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健
如今的麦吉多是一处高于周围平原的小山包,约高30米,古城的考古遗址在小山顶上,在周围一马平川的地形当中已经是鹤立鸡群的制高点了。
埃及卡尔纳克神庙有关麦吉多战役的浮雕,描绘了图特摩斯三世屠杀迦南俘虏的情景。
我从以色列北部的海法镇驾车沿东南方向开往内陆,一路地形从海边植被相对茂密的平原逐渐升高,树木开始稀疏,周边的低矮丘陵都是黄褐色的岩石和沙土地,一望而知气候越来越干旱。不过只开了半个小时,约30公里就到了麦吉多,传说中人类历史上最先和最后的战场。
战争的存在远早于文字历史的源头,很可能甚至早于人类本身,试图去追溯原始人类的第一场战争是毫无意义的。但世界历史上最早被文字详细记叙下过程,并有确凿的时间、地点、参战士兵的数量可考的第一场战役,是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法老图特摩斯三世北征迦南各地的麦吉多战役。地点在今天以色列北部内陆的麦吉多,在古埃及卡尔纳克神庙的镌刻文献上非常明确地记载了战役的时间:“(图特摩斯)法老统治的第23年第3个季节第1个月的23日”,因为古埃及有明确的法老王表,这一天被确认为公元前1457年4月16日。
英国军事学家富勒的权威著作《西洋世界军事史》开篇第一章就以麦吉多战役起始。与之相比,中国历史上第一场比较确定时间地点的战役是周武王灭商的牧野之战,因为史书上记载了战役前夜独特的天文现象,据此推算,牧野之战的时间在公元前1046年。其实商汤灭夏的鸣条之战比麦吉多战役更早,但时间无法确定,只能模糊地估算为公元前16世纪,其过程则语焉不详。所以麦吉多战役作为第一战的地位可以确定。但这“最后一战”的头衔是怎么来的呢?
我们当然没有能力预知人类历史何时结束,所谓“最后一战”并非真实的历史,它出自宗教。《圣经·新约》的最后一章《启示录》描绘了基督教徒信仰的世界末日:到那时敌人的大军将聚集在“哈米吉多顿”,和基督的大军在这里爆发最后的善恶终极之战,最终基督战胜,从而神对人类进行最后的审判。哈米吉多顿就是麦吉多的古希腊文。
如今的麦吉多是一处高于周围平原的小山包,约高30米,古城的考古遗址在小山顶上,在周围一马平川的地形当中已经是鹤立鸡群的制高点了。
其实这座小山本身不是自然形成的丘陵,而是从古至今历代定居者在这同一个地点不断反复筑城,层叠累积出的一座人造山丘。停车场在山丘脚下,有石阶步道走上山顶,山上有很多遺迹,包括肉眼可见的城墙土堆,还有几段地道可以走下去参观里面散落的砖头瓦块。整个山包实际上是一个大的考古发掘现场,几乎没有任何植被。我来的时候是气候凉爽的12月,但可以想象在夏日阳光暴晒之下这里的炎热程度。
在麦吉多遗迹的正北,山脚下不远处有些茂密的林木,还有星星点点的房子组成村落,这里是以色列的一个基布兹——就是集体农庄,和这座古城同名也叫麦吉多,浓密的林木是集体农庄种的经济作物。山丘南方更远处是更多的远山,从我立足的地方看不出来,那实际是一条20公里长的狭窄山谷,叫瓦迪阿拉。这是当地语言峡谷的意思,据说地势十分险要,在古代最狭窄的地方仅容一辆兵车通过。这条峡谷向南方然后转向西南直通海边平原,从海岸平原南下就是圣城耶路撒冷,继续向南经过西奈半岛通往埃及。
在古代,这条道路是沟通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两大古文明的唯一商路,在这条连接两大古文明的重要商路上,瓦迪阿拉峡谷是一段交通瓶颈,而麦吉多这座要塞座落在峡谷北端出口的平地,正好像一个瓶塞一样封锁住峡谷,这就是麦吉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原因。
图特摩斯三世被称为古埃及的拿破仑,一生经历传奇。看过乌斯蒂诺夫主演的经典电影《尼罗河惨案》的朋友可能还记得电影里的一个场景:有人从神庙繁柱厅的巨柱顶端推下一块石头,企图砸死受害人,这段电影就是在卡尔纳克神庙繁柱厅拍的,那些巨柱给人非常深刻的印象。这座献给太阳神阿蒙的神庙正是第十八和第十九王朝历代法老不断累积修建的成果,繁柱厅正中树立着图特摩斯一世方尖碑,碑身镌刻的古埃及象形文字至今还是很清晰。
图特摩斯一世是图特摩斯三世的祖父,也是一代英主,但他的正妻只生了女儿没有儿子,所以继承法老大位的儿子图特摩斯二世是庶出,为了增强自己的合法性,二世法老娶嫡出的同父异母姐姐哈特谢普苏特为妻。图特摩斯二世在位不久死去,儿子图特摩斯三世只有2岁,哈特谢普苏特以共治女法老的身份垂帘听政22年。这位女法老是个既有政治头脑,又有权力手腕的强势女性,所以在这22年间逐渐长大的图特摩斯三世徒有法老虚名而完全无法干预朝政,还必须表现得事事恭顺体贴,不能露出一点反叛的样子,以常理推断,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度过青少年时期的国王要么像顺治、同治皇帝那样性格软弱甚至自暴自弃,要么学会阳奉阴违,把怒气积攒起来准备一朝反叛,就像戊戌变法时的光绪。后来的历史表明,图特摩斯三世显然属于后者。
