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里的封神传说，人世间的无穷魅力

赵淑荷

《封神演义》（以下简称“《封神》”）是一部颇奇异的小说。论文学艺术成就，它公认比不得四大名著，但是论民间知名度，中国古典文学史上鲜少有作品可以与《封神》匹敌。

《封神》所讲的故事，如果我们进行最粗略的分类，实际上是“人界”和“神界”两条叙事线，一边是人界朝代更替，成汤国运将尽，周朝取而代之；另一边是神界授命元始天尊为天庭补上神职空缺，元始天尊领命让弟子带封神榜来到人间，助周灭商，杀伐人命，最后365人魂归封神榜，此乃天命告成。

为什么封神要在商周交替之际进行？人与神，又为何在这个时期交融不分？

殷商文化置于整个中华历史维度上来看都特殊、诡异，有浓重的神秘色彩。它有人祭人殉的统治传统，盛行占卜问天的鬼神宗教文化，并创造了种种血腥残酷的刑罚。可以说，商朝的文化与历史，与死亡密切相关。

历史学者李硕2022年出版的著作《翦商》，就从“人祭”开始讲起，商朝人祭规模之大、频率之高，究其原因，是商朝贵族需要祭祀和占卜来维持政权与鬼神的关系。

李硕认为，周灭商不仅仅是政权更替，而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这本书的副标题“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揭示了这样的史学洞见：周朝向商朝发起的战争与变革，废除了残忍血腥的统治手段，结束了商代的鬼神文化，并制造出一套基于德行的世俗政治体系和理想化的历史叙事，以此奠基了中华民族漫长的封建社会统治的基本思想和整体形态，是为“华夏新生”。

因此，商朝就成为了中华文明史上极其特殊的一个朝代。在此之后，帝国统治者再也没有像殷商贵族那样倚赖上天与鬼神，我们的文化至今接续的仍是形塑于周朝的礼仪、道德、文治等人本价值观。

这样的背景，为文艺创作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既然有杀戮与死亡，就会有鬼魂；既然有占卜与问天，就会有神仙。百姓们相信，在真正的中华农耕政治与道德文明塑成之前，有这样一个鬼影幢幢、神佛乱斗的时代，而此后华夏大地稳定、辉煌的秩序，不仅来自统治者对人的控制，也形成于封神后各职神仙对人间的管理。

《封神》的两条故事线，实际上对应了几千年传统社会中国百姓的心理依附结构：皇帝所统领的统治阶级管他们能管的，有时候也不能尽信；他们不能管的，自有山川河流神仙佛道来管。

有關这些神仙是怎么被安了官职来维护人间，传说纷纭，层出不穷，百姓传诵，文人整理，有了《封神》。现如今多数说法认为《封神演义》成书于明代，作者是许仲琳。实际上文字可考，许仲琳仅有编辑之功，真正的作者尚存争议。

诡谲壮丽的商周交战与口口相传的民间传奇，成就了中国古典文学长河当中最“邪典”的一部小说。“邪典”（cult）一词来自电影研究，学者常江将其解释为“天真无邪的‘邪，数典忘祖的‘典”，它的所指包括了叛逆、渎神、背德、亚文化、血腥暴力等视觉冲击各个层面，其英文词亦有邪教、祭祀之意。而我们去看《封神演义》，会觉得这正是一部叛逆奇异而“信者众”的小说，历史与神话不分，弑父与杀子共有，法宝与妖术同台，它是混乱的，自然也是丰富的。

成书之后，故事也没有完结。时至今日，对神仙的世俗信仰依然参与着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封神》的魅力从未有片刻黯淡。各种评书、戏说，不断丰盈着它的文本，而当电影甫一问世，《封神》就成了取之不尽的素材宝库。1927年，大中国影片公司制作了三部取材《封神》的黑白默片，同年长城画片公司拍摄了《哪吒出世》。1929年，大华影片公司制作了《大破黄河阵》，讲的是姜子牙伐纣途中的一场大战。

《封神》的两条故事线，实际上对应了几千年传统社会中国百姓的心理依附结构：皇帝所统领的统治阶级管他们能管的，有时候也不能尽信；他们不能管的，自有山川河流神仙佛道来管。

