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兵
你还在?钟灵发来的又是语音。
外面的雨声麻麻点点,香山听得不是很真切。香山开了外音,屋子里都是钟灵的回音,钟灵喉咙里好像躲着一只蜜蜂。香山的房子其实不大,装修比较简单,房间里除了衣橱和一张床,还有床头柜。显得空旷。
香山正仰在床靠背上。
床头柜上一盏台灯,他故意换成了老式的一百瓦灯泡。这还是钟灵的意见,钟灵有一回说,你这个家空落落的,再加上白炽灯,一个人住,孤魂野鬼一样。
香山这套两居室的房子,只有主卧还像点样子,次卧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儿童床。主卧是为自己未来的老婆准备的,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女人跟他躺在这张床上。次卧本来给他的儿女准备的,只不过香山还不知道儿女在哪个女人的身上。这话香山跟钟灵也说了很多回,香山还开玩笑地说,这个女人带着他的儿女满世界走太累了,还不如早点回到他这里。
钟灵说,一颗卵子的事情,能有多累?说着钟灵就笑。
香山却觉得那一枚卵子的重量比他的体重还要沉。
你还挺浪漫的。钟灵说。
浪漫有什么用,还没浪好。香山看着钟灵。钟灵似乎听到言外之意,坐着不动,低着头,不停地翻着手机,目光里都是荧光闪烁。钟灵许久不肯说话。钟灵生气了。香山哄了很久,钟灵才好起来,她忽然大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老实的女孩?
没有,你只是比较实在。香山说。
实在跟老实都是骂人的,就是傻呗,你们每个男人都只会骗我。连朱离这样的男人也欺负我。当时他是多好的一个男人,香山,你说对不对?钟灵看着香山,眼泪又挂在脸上,似乎香山就是她老公朱离,就是欺负她的那个男人。
没有,我从来不骗你,我从来也不会欺骗女人。香山说。
倒也是。钟灵轻轻地说。
这么多年,唯一和香山来往的女孩就只有钟灵。很多年了,断断续续地彼此牵挂着,倒不是心里,而是在通讯录里。从座机到小灵通再到智能手机,他们的通讯工具一直在变,唯一不变的是,钟灵总能找到香山。只要遇到事情的时候。包括钟灵的爱情。
一路走来,香山帮着钟灵经历了几次爱情,也帮着她甩了几个男人。钟灵什么事情都敢做,也敢说,连她和一个五十多岁老男人的故事也告诉了香山。
钟灵在雨中,发来很长一段语音,主要的意思是,你给我介绍的狗屁男人朱离,比老豆差远了。
香山觉得气不过,自己根本没有介绍朱离给她,是她自己厚着脸皮往上贴的。嘴是两张皮,香山拿钟灵没办法。
朱离是钟灵现任老公,也是香山的朋友。
钟灵像一个怨妇,一边哭着一边诉苦,一边批判朱离,一边惦记着老豆的好。而香山根本听不进去,每次钟灵都这样,刚开始热烈地赞美着一个男人的好,过一段时间,就批判得体无完肤,都是这样的节奏。朱离不像一个绝情的人。香山是个执拗的人,不容易被钟灵带节奏,何况,朱离在香山心里,是个忠厚的,讲情义的人。
我不是说人渣朱离,我是说豆建德,那么好一个男人,我都错过了。
香山这才慢慢记起老豆。老豆就是那个五十多岁老男人豆建德。钟灵的前男友,也许是前前男友。