哈特谢普苏特在位时国泰民安,作为女主临朝,她也不像父亲和丈夫当政时代那样热衷于开疆拓土建立武功,而是奉行和平主义国策休养生息。今天在埃及的卢克索对岸,古埃及法老墓葬集中的国王谷里,最宏伟的建筑就是背倚山崖而建的哈特谢普苏特女王庙,只有三层,并不巍峨,但极为宽大舒缓,与周围群山融为一体。
女法老驾崩,青年图特摩斯三世亲政,很快就显露出了真正的英主本色。年轻法老首先把积怨已久的一腔怒火发泄在驾崩的太后头上,不但清洗朝堂群臣,而且把所有纪念碑建筑上有关女王功绩的记叙刻意磨灭,让女王的名字永远湮灭于后世,所以今天国王谷里女王庙的所有刻字和肖像在当时就已经磨平了。图特摩斯三世的治国之道与女王也背道而驰,他南征北战,一生26次亲征,战无不胜,把埃及帝国的版图扩大到北至两河平原,南至尼罗河源的广阔疆域,这些武功全都以图文的形式刻在卡尔纳克神庙的厅堂里,以便后世永志不忘。我们就是从古埃及的这些提刻文献里得知麦吉多战役的诸多细节的。
24岁的图特摩斯三世法老亲政不久,帝国北疆迦南和美索不达米亚诸城邦共同串谋,趁埃及朝廷政权迭代之际起事,想要反抗并脱离埃及帝国的统治。图特摩斯三世领军北上平叛,出埃及,跨红海,穿越以色列,沿着西南—东北的传统商路进军。数十个起义城邦则组成联军,以卡叠石(位于今天的叙利亚)城主为首,联兵南下拒守麦吉多城,封堵瓦迪阿拉峡口。两军对阵,麦吉多战役打响了。
今天的麦吉多地势和公元前1457年春天的战场地形并无太大改变。据埃及神庙记载,从麦吉多城以西的平坦地区有一北一南两条大路。如今以色列在第三条路的峡谷处修了一条交通大动脉——65号公路。公元前1457年图特摩斯的进军路线是从西南方向北上,如果他当时选择南北两条都很平坦的大路进军,那么他的敌人也会在这两条路上重兵阻截,而峡谷中的第三条路,由于小道过于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部队如果在这里遇到伏兵则会自陷绝地,所以联军在这条路上没有设防。于是时年25岁第一次领兵的图特摩斯决定出奇兵,走山谷小道径直袭击麦吉多城。如果套用《三国演义》的典故,魏延曾向诸葛亮建议出奇兵走子午谷奇袭曹魏大后方,谨慎的诸葛亮因子午谷地势过险没有采纳。这条峡谷就是图特摩斯的子午谷。
在战前的军事会议上,埃及众将也的确建议法老由大路进军。但年轻的图特摩斯三世显露出他敢于冒险而且极为执拗的本色,独排众议坚持冒险从峡谷进军。历史记载没有说当时埃及军是否对峡谷进行过战前侦察,即便战前情报显示峡谷没有设防,不听所有部下的忠告,亲自率领部队冒险进入绝地,也是需要相当的胆气和自信的。《三国演义》中,首次北伐的诸葛亮不能拿全军做赌注,比诸葛亮早一千七百年的图特摩斯三世做出决断,采取的正是孤注一掷的子午谷奇谋,而且赌成功了:埃及军队从绝地进兵,从背后突袭麦吉多城外平原上的联军,并大获全胜,接着一鼓作气,尾追逃离战场的败兵到城下。此时的麦吉多城损失了守城的主力部队,尽管有居高临下的地利优势,却已经无心恋战,埃及经过短时间的围攻战就迫使麦吉多城投降。这次战役之后,所有叛乱的城邦陆续重新归顺埃及,图特摩斯三世赢得了他一生26次远征胜利中的第一战,也是最重要的一战。
麦吉多山上的城墙和土堆,如今这里成了热门的旅游景点。
麦吉多战役只有埃及单方面的史料,而且這些史料出自神庙的雕刻,意在为法老歌功颂德,很难称为客观,所幸今天的麦吉多战场是为数不多的古代和现代地理变化不大的例子,从今天的地形地貌我们仍然可以印证古籍记载的战役过程,结合我们所知的历史事实,更可以勾画出主角图特摩斯三世这个人的性格特征。图特摩斯三世活了56岁,他2岁成为法老,此后22年生活在哈特谢普苏特女王的阴影里,可是亲政以后首次对外作战就大获全胜,可以看出他对军事并非外行,可以推测在有名无实的那些年里,他应该是一边隐忍一边认真学习了很多政治军事方面的策略。
结合图特摩斯三世后来刻意磨灭女王生前政绩所流露出来的恨意来看,他应该是善于伪装又腹黑的类型。如果他真的如记载中那样独排众议的话,我们可以想象他具有极强的自信心,甚至有一点刚愎自用,而这种自信心很可能来源于“天命归我”的君权神授观念。同时,他急躁的心理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没有证据表明埃及军队数量弱于对手,如果走大路正面交战也未必会输,更可能的结果是“顿兵于坚城之下”,战争旷日持久。子午谷奇谋是一个冒险速胜的法子,在未必会败的情况下还要孤注一掷去赌速胜,可以看出年轻的图特摩斯三世其实有一点年轻冒进,急于求成。只不过图特摩斯三世的军事冒险取得了胜利。这个结果并不能反证冒险的正确性,更多的要归功于运气。但一次冒险可以侥幸,一生26次远征从无败绩则绝无次次侥幸的可能。从这个事实,我们又可以推断出图特摩斯三世应该是一个善于学习和总结经验,并不断完善的人。
(责编: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