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川
桃花谣
桃花开,桃花落,桃树底下排排坐。
排排坐,吃果果,吃完果果过江河。
一个春天的早晨,空气里混和着雨水与花瓣潮湿而清甜的气味,一阵鸟啼声突然从后山树林里响了起来:咕咕咕——嘎嘎。
我和妹妹正坐在外婆家的堂屋里,用一根粗粗的红毛线翻着花绳。我们已经摸索好多天了,还是只能翻出五个花样来,分别是筷子、面条、鱼网、箩筐、铺盖。但我们丝毫也不厌倦,一直不停地翻着。
翻着翻着,妹妹突然停下来,小脑袋偏向右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警觉地转动着,小耳朵似乎快要竖起来了,就像我家那只随时准备汪汪大叫的小白狗。妹妹压低声音,用略带警觉的口吻问道:“姐姐你听,啥声音在响?”
我停下来,凝神谛听数秒钟,但并没有听见什么。或许似乎听到了一点点什么,但我以为那只是风吹过的声音,或者水流过的声音。这些大自然的声音一直都在人间存在着,流传着,却很难被人想起,也不被人说起,所以就算不得人们常说的那种声响和动静了。
只是这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世界是如此沉寂。
这种沉寂,就像人第一次俯身水井边,朝着黑乎乎的井口一点点望下去,那种幽暗,那种深邃,令人陡然生出的怕和慌。在这之前,我不知道世界也可以是沉寂的,我以为它只是笑的,哭的,闹的,跟人一样。人只有在死去后才会不哭不笑,一动不动,所以小孩子总是又哭又闹地抗拒睡眠,因为害怕堕入陌生的令人不安的无边无际的沉寂中。在小孩子的睡眠里,总是黑暗降临,总是梦魇缠身。
我不喜欢沉寂,沉寂的世界就像深渊般,总是隐藏着忧伤,让人想哭;或者有什么危险的可怕的东西,比如猛兽突然蹦跶出来,张牙舞爪,吓你一大跳;还有,死去的亲人也会隐藏在沉寂背后,默默地望着你,不说话。我想起了我们的小妹妹,前年冬天,外婆一大早背着她出门去看病,第二天傍晚回来时,就只剩空空的小背篓了。我一直怀疑外婆把小妹妹藏在哪里了,或者送给没有孩子的人家了,也许等她长大了就会自己回家来的。但我不想等那么久,因为我很想念她,一想念她,我就恨不得立即见到她。我期待她能突然哭起来,就在屋外的小路上,或者附近的树林里,或者别的任何我们能找到的地方,因为她还不会说话。只要能哭出来,哪怕只哭一声,我们都能听得到,最好就是现在,此时此刻,她的哭声一定能将这个世界的沉寂打破。
“姐姐,我咋听到燕子在叫呢?”妹妹竖起耳朵,转动眼珠子。
我知道,春天来了,妹妹想念小燕子了。自从那年我们捅了燕子窝,燕子们怒气冲冲离开外婆家,已经好几年都没再回来过了。
我又侧身听了听,还是没有听到什么,于是我用肯定的口吻说道:“啥都没响,可能是时间在响。”
“时间会响吗?我咋听不到?”妹妹皱起眉头,表示怀疑。
“当然会,妈妈的手表不就滴答滴答地响吗?”
“可是……”
我不想再和妹妹探讨这个问题了,我得逃离这种沉寂,于是就站起来,飞快地跑出门,跑到路边那棵桃树底下去了。
昨夜刚刚落过雨,落的是毛毛细雨,地上湿漉漉的、滑溜溜的,路边草叶上缀满亮晶晶的水珠子。风吹过时,高高的竹子摇晃着,竹叶沙沙响着,水珠子就扑簌簌地落下来,落进人的脖子里,头皮上,凉沁沁的。
桃花开了满树,粉嘟嘟的;桃花落了满地,也是粉嘟嘟的。地上的桃花让人怜惜,不敢下脚走路,怕踩脏它们。我喜欢树上的桃花,那么多桃花,我该喜欢哪一朵呢?如果我喜欢上一朵桃花的话,该拿它咋办呢?要把它摘下来吗?插在小辫上?别在衣襟上?或者丢进门前的溪水里,任它随水漂去远方?远方会不会也有一个小女孩,在溪水下游把桃花打捞上来,然后插在小辫上?别在衣襟上?