那时候,钟灵经常邀请香山和豆建德一起玩,豆建德是清风酒店的经理,很有些风度。平时西装革履,领带戴得也很严谨,脸上总是保持着温文尔雅的笑意,看上去是一个不错的丈夫,很好的父亲。在香山看来,应该还可以做一个不错的兄长。每次去,豆建德都会给香山安排一个套间,说,清风酒店你就是VIP,只要你有空随时欢迎你来玩,过来住。
谢谢豆总。香山说。
都是兄弟,你叫我老豆就好,煮豆燃豆萁的豆。老豆笑着,稀疏的头发,让他显得格外清爽和稳重。不过那一句“煮豆燃豆萁”,却有些说不出的意味。他完全可以不这样多余,老豆做事也不像个多余的人。
看着老豆脸上柔和的微笑,香山还是在心里叫了一声,老豆。
在小包厢吃过饭,老豆起身,轻轻地拍拍香山的手臂,跟香山和钟灵歉意地笑笑说,我去有点事,你们稍微等一会儿。
香山被老豆的热情和谦卑感染了,情不自禁地起身,弯着膝盖,朝老豆点头说,你先忙。
香山悄声问钟灵,他是去买单吗?这瓶白酒还没开,可以退掉的。说着,香山起身把白酒提起来。
钟灵说,这还是老豆自己带来的。
红酒也是吗?香山看着桌上半瓶红酒说。
是的,他们这样身份的人还需要在酒店买酒吗?钟灵有些恼火了。香山并没有发觉,又倒了杯啤酒说,看看这些酒都贵,幸亏我喝啤酒。
这桌看起来要不少钞票的。香山说。
钟灵眨眨眼睛说,看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在这清风酒店,他老豆哪里还要自己买单?钟灵自顾自地抿嘴笑,似乎说的阔佬不是老豆,而是她自己。
老豆回来了,领着他们到大厅。
豆建德站在酒店大堂朝一个穿着旗袍的服务员招招手,那个女孩迈着碎步跑过来,旗袍的开衩处绷得紧紧的,香山真担心会“啪”的一声裂开。
老豆没有看服务员,而是接过房卡,说,香山,天不早了,我也不能陪你们了。说着左手递给香山一张房卡。过了一会儿,老豆又给了香山一张卡。说,楼顶有溫泉,也可以游泳或者娱乐一下。
老豆又大步走向吧台,跟坐在那里低头的女孩交代着什么。
香山看看钟灵,钟灵却没有看香山,离香山很远,很生分的样子。香山走过去问,老豆是清风酒店的老板吗?钟灵说,老豆说他不是的,他说他也是打工人,带“总”的才是老板。
那也是清风酒店一人之下的打工人。香山听了笑。
香山突然想起什么,问,钟灵,老豆没有为你安排房间啊?钟灵脸色突然凝滞了,细声细气地说,我不住在这里。
那算了,我也把房卡还给老豆。香山说着,朝老豆看。确实,主角都不住在这里,他一个配角在这里干嘛?
香山又晃了晃手里的白金卡,问钟灵,你去游泳吗?
不去。钟灵摆摆手说。
那老豆去吗?香山偷偷看着老豆。服务员在一边看着香山盈盈地笑着。
老豆是属猫的,怕水。钟灵说。
香山被钟灵逗笑了。
你们笑什么呢?老豆过来问。
钟灵说,香山说你在这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酒店加上布草房打扫卫生的总共才几十人。老豆自嘲地笑笑。钟灵也看着老豆笑了起来。
钟灵说你是属猫的。香山望着老豆说。
钟灵是一个知己。老豆看看四周,慢慢地笑着,抿着嘴,又撇了撇,像是做了鬼脸,纯情得很,似乎跟他们一样年轻了。
可能啤酒喝多了,香山去了卫生间,让钟灵等他。钟灵没有搭理他。
香山找了半天才找到卫生间。
出来以后,香山怎么也找不到钟灵,电话她也不接。
那天晚上,香山坐在大厅的休息室待了很久,他没有看到钟灵离开,他又给钟灵电话,钟灵却怎么也不接他的电话。
香山也没有看到老豆。香山寂寞起来,也空旷了起来,他觉得老豆和钟灵都不约而同地躲着他。午夜了,钟灵和老豆还没出现。香山似乎知道了,不知道在哪个房间,老豆一定在钟灵身上放肆。