几乎与中国电影史同步，《封神》的影视改编史开始了。而直到近一百年后，我们才会意识到，对《封神》的影视化，正在一步步建造起属于中国人自己的“神话宇宙”。

原著改编：一个神话就是浪花一朵

上世纪80年代，我国电视界有过一次文学名著改编的浪潮。那时电视刚刚普及，观看电视剧成为千家万户的固定娱乐，很多名著都是第一次被搬上荧屏，得到很多支持，也受到极大关注。比如1982年拍摄、1986年播出的“杨洁版”《西游记》和至今难以超越的“87版”《红楼梦》，不仅忠实于原著，在艺术质量上也代表了当时影视剧制作的最高水平。

1989年，西安拍了一版《封神榜》，制片人是西影厂著名导演吴天明。饰演妲己的是当时的知名演员梁丽，因此人们也常称这一版为“梁丽版《封神榜》”。这部只有五集的剧，因为其情色暴力元素与阴森氛围，成为不少人的童年阴影，但也有一部分观众认为它体现了那时西影厂小众的审美取向和当时相对宽松的文化环境。

相比之下，1990年由傅艺伟、蓝天野等人主演的《封神榜》更为深入人心，它也被认为是最符合原著的一个版本。

这一版由上海电视台制作，正大综艺投资，成了当时第一部有泰资、港资加入的内地国产剧。上世纪90年代，起家于泰国的华人企业正大集团风头正劲，投资影视剧，植入国民歌曲《爱的奉献》，冠名节目《正大综艺》更是风靡一时，无人不晓。“90版”《封神榜》作为合拍剧，一定程度受到了香港方面的干预，因此服化具有古罗马服饰风格特征，而且非常大胆。

其中有一段纣王与妲己观看舞蹈的戏，两位身姿挺拔的舞蹈演员做着艺术体操，从符合史实的角度来考察，这一设计颇为荒诞，但是放在《封神》的故事里，竟也合理，对历代读者来说，殷商晚期的酒池肉林可谓《封神》小说里的最大噱头之一。

《封神》故事对改编的宽容度从一开始就已显现，它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参考史料有限的朝代，考古上的苍白反而为改编者创造了发挥的空间。《封神榜》在完成名著改编任务的同时，商业上也获得了成功，这可能是大众文化第一次尝到“封神”IP的甜头。

蓝天野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就曾经提到当时香港方面人员在商业上的敏锐嗅觉，“他们懂市场”。《封神》有通俗文学特有的俗气与猎奇，它本就不是一个特别典雅的作品。或许正因如此，它被改编的次数更多，所谓“格调高级”的，总恐曲高和寡。

这一版《封神榜》还造就了第一批北上拍戏的香港演员。饰演女娲娘娘的女演员陈秀珠是《金枝欲孽》皇后的扮演者，饰演伯邑考的汤镇宗则是知名港星汤镇业的哥哥。主题曲《花开花落》有谭咏麟、毛阿敏演唱的两个版本，“一个神话就是浪花一朵，一个神话就是泪珠儿一颗”，从歌词也可窥见，当时对《封神》的影视改编，还是以将古典文学小说“视觉化”和“大众化”为目标，情调上基本按照历史剧来拍。

这样的改编，有其艺术价值和史料价值。但显然，这个奇诡绚丽的小说，一定不会止于仅仅有这样“规范”的版本。值得一提的是，在《封神》上与内地首先结缘的香港影视，很快将要创造出自己的“封神”经典，TVB的改编方式，某种程度上重塑了人们看待《封神》故事的眼光。

世俗改编：逃不过一个“情”字

前文已述，《封神》的可贵在于一“俗”字。它的“俗”不光指“通俗”，更是“世俗”。

《封神》既讲人，又讲神魔，还要讲人与神，不仅人有“世俗”之心，神也有，世间万物兹有生灵，都在恩仇爱恨、筹谋算计当中被牵绊着，这是《封神》的世俗观。一对对情感关系单拎出来，就能被改编成独立的电影或者剧集。

