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昕
纸,文房四宝之一;造纸术,四大发明之一。然而,曾令人无比自豪的中国纸,近年来的发展不容乐观,甚至可谓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因而,前不久国家重点研发计划“文化科技与现代服务业”重点专项项目——“中国传统书画专用纸工艺提升关键技术研发”(以下简称“项目”)的正式“开工”,让业内深深舒了一口气,被认为意义重大。
薄薄的纸张,承载着厚重的文化艺术传承乃至创新的希望。而当科技赋能、资源聚合、优势叠加、全链条打通,人们期待中国纸再次走向世界,更期待它能载着中国文化艺术在全球更久远地传扬,驶向拥有无限潜能的未来。
中国传统书画专用纸工艺提升关键技术研发项目的总负责人,是中国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馆副馆长张晴。数十年来,他在艺术圈的探索堪称“斜杠”,策划过上海双年展、苏州文献展等多个大型国际展览,一直活跃在美术批评领域,同时还是一位颇有创新意识的艺术家。不过,张晴此番进一步将关注目光投向自然科学研究领域的造纸,还是令人有些意外。
笔者专访张晴的过程,正是这个问号被渐渐拉直的过程。多年的观察与实践,让他意识到,提升中国传统书画专用纸工艺刻不容缓。尽管这本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他却想尽办法,点燃了方方面面的热情,促成一股合力,只因这是一件利在千秋的事。
张晴用“倒逼”来形容项目的缘起。正是来自实际应用的屡屡“碰壁”,让他越来越对造纸工艺的自主研发“着魔”。
一方面,直面用纸给古代书画修复带来的尴尬,让张晴深切体味到这种“倒逼”。
作为中国美术馆分管艺术品修复部的副馆长,张晴近年来多与饱经沧桑、亟待修复的古代书画打交道。这一部门曾修复过宋代苏东坡的《潇湘竹石图》等古代书画,如今正在修复清代郎世宁的《九鹤图》。这段经历让他对中国古代书画中的“纸”有了更多感触。
“修复一张宋画,需要用宋代的纸;修复一张明画,则需要用明代的纸。”张晴告诉笔者,不单不同历史时期生产的纸张材质、酸度不一样,江南、西南、北方等不同地域也生产不出一样的纸。即使严格遵循传统工艺流程,也可能因为水质、浆糊、原材料和古代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不同,而导致最终产出的紙有所不同。“用错了纸,非但修不好画,还等于在变相破坏这幅画。”张晴坦言。
中国各大博物馆里的古代书画、图书馆里的典籍文献,历经数百上千年的沧桑,多少有些“病症”,对其进行抢救性修复刻不容缓。据张晴透露,此前的相关修复,用的多是博物馆留存下来的古纸。这样的纸数量十分有限,眼下几乎用尽。况且,博物馆里的宋代或明代纸,本身也是文物,理论上,文物不能用在修复工作上。这些都直接导致今天的中国古代书画修复,面临着修复原材料的极度匮乏。也因为缺少合适的修复用纸,很多古代书画、典籍文献只能小修小补。
另一方面,亲历当下书画创作囿于用纸的局限性,让这种“倒逼”在张晴看来尤为紧迫。
作为一名艺术家,张晴在20多年的创作中,没少在材质上做试验,西方的画布用过,中国的宣纸也用过。作为中国人,他坦言精神气质上天然对于宣纸更为倾心,也认为这样的材质更能发挥中国艺术的长处。可是在一次次试验的过程中,他发现现有的宣纸表现力极为有限。
站在一张长桌前,挥毫泼墨,逸笔草草,看中国画家画画,人们常常对这样一幕印象深刻。然而,创作一幅巨作,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一次,张晴将大大的宣纸在地上铺开,拿起拖把般大小的毛笔,只见笔端蘸的颜料落到纸上,迅即渗了进去,由于中国传统书画非常薄,很快将纸戳出一个大大的洞来。这让他感觉很沮丧,于是想到用托裱的方式来补救,将这个透出的洞刻意“包装”成一种与众不同的留白。可日后无论怎样反复再试,这样的洞终究无法避免,他意识到需要正视材质的先天不足。
