。”

好在，赵洋收到了加拿大滑铁卢大学应用数学专业的通知书。徐美妍问都没问赵洋，直接给他PS了一身学士服，将照片制作成海报，让他成为公司当季的代言人。这则广告，在小区电梯、地铁站和公交站滚动播放。

这天，赵洋回家路过公交站，发现滚动播放的自己的照片，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赵洋非常气愤，妈妈怎么能不经过自己的同意就这样做？然而，他还是不敢跟妈妈抱怨，只能背地里跟爸爸吐槽。

神童跌落：两次退学的一地鸡毛

儿子没考到美国藤校，徐美妍多少有些失望。考虑到儿子出国游学多次，她将注册登记、找宿舍等事全部丢给赵洋，让他自己处理。飞加拿大那天，临别时，赵洋一言不发，推着行李箱离开了。

送走儿子后，徐美妍开始关注美国的研究生院校，她希望儿子能像在哈佛读博士的侄儿一样，在美国名校读研读博。

2016年初，才去加拿大大半年的赵洋突然打回电话，提出退学，理由甚是荒唐——天气太冷，吃不惯住不惯。视频里，赵洋一脸颓丧，哪有年轻人该有的朝气蓬勃的样子。

朋友圈人人都知道，徐美妍的儿子考上了加拿大的名校，退学回来，岂不是颜面尽失？更何况，他是她留学公司的代言人，退学不就是砸她招牌吗？每次赵洋提出想回国，徐美妍都一口否决。慢慢地，赵洋不联系徐美妍了。徐美妍以为他忙于学业，没太放在心上。

一天凌晨三点，徐美妍被越洋电话吵醒，打电话来的，是赵洋的室友。对方告诉徐美妍，赵洋突然昏迷在宿舍，已被送往医院抢救。徐美妍吓得连夜飞了过去。

到了加拿大，徐美妍才体会到，儿子在这边过的是什么日子。加拿大冬天漫长，极冷。中国过去的留学生极少，赵洋在那边都交不到同胞朋友，很孤单。赵洋的住处离学校要搭好几站巴士，购物买菜尤其不便。在家没进过厨房的赵洋，吃得最多的就是烤速冻肉排和乱炖。

看着儿子像大熊一样笨拙，满头蓬乱的自来卷，起码两个月没剪，徐美妍又生气，又心疼。没人监督，赵洋的学习可想而知。

申请学校时，徐美妍心里只有名校，报加拿大名校的目的就是为了更方便到美国名校读研……

赵洋退学回来后，徐美妍立即张罗起来，让他去美国加州读一年社区语言学校，再报考当地大学。“加州华人多，气候温暖，周边名牌大学多。”

身体才调理好的赵洋，又在妈妈的安排下，匆匆拎着行李前往美国加州。赵洋刚到美国时，会主动跟家里打视频电话。过了一个来月，联系越来越少，徐美妍找他，电话那头总说忙。徐美妍开心坏了，儿子在忙着学习呢。

她又开始琢磨，儿子适合上哪所大学，哪个专业。就在徐美妍把这些门路都摸得清清楚楚，打算告诉儿子怎样制作简历时，去美国才半年的赵洋又闹退学，徐美妍把儿子痛骂一顿。

这次争吵后的一个多月里，赵洋失联了。徐美妍赶紧联系侄儿，让他去看看赵洋究竟怎么了。

原来，赵洋在加州认识了一大帮国内过去的富二代，一起吃喝玩乐，经常迟到旷课，平时考试挂了好几科，别说考加州名校，普通學校都考不上。

2018年4月，赵洋再次回家了，话比从前更少，还成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儿子先后两次在国外退学，令徐美妍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朋友圈里，她不敢提及赵洋，害怕朋友同事们问起他在国外读书的情况。儿子把自己关在家不出门，避免了他退学的事被熟人知晓。可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看到赵洋一副颓唐的模样，徐美妍痛心疾首。

一天早上，快9点了，赵洋还没起床。徐美妍推开房门，冲他咆哮：“21岁了，成年了，凭什么要我煮早饭给你吃？吃了又不成事。家里的一切跟你没关系，别惦记。我和你爸靠自己养老，以后，你过你自己的。在外面做快递员，什么门槛都不需要，家里不养闲人！”

徐美妍一激动，语无伦次地说了许多伤人的话。在她的咆哮声里，赵洋双手抱头，大声恸哭：“是我没用！是我让你失望。可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高中，到几次出国，都是你一手安排的，你问过我吗？你问过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吗？我能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妈妈，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徐美妍恨铁不成钢，冷冷说道：“你不是没有选择，你是选择太多了！你不读书也行，别待在家，到公司上班，看看钱是不是大风刮来的。”

在赵洋还小时，赵志成就不太认同徐美妍的教育方式和教育观念。从始至终，他都在劝妻子：“我们本来就是平常人家，孩子能健康快乐地长大，就足够了。”然而，徐美妍反过来责备赵志成。

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赵志成理解妻子望子成龙的心愿，也对儿子的处境和心情感同身受。