外婆不许我们摘花,她警告我们说,花花没有了,就结不成果果了;结不成果果了,就吃不成果果了。
那时候,我很爱这个世界,我的爱很简单,也很朴素,有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就是吃。爱你只因你好吃,爱你就要吃掉你。面对一树桃花,我心生欢喜,如果桃花变成桃子,我会更加欢喜,我会毫不犹豫地大口大口将桃子吃到肚子里去,我是多么爱桃子呀!
可是呢,这个过程实在太漫长了,漫长得让人不敢去想,它需要一个小孩子耗费无数个白天和夜晚来等待。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最困难的事情不是跨越高山大海,而是等待。在等待中,花盛开,又凋谢;天晴好,又雨落;春天变成了冬天,沧海变成了桑田……我根本没有那个耐心一直守着一棵桃树,一眼不眨地看着它成长,看一朵绯红妖娆的桃花如何变成一颗饱满水灵的桃子。所以我最崇拜的就是孙悟空,他能越过时间的蕃篱,跨过等待的屏障,直接把桃花变成桃子。
只有外婆才喜欢等待,一年四季守着家园和故土,默默耕耘,默默收获,几十年如一日。我羡慕她的从容与坚韧,有耐心,最后总能等到梦想的收获,等着等着,雨停了,彩虹就出来了;望着望着,云散了,月亮就出来了;守着守着,水落了,石头就露出来了;忙着忙着,花落了,南瓜冬瓜就结出来了。
而我呢,从来就没有为一朵花花变成果果等待过一个夜晚,付出过一星半点的劳动,所以当果果们来到我嘴里时,除了又浅又薄的酸与甜之外,我却无力吃出第三种复杂而丰富的滋味来。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一树桃花,纵有百感交集,万千惆怅,那也只能持续相当短暂的时间,譬如一霎暮雨落,一缕青烟散。
燕儿谣
燕儿飞,燕儿乐,燕儿飞过河。
我和妹妹离开路边那棵桃树,重新回到家门前,坐在门槛上,拍着小手,唱起外婆教给我们的乡村歌谣:燕儿飞,燕儿乐,燕兒飞过河……
就在这时,真的就有一对小燕子,身穿黑白相间的衣裳,舞动剪刀似的尾巴,飞过不远处的绿绿山坡和清清小河,飞过门前那片黄得耀眼的油菜花地,真的就朝我们飞过来了。
也许是听到了我和妹妹的歌声,听到了我们热情友好的呼唤;也许是外婆家门前的桃花开得太美,让它们嗅到了春天的清香迷人的味道。总之,燕子们欢快地扇动灵巧的翅膀,朝外婆家这边飞过来了。
外婆家是老房子,白白的墙,黑黑的瓦,它也是乡村最沉寂的事物,总是默默无言,藏身于茂密的竹林里。但不管它怎样拼命往竹林里钻,总会有那么一小部分黑的瓦和白的墙露出来,让过路人远远地一眼就能看得见,就像小孩子躲猫猫,顾了头,顾不了尾,根本就藏不住的呀。
两只小燕子在外婆家屋檐下久久徘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好像在商量着什么。我望望它们,又望望老屋,突然明白燕子为啥那么喜欢乡村?不远万里也要飞回老房子筑巢?因为只有乡村的老房子才会为燕子们留有遮风蔽雨的屋檐。还有,你看啊,房子是黑白的,燕子也是黑白的,它们是真正的黑白配呢,多么古老和谐的色调,就像一张白色宣纸上落下的工笔花鸟,又像两个狂草的飘逸的毛笔字。
可是没过一会儿,两只小燕子叽叽喳喳叫着,忽然又飞走了。我们感到很失望。妹妹说,它们在空中停留太久了,脚都酸了,一定是找歇脚的地方去了,也许过会儿还会回来。妹妹指着门前那棵桃树,遗憾燕子们为啥不歇到桃树上去呢,桃花那么美!
