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
一
异乡夏日,漫步野水边,又见鸡头米花开!
鸡头米,又名芡实,生长在浅水边,与莲藕为邻。之所以有这样一个称谓,只因它结果时,果呈球形,尖端突起,泅在水面,侧而观之,像极了泅在水面的鸡头。
至今犹记,一俟春天,旧年落在湖床的鸡头米种子醒了,从壳里钻出胚芽,于一湖春水的滋养下,乳黄色的芽儿疯长,很快窜出了一枝枝青箭。不久,它如佳人手心的油纸伞缓缓打开,在水面舒展开来。
初始,叶与叶留白,可见一汪汪蔚蓝色的天空、一朵朵洁白的流云,以及一只只飞鸟划过的恍惚的影子。不觉,叶子填满了空隙,宛如一大匹绿绸。
那绿意,浓浓的、稠稠的、酽酽的,如水墨丹青凝在一起,怎么也化不开,仿佛连呼吸的空气也是绿的。
鸡头米的花蕾,就孕育在这青绿里!
初生的花蕾,呈青紫色,被一柱粉红色的茎挑在水面,时隐时现,宛如一只只小精灵,仿佛只要岸上有脚步声,它就会一缩脑袋,倏地藏入水里。令人叫绝的是,时有小野鸭、小苍鹭、小水鹳在水里沉浮,让人分不清彼此。
鸡头米开花啦!
一朵朵,紫莹莹,青艳艳,玲珑又娇俏,令人怦然心动,怎么也看不够。花儿特有的清香,混合着水香、草香、藻香,氤氲水天,弥漫风里,让人禁不住一次次贪婪地深呼吸,惹得一朵朵流去仍舍不得走开。
蟹青色的清晨,水天稍露光明,朝霞静静燃烧在东方,熹微里,一朵朵花就像一团团火焰,当风儿拂来,那火苗摇曳着,犹如唯美的电影画面。
到了黄昏,余晖脉脉,夕光濡染,一朵朵鸡头花如一盏盏渔火,宛如世界印象派油画大师莫奈的传世名作《睡莲》——这样的氛围,容易使人忆起一段往事,生命过往里的一位恋人,抑或一段充满禅意的隐喻。
二
此花,有一种薄荷的味道,赏心悦目,提神醒脑!
犹记年少时,在湖乡“双抢”,一到晌午,人们都收工回家了,由于田里的活忙不过来,我与姐姐主动放弃了休息,在无人的湖区插秧。晌午日毒,田水蒸蒸,冒着蓝烟,人容易倦。每当湖风送来鸡头米花叶的阵阵清香,让人神清气爽,烦躁顿消。
每一次收工,我和姐姐总要割一些鸡头梗,顺便摘几朵鸡头花。套上手套,持了镰刀,踩着长满青油油、软滑滑的水草,走在凉沁沁的碧水处,飞快地贴着水底将整株鸡头米割断,喜滋滋拖上岸。
新采割的鸡头梗,浑身是刺,上生青苔,剐去刺皮,只见梗水嫩透红,中通外直,状若藕带,水汽淋漓,清香扑鼻。忍不住,“咔嚓”咬一口,凉丝丝,甜津津,清鲜鲜,含有一股子野水香。
那些花儿,就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回家后,将它插在清水瓶,养将起来,能让花开持续好长一段时间!
该清炒鸡头梗了!
将梗洗净滤干,切成寸段,在锅里淋上菜籽油,烧至冒烟,放入泡椒、姜丝、蒜片、花椒,紧接着,将鸡头梗一股脑倾入锅里,翻炒片刻,加盐、醋、糖、味精、葱花,然后炒至出水,见七分熟,即可出锅装盘。
以之佐粥下酒,再好不过。当搛上一筷子,轻轻递至唇间,感觉它既有藕的脆爽,也有芋的绵甜,是一道难得的开胃美食!
炊烟散去,月出夜静!
美美地躺在白纱帐里,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此时的月光,宛如一匹透明的瀑布泻在绿纱窗,照在几朵静静绽放的鸡头花上,花香更浓了、更撩人了。
于是试想:这人世间,此刻如我者能有几人,嗅着水乡鸡头花的清芬,幸福地等待睡意来袭,安然入梦呢?
三
花谢了,坐果啦!