夜里，徐美妍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赵志成冒着“危险”跟妻子谈心。赵洋21岁了，是大人了，他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做父母的，应该选择相信孩子。“学着放手，别伤孩子，也别伤着自己。”

另一边，赵志成也常找赵洋谈心。赵志成的佛系，恰巧给了赵洋喘息的空间。跟爸爸待在一起，赵洋还是那个乖巧懂事的赵洋。“可是爸爸，我做不到让妈妈满意，我不是神童，也不想做神童。”

母子和解：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

自己焦虑了，儿子也抑郁了，这不是徐美妍想要的。她决定拯救儿子，也拯救自己。

这年暑假，公司有个野外游学项目，“穿越湘西瑶寨一周行”，徐美妍故意把赵洋喊上，给他安排了个助教岗位，照顾10个小朋友的饮食起居。让赵洋走出家门是第一步。

赵志成帮徐美妍带话给赵洋，赵洋满口答应了。

出乎意料的是，领队反映，走出家门的赵洋很热心，对小队员照顾周到，成了大家的团宠，几个10岁的孩子更是成了他的小迷弟。偶尔有一不留神玩游戏的孩子，赵洋总能巧妙地收缴手机。

儿子的表演，令徐美妍大感意外。

徐美妍翻了翻儿子的朋友圈。葱茏苍翠之间，儿子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让她想起儿子小时候无忧无虑扑在自己怀里玩闹的时光。后来，儿子上小学，初中，高中，留学，母子俩就再也难以见到彼此的好脸色……往事像放电影般闪现，徐美妍有些难过。

她发现，自己总忙着生意，忙着安排儿子和家里的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去了解过儿子的生活。这天，她开始往前翻儿子的朋友圈动态。她发现，丈夫一天不落地给儿子的朋友圈点赞，父子俩还在评论区热聊，那亲热劲儿令她嫉妒。

翻着翻着，徐美妍注意到，儿子去加拿大和美国期间，朋友圈几乎断更。她不禁问自己：你真的认真关注过孩子吗？

暑期游学最后一项活动是10公里远足兼闭营仪式，徐美妍按计划出席。长久不锻炼的她，不知不觉地落在了后面。

路过一片空无一人的密林时，一阵大风刮来，树荫影影绰绰，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她有些害怕，一抬头，见儿子焦急地跑过来：“妈，大部队正原地休息，前面有个坡，挺湿滑的，我陪你一起走吧。”

“妈，你以前说的这狗都嫌的年纪的孩子，真的好难搞。我把私藏的巧克力奖励给他们才能获得好评。终于要结营了，再多一天，我就玩不转了。”

徐美妍大笑：“原来你在背地里收买学员。”“我没拿工资，先贴钱买了几大包士力架呢，光靠你那个红米饭南瓜汤的忆苦思甜餐，孩子哪能撑到今天？”徐美妍第一次知道，儿子是健谈的。

结营仪式上，领队特别给赵洋颁发最佳助教奖，赵洋主动拉着妈妈上台，亲昵地合影留念。那一刹那，徐美妍觉得和儿子之间的那种亲昵回来了。

徐美妍的腿酸了三天才恢复。赵洋帮她推活络油。“这穿山越岭的活儿，你可以找个人替代。”“我去代表公司足够重视这个项目，家长才会更加给面子。我几十年打造老字号不容易。”“但你也不能干一辈子呀。”“所以你要努力呀。”

赵洋顿了顿，说：“我还蛮喜欢这一行的，以后我就算公司编外人员吧。”徐美妍也不含糊：“公司起码要研究生学历。”

灯光下，母子俩第一次收敛情绪，推心置腹地聊着。赵洋决定去复读，追回过去错失的两年。

联系补习中心，找宿舍，高考报名，赵洋都自行搞定。徐美妍也听取了丈夫的意见，除每个月给儿子生活费，不再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要了解儿子的表现，她会私底下去问老师。

2019年高考，赵洋的分数够上985名校，但他还是选择了深圳大学。徐美妍终于舒了一口气。

2020年春节后，国内新冠疫情蔓延，大学开始上网课。23岁的赵洋主动帮忙做家务，认真在房间看书，上网课，偶尔还和父母说说上网课的趣事，家里的紧张气氛慢慢消散。

徐美妍常年失眠，在居家的日子里，睡眠有了好转。她觉得很神奇，赵志成像早就预言了这一切一般，说：“这都是自己作出来的病。我说了多少年了，让儿子顺其自然生长，找到自己的节奏，你们都能各自安好，你不听……”

徐美妍琢磨着丈夫的话，反思自己的过往。慢慢地，在朋友圈看到其他家长晒孩子在国外读名校研究生的动态，她能内心毫无波澜地去点赞。她的失眠症，也随之慢慢不药而愈。

疫情三年，留学中介公司纷纷关门歇业，徐美妍的业务也大为缩水。

如今，赵洋年年获得奖学金，这些钱不仅覆盖了他大学四年的学费，还让他有足够费用去几个大城市旅行。

2023年6月，赵洋毕业。一天，他发给徐美妍一张戴着学士帽的毕业照，配上一个得意的表情包：“老妈，我考取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研究生，全额奖学金，8月报到。”徐美妍喜极而泣。

编辑/张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