这时,我突然生出愧疚,因为我想起了某年春天,我们曾经捣毁过屋檐下的燕子窝。难道是那两只小燕子飞回来了?也认出我们来了?
那次事发纯属偶然。听七里沟的冬临舅说,燕子会骂人呢。我和妹妹都很好奇,想看看燕子失去巢穴后会有何反应?真的会骂人吗?于是就举起一根长长的竹竿戳掉了屋檐下的燕子窝,然后怀着隐隐的不安和后悔,等待燕子们归巢。
黄昏时分,燕子们飞回来了,很快就发出了不同往常的鸣叫声,那叫声比平时的语速快了几千倍,几万倍,音量也高了几千倍,几万倍,听起来真是情绪激动,气势汹汹,确实是在骂人呢。它们一直绕着毁坏的巢穴飞来飞去,骂声不绝,悲痛欲绝,久久都不愿离去。
在农田里忙活了一天的外婆回家了,目睹眼前的情景,非常生气,举起小竹条狠狠地揍了我和妹妹,并且难过得连夜饭都吃不下。
外婆说,世上所有动物,不管大的小的,强的弱的,美的丑的,都得有个属于自己的窝,可以安放自个儿。如果没有一个小窝遮风蔽雨,歇脚睡觉,那该多可怜啊。
外婆说那些话的时候,眼里是噙着泪水的。我和妹妹认识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却没有机会跟燕子们道歉了,它们已经伤心地飞走了,不和我们玩了,并且说到做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二年春天、第三年春天,外婆家的屋檐下空空的。没有燕语呢喃的春天,是多么空洞多么苍白的春天啊。
正回想着悲伤的往事,那对小燕子突然又飞回来了,嘴里竟然衔着河泥和树枝。啊,这是要开始筑巢的节奏啦!
这一次,燕子直接把巢筑到了外婆家的堂屋里,也许是觉得房子里会更安全吧?可见它们不仅原谅了我们,还给予了我们更大的信任。我和妹妹喜极而泣,赶紧躲得远远地,生怕惊扰到它们。
从那以后,我们就和家燕友好相处着,再也不敢造次了,因为重新获得的信任是多么珍贵,我们要加倍爱护我家的小燕子。
每天早晨,外婆都要早早地起床,打开家门让燕子飞出去觅食;傍晚一定要等到它们飞回家,才能关门睡觉。有一天,外婆干活累了,睡得很早,天没黑尽就关了门,刚睡下没多久就惊醒了,因为想起了燕子们,于是赶紧跑到堂屋去看它们回窝没?侧耳倾听,似乎有叽叽喳喳的叫声从门外传入,刚一打开房门,两只燕子急急慌慌闯进来,差点儿撞到外婆身上,大概是在門外等待很久了,它们飞翔的姿势都带着迫不及待的味道。从那以后,外婆走亲戚就不在外留宿了,每晚睡觉前都要看看燕子窝里有没有两颗毛绒绒的黑黑的小脑袋,然后才能安心去睡。
燕子和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算是家养的鸟儿了。虽说寄人篱下,但它们却是自尊的,自爱的,也很有志气,从不吃外婆家的一粒谷米,无论是摆在桌上的,还是掉在地上的。它们总是自己飞出去,在田野里辛辛苦苦找吃的,辛辛苦苦喂养它们的下一代。
燕子的生活极其规律,每天都是早睡早起,天一亮就出门,天擦黑就飞回来。它们挤在一个窝里,叽叽喳喳互道晚安,然后就头挨头迅速地睡着了,看上去真的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呢。
燕子的模样很特别,具有极高的辨识度,它们的脸蛋总是红红的,红得就像犯了错的小姑娘,又像喝多了酒的小伙子,更像我们过六一儿童节登台表演时才会涂抹的那种夸张的大红脸蛋。
燕子还特别地爱干净,对主人家非常尊重,从不把屎尿拉在堂屋里,而是拉在它们自己的巢穴里,然后再把这些排泄物一点点地弄到外面田野去,把自己的小窝清理得干干净净的。
多少年过去,每当想起燕子,我心里都是暖暖的。不知道它们后来怎样了?我离开外婆家后,它们还在一代一代地飞回乡村吗?