长大的鸡头果,会慢慢将茎压弯,沉入水下。成熟的鸡头果,如晚秋的石榴,圆鼓鼓,团乎乎,一窝一窝,一株根上能结出十来只果。
采割此果,最好在鸡叫三更时分!要知道,趁着露水采割的鸡头米,最鲜,最好吃,也最能售出好价钱。
因其名贵,药用价值高,又是时令美食,故而有着“水中人参”之美誉,与茭白、莲藕、水芹、茨菰、荸荠、莼菜、菱一起,被称为“水八仙”!
为了不耽搁农活,父亲在天亮之前须将鸡头果采回。在穿上胶衣雨靴、戴上手套后,为了照明,他还会戴上一具矿用头灯,然后拿起竹刀,挑起一副柳筐,就朝野水走去。
灯如萤,蛙打鼓,虫儿鸣。父亲弯着腰,面部几乎贴向水面,头顶的那一盏探照灯,照在不足一平方米的水面上。远远望去,他不时俯身,不時直立,时而移步,时而静立,似一只水鹳。
采割鸡头果时,父亲一般会借着探照灯光,先用竹刀划开叶面,将叶片轻轻拨开,然后俯下身子,透过水面找到鸡头果,然后一只手捧着它,用另一只手拿着竹刀沿着鸡头果底部划一圈,取下整枚果实。
东方破晓了。五彩云朵,映在湖面,一片片鸡头米的叶面跳跃着,宛如撒了一把把碎金子,让人宛如身在仙境。
一枚枚鸡头果,就这样经父亲的双手从水中采出,水淋淋地装满两具柳筐。父亲一路颤悠悠地挑回来。
沿途,留下了两行湿漉漉的脚印……
四
门前一小溪,是洗鸡头米佳处!
一家人齐动手,将取出的一团团果肉装进竹箕里,浸在溪水里洗。当洗去外皮后,还要去种皮,在不停的揉搓中,洗出一粒粒橙红色的米仁。
去壳时,由于果肉嵌在滚圆的硬壳里,剥时,一不留神,就会弄碎果肉,没有品相,食之味差,更卖不上好价钱。多亏老祖宗传下来的专业工具——铜指甲!外婆戴着它,捏住一粒果仁,移至一只青花大瓷盘的上方,从一个眼儿上轻轻地扣下去,然后用巧劲掰开。
叮当一声,鸡头米滚入盘中,欢跳着、舞蹈着、旋转着,清脆好听。拈起,丢入嘴里,轻轻而嚼,甜甜的,嫩嫩的,糯糯的,有一股子野水香。
民谚云:“十斤果剥五斤子,十斤子剥两斤米。”可见其艰辛。当日上三竿,鸡头果剥尽,村巷深处,响起吆喝声:“收购鸡头米喽!”当吆喝到了家门口,被母亲适时截住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可是意外之喜!
正高兴着,母亲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握住父亲的手腕,将他牵至光亮处,把他按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蹲了下来。她捧起父亲的一双手——那两只手,被染成乌青色,被鸡头刺扎得肿起,有的刺仍留在皮肉里。
见状,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她一边抹泪,一边用绣花针将父亲手上的刺一根一根挑出。
“疼吗?”母亲问。
“不疼。”父亲咧了一下嘴。
五
为了犒劳一下家人,母亲会用鸡头米制作一道道美食!
最常见的,是桂花冰糖鸡头米羹。用旺火将清水烧沸,倾入洗净的鸡头米,改用文火煮五分钟左右,然后添入冰糖,再撒上一把桂花,一道美食就做成了。
由于鸡头米本身含有丰富的淀粉,煮着煮着,就成了一道口感嫩滑、香糯、绵软的羹汤。用勺子轻轻舀起,慢慢递入唇间,抿上一口,甜润入喉,颊齿留香。
最难忘的,是“荷塘三宝”。这是故乡的一道名菜。“三宝”由莲子、菱角、鸡头米组合而成。将油锅烧热,滋的一声,放入莲子、菱角、鸡头米爆炒,中途加入青红辣椒,依次调入精盐、姜丝、香油、味精,待七分熟时分,勾芡出锅,一道挟着野水香的佳肴就做成了。
月光下,竹榻上,莲子白中泛青,菱角红中带紫,鸡头米雪里透粉。搛一筷子在嘴,慢慢而嚼,莲子愈品愈甜,菱角愈品愈糯,鸡头米愈品愈香。三者相得益彰,有香有色,咸甜适宜,百吃不厌,食之难忘。
听母亲讲,鸡头米是民间的“救命粮”。每遭天荒战乱、青黄不接,它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宝贝。《救荒本草》云:“蒸过,烈日晒之,其皮即开,舂去皮。”清王士雄《随息居饮食谱》记载:“干者可为粉作糕,煮粥代粮。”
它,给予人间的太多、太多!
