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银
当地时间8月18日,应美国总统拜登邀请,日本首相岸田文雄、韩国总统尹锡悦与拜登在戴维营举行美日韩三边峰会。虽然峰会讨论的是三边合作,但任何一方都清楚,韩日关系的走向,将是影响合作的重要变量。拜登把韩日领导人请到戴维营会晤,可谓是“用心良苦”。因为这个位于华盛顿近郊的总统度假山庄,曾在1977年见证了促成埃及与以色列和解的“戴维营协议”。尽管有美国这个特殊的“第三者”存在,但韩日关系的逻辑显然不一样。
尹锡悦与岸田文雄同时出现在戴维营,在韩日首脑外交中还是第一次,但他俩在思考两国和解时绕不开的问题是:二战后日韩两国做出了多次和解努力,但为何只实现了浅和解,且其和解努力未能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深化?这轮由尹锡悦主动示好而出现的韩日关系缓和,政策效果是否会与其前任们有所不同?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在相当程度上影响韩日关系的走向。历史与现实的逻辑都表明,韩日难以实现深和解,背后有着某种结构性的因素,对和解进程产生深刻影响。
在日韩和解难以深入,特别是历史上几次重要和解努力无功而返的背后,存在结构性因素的制约。这一结构性制约首先来自日韩实力对比的不对称性。在国家实力中,最重要的两个方面是军事实力和经济实力。由于日韩是美国的盟国,他们在安全上都高度依赖于美国的保护,他们一方面很难主要依靠自身的军事实力来维护其安全,另一方面由于可以依赖美国的安全保护,他们的国家安全总体上是有保障的。在此背景下,在日韩关系中,经济实力的对比具有更为突出的意义。
自1948年韩国建国以来,日韩实力对比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日强韩弱”的基本格局一致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在日韩建交的1965年,韩国的GDP只有日本的3.4%。此后,韓国经济快速起飞,2021年为日本GDP的36.4%。一方面,战后韩国经济取得了惊人的发展,这一事实极大地提升了韩国人的自信心,强化了其维护自身权益的意识与努力。另一方面,韩国与日本经济实力总体上依然存在很大差距,日本对韩国仍保持明显的实力优势,两国的总体实力对比并未发生结构性变化。
实力不对称造成的一个基本态势是,在日韩政府就两国关系尤其是历史问题进行谈判时,很多时候日本对韩国的尊重不会达到韩国希望的程度,日方可能在历史问题上持傲慢态度,这对韩国本就颇为敏感的心理形成较为强烈的刺激,从而容易激发双方在社会心理层面的对立。
使问题变得复杂化的是,在实力不对称基本性质不变的情况下,日韩实力不对称程度在过去几十年发生了很大变化。1965年,韩国经济总量只相当于日本的三十分之一,2021年变成三分之一强。实力不对称程度的持续弱化,对日韩的行为方式产生了重要影响,使两国关系出现微妙变化。一方面,随着经济实力的快速增强,韩国在国际上受重视程度不断提升。2021年7月,联合国贸发会议将韩国认定为发达国家,这是贸发会议1964年成立以来,第一次将一个“发展中国家”变更为“发达国家”。
在日韩和解过程中,在韩国人希望达到的要求与日本政府愿意做出的让步之间,依然存在明显差距。鉴于韩国人民族自信心上升的程度,这一差距比之前可能是增大而不是缩小了。
此外,韩国涌现出三星电子、现代汽车、SK集团等世界级企业,韩国文化在东亚地区也产生很大影响力。韩国取得的多方面进步,以及国际社会对韩国所取得成就的广泛认可,对韩国人的民族心态产生了很大影响。与之相比,虽然日本长期是世界第二或第三大经济体,有着强大的经济实力,但其相对于韩国的优势出现了较为明显的弱化。
这一变化影响了日韩两国在历史问题以及其他涉及双方重要利益问题上的立场和态度。韩国以自身作为对比的参照系,在60多年中取得了巨大发展,实现多个数量级的跨越,这使其民族自信心得到极大提升,在对外关系中的心理预期随之水涨船高,对日本在历史问题上漫不经心的敷衍态度日益难以忍受。
相比之下,在韩国实力显著提升,日韩实力不对称程度大幅下降的背景下,日本对韩国的重视程度虽有所上升,但其程度比较有限。由此,在日韩和解过程中,在韩国人希望达到的要求与日本政府愿意做出的让步之间,依然存在明显差距。鉴于韩国人民族自信心上升的程度,这一差距比之前可能是增大而不是缩小了。