同样使用水墨,张晴曾在不少场合亲睹一些外国艺术家呈现出颇具冲击力的视觉效果。日本著名书法艺术家井上有一的书法,就曾让他大呼“震撼”“感动”。有别于中国传统书法的内向、文气,井上有一的书法是外向、奔放的。一个个饱满、立体的字,仿佛从纸上跳了出来,这与井上使用的纸与墨有关,“那正是我想要的东西”。
“很多人都吃惊于,我怎么想到牵头书画用纸研发这个项目。其实很简单,就像我想要吃一样东西,但你做得不好吃,我只能自己去改变。”张晴笑言。
“倒逼”首先促成的,是张晴的漫漫寻纸路。从五六年前开始,他有意识地在世界各地寻纸,尤其留心全国范围内的传统手工纸。
约两米宽、四米长的两间仓库,陈列着顶到天花板的铁架,上面存放着张晴的寻纸“战利品”。这是不下200种纸,其中几乎包括中国所有传统手工纸的样本。他用创作来分析、比对种种纸张之间的微妙差异。仓库外,挂满了他将不同纸、墨和色彩组合试验后的画作。他由此体悟到纸张质能的千变万化中,其实也包括纸与墨的关系,纸与颜料的关系,纸与水质的关系,更重要的是,纸与艺术家表现力的关系。“纸与不同性质的媒材发生的变化,有时会产生意料之外的创意与效果,甚至可以超越创作本身。”张晴说。
寻纸的过程中,张晴不是没有找到理想的纸张。在丽江,他发现纳西族东巴祭司用来记录东巴经和绘制东巴画的专用纸——东巴纸,厚实柔韧。可受限于制作工具,这样的纸没法生产出大尺寸,而且造价极高,小小尺幅就价格不菲,因为一位非遗传承人一天只能生产两张。在西藏、新疆、贵州等地,也有一些手工纸各具特色,但工艺、尺寸等方面各有局限。这令张晴格外感慨于国内手工纸的“通病”,如智能化程度低,成纸工时长,工艺标准缺失,这些都导致它们难以低价高质大批量生产,也就难以打开广阔的应用空间。
与此同时,张晴从不少造纸专家或是非遗传承人那里,获悉了这样的线索。原来,很多中国艺术家都在为作为创作材料的纸而苦恼。他们悄悄和造纸方对接,以高昂的价格“私人订制”着适合自己创作的材料,并且让对方为其保守秘密。
这样的念头闪过张晴的脑海:他不仅想为自己寻纸,更想为中国文化艺术的传承乃至创新寻纸。他选择将目光投向中国传统书画的源头,越是深入研究,越感觉薄薄的纸张肩负着的使命,远比人们想象中重大。
“中国传统绘画与西方绘画到底不同在何处?此前我们往往从理念上、形式语言上来解释。其实,它们之间形成差异的一大根源,还在于作画材质的不同。”张晴说。他解释道,西方的油画,是画在布上,还涂了隔离层,如此油画颜料中的油才不会往里吸收,而是呈现出往前的效果。而中国传统绘画所用的宣纸,墨沾上去便会洇开,我们的古人追求的也正是这样的效果。
很多人或许并不知道,中国传统书画的发展,与作画材质的发展不无关联。纵横奔放、水墨淋漓的大写意,为什么在明代大放异彩?这是因为,明代是中国造纸的高峰,能够成规模制造出尽显墨渍洇开效果的纸张。中国古代也曾涌现出宣纸中的种种名品,如“澄心堂纸”“剡藤纸”“左伯纸”“薛涛笺”“谢公笺”,令多少人醉心不已。其中,以始制于南唐的宫廷御纸“澄心堂纸”最为传奇,也最为讲究。北宋文人无不将此纸奉为至宝,梅尧臣在诗中盛赞它“滑如春冰密如茧”,苏轼、黄庭坚、米芾、李公麟等都曾留下作于澄心堂纸的名作,蔡襄更以《澄心堂纸帖》道出自己委托他人代为制作或搜访澄心堂纸的经历。对于名纸的追慕,可谓助推着本就精湛的古代书画再上一层楼。
“中国的造纸术曾经太过辉煌,如今看上去倒像停留在原始阶段,依旧固守着传统的模样,不问今天人们的用纸目的,不知随时代变迁市场需求正在提高。”在张晴看来,这是一种充满遗憾的“灯下黑”,限制了中国书画的表现力和传达力,并不利于它们走向世界与他国进行文化艺术交流。
渐渐地,面对纸张,张晴从搜寻、研究转向研发。
或许是种巧合,井上有一的书法,冥冥中成为了突破口。六年前,听闻井上的展览在国内举办,张晴邀来精于造纸、制笔、研墨的三位非遗传承人一起围观,拆解其中的艺术奥秘。同样用宣纸,同样用墨,井上的字為何能呈现向前涌动的气势?困扰张晴已久的疑问有了答案!果不其然,井上的用纸大有门道。此纸用来自东南亚的楮树韧皮纤维所制,机器生产。传承人坦言,国内可以复制这样的纸张,但成本极高。
