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佳佳
在中国古代的神魔小说里,如果说《西游记》最大的贡献是将孙悟空引荐给世人,那么,可以说《封神演义》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就是让哪吒拥有了更清晰的面目,甚至成为当代青年的精神图腾。
从今人的视角出发,无论悟空还是哪吒,都是英雄式的形象,虽都有着顽劣的性情,但终究都是神通广大,肩负着为黎民百姓降妖除魔的使命。
不过,撇开悟空不谈,哪吒这一小英雄IP的源起,那可压根不是什么正义之士。甚至可以说,最早走入文学作品的哪吒,是活脱脱一个“恶童”形象。
哪吒之“恶”远非顽劣所能概括,而是近于阴险、卑鄙和狡诈。
但当哪吒的形象从《封神演义》发展至今,最终从一个坏孩子摇身变成一个镌刻了强烈反叛精神的象征物之时,如果仍旧单纯地以大众天然而朴素的道德观念去理解他,似乎远远不够了。
当哪吒走入当代,被演绎出全新的文化内涵,人们重新赋予哪吒现代意涵的故事版本,几乎映照出每个人必然经历的成长过程。
我们每个人心中或许都有一个哪吒,都正在与某种命定的东西对抗。这种宿命般的敌人,可能存在于生命的开端,也可能存在于生命的終局—比如原生家庭的枷锁。
最终,哪吒并非想要成为英雄。如果非要说他实现了什么英雄主义,那或许是,他选择了成为自己。
哪吒的原型来自佛经,他的父亲是佛教四大护法神中的北方天王,名多闻,由梵语音译来叫“毗沙门”。毗沙门天王现身时,通常手托宝塔,而常常在他身旁出现的小跟班儿,就是他的三太子,哪吒。
在唐玄宗李隆基的推崇下,毗沙门天王的名头早已十分响亮,但人们对于哪吒三太子的生平了解得有限。直到明朝《封神演义》成书,哪吒才借由这部通俗小说走入大众视野。
但《封神演义》所刻画的哪吒,是个坏小孩。
在故事里,他的母亲孕育了他3年零6个月,迟迟不生产。最终出世于人间时,他是个浑圆大肉球,亲生父亲李靖举起剑就想砍开这个“妖精”,却没想到,从砍开的肉球之中,跳出了一个套着金镯、身裹红绫的小娃娃。
这个小娃娃的真身本是一颗灵珠子,神灵元始天尊安排,由太乙真人护送,降生至人间,去做辅佐姜子牙兴周灭商的先行官。从这个层面上看,哪吒降生的使命是宏大的,是两个朝代开始风云更迭前的一声哨响。
但在《封神演义》中,宏大的使命感并没有带给哪吒庄严的气质,反而助长了他为所欲为的嚣张气焰。
当他年仅7岁时,曾在炎热的时节跑到东海口上的九湾河里洗澡,然后在河水里淘洗他的法器混天绫,因混天绫威力无边,震得东海龙王的水晶宫摇摇晃晃。龙王派了巡海夜叉出面察看。哪吒一看夜叉长了副巨口獠牙的奇怪模样,还从海里出来询问自己情况,便对夜叉出言不逊:“你那畜生,是个甚东西,也说话?”