对于日韩和解我们可以做一点反事实的思考:如果日韩1965年的关系正常化是以21世纪的两国实力对比为基础,谈判结果可能会有很大不同,而不会像《日韩基本条约》那样,韩国在几乎所有问题上迁就日本的立场。对韩国来说,颇为悲情的是,在双方实力对比存在巨大差距的情况下,在诸多问题上对韩国不利的结果被以条约的形式固定化。
此后,虽然韩国相对于日本的实力地位、谈判地位明显改善,但日本一方面认为很多历史问题在建交时已获得解决,已达成的协议不可更改;另一方面日韩依然处于实力不对称结构下,日本不认为有在很多问题上屈就韩国态度的必要,不愿在1965年条约的基础上对韩国做出更多附加让步。这样的状况进一步加剧了韩国社会的愤怒与不满。
日韩实力不对称关系构成战后日韩和解的长期基础性背景条件,并对双方的行为方式产生持续的制约。不过实力对比是一个基础性变量,从实力对比结构到日韩和解过程中的具体政策,还需有更直接的驱动力。
在实力对比结构之外,影响和解进程的一个重要因素是日韩相互之间的战略需求关系。国家间和解需要相关国家超越痛苦的历史仇怨。一般来说,此前敌对国家的政府不太可能突然变得政治上十分高尚,在实现深和解之前,国家间和解需要强大的利益推动力。一国如果对另一国有重大战略需求,这一需求可以对该国对对方的不满产生抑制作用。相反,战略需求的不足往往导致一国不愿轻易向对方做出妥协和让步,尤其是在认为对方犯有“历史性错误”的情况下。
国家间战略需求的形成受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实力本身会影响国家战略需求,如强大的经济实力可能弱化一国对很多其他国家的经济需求,强大的军事实力可能催生部分其他国家对于获得该国军事安全保护的需求。部分由于实力对比对战略需求可能产生的塑造作用,我们可以看到的一个基本事实是,在战后以来的大半个世纪中,总体上韩国对日本的战略需求,大于日本对韩国的战略需求。
同时,战略需求还受到实力对比之外的诸多其他因素影响,如美国地区战略的调整、朝鲜半岛安全形势的演化、国际经济形势的变迁,亚洲金融危机和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等,都可能造成韩国对日本战略需求的变化。
受害国对加害国的战略需求高,加害国对受害国的战略需求不高。这一情形对和解有一定积极作用,但主要局限于浅和解,而不利于深和解。
就参与和解进程的两个国家来说,他们之间的战略需求理论上可以呈现四种不同的态势:两国相互之间的战略需求都很高;两国相互之间的战略需求都不高;加害国对受害国的战略需求高,受害国对加害国的战略需求不高;受害国对加害国的战略需求高,加害国对受害国的战略需求不高。
对和解十分有利的情况是,两国相互之间战略需求都高,且这一战略需求保持稳定。这为两国克服由历史恩怨造成的关系阻碍提供了重要动力,且一方的努力更可能得到另一方的积极回应,由此形成相互强化的正向循环过程。在这一情形下,加害国对于在历史问题上进行道歉持更为开放的态度,受害国也可能在历史问题上不那么斤斤计较。双方对彼此相对包容的态度有助于促进其他领域的合作,其他领域合作的增强反过来有助于巩固在历史问题上的和解成果。
法德和解是两国实力不对称程度不大、相互战略需求都比较高的案例。战后欧洲国际地位的衰落,冷战背景下面临的来自苏联集团的共同威胁,法国作为政治大国与德国作为经济大国的功能互补,以及只有通过法德合作才能更好地实现两国的共同发展等,使法德相互保持了高水平的战略需求,为克服历史恩怨造成的阻碍提供了持续的动力。
对和解最不利的情况是,两国相互之间的战略需求都不高,甚至还存在一定程度的战略矛盾。战略需求的缺乏使两国都不愿在历史问题上向对方展现积极姿态,尤其不愿因此承受来自国内的批评与反对。加害国可能对受害国的合理诉求漫不经心,不愿做出反省与道歉,甚至在历史问题上火上浇油。受害国不愿轻易在历史问题上宽容加害国,由于对加害国的不满情绪难以宣泄,负面认知可能变得更为强烈。在此情况下,双方要实现浅和解都颇为不易。
李承晚时期的日韩关系,是实力高度不对称程度状态下两国相互战略需求不高的案例。虽然其时韩国的实力与日本存在很大差距,但李承晚政府并不认为自己对日本有很大的战略需求,因为其最关心的韩国安全问题主要依赖美国的保护,在经济上,李承晚政府也主要依赖美国的援助。这使李承晚在对日媾和问题上持十分强硬的态度。