那个笑盈盈的服务员要带香山去楼顶温泉,香山摆摆手,问,你陪我一起洗温泉吗?姑娘咧开嘴笑道,老板你请我,我就去。
哦。香山不敢接话,直接回了房间。
香山进入房间,怎么也睡不着,就洗了几次澡,他看着柔和的灯光和暧昧的城市夜景,觉得自己像是个吃软饭的。是朋友钟灵出卖了身体,他才能有资格住进如此奢侈的酒店。钟灵似乎为了他的享受,才如此付出的。香山觉得对不起钟灵,香山想一定要对钟灵好。
香山睁着眼睛,不想浪费在这豪华酒店的每一秒。直到眼睛看什么都沉重的时候,才肯睡着。
早上,他刚想下楼吃自助早餐,服务员却送来了,还很丰盛,说是豆经理安排的。香山觉得老豆真是贴心,他够资格做一些放肆的事情。
后来,钟灵就没有再带香山去清风酒店了,香山也没有再见过老豆。甚至也很少见到钟灵。大概几个月后,钟灵留下一段语音:遇到老豆,叫他不要纠缠不清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香山问。
过了一会儿,钟灵发来一段哭泣的语音。香山对钟灵的哭泣没有抵抗力。
好。香山只回了一个字。
老豆打电话来找香山,打听钟灵的下落。香山说,她好久都没有跟我联系了。老豆,钟灵让我告诉你,不要纠缠不清了。
香山想把钟灵的语音发给老豆,因为时间久了,语音失效了。香山只好截图。截图听不到声音。
老豆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说,我们也都是难兄难弟,相煎何太急!
老豆,你听我说,我是真的不清楚钟灵怎么想的,我和钟灵没关系。香山赶紧解释。
豆总,钟灵还是在乎你的,她还为你哭了。香山告诉了老豆。
哎,我懂,我都懂。老豆的那一声叹息,击中了香山柔软的地方,他想起了钟灵。他们真的好久不见了。
老豆再也没有找过香山,似乎他是因钟灵的存在而存在的,香山还是有些失落的。不知道老豆现在怎么样了。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怎么不回信息?钟灵责怪香山道。
香山起身,听着窗外的雨声不知道该如何安抚钟灵。
香山总是在钟灵最伤心的时候出现,又在钟灵最快乐的时候消失。香山还记得,几年前,把几年的积蓄都帮着钟灵买了她的保健品,否则,香山的房子还能再大几个平方。
不过,钟灵也有钟灵的好。钟灵的话总是能够触碰到香山的心里。比如说灯泡。
香山还真就换了灯泡。确实是感觉好多了。
衣柜的门还敞开着,香山没有老婆帮他收拾,随性得很,倒也没有人抱怨。一件淡紫色的外套透过缝隙,袖子露在外面,像一个女人悄悄伸出了手臂,要抓住些什么。
衣服是钟灵的。她总喜欢丢三落四的。香山觉得这是一个女人可爱的地方。钟灵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也不记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件紫色的外套是老豆给钟灵买的,价格不低,第一次和朱离见面的时候,钟灵就是穿的这件外套,朱离盯着这件紫色的外套,说,这件衣服真漂亮,绝配,估计要几千块。说得钟灵快乐得阴晴不定。她没告诉朱离这件衣服到底多少钱。钟灵其实不想朱离在意她的打扮和服饰,而是在乎她的人。
朱离他不要我了。钟灵的哭泣声比雨声更大。这句话让香山很震惊,香山不相信朱离敢这样。