举哪吒的故事为例。哪吒是全书中最出彩的角色，诸多影视作品对哪吒的改编也最多。其中最独特的，当属2001年香港TVB拍摄的那版《封神榜》。这一版影视改编，把《封神榜》拍得最有人情味，它详细地补充了哪吒的成长史，将哪吒从转世到重塑肉身再到辅佐灭商的整个故事，重述为一个顽童英雄的心灵变迁。

TVB版《封神榜》不仅添加了哪吒的官配“莲花”这一角色，并且几乎全新塑造了母亲殷十娘这个角色，这些都丰富了哪吒故事的肌理。

“90版”《封神榜》作为合拍剧，一定程度受到了香港方面的干预，因此服化具有古罗马服饰风格特征，而且非常大胆。

在剧中，殷十娘武艺高强，深明大义，对哪吒几乎有一种“愚爱”。十娘雨中打哪吒的一场戏，超越了原著简单的情节构造，被赋予最普世化的母子情感，殷十娘不再只是哪吒故事里的背景，哪吒的反叛也有理可循，这种改编，实际上完全把神当成人来写。

细腻着眼于人物情感并且进行“煽情”，是TVB“肥皂剧”的一贯套路，但是这种创作方式的介入对《封神》改编是重要的。原著在文学层面存在结构混乱、人物扁平、观念陈腐的问题，反倒为改编者的大刀阔斧创造了空间。后世对其进行影视化必须要对人物关系和心理动机进行现代性的重述，才能真正让“封神”焕发生机，这是对《封神》故事宝库的有效挖掘。

又如纣王与妲己的故事。在《封神》原著當中，妲己出于政治原因被强迫献给纣王，在前往朝歌途中被九尾狐附身，而后纣王被妲己美色和九尾妖狐迷惑，盲目听信美人谗言，这是标准的“祸国殃民”叙事。

读者与观众，则显然对这个既有情色意味、又有情感纠葛的爱情组合怀有更多好奇，于是有越来越多的通俗影视版本，会去讨论这样一个问题：纣王与妲己之间究竟存在什么样的爱情？

动画片《哪吒传奇》的结尾，亡国之际，纣王与妲己相互坦诚，不离不弃。这里似乎让人看到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影子，它依然处于一个经典的帝王爱情戏说框架当中，但是“只要爱妃高兴，我什么都愿意”这样的浪漫台词出现，充盈了人物的情感细节。

在乌尔善版本的《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里，九尾妖狐附身妲己，主动要求辅佐纣王，而纣王在这里也并非纯粹耽溺于酒色，他其实是个有事业心的王。而且乌尔善还给九尾狐安排了一个前传，她曾被殷商先祖封印，某次殷寿征战时受伤滴血，无意间解开封印，妲己终得人形，将纣王视为恩人。这种前世姻缘的情感纠葛，把妲己演绎为“一只狐狸的报恩”，两人之间抽去了原著中女娲娘娘震怒后降下三妖为祸人间的前情，也略去了苏护造反所透露的历史背景，成为一个更为凄婉纯粹的爱情故事。

2020年上映的动画电影《姜子牙》，用名字的萌化削弱妲己身上的反派特性，“小九”在电影中被认为是封神大战的牺牲品，只是一个执着于寻找父亲的单纯女孩。纣王对其用情至深，几乎病态地执着于“爱妃”，他的形象被浪漫化地改写为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情种。

根据小说，封神之后，纣王被封“姻缘神”，主管天下爱情婚嫁。可见这些着力于爱情的改编，也不算毫无根据。

是人，是神，逃不过一个“情”字。这是《封神》故事能够改编出不同主角版本的底层逻辑—原著是一个群像小说，而影视改编则可以选择任意一个值得挖掘的人物作为主角。

其他故事，比如姜子牙与申公豹之间 “相爱相杀”的正反对决，成为一些影视版本的剧情轴线。申公豹师出正道却成为反派的心理根源也被反复讨论，《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的申公豹有一段心理自剖：“因为我是豹子修炼成精，我是妖，无论我多么努力，我都是妖。人心中的成见就像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也休想搬动。”又如，姜子牙在人间，见证西岐几代贤主，在神界，则担负起沟通人间与神仙的大任，这种双重身份天然具有戏剧张力。动画电影《姜子牙》当中，姜子牙则面临牺牲一人救天下人的“电车难题”，可见《封神》的文本弹性之大—在其奇幻故事构架之下，可以放进多少现代人关心的话题。

