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杰
2023年6月10日,曾让美国陷入巨大恐慌的西奥多·卡钦斯基(Theodore Kaczynski)离开了他所痛恨的世界。从1998年起,他一直被囚禁于科罗拉多州佛罗伦萨的联邦超级监狱,2021年才被转移到北卡罗来纳州的联邦监狱医疗中心。10日凌晨,看守人员发现卡钦斯基昏迷不醒,将其紧急送往医院抢救,不久便被宣告死亡,初步判定死亡原因为自杀。
这则消息让不少美国人回想起了那段被恐惧支配的岁月。卡钦斯基是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炸弹客之一,他于1978年至1995年实施了多次炸弹袭击,共导致3人死亡、23人受伤,FBI对其展开了可谓是耗时最长、规模最大、也最昂贵的搜捕行动。不同于其他罪犯,他智商极高,16岁考入哈佛大学,是个公认的数学天才。本来可以拥有光明人生的卡钦斯基,为何会走上恐怖犯罪的道路?这一系列犯罪背后的意图和逻辑又是什么呢?
1942年5月22日,卡钦斯基出生于芝加哥市一个颇为富裕的家庭。他的父母是波兰移民后裔,父亲在其家族企业工作,母亲是位专职家庭主妇。卡钦斯基从小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在小学五年级的一次智商测试中,他的得分为167分,这意味着与爱因斯坦、霍金不相上下。
因为智商太高,卡钦斯基连跳两级。1958年,16岁的他进入哈佛大学数学系,毕业后进入密歇根州立大学继续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研究生期间,卡钦斯基在权威期刊发表论文,延续了自己的天才之路。正如他的一位同学所说,“就好像他会写诗,而我们其他人都在努力学习语法”。更加传奇的是,他在博士期间用几个月时间就攻破了困扰其导师十几年的数学难题。博士论文答辩时,答辩委员会成员竟看不懂他的论文,有位教授甚至宣称整个美国能理解这篇论文者不过也就十余人。
1967年,卡钦斯基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聘任为助理教授,此时他才25岁,一位数学巨星的道路才刚刚开始。然而,在教学期间,卡钦斯基只讲授课本上的内容,拒绝回答学生的问题。1969年,他辞去了这份工作。他和父母生活了一段时间,并过了一段漫游者的生活。1971年,他在蒙大拿州的一个偏远地区购买土地建造了一间简单的木屋,不通水也不通电,从此远离现代社会。
但卡钦斯基并不是一个隔绝世间纷扰、追求清静无为的现代隐士,而成了一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犯罪艺术家,一个诡秘莫测、令人闻风丧胆的恐怖分子。从1971年到1996年4月被捕,他一直生活在这里,除了父母的资助,他种菜打猎,偶尔也干些零活。最主要的是,他把这座简陋的木屋作为炸弹制造基地,使用各种伪装手段发出多个邮包炸弹,制造了多起震惊全美的惨案。
1978年5月,芝加哥大学的工作人员收到了一个包裹十分严密的邮包,收件人为伦塞勒工业学院的工程学教授E.J.史密斯,很明显这个邮包被投递到了错误的地址,邮局就把它退回给了寄件人——西北大学工程材料学教授巴克利·克瑞斯。收到邮包的克瑞斯教授迷惑不解,不记得自己寄出过什么东西,而且上面的字迹显然不是自己所写。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邮包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也许这是一枚炸弹。既困惑又忧惧的他叫来了校警特里·马克,让他帮忙打开邮包一探究竟。马克在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直接拆开了包装,紧接着一声巨响,他的左臂被炸伤了。
事件发生之后,校方向美国烟酒枪炮及爆炸物管理局(简称ATF)报了案。警方一番检测,认定爆炸物来自比较原始的家庭手工作坊,因此威力较小,危害不大。至于凶手是谁,警方排查相关人员后一无所获,案件也就被搁置了。
当地时间1996年4月4日,美国蒙大拿州,西奥多·卡钦斯基被捕,在海伦娜市接受传讯。2023年6月10日,81岁的卡钦斯基被发现死在牢房中。
然而1979年5月,西北大学又发生了一起爆炸事故。该校土木工程系的一个研究生在教室整理自己的私人物品时,发现了一个外形像香烟盒的木制小盒子,上面还贴了香烟图标。按捺不住好奇心,哈里斯打开了那个盒子,又是巨大的爆炸声。还好这个炸弹威力更小,哈里斯除了手被烧伤、脸被熏黑之外,并无其他伤害。不过也可以看出,凶手制作炸药的技术提高了不少。
