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冉
青金石。
在英国东伦敦的夏洛蒂街,坐落着一座优雅的艺术学院——英国王储基金会传统艺术学院(The Princes Foundation School of Traditional Arts)。這所艺术学院隶属于威尔士三一圣大卫大学,由英国国王查尔斯三世创办,始终致力于关注和传承世界各种文化中的传统艺术,而我与学院有一段不得不说的机缘。
英国王储基金会传统艺术学院被学生们重新装饰后的玻璃房。
作为该学院的第一批中国留学生,我在推开学院玻璃门的一瞬间便能体会到时间与艺术的痕迹:眼光所及之处,都是往届学生留校作品,从严谨的几何作品到豪华的装饰手抄本,从布满自然纹样的各色瓷器到尽显自然本色的细木镶嵌装饰盒,令人目不暇接,天花板上挂满结构复杂的3D几何模型,厨房窗户上被学生们重装的彩色玻璃,无不让置身其中的人切身体会到,原来自己就是传统艺术的一部分,在被传统艺术拥抱的同时在心中涌动出将这些智慧传递下去的激情。
这所研究院性质的艺术学院拥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研究生和博士生,从二十多岁的小年轻到满头银发的古稀老前辈,每个人都能将在研一公共课中学到的知识应用到各自国家的传统艺术之中,并在研二的创作中将自己国家的传统艺术形式以崭新的面貌呈现给世人。这也是英国王储基金会传统艺术学院的教育理念之一,即“以实践这一方法论将活的传统传递下去”。这一理念也在学校主持的各种短期课程中有全面体现,无论是实践课还是晚间讲座,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传统艺术都有专业的导师进行详细梳理和讲解,让学生在体会“眼前一亮”的同时对古人的实践智慧佩服不已。
在研一的各种课程中,最令我感兴趣的课程之一就是色彩材料课。这门课与其他课程(图案课、圣像画课、陶瓷课、细目镶嵌课、教堂染色玻璃课、波斯细密画课、印度细密画课、西洋书法课等)一样,都饱含了院长在开学讲话中所提倡的精神,即“希望学生们通过心、脑、手的实践,达到与自然、传统和宇宙普遍规律的和谐统一”。因此,看到色彩课导师从那只有着斑驳外皮的医生包里掏出一块块色泽浓郁的矿石、一截截七扭八歪的植物、一瓶瓶比哈利·波特魔药课药剂还漂亮的色粉、一颗颗绘制坦培拉(蛋彩画)时要用到的农舍鸡蛋,加上操作台上的黄铜钵子和玻璃罐、还有老式的天秤和平底锅,都让每一届学生感受到不一样的艺术魅力。当导师打开了中世纪色彩史的话匣子,学生们便伴随着充满惊喜的尖叫声开始在操作台之间穿梭。
在融合了哲学、历史、地理、化学等知识的色彩学习过程中,我们不仅要从地质和化学角度学习硅孔雀石的化学成因、孔雀石与蓝铜矿之间的氧化关系、如何通过绘画作品的变色程度判断画家当年是选取哪种蓝色矿石制成的颜料进行创作的,也要学习没食子蜂在橡树上留下的虫瘿中的鞣酸如何与硫酸亚铁发生化学反应,生成应用在中世纪装饰手抄本中的墨水,还要学习将用于染色的液体染料转化成固体颜料的操作方法。这些实践都会配以历史上的著名作品进行说明,比如中世纪手抄本中的夺目金色、庞贝壁画中大量来自朱砂的强烈红色等,这些实物让学生更深层次了解到颜料的美感。
为了能更好地完成色彩材料课作业,我在研一结束的暑假选择了意大利作为自己的实地考察目的地。众所周知,意大利的艺术惊艳了世人。从壮美的大教堂,到华丽的湿壁画,从晶莹庄重的马赛克,到细致入微的石雕像,每一种艺术都体现了匠人们默默无语又出神入化的非凡技艺,其中令我格外关注的是那些绘画名作细腻绵软的颜料色粉。
自伦敦飞到罗马后,我乘坐火车进入佛罗伦萨。在这座成就了70%的文艺复兴艺术家的城市里,圣母百花大教堂砖红色的圆顶和城市中比比皆是的乳白色墙体讲述着各自艰辛地建造历史,维琪奥老桥也毫不吝惜地分享着自己曾作为连接乌菲兹宫和碧提王宫走廊的往事。穿过古典的桥洞、散落阴影的小巷、映着人影的橱窗、以及洒满阳光的广场,便来到了我心目中的圣地——堪比色彩博物馆的充满各式传统颜料的画材店。