六
鸡头米,一年一年,生在野水,沧桑不变。
它,没莲子的清秀,没有荸荠的甜润,没有茭白的诗意,没有茨菰的传说,没有菱角的风雅,没有水芹的鲜香,没有莼菜的高洁!
它有的,只是浑身的尖刺,野水的淡泊,沧桑的容颜,无争的情怀!
鸡头米里,藏着一个甜润润的乡愁!
楝花风,枣花雨
“處处社时茅屋雨,年年春后楝花风”,暮春时节,风中又弥漫着楝花微苦的清香。
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时节,春季的最后一场花事,正在这个暮春悄悄上场。寻常巷陌,古道新堤,处处可见楝花的绽放。由它为春天送行,仿佛上天的特意安排,显得那么的庄重、那么的温情、那么的唯美。
楝树,是一种民间的树;楝花,当然是一种亲民的花。楝树结的果味道苦,木质算不了上等,不太惹人注意,可谁又曾想到,当“绿叶成阴子满枝”之时,楝花却从一丛丛深碧里探出了头,虽是“独角戏”,却成了“压轴戏”,惊艳了这个晚春。
楝树虽然凡俗,它的花却有一种摄人心魂之美,仿佛为了给春天饯行,它特意准备了这一场华丽而盛大的绽放。它,没有大红大紫、雍容富贵,只有素雅端庄、清丽脱俗,不信您瞧:每一朵楝花,是那么的细腻、精巧,由五片轻盈盈的粉紫色的花瓣,烘云托月似的捧起一柱深紫色的管状花蕊,宛如小小的唢呐,又恰似少女的舞裙,由于花开得那么密,那么繁,远远望去,仿佛一抹抹紫云,让人叹为观止。
特别是小晌午时分,一个人静静地走在小巷,当一阵小南风拂来,枝摇叶动,花香四溢,那一瓣瓣楝花纷纷而落,仿佛春天的嫩雪,宛如无数美丽的花仙子降临大地。它的飘落,是那么轻盈,那么飘逸,那么浪漫,让人忍不住伸出手掌去迎接它们。那细细碎碎的花,旋在肩头,憩在发梢,沾在脚面,淡淡雅雅,清清凉凉,略带一点这世上稀有的微苦,令人沉浸其间,舍不得拂去。
当花落一多,小巷就成了花径,“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落花沿着石阶墙角堆积,仿佛一排排细浪,又似一层层初雪,随风涌动、回旋、舞蹈,让人感觉暮春也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曼妙。
此时,小巷诸多人家正在午休,除了树上鸟儿的啁啾,一切静悄悄的,有一种“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的情韵,仿佛有了楝花为春天送行,伤感不再,或淡化了。
溪头也有楝花开。正是“薄汗轻衣透”的时节,常见到不少村姑前来溪畔浣洗换季的衣物。当金黄色的阳光洒在树叶间,筛下细细密密的花影,以清凌凌的小溪做背景,一群浣衣女子犹在画中。
楝花无风自落,调皮地憩在女人们的皓腕、青丝、肩头,栖在她们泛着五颜六色的肥皂泡沫的手心,惹得眼前的她停止了浣衣动作,凝眉沉思往事中。“噗”,只见她莞尔一笑,朱唇轻启,将楝花轻轻吹去,“流水落花春去也”,那花儿缓缓坠落在河面,随流水悠悠漂向了远方……
而近处,一头老水牛正安静地躺在一株古楝树下,神态安详地反刍。楝如苍铁,牛似青铜,那缠缠绵绵不绝的花落,落在牛身上,不一会儿就积下了薄薄的一层,仿佛给牛披上了一件花外衣。此情致,多像一个古老的场景、一个发黄的电影画面、一种前世的缘。
《花镜》有云:“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为首,楝花为终。”楝花谢尽,花信风止,下一站,便是绿肥红瘦的夏天了。
楝花的绽放,教人且行且珍惜。一树树楝花开,仿佛美丽的嫁衣,春姑娘将穿着它,华丽转身,消失在光阴彼岸,再见!