月亮谣
月亮婆婆,莫割我耳朵;我吃粑粑,你吃馍馍。
黄昏来临,月亮就出来了。
新出来的月亮弯弯的,静静地挂在天上,看上去就像一把锋利的小镰刀。只不过它的光芒显得略为浅淡,不比深夜时分那般明亮。
那天晚上,我们刚吃完夜饭,坐在院坝里看月亮时,妹妹突然举起了右手,指着天上的月亮,惊喜地说:“姐姐你看,月亮上面真的有个嫦娥在跳舞呢。”
我猛地拍打了一下妹妹的手臂:“瓜娃子,可别乱指啊!”
我曾听七里沟的冬临舅舅说过,月亮不喜欢被人用手指着,就跟人一样的,如果你指了她,她就会生气,夜里就会跑来割你的耳朵。
当时我不以为然,因为听过的各种禁忌简直太多太多了,基本都是吓唬小孩的。比如,不能用手比画蛇的长短,否则蛇会来给你当枕头;白天不能玩火,否则晚上会尿床;不能在屋里打伞,否则个子长不高;葡萄籽吃进肚子里的话,就会长出葡萄藤……
所以我也曾怀疑月亮割耳朵的说法,毕竟天和地之间隔的可不止十万八千里呢。但冬临舅舅说,月亮不需要飞下地来,她只要从你家窗前飘过,就会穿墙而入。正当我半信半疑之时,冬临舅舅又用他受伤的左耳向我展示了这一传说的真实性和可怕性。那时正值寒冬腊月,我以为是他的耳朵生的冻疮。但他却说,你用手摸摸看。我伸出手去,啊呀,在他的耳垂之下,竟然真的就有一个小小的豁口。
妹妹听我这么一说,吓得都要哭了,只差跪到地上作揖磕头了。
怎么办?怎么办呢?
这时,外婆笑了,轻轻哼唱起乡间的歌谣:月亮婆婆,莫割我耳朵;我吃粑粑,你吃馍馍。
外婆说,别急,我们给月亮婆婆做馍馍吃,她就不来割耳朵了。
快到清明节了,正是吃春菜的时令,外婆经常带我们到山坡上挖野菜,荠菜、香椿、灰灰菜、枸杞芽……我最喜欢野蒜的味道,不喜欢鱼腥草的味道。我们管鱼腥草叫猪鼻孔,它那从小到大渐次旋开的褐色叶片,看起来真的很像猪的鼻孔。猪鼻孔确实挺灵的,一场雨过就能嗅出春天的味道,一眨眼工夫就从地底下拱出来了,拱得遍地都是,闹哄哄的。
那天,外婆领着我和妹妹,挎着小竹筐,从山坡上采来清明菜。这种春菜又叫粑粑菜,专门用来做粑粑。粑粑就是饼子,南方人叫粑粑,北方人叫馍馍。粑粑菜的叶子白里透着淡绿,叶片上布满又细又软的绒毛,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小小的透亮的花儿。
傍晚回家,外婆用清水和面,将清明菜揉进面团里,用铁锅烙出一个个菜粑粑。菜粑粑小小的,圆圆的,咬一小口,舌尖就有清香弥漫开来,嚼起来更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吃完夜饭,外婆把剩下的菜粑粑盛在一个瓷盘子里,叫妹妹端到院坝,搁在小木凳上,再插上一炷香。
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她虽然比昨天胖了那么一点点,但依旧是弯弯的,看上去还是像一把锋利的小镰刀。
一家人围坐在院坝里,外婆开始唱起歌谣,我们也跟着唱起来:月亮婆婆,莫割我耳朵;我吃粑粑,你吃馍馍。
不知过了多久,香燃尽了,竹林起风了,月亮婆婆也躲进白莲花般的云朵里,枕着云朵呼呼地睡着了。她已经享用完清香美味的春菜馍馍,心满意足,把割小孩耳朵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啦。