第三种情况是,加害国对受害国的战略需求高,受害国对加害国的战略需求不高。这种情况对和解颇为有利。因为在和解的早期阶段,更重要的是加害国对受害国在历史问题上做出反省和道歉,只要加害国展现这一姿态,受害国对加害国的不满情绪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释放。由此,即使受害国对改善关系的态度不是十分积极,历史问题对双方关系的负面影响也会大大降低。20世纪70至80年代,日本与东南亚的关系或许在一定程度上符合这一类型。
第四种情况是,受害国对加害国的战略需求高,加害国对受害国的战略需求不高。这一情形对和解有一定积极作用,但主要局限于浅和解,而不利于深和解。在这样的利益关系下,受害国虽然在历史问题上对加害国怀有不满,但基于自身利益考虑,可能在双边关系中采取灵活务实的态度,使两国关系得以发展。
问题在于,加害国对受害国低水平的战略需求,使其不愿在历史问题上做出反省和道歉,受害国的不满情绪难以得到化解,这造成双方关系中的不稳定性。受害国虽然会采取一些积极措施发展与加害国的关系,但难以在历史问题上对加害国予以重大宽恕,这在韩日关系正常化过程,以及金大中、朴槿惠政府时期的和解进程中都有所体现。
2022年5月,尹锡悦上台执政,并于次年在日韩关系中采取了颇为重要的主动举措。2023年3月1日,尹锡悦在发布对朝鲜半岛反抗日本殖民统治具有特殊意义的“三一节”纪念讲话中,表示日本已从过去军国主义的侵略者变为与韩国共享普世价值、在经济安全及全球问题上携手合作的伙伴。3月6日,韩国政府公布针对日本二战时期强征劳工受害者赔偿问题的解决方案,决定由韩国行政安全部下属的财团筹措资金,代替在索赔案中作为被告的日本企业支付赔偿金。
尹锡悦在推动日韩和解方面采取的力度较大的举动,既受其个人亲美色彩的影响,更受韩国对于改善日韩关系战略需求的推动。其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2023年以来,朝鲜频繁试射导弹,使东北亚安全形势趋于复杂;在中美战略竞争背景下,美国加大印太战略的推进力度,在安全和经济上,韩国都受到较为强烈的来自美国的推动力;韩国经济面临困难,受大国战略竞争、俄乌冲突背景下地缘政治博弈激化等多重因素的影响,全球贸易、供应链、金融、能源安全等遭受巨大冲击,韩国经济也遭遇很大困难。
尹锡悦在推动日韩和解方面采取的力度较大的举动,既受其个人亲美色彩的影响,更受韩国对于改善日韩关系战略需求的推动。
另一方面,日本对韩国的战略需求并未出现大的提升。由于实力对比的不平衡,以及双方战略需求的不对称性,对于尹锡悦推动日韩和解做出的重要举措,日本虽持欢迎态度,但并未在历史问题、劳工赔偿等方面做出积极回应,反而采取了在政治上不利于尹锡悦的举动。3月28日,日本文部科学省公布将于下一年度开始使用的小学教材的审定审议结果,新历史教科书粉丝日本的殖民历史和战时罪行,淡化和歪曲日本强征和奴役劳工的史实,并强化其对独岛(竹岛)的主权主张,此举引起韩国社会的极大不满。
尹锡悦试图推动日韩和解的努力,并未摆脱此前韩国政府推动日韩和解时面临的困局,其面临两个方面的严峻挑战。一是得不到日方在历史问题上的积极回应,从而使自身陷入政治上的被动。在日韩关系当前的结构性态势下,韩国如果试图通过谈判的方式,以尹锡悦政府实际做出的让步为代价换取日本在历史问题上的反省和道歉,这本身是无法做到的事情。在尹锡悦政府单方面对日让步的情况下,韩国更不可能得到日本对历史问题的真诚反省与诚恳道歉。
二是在历史问题上的退让招致韩国社会的强烈批评。《韩民族日报》发表社论认为尹锡悦对日本采取的是“举白旗投降”式的外交。韩国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称尹锡悦与日本首相岸田文雄的会晤是韩国外交史上“最屈辱、最可怕的时刻”。对于韩国二战劳工受害者而言,他们要求日本赔偿主要不是出于经济目的,而是试图得到一个公正的说法,以获得情感和道义上的慰藉。尹锡悦提出的由韩国筹措资金代偿的方案,只会让受害者感到更大的伤害。
面对上述两个方面的挑战,尹锡悦虽然有推动和解的很大决心,但无法形成日韩之间的良性政策循环。韩国试图绕过历史问题推动日韩安全合作,缓解日韩在经贸领域的矛盾的做法,虽可以暂时性地推动日韩合作,但由此引起韩国社会的强烈反对,已损害了尹锡悦的执政基础,为其未来几年的执政带来不确定性。不仅如此,還使日韩政府层面的和解与社会层面的和解更加脱节,给两国未来的和解留下较大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