这惹急了夜叉,因而招来了一场战斗,而哪吒只往空中举了一把乾坤圈,就把夜叉打得“脑浆迸流,死于岸上”。但哪吒并无半分悲悯之心和忏悔之意,只笑着说:“把我的乾坤圈都污了。”
是非就这样被哪吒的狂言和恶行引发。
他紧接着打死了闻讯赶来的龙王三太子敖丙,并且抽了敖丙的龙筋,想要拿回家给他爹系盔甲。当龙王想要上天宫向玉帝告状时,他又率先赶到要挟,先是狂揍了龙王一顿不说,还扯开龙王的朝服,徒手抓去了人家肋下的几十片鳞甲。
两个版本的哪吒,共有一个自私自利、胆小怕事的父亲。
当李靖为哪吒的罪过愤怒不已时,哪吒竟还拿自身作为先行官的使命来顶罪。大意是说,他奉元始天尊天命而来,为了不妨害封神大业,他哪怕是把四海龙王都给惹遍都没关系,反正还有太乙真人会给他撑腰,“若有大事,师父自然承当”。
如此可见,早期的哪吒虽然封神榜上有名,但个性其实是极其恶劣的。
这也并非是《封神演义》对哪吒形象的恶意歪曲,而是贴合哪吒的佛教原型。据《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记载,哪吒本就生就一双“恶眼”,“尔时哪吒太子,手捧戟,以恶眼见四方”。
而当代哪吒形象的颠覆,起源于197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动画电影《哪吒闹海》。
在《哪吒闹海》里诞生的,完全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哪吒。他再也不是什么长着“恶眼”的凶神,而是扎着两个发髻的可爱孩童,天生正义。
哪吒的行为动机也完全被颠覆。哪吒之所以搅乱东海,是因为龙王遣夜叉掳走童女,为救下童女,哪吒才先打了夜叉,再敲死了龙王三太子。此时他是替天行道,真正成为一颗具有神性的灵珠子。
就这样,哪吒顺利完成了从坏孩子到小英雄的华丽转身。
从《封神演义》到《哪吒闹海》,虽然哪吒的善恶取向被颠覆,但唯一不变并且持久震撼人心的,是哪吒还身体于父母的壮烈行为。
《封神演义》里,当他还是个坏孩子时,因恶行招致了东海龙王的仇恨,使得四海龙王一起去抓他父亲李靖和母亲殷夫人。为了不连累父母,他决定剖腹剜肠,因而“散了三魂七魄,一命归泉”。
《哪吒闹海》中,当他成为小英雄后,东海龙王因丧子之恨而集结其余三海龙王,企图协力水淹陈塘关。而李靖本欲杀了哪吒以免去陈塘关的灾殃,他的宝剑却最终被哪吒拾起。身着白衣的哪吒虽悲伤却大义凛然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于悬崖边自刎,也还骨肉于父母。
两个版本的哪吒,共有一个自私自利、胆小怕事的父亲。
李靖总是愤怒于哪吒为自己招来祸事,唯恐招致玉帝的责罚,他不仅不会选择站在哪吒的视角去辨是非,更是口口声声地骂哪吒为“逆子”。在《封神演义》中,哪吒死后想要重建庙宇恢复肉身,被李靖一脚踹碎了佛像且火烧了庙宇。在《哪吒闹海》里,则出现了一个将剑锋指向哪吒的父亲。
哪吒的自杀,是在“孝文化”背景下一个无奈的行为,他无法取得父亲的爱与理解,无法自由地顺应本性生长,那么只能选择杀死自己,还骨肉于父母。现在看来,哪吒之所以能在大众文化中葆有如此强烈的生命力,正是因为他要实现与崩坏的血缘关系、与缺爱的原生家庭决绝地分裂。
这是一场彻底的叛逆,从肉体上斩断血缘关系,从精神上杀死父亲。
原生家庭的禁锢,哪怕是穿越百年千年,仍然是人类生命中最难以逾越的障碍。儒家伦理观念讲求“孝”,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违。正因这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古往今来不计其数的孩子都感到自己欠了父母一条命,因而必须全盘接受父母带来的一切规训。连带着诸多陈规旧习、父辈身上的顽固性情、冲突与创伤,最终全盘灌输进新生命。
费孝通曾分析过这种禁锢的根源,他说在社会继替的过程中存在着一种难以被准确命名的权力,即教化式的权力,或者更通俗地说,是一种“爸爸式的”权力。