毕竟是因为自己,钟灵才认识朱离的。
在香山帮着钟灵甩掉很多男人,包括老豆之后,香山终于帮着钟灵成全了另一个男人。这个人就是钟灵的现任老公朱离。
朱离是香山的同学。只是人家大学毕业,在外企公司做财务。而香山,大学扩招以后,高中沒念完就出门打工了。香山说,大学不包分配了,无所谓。朱离天生是读书的材料,这一点在家乡汉水街是共识。香山爬树掏鸟蛋的时候,朱离在看书,香山跳入汉水河玩水的时候,朱离在看书。以至于,同学们背着父母都跳入汉水河游泳,朱离除了能在岸边帮他把风之外,还是在看书。香山他们被老子逮住,打个半死。后来,香山他们出去玩就不再带朱离了。
男人做财务的不多,朱离就是一个。
钟灵认识朱离的时候,朱离已经有了女友。女友算不上白富美,至少也占了两样。
他们第一次吃饭,是钟灵从外地回来看香山。说得好听是钟灵来看香山的,说得不好听,就是来投靠他的。香山给了钟灵一些钱,说不要乱花。
你跟我爹一样。钟灵很烦香山管她。
到底去哪里吃?香山问了朱离很多遍,朱离都没说,只是告诉香山,你肯定没去过。
香山没去过的地方太多了,甚至没有出过省。
那天朱離请香山去吃的火锅,香山就把钟灵带去了。路上,香山介绍了朱离,还说起小时候朱离的糗事。他帅不帅?钟灵突然问道。我是男人,从来不关心男人帅不帅,主要他优秀,很会读书,小时候跟我都不一样,甚至没有流过鼻涕,就是挂在嘴唇上的那种。说着香山哈哈地笑。
你好恶心呀!钟灵被香山逗乐了,不停地在香山的肩膀上捶着。
香山跟朱离说还带一个人去。朱离说,那行。香山心里难得开心,毕竟省了一顿饭钱,或许还有一些虚荣心作祟。香山其实也没多想,只是觉得把钟灵带在身边,他心里比较踏实,也省得钟灵到处乱跑。
朱离把他女朋友也带去了。这事朱离没有跟香山说,也没有必要。
他们在大厅吃饭的。
钟灵不怎么说话,只顾着吃菜,然后撩一下鬓角,瞟一眼朱离。
朱离忙着给女友夹菜。女友朝香山笑笑说,你女朋友?也不介绍一下。
蛮漂亮的。朱离跟着说。
我们是兄弟,我叫钟灵。钟灵朝朱离笑着。朱离的女朋友说,你瞒着掖着干嘛,一看,你们就是情侣。
钟灵本来和香山坐一条板凳。钟灵听了朱离女朋友的话,站起身,搬了条板凳,一个人坐到另一边说,这样就不像情侣咯!然后抿着沾满辣油的筷子盯着朱离看。
你也觉得我漂亮吗?钟灵盯着朱离说。
朱离看了女友一眼,眼神无处安放,忙说,你的紫色衣服跟你很搭配。说完还特意征求女友的意见。
衣服是不错。朱离女友也赞成朱离的看法。
得几千块钱吧?朱离随口问道。
你给她买的?朱离的女友问香山。
没有,我不太会买衣服。香山说。
四个人突然都没话说了。
吃过饭我们看电影?钟灵抬头捏着筷子,双手撑着下巴,在朱离的脸上晃来晃去。吓得朱离不停地喝水。
你对我男朋友好像很感兴趣,脸都被你瞟煳了。朱离的女友逼视着钟灵说。
焦了好,就像烤鸭,外焦内脆。钟灵很爽朗地笑着然后朝朱离看看。
做鸭子好,朱离本来就像!香山说着忍不住笑。
朱离的女友起身抠了一眼朱离,起身说,什么人呀!说着朝门口走去。
你太小气了,人家毕竟是客人嘛!朱离拉着女友的手说。
你去和她大方吧。
朱离留不住女友,只好回来,准备结账。哪知道钟灵却默默地哭了。泪水一滴滴的,在亮堂的灯光下闪亮。
香山只顾看着朱离女友离去的背影,她的背影像一记耳光打在香山的脸上。香山觉得今天真是不该带钟灵来。
朱离弯着腰,纤细的手指夹着两张餐巾纸递给钟灵说,大厅抽烟的人多,辣着眼睛了吧?