透过橱窗,望向玻璃瓶里那些惹眼的色粉,让人忍不住好奇这些漂亮的颜料从何而来?怎么会有如此纯粹的颜色?带着这些问题推门进店,墙边一位浑身蹭满颜料的艺术实践家正在用榔头和黄铜大杵有节奏地敲打裹在布头里的石头,见我好奇地盯着他那上下挥动的榔头尖儿,便停下来,用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向我介绍起他桌上的这堆宝物。
布头里的这些矿石透着浓郁又深邃的蓝色,因为原石中夹带少量的黄铁矿和方解石而闪着微微亮光。这些珍贵的、名为“青金石”的矿石在历史上主要以几大形式出现:主要产于阿富汗矿脉中的原矿、在考古领域中时常以陪葬品形式出现的饰品、在中世纪晚期以原矿形式由异国商人们从今天的阿富汗翻山越海传入威尼斯并经匠人们长时间的摸索才提炼出的优质蓝色矿物颜料。这种青金石既神秘又金贵,由它提炼出来的色粉被人们称为“Ultramarine”(群青),也就是“来自海的那一边的颜色”。
匠人们必须对这些青金石千锤百炼才能获得最纯粹的蓝色。首先,要将这些硬度极高的蓝色原石包在布里用榔头砸成小块(因为初期会有粉尘,所以要用布包起来),再将这些小块倒入黄铜钵里继续捶打至更小的碎块,并继续研磨成更细的粉末。当这些灰蓝色细粉被蜂蜡、松脂、树胶的混合物小心包裹起来后,其中的杂质将被逐渐吸附。几周后这些混合物会被放入碱液中,真正优质的蓝色将被慢慢“洗出来”,成为最终的群青色粉。这与意大利画家切尼尼在《艺匠手册》里记录的方法一般无二。
直至今日,在提炼过程中,匠人们仍抱着感恩的心与手中的青金石进行着无声的对话。虽然青金石早在公元前7000年就以原矿形式被发现,但在古希腊古罗马时期,西方艺术品的色彩还是以暖色的土系颜料为主(如陶器中的黑绘、红绘等),几乎难以见到蓝色的踪迹。到了中世纪,蓝色依然很少出现,多是植物提取的颜料,但由于植物系的颜料普遍耐光性差,所以不稳定、不长久。直到中世纪晚期,青金石才以原矿形式传入欧洲,开始被制成群青色粉。这种比植物颜料更持久更艳丽、比蓝铜矿更稳定更浓郁的矿物颜料随即被艺术家们以极其谨慎并虔诚的态度应用到手抄本、蛋彩画和油画之中。但因为货源和提炼技法的原因,群青的价格一直与黄金不相上下。但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又名“天空碎片”的珍贵颜料,才使得随后的艺术表达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收纳于贝壳中的各种天然颜料。
英国王储基金会传统艺术学院学生的陶瓷及木工作品。
我的英国导师也将这种萃取方法称为“非凡的过程”。这种充满艰辛的提炼方式与之后严谨的作画方法一样展示了匠人与画家的虔诚之心。天堂、圣母这些主题总与蓝色相连。正如波提切利创作于1483年的《圣母颂》,在这幅已有540年历史的作品中,深沉浑厚而不失华丽的蓝色装点着圣母的衣袍。
看着眼前这位艺术家身上脏兮兮的围裙、浅浅的指甲缝里隐约可见的颜料、脸上细纹里泛起的汗水,我不禁感慨,正是这些智慧和毅力促成了最终的艺术品,这些无形的价值为艺术品镀上了一层光晕。匠人与艺术家的关系除了外在的合作,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互相尊重,再小的画面,也有颜料匠人们无声的付出,再大的建筑,也有工匠们不语的奉献,难怪米开朗基罗会在其设计的教堂竣工时,宴请所有参与建造的无名工匠,并亲切地称他们为“兄弟”。
在色彩的历史中,每一種传统颜料的调配都体现了原料的特质,每一种配方都反映了不同时期的现状,每一次应用都凝聚了匠人和艺术家智慧的结晶。颜料不会说话,但如果将艺术品所表达的全部内涵比作一场研讨会,颜料一定是最先发言的那一位,因为它的存在与否,将直接影响作品的表现。所以,那些能读懂颜料的匠人和艺术家,才能造就持久的作品,而颜料本身,也一直在历史的长河中等待那些可以懂得自己的人。
这种颜料与匠人和艺术家的相遇一直被记录在整个艺术史中,它可能不像描述艺术品本身那般绚丽多彩,但却可以出现在开篇。
自我在英国王储基金会传统艺术学院从研究生读到博士以来,每一天每一次面对色彩、材料、工艺都能激起我对传统艺术的共鸣,这些在世界各大文明中被广泛应用的传统颜料一直以来都在指引着人们在自然中遇见色彩,也激发着我在这部被不断续写的艺术篇章中留下虔诚的一笔。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