有没有办法改进现有配方与工艺,降低成本,标准化大批量生产,让优质纸张为社会共享,为社会大众服务,更多地为中国古代书画修复以及当代艺术创作与创新插上翅膀?张晴深知,促成这件事情,需要借力新兴科技,需要艺科融合、多方携手。“我能做的不过是顺藤摸瓜、穿针引线。”
在此前针对纸艺的调研过程中,张晴陆陆续续摸清全中国研究纸、制造纸及纸应用领域的“大牛”。最终人们看到的中国传统书画专用纸工艺提升关键技术研发项目,由中国美术学院牵头,总计十家科研及技术单位协同开展。它们术有专攻,在各自的领域都是“顶流”,贯穿了从研发到应用的全链条。
为了这支“最强阵容”的集结,张晴坦言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项目中的书画专用纸研究,交给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与复旦大学科研团队——前者曾完成国家重点项目《中国手工纸文库》,并承担“熟宣耐久性机理分析及复原研究”“滇桂黔少数民族手工纸调查与保护方案研究”等多个国家项目;后者是国内最早开展文物保护修复科研教学的高校之一,曾调查传统手工纸存续现状,开发手工造纸工艺GIS数据库软件。
万事俱备的研发条件,由华南理工大学与浙江工业大学、泗水金诺纸业有限公司联手创造。华南理工是全国制浆造纸的最强高校。张晴将它形容成无所不能的“孙悟空”,“想让纸硬一些还是软一些,如何让纸历经数百年都不泛黄或是经得住江南地区的梅雨天,你尽管提要求,它们掌握的创新性技术能够完成一切按需定制。”后两者则承担起装备自动化研发的重任,这将令书画用纸的生产真正步入现代化。其中浙工大已初步搭建起造纸过程的生产自动化平台,金诺曾设计并制造超过80套造纸生产线。
中间的生产环节,由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艺宣阁宣纸业有限公司这两家书画纸制造的龙头企业“挑大梁”。
故宫博物院与中国美术学院属于下游环节,负责开出书画专用纸的“需求清单”——前者拥有16万件书画精品,是我国规模最大、最专业的中国书画修复机构;后者多年以来将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的创作实践和理论探索作为“牌面”,开创了水墨画在书画专用纸上的超尺寸、多媒介的应用。
这份合作名单中,“湖州市数字研究院”的出现,或许最让人摸不着头脑。张晴解释道,我国书画纸应用数字研究基地就在这里。“书画用纸的制造工序只有以数字化方式加以记录,再过一百年、两百年,这一份份珍贵的配方才不会失传,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也能共享。”
事实上,参与项目的十家单位此前大多鲜少来往,甚至素不相识。可以说,为了实现一个共同的目标——优秀传统文化核心技术的提升与历史光芒的持久绽放,大家走到一起,打破门户之见,推翻彼此间的壁垒,共同点燃热情的火焰。
“纵观文化发展史,科技是重要推动力。”张晴坦言,多学科融合在当下将迸发出惊人的能量。项目预计历时三年,系统化立体性地推进,将完成12项中国传统书画专用纸的相关技术标准与规范、5项工艺提升与制备关键技术、3个关键专用系统与装备……
这是一纸令人振奋的蓝图:一系列成果不仅将满足古代书画修复用纸以及当代书画艺术创作创新的需求,还将形成一种现代环保的工艺改良方法,以全流程标准化实现机械化生产。“到时,我们可以专门生产一张万历十五年的纸,去修复万历十五年的书画。比照故宫现存的澄心堂纸,复原这份风雅或许也不再是梦。形形色色的高质量艺术用纸,将多场景应用,助推中国艺术创作更新换代。”对于项目的推进,张晴信心满怀。
孕育一张张“硬核”的纸,其实也在培养一批批新时代所需的优秀复合型人才。这正是中国美术学院牵头项目的深意。张晴说:“在这亩为期三年的‘试验田,我们以文理结合、理论与实际结合育人,为未来的艺术创新和时代前行做好充足准备。”
(摘自5月31日《文汇报》)