再看妹妹呢,她正躺在外婆的怀里,枕着外婆的胳膊,也甜甜地睡着了。今夜她一定会做一个美梦,月亮婆婆会来到她的梦中,对着她慈祥地微笑,夸馍馍好吃,再也不用担心会割她的小耳朵啦。
镰刀谣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镰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我不歇,忙着回家割大麦。
割一杵,喂鸡母;割一撮,喂鸭婆,割完抬头天擦黑。
天渐渐热起来了,气温一天高过一天,这是万物拼命生长的黄金季节,空气里似乎都有荷尔蒙的气息。
田野里,金黄的油菜花凋谢了,长出大蓬大蓬绿油油的油菜荚;桃花李花杏花凋谢了,结出一树一树青涩的累累小果;树木的叶子已经从嫩嫩的新绿变成成熟的绿,漫山遍野飘荡着粉蓝的细碎的刺槐花的浓郁香气。
没过多久,农忙开始了,地里到处都是收割麦子的农人。
我和妹妹坐在堂屋里,又开始击掌说唱:张打铁,李打铁,打把镰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忙着回家割大麦。割一杵,喂鸡母;割一撮,喂鸭婆,割完抬头天擦黑。
我们一边说唱着,一边想象外婆是怎样弯腰站在金黄的大麦地里,挥舞镰刀奋力割麦,满脸通红,挥汗如雨。镰刀闪着锃亮的银光,细细的锋利的齿轮收割着一根根金黄的麦子,而一根根麦穗也像一把把锋利的镰刀,在阳光下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也割着外婆的脸和手。
有一天,外婆割完麦回家,我看到她的脸被太阳晒脱皮了,还被麦芒划出一道道血印子,我就心疼地对她说:“外婆,你以后不要出去割麦子了。”
外婆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瓜娃子,不做活路的话,我们吃啥呢?喝啥呢?”
铁匠铺子我们也在镇上看到过,张家父子俩,一个在火炉上飞快地翻动红彤彤的铁片,一个抡起铁锤使劲儿地砸,“砰!砰!砰!”红红的火星四处迸溅,就像地下涌出的岩浆,直到铁器完全砸出了他们需要的农具的模样,才拎起往冷水里一浸,“哧啦”一声,刹那间,整个房间雾汽蒸腾,白烟袅袅。每次看到那一幕,我就生出一种魔法的幻想,下一幕应该就是铁匠们消失的时刻,神仙们使出障眼法,在空中变身隐退,地面腾起一股烟雾。但张家父子显然不是神仙,他们一直都在那间房子里打铁,从未离开过,“砰!砰!砰!”一天天,一年年,直到老了,死了,然后又有后人來接替他们,继续打铁。
我和妹妹一边击掌,一边把这个特别有画面感的歌谣反反复复地说唱着,一直到第九遍时,妹妹突然停止了说唱,小脑袋再次偏向右侧,亮晶晶的眼珠子转动着:“姐姐你听,啥声音在响?”
“咕咕咕——嘎嘎——”妹妹学起了一种陌生的鸟类鸣叫。
我侧耳倾听,听到的却是布谷鸟的叫声。
这是农忙时节,布谷鸟在催人割麦插秧呢。田野里,树林中,不分白天和夜晚,整个乡村都充满了布谷鸟的啼叫声:“快收快割!快收快割!”