不是烟呛人,是我觉得让你为难了,真对不起!说着钟灵哭得更厉害了,身体不停地抖动。
香山,你也不安慰你朋友!朱离责怪香山。
香山终于伸手准备拍拍钟灵。
他又不是我男朋友,不要他安慰。钟灵带着哭腔说。
香山的手僵在空中,随后垂下放在桌子上,起身付了吃饭的钱。
朱离坐过来,说,今天是我不对,我女朋友从小娇生惯养,不懂得体谅人,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朱离说着,痴痴地看着钟灵,希望她能够停止哭泣。
钟灵哭了很久。她说,想起了很多伤心的往事。
朱离知道也追不上女朋友了,就一直陪着钟灵和香山枯坐着。
钟灵看了眼朱离,眼神照在朱离的脸上,说,朱离,你真是个体贴的男人,你女朋友真是幸运。朱离被这么一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离开火锅店的时候,钟灵问朱离,要不要我们一起走,有个伴?
朱离说,你和香山不是正好有个伴吗?
香山望着黑黢黢的夜空,夜空不时升起焰火,远远地绽放着,汉水街禁放以后,那里是唯一集中放焰火的地方。
香山双手插进口袋,外面确实很冷。他说,我们是哥们儿。
烟花真美,今晚的夜空帅呆了,跟你一样帅!钟灵笑着嚷道。
朱离没有接茬,叫了滴滴,让钟灵和香山回家。
香山忙说,我来叫,步行走走也可以。
朱离说,外面太冷了,这里也偏僻,我已经叫车了。
可是在冷风里站了很久,车还没有来。香山站的小腿发酸了,只好坐在路边花坛上。
朱离焦急盯着手机,说,信号不好。
我来看看,香山忙起身在网上叫车。
朱离,现在像你这样好男人不多了。钟灵直白地说,目光也直直地看着朱离。朱离光滑的脸庞在路灯下,一闪一闪的,灿烂得很。
没有,香山也是个好男人。朱离客气地说。
回去的路上,钟灵一直打听朱离的情况,然后肯定地说,这么好的男人,我一定会拿下他。
朱离有女朋友的。香山懒懒地说。他真怕钟灵会惹出乱子来。老豆的阴影还在香山心里隐隐地痛,要是又来一个女人找他麻烦,那就更讨嫌。
香山说,你要好好的。
钟灵低着头,双手捂着鼻子,不停地哭泣着。
算了,想开就行,不要难过,好男人还是有的。
夜晚,车里幽暗得很,一股香水味道,混合着香烟味道,弥漫着说不清的怪味。
我不是难过,我是开心,香山你知道吗,我走过那么多地方,遇到过千千万万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像朱离这么好的男人,有文化,有修养,还帅,经济条件又好。钟灵哭得很有节奏。
香山没有搭理她。以前钟灵伤心哭泣的时候,香山还知道怎么安抚钟灵,可是钟灵幸福的哭泣,香山没见过。
再后来,钟灵又在香山的生活中消失了。再次得到钟灵的消息,居然是她结婚。告诉他消息的是朱离。香山很想知道,钟灵是用什么方式把朱离拿下的。朱离却闭口不提。说,我只是负责给你发糖,其他的你以后问钟灵。
香山没有问钟灵。
有那么几天,香山很心疼朱离的前女友。虽然香山已经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可是,那个心酸的背影,他不会忘记,大概就像老豆离去的背影一样吧?