风儿,又送来了枣花香,夏天到了!
伫立在山口望故乡,只见嫩青的天空、洁白的流云、赭黄的土地、碧绿的枣树,构成了一幅宁静而唯美的画卷。当风儿吹来,叶子相互摩挲着,窸窸窣窣,发出温柔的沙沙响,凌乱了地上的影子,将金黄的阳光轻轻摇晃。
花香,缓解了我的乡愁,泛起了甜蜜的回忆!
枣树,是乡间最寻常的风景。一棵枣树的生长,占不了多大的空间,人们喜欢在庭角、院落种上它,让它成为平凡生活的点缀。而不少枣树为野生,在鸟儿或风的帮助下,将种子嵌入大地,发芽、破土、扎根,在日月轮回里,漫漫生长。
还没有进村,老远就嗅到了此花特有的清香,淡淡雅雅,沁人心脾,在內心泛起蜜一般的柔情。沿着巷子往里走,恬静的氛围里,不时传来蜜蜂幽幽的嘤嗡,花香如月光般汩汩涌来,让人禁不住停下脚步,慢慢地闭上眼睛,做一次次幸福的深呼吸。
小巷岁月长,树树幽苍苍。
当睁开眼睛寻觅花源,这才发现,巷里人家种了不少枣树,有些枣树经历了好几代人,苍黑的树皮,瘦劲的枝干,坚韧的外形,淳朴的气质,简直就是农人的化身。那一簇簇花儿,细细的,密密的,繁繁的,金黄色,呈五瓣,半透明,匍匐在柔韧的刺条上,若隐若现在细碎的叶子间,惹得一只只蜜蜂起起落落,繁闹而寂寞。
沿着小巷漫步,枣花无风自落,轻轻地沾在发梢,悄悄地栖在肩头,有一种“簌簌衣巾落枣花”的古意。再瞧地面,早已铺了一层细雪般的花粉,薄薄的,匀匀的,淡淡的,惹人爱怜,让人舍不得踩踏它们。仰首,只见树上的花瓣还在兀自飘落,宛如正在下一场缠缠绵绵的金雨,让人幸福地沐浴其间,不忍离去。
当走累了,随意寻一株枣树,坐在它清凉而斑驳的花影里,津津有味地阅读一本自己喜爱的书,或美美地品一壶香茗,或者什么也不干,对着恍恍惚惚西移的影子发呆,抑或像村里的老人们那样打个盹,在花香里醉醉地做一回美梦,“偷得浮生半日闲”,让人感觉又重活了一回。
浸在花香里时间一长,香气开始淡化,嗅觉变得迟钝,感觉初夏的乡间空气本该就是这个样子。再细嗅一下自己的衣裳,花香淡淡,原来早已被枣花香气染透,不禁联想起古人“花香袭人衣”的佳句。真没有想到,细若米粒的枣花,香透了整个乡间,浸染了这个初夏。生活在枣花盛放的乡间,是多么的幸福呀!
然而,枣花的绽放,更多的是给人一种期盼、一种喜悦、一种寄托!
当花儿凋零后,叶子会长得更稠,结下野葡萄般的嫩果。随着时间的流逝,枣儿慢慢长大,由青转碧,莹润如翡。一俟秋天,一颗颗枣子变得珠圆玉润,呈鸽子蛋般大小,仿佛有一枝无形的笔在给它们涂色。那色彩,可谓巧夺天工,次弟而深,赭黄、淡红、铁红、赤红、乌红,宛如一枚枚精致的脸谱,恰似一团团美丽的胎记。
丰收的季节终于到了,该打枣子啦!
此时的枣儿,变得红彤彤,一串串缀在枝头,像红玛瑙,似红宝石,将秋日的乡村点缀,宛如一幅幅斑斓艳丽的油画,冲击着人们的眼球——这种红,沉静而稳实,喜气而内敛,成熟而丰盈,人们给它起了一个直白、诗意、好听的名字:枣红!
轻轻咬上一口,枣儿真甜,残留着淡淡的枣花香,那是大自然的馈赠、光阴的沉淀、美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