一只芦花母鸡悄悄跳上石台阶,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朝屋檐下踱过来了。它机灵的小眼睛警觉地打量着四周,刚好和飞跑的我们撞了个正面,受到惊吓的它,“咯咯咯”叫着跑开了。
我和妹妹交换了一下眼神,装着若无其事地走开,然后躲到门后边,偷偷地观察它。不一会儿,芦花母鸡果然又悄悄地折返回来了,看看四下无人,悄悄跳进了屋檐下的竹箩筐。那个竹箩筐里填满了细软的稻草和谷糠,是专门用来给母鸡们下蛋的窝。
我们躲在门后,耐心地等呀等呀,不敢弄出一丁点儿声响动。
“咯咯——嗒——”终于,门外鸡叫声大作,一听就是那种下了蛋的母鸡的叫声,只有下了蛋的母鸡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大鸣大叫,为的是报信,向主人炫耀功劳。它们太灵性了,太懂得自己的价值了。
我和妹妹立即从门后冲出来,跑到箩筐边一看,呀,草窝里果然躺着一颗鸡蛋。我们把它捡起来,捧在手心里,生怕落地打碎了。鸡蛋还是温热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摸起来细腻又光滑,还有粉白粉白的光泽,真让人喜欢啊。
芦花母鸡并不走开,一直站在那里咯咯大叫,我们晓得它是在等犒赏呢。于是我们跑进屋,从竹箩筐里抓起两把外婆刚刚收割回来的大麦粒,抛撒到地上,芦花母鸡立即噤了声,撒开两条细腿飞奔过来,低头飞快地啄食起来了。
等到外婆割完麦子回家,把这颗新鲜的鸡蛋用清水煮熟,剥开蛋壳,妹妹吃蛋白,我吃蛋黄,那滋味真香啊,弥漫着整个童年。
远客谣
宝宝你从哪里来?我从金城山上来。
金城山上有匹马,请你过来吃嘎嘎。
麦子刚割完,田里就灌满水,又该插秧了。
濛濛细雨中,农人们弯腰站在水田里,头戴斗笠,身披簑衣,把嫩绿的秧苗一根一根插进泥水里。那些秧苗插得那么工整,在大片大片的水田里,看起来就像是练毛笔字的米字格呢。
秧苗慢慢长高了,水田绿得赏心悦目,雪白的鹭鸶在水田里觅食,细脚伶仃行走在秧苗间,万绿丛中几点白,看上去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农人们从不捕杀白鹭,他们把这种鸟儿唤作秧鸡,意思是生活在秧田里的鸡,这真是又形象,又亲切呀。
我们在稻田边玩耍,跳着、跑着、追逐红色的绿色的蜻蜓,也捕捉田埂上的青蛙。稻田在烈日下散发出混和着植物与水腥的气息,我们用纱网捞着绿绿的浮萍和水藻,有时还能捞到螺蛳、泥鳅,以及蛇一样扭动的黄鳝。有好几次,我们甚至发现了蚂蟥,这种臭名昭著的肉虫子会钻到农人的腿里去,恶狠狠地吸血,越拽扯它就越钻得深,除非用力拍打,或者用火烧,才能把它们弄出来,真是太可怕了。
稻子很快就扬花了,稻田里弥漫着清甜的香气。寂静的夜晚,青蛙的鼓噪声变得铺天盖地,连同半夜的蝉鸣。我们习惯了在院坝里乘凉,在星空下摆龙门阵,吃着外婆从菜地里砍来的苞谷秆儿,摘来的嫩黄瓜。心情好的时候,外婆还会唱起那个年代最好听的流行歌曲: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转眼间,一些稻子开始发黄,稻田显现出星星点点黄黄绿绿的斑驳味道,就像油画里的色彩。到最后,所有稻田都变成了一片片灿烂的金黄色,那是大地上最富有最绚丽的颜色。
该收割稻子了,这是秋天,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外婆、舅舅、姨婶们,从早到晚都在稻田里忙碌着,他们必须赶在雨季来临前,抢收完地里所有的稻子。
只有我和妹妹是乡村的闲人,但我们也不甘落后,赶着鸡呀鸭呀来到收割后的稻田里,鸡鸭寻食,我们就在地里捡拾遗落的稻穗。
新米下了锅,熬出一盆雪白清香的粥来,粥面上还飘浮起一层薄薄的米釉子,吃起来格外香甜。我们一边喝粥,一边就着豇豆和黄瓜的泡菜。
吃着吃着,妹妹突然又停下来,亮晶晶的眼珠子警觉地转动着:“姐姐你听,啥声音在响?”