如果前兩次只是小试牛刀,第三次才是重头戏。1979年11月,从芝加哥飞往华盛顿的一架波音727客机紧急迫降。原来,飞机刚起飞不久就听到行李舱传来闷响,随后浓烟滚滚。在飞机上制造爆炸可是重罪,FBI接手此案,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调查。专家认真检查了爆炸的源头——一个航空邮包。万幸这个炸弹设计得不够完美,才没有造成重大灾难。
年轻时的卡钦斯基。他16岁便进入哈佛大学数学系,后在密歇根州立大学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
1987年盐湖城爆炸案的目击女子描述出的卡钦斯基的外貌画像:穿着连衫帽、戴着太阳镜、留着大胡子。
接连三次的炸弹风波终于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视,FBI为此专门成立了“UNABOM”专案组,配备了精兵强将,并逐渐扩充至150多人,只为找到那个神秘的炸弹客。所谓“UNABOM”,就是“university,airline,bomb”的合成词。此外,美国政府还悬赏100万美元,希望有人可以提供线索,将凶手缉拿归案。
卡钦斯基在蒙大拿州的小木屋中自学炸药制作技术,并神出鬼没地作案,让警方无法追踪到他的确切地址。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卡钦斯基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1980年6月,美国联合航空公司总裁收到了一个包裹,是一本被掏空的书,里面藏了一枚炸弹,伍德全身多处被炸伤。1982年5月、1985年5月,卡钦斯基相继在杨百翰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实施两起爆炸案,均给受害者造成了严重的人身伤害。1985年12月,在多次尝试之后,卡钦斯基“终于”制造了第一起命案:加州萨克拉门托的一家电脑商店老板在商店外的停车场被炸身亡,现场惨不忍睹。
除了针对大学和航空公司,FBI还发现这些炸弹越来越精密,破坏性也越来越强。而且,炸弹的原材料十分简单,多为钉子、易拉罐、树皮、树枝等,材料上还刻意留下一些后来发现与案件无关的指纹,误导了警方的侦查方向,使得多年调查无果。不过,FBI多次在炸弹上或者案发现场附近发现“FC”这两个字母。警方推测这个词的意思为“Fuck Computers”,据此认为凶手可能是个性格孤僻的高智商宅男,对现代科技抱有浓厚的敌意。然而,字母的真实含义是“Freedom Club”,卡钦斯基希望警察误认为这是有组织的行动,而非一个人的战斗。警方歪打正着,反而为炸弹客描绘了一幅颇为准确的画像。
当然,这只是性格和心理上的画像,接下来的盐湖城爆炸案则让他留下了外貌上的画像。1987年2月,卡钦斯基在盐湖城的一家电脑店放置了一枚带有炸弹的包裹,一名女子目睹了整个过程。警方根据她的描述,公布了嫌疑人的素描:穿着连衫帽、戴着太阳镜、留着大胡子,给人以冷酷无情、神鬼莫测的印象。
不知是否有所忌惮,此次作案后,卡钦斯基经历了“漫长的中场休息”,直到1993年6月才“重出江湖”,在3天内制造了2起爆炸案,一起发生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遗传学家查尔斯·爱泼斯坦的家中,另一起发生在耶鲁大学计算机科学家戴维·格勒恩特的办公室,两人均被严重炸伤。
紧接着又发生了两起命案。1994年12月,博雅公关公司执行官托马斯·莫瑟在家中被炸死。卡钦斯基在寄给《纽约时报》的匿名信中解释了实施这次行动的理由:博雅公关公司在“埃克森·瓦尔迪兹”号油轮漏油事故发生后,为埃克森美孚公司制定策略恢复公共形象,操纵大众舆论。1995年4月,卡钦斯基最后一次作案,用同樣的手段炸死了木材行业游说团体加州林业协会会长吉尔伯特·默里。
卡钦斯基成为美国人尽皆知的炸弹客、恐怖分子和犯罪天才,FBI千方百计、挖空心思,一直无法发现他的蛛丝马迹。然而,卡钦斯基还是被捕了,而且带有十足的偶然色彩。
不得不承认的是,有不少罪犯没有任何直接的犯罪目的,只是由于心理扭曲导致严重的反社会人格,为了发泄心中不满,对无辜的受害者实施了无差别攻击。卡钦斯基是否也属于这种罪犯呢?直到1995年4月的一封信,人们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犯罪意图。也正是因为这一行为,卡钦斯基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终结了他的犯罪生涯。
1995年4月24日,卡钦斯基以“恐怖组织FC”的名义,给美国两大媒体《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写信,要求在规定期限内刊登自己长达3.5万字的文章《工业社会及其未来》。作为一个交易(或者说威胁),他提出,如果刊登这篇文章,炸弹袭击将会终止,否则后果自负。两家媒体都不敢擅自决定是否发表,最后经司法部同意,发表了这篇文章,也就是著名的“炸弹客宣言”。