钟灵遇到朱离幸福地哭了。他们结婚的时候,钟灵也哭了,是抱着她爹哭泣的。
再后来,钟灵就很少联系香山了,似乎香山完成了使命。只是和朱离吵架的时候,才能听到钟灵的声音,她都是发的语音,似乎嫌聊天打字太辛苦。
每次吵架,钟灵都说朱离欺负她,到底怎么个欺负法,钟灵死活不说,只是哭。这次又来了。
香山不太和女人打交道,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人都擅长哭泣。
好在这一次钟灵还没有哭,香山知道她在极力地控制着,就像自己拉肚子一样。
在钟灵跟香山发语音之前,香山闹肚子,好不容易止住了,浑身也没有多少力气。他就躺在床上听书,听着听着就有些迷迷糊糊了。他几乎每天都是依赖这个入眠的。香山不是失眠,只是习惯了,就像习惯钟灵打扰他一样。
钟灵吵醒了香山。香山鼻息里隐隐弥漫的油漆味道,十分的轻盈,比飘在空中的空气还要轻。
那种轻让香山觉得内心的空旷,就像钟灵说的那样,空落落的。秋雨敲窗,孤灯为伴。
香山把音量调小,耳朵贴在语音筒,听到了钟灵颤抖的声音,她似乎很冷,从牙缝里挤出那种冷,听起来钟灵很恐慌。
钟灵,钟灵,你怎么啦?香山急切地问着。
钟灵还是没忍住,又哭了。香山的追问,似乎把钟灵的眼泪逼出来了,再也忍不住了。
她的语音很独特,在任何情况下,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似乎很慌张,像很激动的样子,好像很在乎你跟她聊天。
你别哭,我还没死。香山说。香山听到钟灵擤鼻涕的呼啦声。
我好难过,你还有心思睡觉!钟灵在语音里说。
这么晚了,狗都睡了。香山回复道,还特意发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香山打字比较慢,还没有发出去,钟灵的消息又来了。
香山只好给她打电话过去。谁知道钟灵却挂断了。
香山,我想跟你说个事情。她很着急。
香山说,等下,我去下洗手间。他的肚子又在不停地搅动了。
这跟去洗手间没关系的,你听我说。我要跟你说个事情。她又说。
香山只好拿着手机去了卫生间,准备一次漫长的谈话。
我今天跟你聊天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要跟我保证。她说。
守口如瓶。香山道。
花瓶最容易破碎。她说。
你必须要把我们的聊天记录删掉,通话记录也要删掉,不然我就不说了。
你说。香山说。香山其实特别讨厌钟灵发语音。香山说,你连打字都懒得打吗?我喜欢语音呀。钟灵大大咧咧地说。可是我很讨厌。你是说讨厌我吗?如果你以后都是用语音聊天,我就讨厌你了。
可是钟灵还是改不掉这样的陋习。
我就在你的楼下,小公园里,你听。钟灵的声音不停地抖动。
香山听到雨水落在池塘的声音。哗哗啦啦的。
你到我家里来吧,外面很冷。香山把手机放在盥洗室的台盆上,提起裤子,小心翼翼地不让钟灵听到他拉拉链的声音。
我才不来,我宁愿夜里就睡在这个凉亭里。你告诉朱离,我死也不会回去的。钟灵说着又开始哭了。
香山知道,肯定是朱离又气她了。每次这样的經历,都是一样的结局。她似乎每个月都要闹这样一出。也许是朱离闹的。
外面的雨水滴答滴答的,就像落在香山的心上。挂了电话以后,香山心里比打电话的时候更加揪心。
一个满是委屈的女人,为了逃避老公的欺辱,躲在他家楼下凉亭里,雨一直下。他不去看看,是说不过去的。又是他的朋友,万一遇到不测那就糟了。
好在是十月,深秋的雨,不太寒凉,要是大雪天,钟灵这样闹脾气非在外面冻死不可。她是做得出这样的事情的。
香山拿她没有办法,拿钟灵老公朱离也没有办法。香山每次说朱离的时候,朱离就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是不是非要气她!