我正准备打断她,这时,黄狗在门外突然汪汪大叫起来,有客人来了!于是我们全都放下碗筷往门外跑。
门外站着两个陌生的乞丐,是母女俩,拄着拐棍,背着麻布口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说起老家在安徽,先遭水灾,又遭火灾,如何流离失所。老的小的,边说边哭,外婆听得难过,也站在一边陪着她们抹眼泪。
刚熬好的新米稀饭,被外婆倒进了母女俩的搪瓷缸里。外婆又从米缸舀来满满几筒新米,倒进她们的麻布口袋。望着她们蹒跚离去的背影,外婆想了想,最后连饭也顾不上吃了,干脆领着母女俩去附近熟人家讨米。
直到天黑,外婆才疲惫地回家来,说起那对落难的母女,依然叹息连连。
后来的日子,我们连续好几天都没再吃过香喷喷的新米。不过我们一点儿也不在意,我和妹妹已经深深懂得,为人行善的道理。
行路谣
洋盘洋盘假洋盘,背起书包到广元。
又吃包子又吃面,又坐汽车又坐船。
夏日凌晨,满天的星星还在天上眨着眼睛,外婆就把我和妹妹从床上叫起来,让我俩分别坐进两个又大又深的竹箩筐里。舅舅用一根扁担把两个箩筐挑了起来,然后就大步流星上路了。
快开学了,我和妹妹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该到妈妈身边去上学去了。舅舅说,你俩走路太慢了,还不如我用担子挑来得快。他想要赶在火辣滚烫的太阳出来之前,把我俩护送到镇上去。
清凉的风儿吹过一遍又一遍,我们的大脑慢慢变得清醒起來,路上的风景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天空、河流、田野、树林,随着舅舅肩上扁担的起伏晃动而在我们眼前起伏着、晃动着。每当走过窄窄的山路,我们抓紧箩筐的绳索悄悄望出去,望见脚下的悬崖深不见底,而我们竟然就悬在半空中,这种惊险刺激的体验真是神奇又美妙啊。
那时候,我和妹妹的体重加起来虽然不足百斤,但舅舅挑着担子走上几十里路也是不容易的。舅舅走一阵,歇一阵,擦把汗,喝口水,遇到熟人就打个招呼,有时还会停下来摆几句龙门阵。
终于,我们要过磨儿滩了,过了这条又长又弯的河流,路就走了一大半了。小木船停泊在河岸边,等着行人上船,船上只有三五个人,艄公只是义务摆渡,并不收船钱。我和妹妹仍坐在箩筐里不出来,一个船前,一个船后,嘻嘻对笑,咫尺相望。
小木船在河面慢慢前行,却感觉不到它的移动,只看得到岸上的景物在一点点往后退。行船途中,听老艄公摆起这条河,摆起河边的人和事。他用悲伤的口吻说起几天前刚刚发生的悲伤故事,一个打猪草的小女孩从这里掉下去了,人们把她从河里打捞上来时,可怜的女孩手里还紧紧攥着她的那把小镰刀……
这个不幸的故事让船上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泪。从此,每当路过那条河流时,我都会想起那个不幸的小女孩,她一定和我一样,刚到读书的年龄,也喜欢读书,那么我就好好地替她读书,好好地替她活着,也替她守望故乡,守望未来的好生活。
又过了些年头,我走出故乡,走出大山,我坐过汽车、火车、轮船、飞机,却始终无法忘记童年时走过的那些路,以及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多少年过去,我都无法忘记那个悲伤故事里的小女孩,她在我的心里一直活着,成为一条故乡河流的化身。
腊月谣