奇观改编：“封神宇宙”是中国超英？

2019年7月26日，《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魔童》”）上映，当天票房即过亿，创造历史。

要说《封神演义》的影视改编，动画作品是我们绕不过去的一部分。早在197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就出品了《哪吒闹海》，该片现已被认为是中国动画电影史上的扛鼎之作。它的画面富有中式美学趣味，使用水墨画笔法勾勒出的哪吒形象深入人心，为之后很多影视改编的服化道提供了重要参考，甚至影响了痛仰乐队、哪吒乐队等音乐人的歌曲创作。

动画作品是检验电影行业工业水平的试金石，它们对《封神》的复活往往更多是一种“奇观化”的改编，着力复原其世界观，包括神、仙、魔的形象，宫殿庙宇的设计，以及打斗场景。

凭借《魔童》的好风，彩条屋开始构建“封神宇宙”。《姜子牙》的彩蛋里，席卷中国票房的魔童哪吒出场，大IP的内部联动让众人为之一振。但是两部电影当中有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申公豹”，也让观众出戏，瞬间冷静下来：看来“宇宙”，不是那么好建成的。

很快，市场上出现了令人迷惑的现象，另一家动画电影出品公司追光也开始建造自己的“封神宇宙”，《新神榜：哪吒重生》与《新神榜：杨戬》接连上映，让观众有点摸不着头脑：前阵子刚“魔童降世”，现在又“重生”啦？

世间万物兹有生灵，都在恩仇爱恨、筹谋算计当中被牵绊着，这是《封神》的世俗观。

盯着这个大目标的人不少。乌尔善七年磨一剑拍摄三部《封神》电影，意图建成自己的封神宇宙，片中饰演杨戬的此沙在接受电影频道采访的时候提到，“封神宇宙”里的中国神话人物，也可以像漫威一样让大家熟知。

除在故事架构、人物关系上打造IP联动之外，“封神宇宙”得以建成的核心是影视行业的工业化水平，这意味着它必须有国际水平的精良特效与自成体系的美学风格。现在的《封神第一部》已有苗头，它在考究历史文物的基础上，为传统的神怪故事赋予了崭新的魔幻史诗外观，有人说这个版本的《封神》像《指环王》，乌尔善未必没有这番野心。

三部《封神》电影，时间物力投入巨大，究其原因，乌尔善接受采访时提及，某次想给孩子买儿童读物，发现中国没有作品可买，而且孩子选择了變形金刚主题的玩具。乌尔善想，我们应该有一部具有中国文化属性的超级大片。这个大片真正成功的那一天，或许不是电影大卖，而是某一天，孩子在挑选玩具的时候，选择了“封神”人物。

这就是影视改编向泛文化领域的延伸了。《封神》经过几代人的重述、改编、再生，已然被寄予厚望：我们希望它能够在现代社会为我们提供心灵的依托，这是文化上的寻根之旅。

从前亦有说法，《封神演义》不过是某个老头为了给女儿凑嫁妆一夜之间写出的潦草“网文”，不料成书大卖，一时间洛阳纸贵，而老头一夜白头。《封神》的幕后故事，与《封神》同样离奇。正如影视作品里被改编成各种模样的《封神》，虽也有网大烂片，但是佳作各有千秋，终归是魅力无穷。

那个时代总在不停召唤我们。每次看到新的“封神”故事，中国人都会从心灵上返归历史的童年，每一个人物、每一件法器、每一套招数，都像文化密码一样被写入中国人的基因。

“夏商周断代工程”的首席专家李学勤教授，是中国最早使用碳十四断代法测算出西周建立时间的学者。然后，他通过行星运行规律，试图确定在哪个时间点，木星正好像史书记载的那样，运行到天空最高处。经过反复考证，李学勤教授最后确定牧野之战的具体时间是公元前1046年2月28日清晨六七点钟。

古今对话的时刻，我们却似乎分不清历史与神话。大家会倾向于相信，某个平行宇宙里，在这一天，天刚蒙蒙亮，诸神到场，天地齐观，武王向殷商发起最后的进攻。成汤即将落幕，崭新的华夏文明，在周朝的土地上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