你气女人始终是不对的。香山说。
我是宁愿气自己,都舍不得气她!朱离委屈地捏着拳头说。
你还是气她了。香山说。
老实说,自从钟灵嫁给朱离之后,香山就不太看得起朱离了。原因是钟灵告诉他,朱离跟钟灵做了婚前财产公证。钟灵跑来跟香山闹,说,你介绍的什么狗屁男人,这么会算计。朱离有什么财产值得公证?香山说,我哪里知道他家有多少财产?就一套房子,还是贷款买的,还有一辆破车!钟灵说的时候,已经气得不行,眼圈都肿胀了。钟灵还说,每次出去吃饭,朱离都要AA制。说这样心里轻松,对女人也公平。香山想了很久,说,算了,你也就只为他家贡献一枚卵子,你也不亏。香山说的时候,嘴皮子都在颤抖。他不想让钟灵发现,就不停地喝开水,烫得眼泪都出来了,嘴唇也疼了。香山后来找朱离提出这件事,朱离说,我在大学谈女朋友也这样。朱离,你是欺负我没有读过大学是吧,你是读大学读傻了,学了些外国的鸡毛蒜皮,在我这里牛皮哄哄。朱离觉得跟香山不在一个频道,他们本来现在也很少在一起玩。
对于离婚,朱离也不在意,反正现在结婚后都是各玩各的。他还年轻,没到四十岁,拖得起。可是钟灵也三十多了,在婚姻上,女人天生就是要吃亏些,主要是青春期短了些。如果说女人是昙花的话,男人就是天竺葵,花期又臭又长。
对这样的比喻,朱离觉得对于香山来说,太高级。他不一定听说过。香山听了朱离的怪论,心里倒也释然了,虽然对钟灵不公平,对自己却有极大的启发。他终于发现,读大学真是好处多,他开始羡慕朱离,想着,就算上厕所,也要上大学里的厕所。
他们就这样拖着,偶尔也快活。
这一拖,就拖了三年,大概是朱离欺负了钟灵,钟灵一直没有怀上。钟灵倒也不上心,她反而觉得世界还是公平的,朱离没有把心交给她,她的卵子也始终隐匿不见。
香山还是决定下楼看看钟灵,他甚至没来得及穿袜子。香山胳膊弯里夹着她的紫色外套。这是一个老小区,没有电梯,香山出了门,声控灯亮了,风从楼梯口灌进来,吹得香山眼睛都睁不开,鼻息里都是冷空气。到了一楼,楼梯口铺的地砖溅了许多水,很滑。香山一屁股滑倒在地,坐在紫色外套上。香山赶紧用手和自己的衣角擦干净。
香山把钟灵的那件紫色的外套拿给她。这点香山还是很欣慰的,只要钟灵受了委屈,或者和她老公朱离吵架,她就会躲到香山这里来。刚开始,她老公还是很紧张,吓得到处找她,还报了警。后来发现钟灵躲在香山家里,慢慢地也就不在乎了。第一次香山通知她老公来领人的时候,她老公笑盈盈地说,她就躲在你在这里?钟灵的老公朱离上上下下看着香山,就像盘问家里来了佣人一样,那种眼神,让香山无法忘记。香山突然明白,一定是钟灵跟她老公朱离说了些什么。香山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没有办法,只要钟灵央求到香山,香山是什么都愿意跟她帮忙的。钟灵哭泣就是香山的软肋。只要钟灵一哭,香山就心疼得不得了。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香山缩着身体,往凉亭中间挤。凉亭很大,可是飘风雨,香山怎么也躲不过,脸上和头上都落了些雨水。
我们还是上楼说吧,有什么事情不能回家说的?香山很焦急。
我想老豆了。钟灵不哭了,脸色明亮地说。
香山一惊,不知道该如何说。
老豆这些天都在撩我。钟灵说。
那又能怎样?香山说。
他还是忘不了我,我也还记得他,我不该伤害老豆的。钟灵低声说。
这时候一阵风吹来,凉亭边的垂柳摇摆得厉害,树叶上的水珠一片片落在河里,密集地响起哗哗声。
钟灵的身体朝香山靠近。香山把紫色的衣服披在钟灵身上。
你是个有老公的人。香山说。
我知道,我也知道我该忘记老豆。钟灵的声音又开始颤抖起来。
朱离现在根本不在乎我。钟灵说。
不一定要挂在嘴上的。香山说。
你信不信,就算我跳河自杀了,朱离也不会管我。说着钟灵又开始哭了。
不会的,朱离不会这么绝情。香山只好安慰钟灵。
忽然,钟灵脱下紫色的外套扔进河里,紫色的外套漂在水面上,在微弱路灯下慢慢漂移着。
你给朱离打电话,就说我跳河自杀了,你看他会来吧?钟灵在香山身上摸索着,说,你手机呢?