胡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
娃儿想吃肉,老子莫得钱。
到了腊月,地里的活路已经不忙了,人们开始忙着过年。
家家户户都要杀年猪,猪们都是吃着锅里煮的谷糠菜蔬长大的,虽然舍不得,但必须杀啊。用碎木屑和柏树枝熏出来的腊肉黑里透红,一块一块挂在灶头上,方能显出家境的殷实和生活的富足。
二姨出嫁也在腊月。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用竹竿抬着嫁奁,接走了二姨。她是外婆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是陪着她一起同甘共苦的女儿,同时也将是另一个家庭勤俭操劳的主妇,言传身教的母亲。
外婆一直站在乡路上,哭着目送女儿离家,望着接亲的队伍从家门前走远,绕过山坡上的菜地和麦田,一直走到山梁,拐过山凹口,娶亲的队伍就在那里消失了。
剩下来的冬天,显得有些漫长难捱,因为外婆已经不在我们身边,老房子也在看不见的远方,故乡的生活里已经不再有我们了。
因为寒冷,也因为总是生病,户外活动减少了,我和妹妹大多数时間都待在室内,窝在小床上,一边击掌,一边说唱:胡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
妹妹没再竖起耳朵,没再转动眼珠子,不再说那句姐姐你听,啥声音在响?因为寒冷的冬天确实没啥声响,可以用万籁俱寂来形容。
幸好我们还有一个打发寒冷和无聊的好物件,就是烘笼。精巧的竹篾筐里放着小小的陶土盆,盆里装着炭火,再盖些草木灰,可以暖手,也可以暖脚。烘笼的竹把手边还插着一对铁筷子,可以用来夹炭火,也可以用来夹花生黄豆和红薯,放在炭火里烤得喷喷香,吃起来更是香喷喷,只是要注意别烤糊了,更别像火一起燃烧起来。
腊月将尽,正月快来了,地里基本没有活做了,外婆也没清闲下来,而是忙着给我和妹妹做棉鞋,好让我们在新年有新鞋穿。她要先做很多准备工作,先到竹林里捡来干笋壳,清除黑毛,用来剪鞋样;又到苦楝树下捡回一箩筐苦楝果,用来熬浆糊;再到缝纫店找师傅讨些碎花布,用来做鞋面;最后还要裹出又细又长的苎麻线,用来纳鞋底。纳鞋底特别费手劲,也费眼力,厚厚的千层底,要好几天才能纳出一双鞋底呢。
除夕之夜,外婆熬了整整一个通宵,终于给我和妹妹一人做了一双新棉鞋,摆放在我的床头。
那一夜真漫长啊,一觉醒来,半个世纪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
又是一年腊月,我回到了故乡。静谧的乡村夜晚,突然落起大雪来,我惦念着后山那座新坟,会不会在积雪里变得暖和起来?躺在坟墓里的外婆,晓不晓得我回来了?
恍惚中听到后山树林里传来声声鸟啼,咕咕咕——嘎嘎……
侧耳倾听良久,那鸟啼声似有似无,或许只存在于记忆中,是幻听。忽然又有一个童稚的声音,在耳畔悄然萦绕:“姐姐你听,啥声音在响?”
“我晓得了,是鹧鸪在叫。”我在心里轻轻回答。
然而此时此刻,我再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因为问话的那个小女孩已经听不到了,她已不在人世多年。我徒劳地举起双手,想要击掌说唱,然而对面永远不会再有那双与我对击的可爱的小手掌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