人不受自身意志或不受控制地降生到这个世界,对他的人生影响最为深远的就是这种起源于生命早期的“爸爸式的”权力。这种权力的介入从未经由他的同意。費孝通说,“孩子碰着的不是一个为他方便而设下的世界,而是一个为成人们方便所布置下的园地。他闯入进来,并没有带着创立新秩序的力量,可是又没有个服从旧秩序的心愿”,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教化他们的人,是毫不民主的。
而哪吒的一刀刺下,正是宣告他决意与这种“爸爸式的”力量分庭抗礼,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割裂到底。因而人们在对哪吒的喜爱中,寄托的是一种对勇气的期盼,这种勇气的内涵是:哪怕以死亡为代价,也不服从。
哪吒死后,留有一魄。这一缕魂魄,最终飘向他师父太乙真人的金光洞,太乙真人只好摘了两枝莲花与三片荷叶,用花、叶、梗为哪吒重塑了莲花化身。
脱胎于莲花的哪吒,再也不受人间的血缘所累。在《封神演义》里,他重返世界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去找他原先的父亲李靖复仇。他脚踏风火轮,手持火尖枪,追打得李靖仓皇土遁。此时此刻,他拥有自身的决定权,不受君臣父子的纲纪束缚,只因“我已与你无干了”。
但通俗小说与影视作品的局限性在于,即便哪吒已然在同父权作别,但他最终竟还是落入了同质化的父权陷阱。
1999年,摇滚乐队“痛仰”成立,他们将《哪吒闹海》第432号镜头中的哪吒自刎一幕截取下来,用作乐队的LOGO,因为他们认为,这悲壮的画面完全是摇滚精神的写照。
哪吒最终倚赖的并非李靖,而是太乙真人。如果说他的自杀成功斩断了与凡间父亲的关系,那在我看来,他并未在此后获得他应获得的自由之身,他重返金光洞,认了太乙真人做他仙界的父亲。这一点在《哪吒闹海》中表现得尤其明显,他临死前最后的动作,是朝天大喊一声,“师父”。他最终还是要服从于元始天尊的安排,去辅佐姜子牙的封神大业,说到底还是顺应了命数。
哪吒已成英雄,但故事在经历螺旋式的上升后,又回到了原点。这其实是哪吒留给后世之人的命题:成为莲花化身后,又当如何?
自由是可怖的。电影研究学者戴锦华在母亲去世后,曾说她感受到一种完全的空荡。父母在时,她被迫面临许多现实的压力,在不断的妥协与挣扎中度日,但当她真正失去这一切,也可能会同时失去博弈的力量。“哲学或者艺术早就说过,自由是一种放纵,自由是一种一无所有的状态,如果有一天能够体会到这种自由,我恐怕要面临的就是另外的那部分了。”她说。
我们对独立与自由显然还缺乏充分的想象力。
1999年,摇滚乐队“痛仰”成立,他们将《哪吒闹海》第432号镜头中的哪吒自刎一幕截取下来,用作乐队的LOGO,因为他们认为,这悲壮的画面完全是摇滚精神的写照。
乐队主唱高虎曾在一篇名为《我们还会在一起漫步》的文章中,写下自己对摇滚精神的理解。
他说自己曾单纯地认为,摇滚乐是为了唤醒那些麻木的人而发出的呼喊,但后来他才意识到,不一定只有激烈的对抗才能显示力量的存在。叛逆或许不仅仅是一种形式,而是一种能够统御人类身体的批判意识。
“我们一直都在提倡不要盲从。在演出时,我会反复提出一个口号:拒绝单调!反对平庸!”
无论是哪吒还是摇滚乐,无论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叛逆精神,最终都是旨在打破既有的秩序,创建新秩序。
哪吒莲花化身既成,旧有的故事写到这里便当告一段落了。全新的哪吒神通广大,法宝酷炫,完全可以反了他既有的所有命运,管他元始天尊还是玉皇大帝,再高阶的神灵也别妄想提前写下他的信仰和去路。他可阴晴不定,四处去试错,哪怕要承受雷霆万钧也在所不惜。归根到底,属于未来的哪吒必然应当成为他自己。
他自己的命,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