你手机呢?香山反问。
没电了。钟灵答道。
香山找出手机,递给钟灵。钟灵拨通朱离的手机,再塞到香山手上,低声说,你跟他说。
手机响了半天,朱离没有接。
朱离不接,可能以为我又约他吃饭呢?香山笑着说。
那你就拍张照片,发个朋友圈,只要他拿手机,肯定会看朋友圈的。
香山选择了一个尽可能危险的角度,拍了照片,发了朋友圈,还拿给钟灵看,说,这样你满意咯!
钟灵看了没有说话。
我们还是上楼吧。
钟灵跟着香山上了楼。香山到卫生间拿出毛巾,递给钟灵。钟灵没有接,说,一股臭男人的味道。
不好吗?香山笑道。
你身上有油腻味了。钟灵有一些笑意。
香山看着钟灵笑,只好自顾自地擦着头发。他看到黄色的毛巾上,粘着不少头发。香山有点不好的预感,他想起了老豆。
钟灵看着香山的房子说,你要换个房子就好了,太小。
反正一个人住。香山说着悄悄把毛巾挂回卫生间。
钟灵看着香山的脚,说,你平时都不穿袜子的吗,邋遢鬼!
我今天想事情,忘记穿了。香山说。
切。钟灵从牙齿间发出声音,尖锐得很。
钟灵打开窗户,探头看着外面。沥青路面反射着雨水冷冷的光。钟灵打了个冷噤,赶紧关起窗户。
你就睡我房间吧,我睡次卧。香山说着,帮钟灵换上新的被套。
不忙了,今晚我不会睡觉的。说着钟灵靠在沙发上,朝香山招招手,眼睛盯着香山的手机。
香山把手机给钟灵,还是打不通朱离的电话。钟灵却没有把手机还给香山的意思。
香山也没好要回手机,回房间睡了。没听书,香山怎么也睡不着。
天还没亮,香山就被楼下的救护车吵醒了。香山打開窗户,一看,一辆救护车停在凉亭边上,几个穿白衣服的抬着一个人上了救护车。
有人出事了?香山忙来到客厅,钟灵还靠着沙发,抬眼看着香山。
跟你有什么关系?钟灵淡淡地说。
会不会是朱离跳到河里救你出事了?香山赶紧穿上外套,准备出去看一看。
朱离都没有接你的电话,怎么会来?钟灵还是坐着没动。
香山又来到窗口,救护车响着走了,声音越来越小,围着看热闹的人声音却越来越大。
有什么想不开的!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不一会儿,小区里响起“叮当叮当”金属敲击声,有个女人喊道,专收鸭毛,鹅毛,长头发……
香山的世界活跃起来。
香山觉得肚子饿了,却不想动。他看着钟灵。钟灵睡着了,刘海遮住了眼睛。她的唇丰满柔软,沾着微光。她的手还抱着香山的手机。
香山很久没有看到钟灵这么安静。安静得让香山心疼。香山不知道钟灵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满世界跑,做了那么多行当,却还是什么都没有的样子。香山觉得听到钟灵的名字都会心疼。
香山看着钟灵,端来一个小凳子,坐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看着她。香山鼻子酸酸的,觉得这辈子到底没有好好照顾钟灵,让她经历了那么多风雨。
香山的眼泪慢慢溢出眼眶,鼻子窸窸窣窣的。
香山,你怎么啦?钟灵睁大眼睛看着香山。
香山低着头,没有听到钟灵在说话。
香山。你怎么啦,不要吓人!钟灵起身,靠近香山,轻轻地拍着香山的肩膀,慢慢地抚摸着香山的头。
我以为哭泣是一种很有趣的游戏。香山想了很久才说。
哭泣怎么是游戏呢?钟灵说。
那你怎么这么喜欢哭泣呢?香山答道。
你去死吧!钟灵突然生气,一巴掌打在香山的脸上,打开门,朝屋外冲去。
门开着,一阵潮湿的风吹进来,香山觉得每一根头发都在颤动。
香山捂着钟灵的手印,咧着嘴大笑了起来。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