在这篇文章中,卡钦斯基系统阐释了自己的理论基础和思想主张。他认为,工业革命和科技进步是人类社会的一场灾难,人们越来越陷入物欲的漩涡和技术的泥潭,异化成了机械化、程式化的动物;而且,普通人的命运被政治家、公司高管和技术人员等极少数精英所掌控,失去了自主性和独立性。因此,卡钦斯基号召人们抵制技术的发展和工业社会对个体的剥削与戕害,呼吁人类回到原始社会,从充满野性和质朴的大自然中寻回人性和本我。
这篇文章解释了卡钦斯基为何将攻击对象定为大学、航空公司、电脑店和公司高管。但不得不说,卡钦斯基可能看到了现代社会的某些弊病,却下错了药方。他试图让人类社会“返祖”,无疑是一种肤浅、反智的认知。他的天才,被错配到了陌生的领域。
司法部之所以同意发表这篇文章,一方面是不得已而为之,另一方面是希望广泛发动群众,通过这篇文章发现他们身边的“炸弹客”。果不其然,卡钦斯基的弟媳看到了这篇文章,觉得文中的观点似曾相识,就告诉了丈夫戴维。戴维找出了兄长以前写给他的家书,发现主张确实十分相似,他便雇佣了一个私家侦探,暗中调查兄长的行踪,还把搜集来的信息交给华盛顿的一位律师,由后者进行分析整理。最后,他们与FBI取得联系。1996年4月3日,警方最终在蒙大拿州的森林小屋中抓捕卡钦斯基,屋内还有确凿的物证:制作炸弹的材料、已制作完成的炸弹以及4万页手写的日记。
落网之后,检方快马加鞭,以谋杀罪以及非法运输、邮寄和使用炸弹罪等罪名起诉卡钦斯基。卡钦斯基的家人和律师声称他有精神疾病,希望帮他脱罪。经诊断,卡钦斯基确实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但他认为这是对自己尊严和人格的侮辱,拒绝以此作为辩护理由。律师虽然表面上同意,但打算在陪审团判定有罪之后,以此作为免死金牌。这一意图也被卡钦斯基识破了。
1998年1月5日,案件审判刚开始,卡钦斯基就请求法官更换自己的辩护律师。庭审一度中断,他的请求被驳回。1月7日,卡钦斯基试图用内衣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有成功。1月8日,卡钦斯基再次要求撤掉律师,由自己作辩护,又被法官驳回。1月22日,卡钦斯基主动认罪,被判处4个无期徒刑外加30年有期徒刑,这意味着他的余生都将在监狱里度过了。宣判该案的法官加兰德·伯勒尔说道:“被告犯下了难以形容的滔天罪行,他对此毫无悔意。由于这些邪恶的恐怖主义行为和罪行的无情性质,西奥多·卡钦斯基对社会构成了严重威胁,应该被送到一个可以密切监视他的机构终身监禁,不得保释。”
由于天赋异稟,智力超人,卡钦斯基在享受天才的光环时,必然也要承受“王冠”的沉重。上学期间,卡钦斯基便沉默寡言,不太合群,尤其是跳级之后,面对年龄稍长的同学,他更是无法沟通,性格愈发郁悒沉闷。他的高中同学也认为卡钦斯基从来没有被视为一个活生生的、有个性的年轻人,而是一个“会走路的大脑”。
此外,卡钦斯基在哈佛大学读书期间,接受了著名心理学家亨利·默里长达3年的心理学实验,这对他的心理健康产生了极大影响。默里教授招募了22名本科生进行一项实验,通过模拟审讯的方式,故意侮辱受试者,贬低他们的信仰和人格,进而测试他们的压力反应。据报道,该实验为FBI代号MK-Ultra项目的一部分,这个项目是冷战阴影和美苏争霸的产物,主要研究如何对人实施精神控制和思想洗脑。2018年,中央情报局也承认这项研究“令人不安”“在道德上站不住脚”。可以想见,这个实验必然对卡钦斯基产生了严重的负面影响,加剧了他本就不太乐观的心理健康问题。
值得一提的是,卡钦斯基被捕后收获了越来越多的拥趸,尤其是对现代文明、技术霸权、信息专制等不满的人士。其实,卡钦斯基的主张并不新鲜,对现代社会和物质文明的反思早已开始,马克斯·韦伯、马丁·海德格尔、瓦尔特·本雅明、让-保罗·萨特、雅克·埃吕尔等思想家均有相关论述。在这个文化症候下,物质繁荣、消费兴盛的人类社会,却难掩文化贫瘠、精神颓败与道德衰落的局面。正如本雅明所说,所有关于文明的记录,同时也是关于野蛮的记录。在五彩绚烂的消费社会,越来越多的现代人深陷虚空与孤独的泥沼,这就是马克思所谓的“异化”、弗洛伊德所谓的“压抑”,或者是尼采口中的“末人”、海德格尔笔下的“常人”。
1999年,被监禁的卡钦斯基。
1971年,卡钦斯基在蒙大拿州的一个偏远地区购买土地建造了一间简单的木屋,不通水也不通电。
卡钦斯基的小木屋中制造炸弹的材料和工具。
卡钦斯基正是这一思想的极端化产物,他把谋杀作为方法,把暴力犯罪与恐怖袭击当作抵御工业社会的行为艺术,无异于走上了一条看不见出口的暗道。如今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提出的问题却愈发凸显。身处现代世界的十字路口,如何平衡好物质与精神、技术与灵魂,或许这是卡钦斯基案留给我们的思考。在反面案例之外,何尝又不是一笔宝贵的“精神遗产”?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